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詩話】詩——生命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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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鄒雲樵,生於1933年,漁薪中學退休教師,愛好詩詞,著有《四琴軒詩詞選》、《讀詩小札》等等。
葉嘉瑩教授是當代著名的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在長期從事古典詩詞的創作、教育和研究的實踐中,形成了以「興發感動」學說為核心的詩詞學理論和批評方法。繆鉞先生在評價這一學說時說: 「葉君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心物相接,感受頻繁,真情激蕩於中,而言詞表達於外,又藉助辭采、意象以興發讀者,使其能得到相同之感受,如飲醇醪,不覺自醉,是之謂詩。故詩之最重要之質素即在其興發感動之作用。」 詩的「興發感動」學說與孔子所說的「詩可以興」有異曲同工之妙,皆重在強調詩具有激發讀者的聯想和志意感發的作用,而正是這種自然與活潑的感發聯想,才使得中國古典詩歌具有一種生生不已的「興發感動」之生命。
葉嘉瑩把「興發感動」的審美境界區分為三個層次,即美感之感知,情意之感動和感發之意趣。「感知是屬於官能的觸引,感動是屬於情感的觸動,而感發則是要在官能的感知及情意的感動以外,更別具一種屬於心靈上的觸引感發的力量。」 要使詩達到感發生命的境界,不僅要求作者能夠藉助辭采和意象以興發讀者,引起讀者豐富之聯想和無限之遐思,而且要求讀者具有「通古今而觀之」的眼光和境界,能夠深入作者的靈魂深處獲致生命的共感,如此才是詩歌中這種興發感動之創作生命的真正完成。
下面以葉嘉瑩評論古典詩歌的理論和方法為依據,賞析和點評三首經典唐詩,即孟浩然的《春曉》,王維的《鹿柴》和李白的《月下獨酌》。賞析的重點在於如何分析詩的情感意蘊,以提高詩歌審美的境界,獲得更多感發的意趣,以及更深的生命感悟。首先賞析孟浩然的《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根據學者的考證,現存最早的《孟浩然詩集》是宋蜀的刻本,此詩的題目為《春晚絕句》,明朝的多個詩歌選本沿用了這一詩題。此詩寫作的確切時間已無法考證,有人推測是詩人五十歲左右所寫。千百年來,這首詩有許多不同的解讀,主要有喜春,惜春,既喜春又惜春之說。此外還有人認為此詩蘊含禪意,表現了作者既不喜春也不惜春的超然人生態度。
對於《春曉》的評論和理解,大多數人只是憑藉詩的情景和意象,以主觀感受揣度詩人的情感狀態,僅僅停留在美感感知的層次。葉嘉瑩指出,為了理解詩的情感意蘊,除去對作品本身之欣賞與分析外,評論者還須分析詩人內心與外物發生碰撞和交集時,他的心理、直覺、意識、聯想等足以影響其情感的波動和感受的內容之因素,這些因素決定了詩人感受外物的方式和對外物的取捨。由於詩人的內在心理活動之繁複豐富,幽微神秘,對這些情感因素的分析只能以詩人的性格特質和生活經歷作為主要依據。
孟浩然從二十四至五十二歲去世,大約有一半的時間在外遊歷山水,同時廣交賢達,干謁高官,謀求出仕的機會。四十歲赴長安應試進士不第,四十六歲再上京城求仕,但努力無果。孟浩然的思想與個性十分複雜,一生在求隱與求仕的矛盾中徘徊。他既以繼承儒風自任,又諳熟佛道經典,酷愛談玄論禪。他既有「救患釋紛,以立義表」的俠士之德行,也有「灌蔬藝竹,以全高尚」的隱逸之情懷,更有「忠欲事明主」的士大夫之理想。他內心的矛盾反映在不同時期的詩歌中,他既抒發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的感慨,也表達過「願言投此山,身世兩相棄」的渴望。
《春曉》清淡自然,明白曉暢,但實質上是「外淡內豐,似清實腴」。在這首詩里,作者運用了幾組喻意對立的意象,如「春眠」與「風雨聲」,「啼鳥」與「落花」,「夜」 與「曉」,使得兩種表面矛盾的情感(喜和惜)看似波瀾不驚單純透明,但實際上內含玄機。只有尋幽探微詩人心物交感的心理過程,才能準確把握其情感指向,現分析如下。
一個春天的清晨,詩人在睡意朦朧中,聽到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馬上聯想到鳥歇息的樹,再聯想到樹上的花,忽然記起了昨夜曾經風雨交加,想必有無數的花被風雨打落在地。此時,詩人的大腦從朦朧的意識流狀態進入到了清醒的主動意識階段,他在心裡發出了「花落知多少」的感嘆或疑問。整首詩描寫的是睡醒一剎那間情思交織的過程,詩人的意識從朦朧到清醒,對外物的感觸由淺到深,情感的波動由慢到快,最後的心境停留在對落花的關切上。詩的詩眼是「落花」 ,「春眠」和「啼鳥」只是引發聯想的過渡。即使詩人在意識朦朧的狀態下,對於「春眠」和「啼鳥」帶來的春意有欣喜的感觸,這種觸動也是稍縱即逝,而持續不斷的是由落花引起的情感波動。至於屋外春天的景色是否美好宜人,鳥的叫聲是否婉轉悅耳,此時的詩人完全沒有心情關注,因為他的大腦里裝滿了滿地的落花。一聲嘆息或疑問後,詩人的筆觸嘎然而止,留下意味無窮。
作為「骨貌淑清,風神散朗」的隱士,孟浩然無疑是愛花惜花的。在他早年寫下「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狹徑花障迷,閑庭竹掃盡」的時候,其心緒顯得平靜和閑適。但在《春曉》一詩中,同樣是寫落花,詩人感嘆不已,其情感意味和過去迥然有別。夜來的風雨和繽紛的落花,一定會讓敏感的詩人想到自己懷才不遇失意落寞的一生,從而引發歲月蹉跎生命易逝的人生感嘆。詩人在短短的四行詩里濃縮了自己深沉的人生失落感和生命悲涼感。
此外,詩是隱喻的藝術,尤以唐詩為甚。《春曉》以春天的情景隱喻生機勃勃的開元盛世,表現了詩人世事滄桑的體味和人生無常的悲哀。「花落知多少」既是感嘆也是疑問,既尋問自己也追問「啼鳥」,大有屈原「哀眾芳之零落」之感。
同樣是山水田園詩,孟浩然的詩在清淡的外表下隱藏著難以察覺的焦慮感,而王維的詩則在恬淡的風韻里蘊涵著濃郁的禪意。王維把他的情感融化到了靈動的山水生命中,其生命的體驗和感悟反映在詩的禪意理趣中。下面以王維的《鹿柴》為例,說明其山水詩的審美境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寂靜空廓的群山裡了無人跡,但聞人語卻不見人影,這聲音彷彿來自天邊,在空谷繚繞回蕩,使沉寂的空山顯得更加空寂。一抹殘陽穿過深邃的密林,掉落在深碧的青苔上斑斑駁駁。微弱的「返景」給幽冷的深林帶來了些微暖意,斷續的「人語」給死寂的「空山」增添了生命的氣息。詩人悠然漫步在「空山」 里, 隨性穿行於「深林」中,不時駐足觀照自然美景,返鏡觀心,頓悟瞬間的禪機,了悟遍布大自然的佛性。
「空山不見人」是「空」 ,是「非有」; 「空山」 「人語響」 是「非空」,即「非無」。所以,「空山」既「空」又"非空」,處於「非有非無」的狀態。透過雲層的「返景」不僅微弱短暫,而且明暗不定,介於「有」 「無」的邊際。游弋在青苔上的光斑幽淡閃爍欲盡未盡,處於生與滅,「有」 與「無」 的臨界點。這靜寂而有聲的「空山」,幽暗而有光的「深林」,讓詩人沉浸在一個「雖無而有,雖有而無,非有非無」,充滿禪意和禪理的世界裡,達到了「悠然見南山」的詩意境界。
佛教認為客觀世界就其本質而言是虛幻不實的,世間萬事萬物猶如水月鏡花並非完全沒有(「非無」),只是並非真實存在(「非有」)。所以,人們應該隨緣任運,保守中道,不執著於有無與色空,以保持圓通無礙的心態,脫離人生的苦海。
王維少年得志,二十一歲進士及第,旋即步入仕途,三十五歲被拔擢為右拾遺。四十歲以後,他厭倦了官場的黑暗,但又戀棧奉祿,只好繼續在官場隨波逐流隨俗浮沉。在為官的閑暇期間,他隱居終南山下的輞川別業,沉湎於遊山玩水,修禪悟道,以此舒緩內心深處入世出世的矛盾和官場失意的苦痛,《鹿柴》就是詩人四十四歲左右寫於輞川的組詩之一。
在王維看來,「有無」或「色空」雖然是虛幻不實的,但人的一生不應該捨棄這有形有相的世界,而應該做到「至人者,不舍幻,而過於色空有無之際」。他認為「道無不在,物何足忘」,這個「道」就是「非有非無」的「中道」。在王維悠遊于山水時,他自覺地尋研自然景物中隱藏的「道」,運用詩的藝術手法把物象的形與隱含其中的「道」融為一體,形成了獨特的富含禪意理趣的「風景詩」,這就是他被稱為「詩佛」的主要原因。
孟浩然和王維的詩都具有清新自然寧靜恬淡的美感,但其審美情感和感發意趣差別巨大。兩者詩的差別源於各自的人生際遇和個性特質之不同: 一個一生掙扎在求官求隱的內心矛盾中; 另一個一生過著亦官亦隱的矛盾生活。與孟浩然和王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李白,他的詩不僅表現了詩人生命的體驗和感悟,更凸顯了詩人個性的張揚和對生命的歌詠。接下來,以《月下獨酌》為例,說明李白詩的獨特審美境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這首詩寫於天寶三年,時年四十四歲的李白任待詔翰林近三年。在入仕之初,李白意氣風發,壯心不已,期望有機會「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以達到匡時政,濟蒼生,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致君於堯舜的宏偉理想,然後「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然而此時的玄宗皇帝寵後宮,縱歌宴,親奸佞,遠賢臣,對李白屢次的進諫毫不理睬。更有甚者,李白只是被當作皇帝的弄臣,受命寫些鄭聲艷語的歌曲,以娛君妃。李白對自己的處境深感憂憤,他常常縱酒任性,拒不奉詔,以致招來皇帝的不滿和群小的讒謗。在落寞激憤的心境下,李白寫下了《月下獨酌》這首詩。
這首詩通過描寫詩人與「月」 和「影」 的心物交感過程,體現了詩人內心深處跌宕起伏的孤獨凄涼之感。詩人在花間月下獨斟獨酌,周圍繁花似錦,但他的內心卻孤寂無比。月亮孤懸在天邊,幽冷的清輝溶進酒杯,激發了詩人的思古之幽情。無論陰晴圓缺沉浮起落,柔靜的月亮都萬古不變地悠遊在空中。「人生飄忽百年內」,何必在意塵世的煩惱,而應該「且需酣暢萬古情」。於是,詩人舉杯邀請明月,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共酌共飲。可是「月」並不知道暢飲的樂趣,「影」也只會徒然地緊隨自己。但和塵世的俗人相比,只有「月」才能領會「我」的情意; 只有「影」的陪伴才能減輕「我」的寂寞,只有"酒"才能消解「我」的憂傷。那就在「月」和「影」的陪伴下,趁著這春暖花開的時節,及時地飲酒作樂吧! 「月」陶醉於「我」的歌聲,徘徊不肯離去,「影」也隨著「我」的手舞足蹈而歡蹦亂跳。趁「我們」還清醒的時候一起盡情歡樂吧! 酩酊大醉後「我們」不得不各自分散。讓"我們"永遠締結這遺世絕俗的交遊之情,相約在遙遠的星河相會!
在這首詩里,詩人運用「明月」這個審美意象,創造了一個「天人共通」與「天人合一」的審美意境,表現了其隱秘的內心世界和鮮明的個性特質。由於「明月」具有鮮明的「生命共感」之審美特質,讀者很容易和詩人的興發感動產生強烈的共鳴,獲得豐富的聯想。從這種情感共鳴中,讀者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詩人憂鬱、激憤、豪放、率真、純潔、孤傲、清高等個性特質,也可以感受到詩人追求人格獨立、個人自由和生命永恆的精神境界。李白深受儒道俠禪的思想影響,他既有「兼善天下」的理想,又有遺世獨立的情懷; 既是放浪形骸狂傲不羈的劍客,也是玄思獨絕避俗離濁的隱士。李白自視有經世之才與王霸大略,懷有天才的恣縱與自信。他永遠飛揚飄逸,也永遠孤獨寂寞。他是貶謫到人間的「詩仙」,「明月」是他的知己和化身,「酒」是他生命的血液。當他因懷才不遇而倍感失落時,只有「明月」可以安慰和激勵他的心靈,只有「酒」可以給他生命的滋養和動力。無論經過多少挫折和痛苦,只要有「明月」 和「酒」為伴,這位「謫仙」就會自信樂觀,就會追求「相期邈雲漢」 的「天人合一」之境界。《月下獨酌》就是這樣一個率真孤獨的靈魂渴望生命自由的呼喊,是詩人既悲慨又超曠的個性之張揚,是盛唐之音里跌宕起伏回蕩千年的美妙音符!
李白的詩豪放飄逸,詩人的情感蕩漾在字裡行間。但在孟浩然和王維的山水田園詩里,詩人的情感隱含或融化在意象和意境中,只有通過抽絲剝繭的分析,才能準確把握詩的情感意蘊。無論詩人的詩風如何相同或不同,一首詩就象一顆桃子,桃子的表皮如同詩的語言,桃肉是詩的意象,是構成桃子或詩詞的主要材料,桃核是詩的意境,剝開桃核就是桃仁即詩的本質內涵—興發感動之生命。讀者只有通過了解詩人的經歷、個性和思想,才能理解影響詩人興發感動的諸多情感因素,從而提升詩歌欣賞的審美境界,獲得更多的精神愉悅和生命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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