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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幸福

電影《柳如是》的最後有這麼一段話「此去柳花入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自從赤條條的被拋入紅塵,經歷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事,那麼多岔路口,那麼多無奈。我才明白,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發生在我們生命當中的所有事。原來,我用盡一生的時間只為擦凈六根所沾染的塵灰,只為心無掛礙,重返寧靜。」我想這大抵會是每一個將死之人的最深感悟吧!窮其一生去追尋許多、計較許多,可最終卻也只是虛幻一場、夢境一場。

用這樣的一段話來引出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只因為她也有過飄零的生活和顯赫的歲月,可最終的去世卻也只能用凄涼來形容。她就是我的外婆,一個讓人心疼卻也無奈的女人。

我從來都不知道外婆的生日是哪天,她又是哪年出生的,因為在她們那個年月女人的所有都是要以男人為先,估計外婆的所有重要日子也就隨著外公一起了吧!聽母親講外婆年輕的時候可是我們那裡十里八村的美人,很花的雙眼皮還伴有一對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膚,兩根又長又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在那個天天要上工才有飯吃,還要記工分的年月里,外婆那曬不黑的皮膚就已經讓她與眾不同了,再加上她長長的辮子,被稱為美人也就顯得是那麼自然了!外婆的故事也是從有了孩子開始的,至於她和外公的愛情,我就從無得知了,或許正是因為後來的所有事情,人們也就自動的忽略了她那點本來就為數不多的愛情片段。

外婆生過六個孩子,三個男孩三個女孩,按說晚年該是兒孫繞膝、享盡天倫之樂的,可恰恰相反,她的晚年卻落得個孤苦伶仃,子孫不在的慘淡場面,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也沒能見到她日夜念叨的孫子,我想這大概是一個女人最悲慘的結局了吧!

外婆之所以變的糊裡糊塗,精神錯亂,許是因為遭受了太多的不幸!她的兒子們一個個的相繼去世,丈夫的離世,孫子和兒媳婦的全家遷移,最終只剩她一個獨處在那片曾經有過輝煌和熱鬧的小院子里,因此她的所有精神寄託也就渾然倒塌了,她也就選擇性的忘記了那些傷心的事情,只將記憶停留在了眾人不知道的某個日子裡。

每到過年外婆就會念叨「要是活到現在多好,日子也好了,有這麼多油給炸油餅呢!」接著就是一串串的眼淚,聽得次數多了我就隨口問了母親外婆這話的意思。母親說本來我還有個小舅舅的,但他在16歲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那時候因為沒錢,生病只有硬扛,就那樣耽誤了病情,小舅舅臨走時最想吃油餅,那會兒也因為家裡沒條件就沒滿足。三個舅舅中,我也就只對大舅舅還有點記憶,二舅舅也就只剩個模糊的影子,二舅舅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好像是因為家庭的一些矛盾上吊自殺的,這也是我零星從大家的話語中聽到的,二舅舅自殺在外婆家是個不敢被提及的話題,每每提起總免不了外婆的哭泣和對二舅媽無言的指責,外婆一直都不待見二舅媽,在她的概念里,舅舅就是被舅媽給逼死的,但她卻極其疼愛大表哥,這或許就是愛和恨的嫁接吧!

記得小時候我最愛去外婆家裡了,只是單純的因為有表哥們陪我玩,還有好多好吃的,也有很多為了那些稀奇的零食而來的其他小朋友們,據說那些都是大舅舅從新疆給捎回來的,很新奇!二舅舅去世後外婆就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大舅舅身上,那時候因為大舅舅的緣故,家裡的條件也變好了很多,那時候的外婆很開心。外婆家每天也都人來人往的,所有的人見了外婆也都很客氣,說話的語氣也很和善,就算外婆有時候很啰嗦,這些人也都很有耐心,那時候年幼的我還不知道有一個詞叫「虛與委蛇」,後來漸漸長大也慢慢明白那些人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態度,只因有一個大舅舅的存在。總之那個時期外婆家的小院子是熱鬧非凡的,那時候的外婆也總是時時期盼著舅舅的回家,而外婆住的房間門剛好正對著大門口,我記得外婆總是喜歡邊干著手裡的活邊時時向外張望,即使很晚了她也不捨得鎖門,她總是認為舅舅會在某個不經意間突然回來,怕沒人給開門,怕他凍著或是餓著,這個習慣到底持續了多久我也記不清了,後來大舅舅因為出差發生車禍去世,外婆卻依然還保持著這樣的習慣,總是不經意的向外看,有時候發獃有時候流淚,嘴裡念著「娃啊!你怎麼不等等娘呢,怎麼就這麼扔下我走了?連個盼頭也沒了...」後來的後來因為大舅舅的去世,外公受不了打擊也相繼離世,從此就真的只剩外婆一個了,外婆因為長期的流淚眼睛也模糊了,也因為本身的哮喘,夜裡總是咳的睡不著,慢慢的那個昔日還被眾多人追著看的美人不在了,轉而成為了一個佝僂的瘦弱的滿頭花白的孤寡老人。

從大舅舅去世開始,那個熱鬧的小院就歸於平靜了,甚至是寂靜,很長時間也沒什麼人去走動,院子里的蒿草也長得和人一般高,水泥院也被雨淋的溝溝壕壕、坑坑窪窪的了,外婆就住在這裡面,依然每天很晚鎖門,依舊嘴裡念念叨叨,依舊看著看著就會流淚,她那裡依然有大舅媽從新疆寄回來的好吃食,可是卻再也沒有小朋友去稀罕這些了,她總是叫著所有路過的孩子,可卻沒有人會再進去......

外婆無論見著誰都會說起她可憐的孩子,一說就是好久,似乎不記得停下,反反覆復,來來回回,但總是那些內容。對於她的這種遭遇起初還有人同情,慢慢的一個村子裡的人見著她也就能躲則躲,怕再去聽她的絮絮叨叨,我想我大概會是理解別人的,就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見人就會說阿毛的故事一樣,時間久了,也就麻木了,畢竟這和別人沒什麼直接的關係,不是嗎?

外婆臨去世的兩個月里,她不再願意住自己的小院子了,她總說那裡有太多的人,老是擠的她沒處待,我想這時候的她已經開始出現幻覺了吧!她不願意住,母親索性就把她接到我家,同時也可以照顧她的腿傷,可待了沒幾天她又鬧騰著回去,記得有天晚上兩點多她忽然起來說她要咽氣,讓母親趕緊把她送回去,她要死在自己的家裡,我們一家人都在勸說讓她先等等,天亮了再回,可她「去意已決」硬是半分鐘也不待的,實在氣急了,母親說「要回你自己回,大半夜的盡折騰人,」於是外婆便起身拖著她被摔還沒好的腿,拄著拐棍一步步往前挪去,母親對於外婆的這種執著是沒多少對策的,也只有自己默默流淚的份,她也心疼著外婆的遭遇可同時也為外婆的「任性」無奈著,並且也妥協著,於是又讓父親開著車把她送回去,自己也跟著住到了外婆家。有天母親有事外出了,我臨危受命去給外婆送飯,當我推門進去的那一瞬間,眼淚就再也不受控制,只見外婆趴在地上,用胳膊肘蹭著地點點往前爬,衣服上全是土,就連臉上也沾著片片污漬,手指甲已是開裂,縫隙里也已有了絲絲的血跡,我不知道她是爬了多久,又是怎樣拖著疼痛的腿下床的,於是我趕緊扶起她問「怎麼下床了,也不等會」她不顧我的問題只是自言自語的重複著「都不管我了,都走了....」空洞的眼神、浸著的淚水,那種猶如被世界拋棄了的無助和生無可戀的絕望神情直到現在我都還記憶猶新。

最後一次見外婆是在她去世的前三天,我記得那時候她的腿傷依舊沒好,還是會很疼,每天只有靠著藥物才能緩解陣陣疼痛,那會她已經是神志不清,時好時壞了,我進去看她也不知道把我當成了誰,見了我就說:「霞霞,你等會再走啊,把奶奶拉著走,這邊的坡太陡了,我老是上不去啊,走了好久也都是上不去的,我知道你是個乖孩子,拉著我啊...」那時候她明明是連床也下不了的,她也會時時把母親認錯,她總是叫母親「姐姐」,也常常對「姐姐」訴說她的遭遇,和她聊天你總是不知道身處何處,而且還隨時轉換場所,就這還得必須順著她,不然她又會自己往下爬,可她的腿卻是經不住這麼頻繁的挪動。那時我還開玩笑和母親說「現在和外婆聊天可是個技術活啊,思維跳躍很是頻繁呢!」只要有進去看她的人,她就會問「建輝回來了嗎?他怎麼還不回來?」(建輝是我大表哥)也只有這個人才能佔據她為數不多的清醒時刻,我不知道是有多大的牽掛才會在她如此混亂的時候還清晰地記得這個名字,也許她會忘記所有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女兒以此來將她的所有清醒都給他。或許在這彌留之際她最牽掛的還是早早就沒了父親的孩子們。表哥的工作不錯,他也將自己的母親接走了,買了房子,娶了媳婦,也有了孩子,可是卻將這位小時候最疼他,長大後也仍時刻惦念他的老人忘在了角落裡而已,外婆去世後在母親的再三催促下表哥回來了,可是外婆卻已是看不見了,表哥匆匆參加完葬禮就又走了,也許工作遠遠比送一位已逝之人重要吧!其實在我心裡是有些怨表哥的,可是想想我卻是沒有怨的資格?外婆念念叨叨的人最終是沒見上,不過死後也算送了一程,如果有靈魂的存在想必外婆也是開心的吧!現在再聽母親談起這件事也是遺憾的,就在一個漫天風雪的日子外婆走了,帶著她的遭遇和牽掛走了,走的如此凄涼。或許思維的混亂對她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她會以為陪著她的都是些她時時挂念之人。

她小時候跟著自己的母親一路逃難到這裡,後來嫁了外公又遇上了鬧饑荒的年代,再後來有了孩子本以為會享點福可誰知卻又要一次次飽受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晚年時期的日子更像浮萍一樣到處飄零,無所依靠,她這一生似乎都被悲涼所籠罩了,即使有幸福的存在也是極其短暫的,我不知該如何形容這樣的一個老人,因為所有的文字用在她的身上都顯得那麼蒼白與無力,活著的時候就常常念叨老天為什麼要讓她獨活人世來承受這一切,她也想去和她已逝的丈夫、孩子團聚,可是生活的苦楚和沒有親人的寂寥她又不得不去承受。我想外婆走的大概也是高興的吧!畢竟她終是可以擺脫那些個痛苦,也終是可以和她的丈夫、兒子們相聚,在最後的那一刻她說她看到了孩子們來接她。也許真的有天堂的存在,我也寧願相信有這樣一個地方的存在,她為受盡苦難的人們提供了最後的歸宿。人們追尋一生最終也只為清洗完自身的所有污穢去找尋那樣一個乾淨,無憂,幸福的存在!

不知何時雪停了,太陽也偷偷的鑽出了半個腦袋,地上的雪也被襯得更白更乾淨,整個世界宛若重生。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外公、外婆還有舅舅們,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滿足,外婆也少了那些病態的蠟黃,恢復了年輕時的美人形象,她那明亮的眸子里滿含笑容,整個人都顯得那麼耀眼,苦了一輩子的她在這一刻也終將是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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