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販賣愛情的法國人

那些販賣愛情的法國人

"愛情需要被重新發明。"

蘭波《地獄一季》

愛情是法國人最精妙的發明。從中世紀至今900多年來,法國文學中那些或真實或虛構的名字,塑造著一代代人對愛情的理解和期望。從阿貝拉爾與愛洛漪絲,到克萊芙王妃,從福樓拜到普魯斯特,從喬治·桑、柯萊特到杜拉斯……愛情的觀念和面貌從不固定,一直在變,被人創造。

騎士之愛

我的女士能用歡愉治癒,用憤怒屠戮。

— 紀堯姆

從十二世紀下半頁開始,所有說法語的宮廷都可以聽到游吟歌手對貴族女性愛情的讚頌。當男主人因為作戰、東征或打獵而經常不在家時,女主人將負責城堡內部的日常生活。曾經以歌頌男性戰功為主的吟詩會成了真正男女共同參加的活動。與激烈戰鬥中相互廝殺的男性一樣,女性和男性成了騎士愛情遊戲中的高貴對手。

活躍於1150-1160年間的迪亞伯爵夫人就大膽的將自己描繪成歡愉愛情的主導者:

我的俊友,如此可人,如此美貌,

當我擁你入懷,

夜間與你同眠,

獻給你愛的吻,

我的熾熱慾望

想要的是你而不是我的丈夫,條件是你要承諾,

處處遵循我的意志。

誘惑與情感

心的結合將給他們真正幸福。

— 讓-雅克·盧梭

盧梭對情感崇拜在法國的興起居功至偉。這種崇拜更推崇自然而非文化,情感而非理性,自發愛情而非風流之愛的做作。他的小說《新愛洛漪絲》描繪了朱莉和聖-普洛之間的理想化浪漫,前者是一位出身高貴的年輕女性,後者是她一見鍾情的家庭教師,由於沒有爵位和財富而不被她的家族接受。在當時,他們的故事成了前所未有的暢銷書,並為盧梭贏得了無數的忠誠讀者。

是什麼讓《新愛洛漪絲》取得了無與倫比的成功?為什麼女性特別鍾情這部作品?盧梭告訴同時代的人,真正的愛情是純粹和使人高尚的。

聖-普洛寫給朱莉的一封信:

當我擁有歡樂時,我不知道如何獨自享受它,所以我請你一同分享。啊,如果你知道當我們分離後我多麼痛苦,你一定會慶幸自己的處境。朱莉,想想那些我們本來可以享受歡樂的逝去歲月吧,它們再也不會回來了。當時光冷卻了我們最初的火焰,未來的歲月將永遠與今天的不同。

渴望母愛

伯爵夫人將我置於溫暖的保護中,用存粹母愛的白色襁褓裹住我。

— 巴爾扎克

法國人將年長女性對年輕男子的性啟蒙稱謂「情感教育」。這種傳統的根源可以上溯到中世紀和文藝復興。在中世紀,騎士之愛推崇年輕騎士對貴婦的愛慕,而在文藝復興時期,甚至亨利二世國王也把年長自己二十歲的黛安娜·德·普瓦捷作為正式情婦。不過,直到盧梭死後出版的《懺悔錄》問世,這類關係中的母愛元素才走上台前。盧梭早年喪母,著名的情人華倫夫人比他年長十二歲,「我完全成了她的創造,完全成了她的孩子,她甚至要超過我真正的母親。」

這類關係成了無數十八和十九世紀小說的主題。司湯達關於崇高母愛的偉大小說《紅與黑》中,於連·索雷爾最初的家庭狀況與七歲之後的司湯達頗為相似:母親去世,父親被鄙視,父子間相互不理解。剛滿十九歲的青年於連外貌英俊,引誘了已經三十多歲的人母萊納爾夫人。

在和萊納爾輔熱度過第一個夜晚後,於連的話讓讀者感到不安:「上帝啊!快樂和被愛,這就是一切嗎?」他最關心的是自己有沒有達到對方預期:「我的角色演得好嗎?」顯然,他演得足夠好,因為從哪個夜晚起,萊納爾夫人開始用母獅子保護獅崽的勁頭愛上了他。為了滿足熱烈情人的需要,她將表現得大膽而機智,頑皮而熱情,年輕而成熟。

浪漫愛情

殺手啊,我仍然那麼愛你!

— 喬治·桑

與英國的浪漫主義詩人崇尚大自然相比,法國十九世紀的浪漫派詩人們更崇尚愛情。法國浪漫主義抒情詩人拉馬丁的詩歌靈感來自一個悲劇的愛情故事,來自愛情本身。在希望從大自然的懷抱中尋找慰藉的旅人背後是一位失去了心上人的情郎。

1817年12月,拉馬丁心愛的朱莉·夏爾早早香消玉殞。在詩中,以埃爾維爾之名出現的她被賜予了永生。「你失去了一個人,全世界都變得荒蕪」,哪位法國人會不知道這句詩呢?拉馬丁的刻骨悲痛、憂鬱語調和神秘期冀都在愛盧梭的精神繼承者心中回蕩。

今天非常有名的《湖泊》一詩誕生於拉馬丁的個人經歷,提供了適用於所有人的愛情藝術。當拉馬丁回到與戀人曾經度過幸福時光的湖畔時,他回憶起埃爾維爾的動人話語:「啊,時間,停下你的飛翔!」作為回應,詩人把自己投入了愛情的無盡波濤中,以此反抗絕望:

我們相愛吧,相愛吧!時光倏忽,

讓我們快些行樂!

人生沒有港口,時間永不靠岸。

我們的狂熱經歷還剩下些什麼?只有回憶。作為回憶的場所,湖泊讓詩人說出了唯一重要的話語:「他們相愛過!」

現實愛情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 福樓拜

或許是到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後,浪漫主義者讚頌忘我愛情的時代已經過去。像福樓拜這樣的現實主義者決心讓浪漫主義理想貶值,並將其歸咎於日常生活的平庸。他致力於「客觀地」描摹人物,展現他們全部的缺陷和低俗的渴求,這對愛情在法國的去浪漫化產生了重要影響。此舉甚至為他招來了「下流」的指控,當局發起了對《包法利夫人》的審判,理由是該書「褻瀆了公眾和宗教的道德」。幸運的是,福樓拜逃過了牢獄之災和巨額罰款,於1857年2月6日被宣判無罪。這場審判不出意外地讓福樓拜更加知名,並提高了書的銷量。伴隨著《包法利夫人》引發的巨大爭議,法國人的愛情幻想破滅了。

為何要創造一部小說,描繪一位過於浪漫的女性如何嫁給了一名不負責任的鄉村醫生,如何有過兩段婚外情,如何欠下了巨額債務並最終自殺。福樓拜有自己的理由。他在一份寫給自己情人的信中說:「現代人的良心在對待我們所說的愛情上出現了可怕的倒退……我們的時代通過放大鏡觀察它,在手術台上肢解情感這朵聞起來如此美好的小小鮮花。」

更糟糕的是,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小說里,埃米爾·左拉描繪了來自社會最底層的任務——礦工、工廠工人、妓女和罪犯——他們的求偶行為就好像動物。愛情被歸為一種生殖崇拜——畢竟,法國人正在擔憂出生率的下降。不過,就像冬天埋在地下的球莖那樣,浪漫愛情只是在等待重新綻放的適合氣候。

男同之愛

我不喜歡女人。愛情必須被重新發明。

— 阿爾蒂爾·蘭波

在整個中世紀,同性戀者一直受到教會的迫害。但從十六世紀開始,法國人一般對男同活動持寬容態度,特別是當參與者是貴族時。畢竟,一些重要的王室成員是眾所周知的雙性戀或同性戀。一些法國作家認為,男性的友誼(無論是否同性戀)要高於對女性的愛情。

十九世紀末的法國詩人保羅·魏爾倫和阿爾蒂·蘭波成了同性之愛歷史上的標誌性人物。今天,沒有哪位受過教育的法國人會對他們的詩歌及短暫而熱烈的愛情感到陌生。根據所有的描述,蘭波天使般的臉龐背後是惡魔般的性格。1870年,年僅十六歲的蘭波憑藉少年老成的詩歌從阿登來到巴黎。邋遢而放縱的蘭波把所有試圖保護他的人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特別是魏爾倫,後者年長他十歲,已婚並初為人父,既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詩人,也是一名酒鬼。

就像蘭波在散文詩《地獄一季》中所寫的,他堅稱「愛情必須被重新發明」。在酒精和大麻的幫助下,他希望「讓一切感官錯亂」,以便實現某種神秘的結合。事與願違,魏爾倫和蘭波最終對彼此暴力相向。

慾望王國

他呻吟著,哭泣著,沉浸在可怕的愛情中。

— 瑪格麗特·杜拉斯

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世界被愛情主宰著——狂熱而不懈的激情迸發出糅雜了心痛的造物式幸福。杜拉斯筆下的男女人物經歷過狂喜、溫存、期冀、嫉妒、痛苦和復仇。愛情的進程蹂躪著他們的生命。在她的小說和電影中,你可以在每個字眼下感受到愛的悸動。

《情人》表現了典型的法式觀點,即肉體是愛情的基礎。在像孩子那樣被親吻和愛撫時,他人的身體可以激發出至高的快感,並把幸福傳遞給雙方。跨種族地結合在殖民地社會被視作禁忌,但《情人》中的情侶卻一度克服了偏見。在這方面,杜拉斯遠遠走在了時代的前面。雖然情侶最終分道揚鑣,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愛情就沒有價值的。相反,就像杜拉斯在她的每部作品中所暗示,無論遭受何種挫折,愛情都將是與記憶同樣持久的情感源泉。

杜拉斯可以把一段略顯骯髒的關係變成兩情相悅的羅曼史,並將自己的愛情觀呈現給後世:愛情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它穿透表皮,無關膚色:

他的手很老練,神奇而完美。顯然,我很幸運,彷彿那是他的職業……他叫我妓女和婊子,說我是他唯一的愛,這是他應該說的……在慾望的力量面前,一切都衝進了急流。(《情人》,1984)

你的愛情,是否已被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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