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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淑蘭回憶錄

? 張淑蘭回憶錄一 難 忘 家 鄉(1930----1949)??1風水寶地?? 我於1930年6月22日出生,河北省寧河縣漢沽鄉漢沽鎮漢沽村就是我的家鄉。雖然我在家鄉只生活了十九年,不過占我這一生不到四分之一的時光,但是,無論走到哪裡,卻永遠忘不了我那可愛的家鄉。漢沽,有著重要的地理位置,它有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以及豐盛的物產。所以當1948年12月剛一解放,就從河北省划出,劃歸天津市,定為天津市特區。特區,到底特在哪裡呢?請看:漢沽北靠京山鐵路,漢沽火車站地處北京至山海關的中間地段。當火車還處在蒸汽機做動力的時候,每逢列車停在漢沽站,總要加一次水。所以漢沽站雖然不大,卻被定為二等站,有的快車,也要在這裡停靠。它還設有通往漢沽長蘆鹽場的鐵路專線,定期有專門運送食鹽的火車開往全國各地;這條專線還延伸到天津化工廠院內,另有專列定期將天化的化工產品外運。所以漢沽的鐵路運輸比較繁忙。漢沽南臨渤海。相距12華里就是大海邊,有名的長蘆鹽產地就在這裡。長蘆鹽產量豐富,含碘量高。因為在生產過程中,提煉出鹵和硝,所以長蘆鹽不苦,味道鮮美。而鹵和硝又是重要的化工原料。大量的長蘆鹽存放在漢沽村南部的鹽場。鹽坨約有百餘座,座座形似小山包,長蘆鹽場佔去漢沽全村土地的三分之一左右。當時,除去邊遠閉塞的少數民族地區,幾乎全國人民都食用長蘆鹽。渤海盛產魚蝦,海鮮種類齊全。漢沽還淡水養殖梭魚、紫蟹,這些水產品直接供應天津、北京、唐山等附近各大中城市。而本地人的飯桌上,無論窮富人家,往往是魚蝦要比蔬菜多。漢沽西側是薊運河。當時河道很深,河面寬闊,兩岸蘆葦茂密。運河的源頭在北邊薊縣,下游直接流向渤海。長蘆鹽就是通過薊運河源源不斷地從海邊運到鹽場的。河面還有客運小火輪通航。從薊運河出海口,貨船可以駛達北塘、大沽、塘沽、天津等地。漢沽東靠冀東平原,離北方煤都唐山只有110華里。漢沽土地鹽鹼度高,可種植的土地有限,所以本地人食用的糧食、蔬菜大多從冀東平原運來。漢沽地處這樣的位置和環境,有這麼豐盛的物產,又有這麼便利的交通條件,所以祖祖輩輩都視之為風水寶地,尤其是這裡從沒發生過激烈戰爭,也極少發生地震,可以說沒有遭受過多少人為或自然的破壞,這是讓當地人感到十分欣慰和自豪的。群眾中多年流傳這樣幾句順口溜:「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除了北京,就屬寨上」。(註:寨上是漢沽的繁華區,許多商業店鋪都開設在那裡)。漢沽有北方最大的化工廠:「天津化工廠」 ,它主要以鹽業的副產品鹵和硝為原料,生產重要的化工產品硫化鹼和泡花鹼。聽工人們講,有的化工產品,還是軍需品的原料,所以百十年來,天化這座國營工廠,雖然幾經社會經濟變革的衝擊,生產卻長盛不衰,如今仍然是漢沽工業的支柱產業,是擁有近萬名職工的大廠。當時還有較大的洗鹽廠(生產面鹽)、磚瓦廠及兩座較小的化工廠。所以漢沽雖為鄉村,卻有約百分之七十的人家,以做工收入為生,而種地和打漁的人家約佔百分之十五,其餘的就是商人、小販、手藝人了……。因此當時的漢沽,既不象城市,又不象農村,而漢沽的人民,既有勞動人民的質樸,又有一定的文化修養。遠在三十年代,就有了洋學堂,漢沽小學就是男女生合班的,由多位大學和高中畢業的洋學生出身的老師授課的學校。所以漢沽不土,也不洋,漢沽人生活的適應性是極強的。漢沽的大戶是崔家,不但人丁興旺,各支各戶的日子也過得比較殷實。其中的欲善堂,可算漢沽首富。這主要是出了一位有技術專長的鐵路工程師,收入頗豐。他家近支還出了一位鐵路工程監理,人稱「四監工」,僅他們兩家就培養了八位大學生。而原國民黨政府的稅務總署署長崔敬伯,還是漢沽最早的大學生。也是當時獨一無二的留洋(英)學生。這些大學生,好比現代文化教育和科學枝術的種子,深深地紮根在漢沽這小塊並不十分肥沃的土地上,開花、結果,使漢沽不僅成為附近有名的工業農業水產品集散地,更成為方圓百里內,一片搶眼的文明教育的苗圃。除了三兩位在外地任工程師等職務,留在漢沽的男女大學生們,成了科學技術和文化知識的傳播者。個別的辦了工廠,自任廠長和工程師,餘下的全部成為漢沽小學高年級的教學骨幹;有的還邀請到北平的男女同學,也來漢小任教。可以試想,一所鄉村完全小學,先後竟有五六位大學畢業的老師長期任教,他們帶來新的文化科學知識和教育思想,特別對破除陳舊的封建教育觀念,對改進漢小的辦學思想和方向,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一時間,他們成為漢沽廣大青少年的楷模。他們那文雅的舉止和談吐,以及樸素又較洋氣的大學生打扮,都成了好學上進的漢小高年級學生心中的偶像。所以當時的漢沽小學,雖然設在破舊的大廟裡,而開設的學科齊全,教學思想先進,教者認真,學者勤奮,有著良好的學習氛圍。它比周邊所有小學甚至寧河縣城裡的小學都辦得先進、朝氣蓬勃。就連一般的漢沽人,有文化的也不少。青少年求學之風頗盛,一般中下等生活水平的人家,也都主動把適齡子女送到漢小讀書。而全村的文盲和半文盲所佔的比例比周邊村莊要少得多。當然,這與當地工商業發達,求職就業的機會多,也有很大關係。漢沽人當時的生活習慣,除了農民和殷實戶之外,大多不存隔夜糧。大多人家過日子,都是現用現買,所以早市非常熱鬧。家庭主婦們,清早到公廁倒完尿罐子之後(小戶人家院內沒有廁所),回家馬上返身直奔早市,買米、買菜(或買小魚小蝦)、買柴……。當時人民當中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升米、個柴,胳肢窩夾一棵白菜」。這正是解放前和解放初,漢沽許多人家過日子的真實寫照。那時群眾中賭風很盛,特別到了冬天和正月,你隨便走進一個院子,從前到後幾層正房,多少間東西廂房,住戶無論窮富,你總會碰上幾撥玩兒紙牌的,還有打麻將的。有些生活並不富裕的鹽工家屬,因為迷戀牌桌,不及時回家做飯,以致辛苦半天、出去扛鹽的丈夫歸來時,家中卻清鍋冷灶,只好上街買點兒饅頭、燒餅之類充饑,吃完了再去幹活。漢沽的餐飲業也很火爆,各種小吃很多,夜裡很晚了還有飯店營業。而能到飯店用餐的,那就大多是有錢人了。漢沽在舊社會,也有抽大煙吸白面兒的,但那是極個別人的事了。總之,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漢沽村雖不大(約有400戶人家),卻是一座城鎮的縮影。他的特殊之處,可能就在於此吧!

2和睦家庭1930年,我出生不久,爺爺就主持分家了。分到我爸頭上的,只有三間穿鞋戴帽的西廂房,(即下邊是磚,頂上是瓦,中間是泥土做的坯壘砌而成),和三百塊大洋的外債。當時我家五口人,爸爸名鴻勛,字國楨;媽媽姓劉,名桂珍。除了爸、媽和我之外,還有兩位由前房媽媽所生的哥哥——學仁和學義。五口之家,沒有固定生活來源,沒有任何接濟,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為了養家糊口,爸爸借債租了寨上王泰安的一副小灘(可生產三百擔食鹽的鹽灘),僱工曬鹽。每年年底,能從天津長蘆鹽務局領到一筆賣鹽款,稱為分紅。款項多少,要根據當年的降雨量和降雨的時間來看年景,年景好壞直接關係到鹽的產量。當年鹽產量的多少,是決定分紅多少的唯一依據。分下來的錢,除了交租上稅和給工人開支,一年也所剩無幾,還是入不敷出。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爸爸常年處在借債、還債、再借債的漩渦之中,疲於掙扎,很是操勞辛苦!特別是分家時分得的300塊大洋陳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是,由於媽媽性情溫順,心地善良,對前房兩個兒子視同己出,呵護有加,直到我八九歲了,也不知道大哥二哥和我非一母所生。我們兄妹三人親密無間,兩位哥哥對我關懷備至,疼愛得很,我與兩位哥哥更是形影不離,言聽計從。特別是我家兩輩只有我這麼一個姑娘,我打生下來,就是在全家上下,所有親友親切呵護中成長起來的。當時,儘管家中生活拮据,而爸媽個人省吃儉用,爸爸不吸煙、不喝酒,媽媽從不捨得亂花一分錢。可是對待三個兒女,卻總是千方百計照顧我們吃飽、吃好,穿暖、穿好,什麼都是可著孩子,這與左鄰右舍相比,我們哥仨是十分幸運的,我們的家是和睦溫馨的。可以說,我們哥仨是驕生慣養長大的。但是,身教勝於言教,爸爸的樂觀勤奮和以誠待人,媽媽的心地善良和寬宏大量,深深的激勵著我們,感染著我們,使我們從小懂得自尊、自愛、自強、自立,養成明白事理,不甘落後的性格。與有些女孩不同的是,我是由兩位哥哥帶領,陪伴著長大的。平日上學,回家寫作業,臨考複習等,我們都是一塊行動。學習中遇到難題,都是大哥或二哥耐心地教我解決。所以在我的性格中,即有女性的柔弱,又有男性的大度,沒有一般婦女那種婆婆媽媽、小肚雞腸、雞生格鬥……。無疑這是得益於兩位兄長的熏陶,更是爸爸媽媽的言傳身帶。這使我的一生受益匪淺。記得小時候,每逢大哥、二哥放暑假,常去河溝釣魚、釣螃蟹;寒假總去河面溜冰,他們也常帶我去玩。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34年的初夏,當時我四歲,剛穿整襠褲,系著細細的背帶。一天上午,大哥、二哥帶我去漢沽小學西側河邊釣螃蟹,我在河邊野花叢中揪喇叭花兒,這時,我發現褲帶散了,我擔心褲子掉下去,就一隻手拿花,一隻手提溜著褲子,招呼著向離著較遠的兩位哥哥求助,他們沒聽見,急得我掉下了眼淚。這時走過來一位中年男子,低頭和藹地詢問我怎麼了?他知道是褲帶開了以後就幫我繫上了,我很不好意思,也不會說感謝的話。當這人走了以後,我發現自己手上戴的銀鐲子只剩下一隻了,丟的那一隻,正是我揪著褲帶那隻手上的。銀鐲的丟失,自然很可惜,我很擔心受到爸媽的埋怨。但回家以後,並未挨家裡斥責。只是銀鐲到底怎麼丟的,什麼時候丟的,到如今也是個謎。然而,此情此景,卻是我小時候記事最早,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3年關躲債小時候的情景,印象較深的,就是每逢冬天,特別是晚上,又黑又冷(當時家鄉沒有電燈,更沒有暖氣)。媽媽總是把炕燒得熱熱的,臨做完晚飯再燒一盆炭火,把火盆端到炕上,全家圍著取暖,氣氛十分溫馨。可是當年關將近,各位債主又要上門討債來了,爸爸招架不住,索性提前去了天津,一住十天半月。一邊等著鹽務局分紅,一邊躲避債主。這就苦了我那心慈面軟的媽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可是家中長期沒有收入,真是拿不出錢來還債。每逢來人催債,媽媽總是滿臉陪笑,心裡愧疚,斟茶倒水,遠接奉迎,遠道來的債主,還要好飯好菜招待。好在大多債主,都是親友或熟人,也不好說什麼。只有個別放高利貸的債主,就沒那麼客氣了,可是見我爸爸不在家,我媽又是遠近聞名的賢慧厚道之人,他心裡再不高興,也只是搭拉著臉,說三兩句不客氣的話,也就離去了。每逢這段日子,媽媽經常愁眉不展,強顏歡笑。我們哥仨,見媽媽這般為難著窄,艱難度日,都乖乖地聽話。大哥長我七歲,二哥大我三歲,他們見媽媽天天應付債主,十分不容易,就主動帶我到對面屋去玩,讓媽媽清靜地歇一歇,不忍心讓媽媽再為我們分心。大哥為了活躍家庭氣氛,有時傍晚和二哥一起上街,拿出哥倆平時積攢的零花錢,買來花生、瓜子、糖果等小食品,用大褂前襟兜著往炕上一倒,然後就動手畫上幾幅畫,每幅上有一隻鳥,畫完後一幅幅折上,從外面看不出哪幅是畫眉,哪幅是麻雀什麼的,然後就招呼我和表奶奶(我家的一位窮親戚,常來我家幫媽做活計),一起坐到炕上,我們四個人就輪流猜測,你抓到的這幅畫是什麼,猜對了可以領到你想要的任何一種小食品(限數),猜不對,下次輪到你時再抓。大家又玩又吃,可開心了,有時媽媽也被我們的笑聲所感染,看著我們玩。冬天儘管漫長,天氣儘管寒冷,日子儘管艱辛,每逢回憶這段生活,雖然不免有些苦澀,但總的感覺,還是很溫馨的。直到春節就要到了,天津鹽務局才會發下錢來,爸爸才高高興興地回家,還給我們每個人帶來一件小禮物,給我們哥仨的,往往是學慣用品,或是糕點之類,給表奶奶和媽媽,至少是一朵頭上戴的絨花。爸爸主動還了該還的債務,全家過個舒心年。又輕鬆地過了正月。然後又一年周而復始,那些年,爸爸、媽媽就是這樣照顧全家過日子的。

4年少之夢我上小學二、三年級時,不知怎麼的,特別喜歡看課外書,有很多字不認識,就跳過去看,然後再把前後意思串起來看,這樣,一般也就能知道是什麼字了,至少能明白它的意思。後來就慢慢地學著查字典,這使我多認識了許多字,也增長了不少知識。現在認真地想一想,是誰影響了我愛看書的呢?最早我有一位很要好的女同學,姓王,一次去她家,王爺爺給我倆破了許多謎語,其中有個字謎是「西女門中市,言青山上山」,我倆猜不出,原來是「要鬧請出」四個字,很有意思。我想:「王爺爺是私塾老師出身,連破的謎語都是字謎。這件事雖不大,但對我愛好廣泛的學習卻起到了促進作用」。真正接觸課外書,得從我小時候跟三嬸作伴睡覺談起,那時家中只有三間廂房,爸媽和我住一間,大哥、二哥住一間,後來又有了三個弟弟,炕上已經擠不下了,也很不方便。住在正房東屋的三嬸,平時自己獨自在家,三叔在唐山祥發海貨店當帳房先生,幾乎長年在外,三嬸很寂寞,加上那時總鬧賊,三嬸一個人睡有點忐忑不安,就邀我每晚過去做伴。當時沒有電燈,每逢睡覺前就點上煤油燈,三嬸要看上一會兒書才睡。我記得最清楚的有《鏡花緣》,《三俠五義》什麼的,有時我也拿過來看看。什麼女兒國、小人國的,很有意思,有些字不認識,就半拉咯嘰地蒙著看。還有《西廂記》唱本什麼的,三嬸不讓我看那些談情說愛的書,有些書三嬸看完後就收起來。我從小聽話,不讓看的我就不摸。最早接觸課外書,確實是從那時開始的。當時在漢沽,有書可借的人家不多,於是我逐漸地產生了一個願望:「長大了當個圖書管理員,想看什麼書都有」,更主要的,我真想讓人們與我共享讀書的快樂,願意有更多的人從圖書中吸收豐富的知識,擺脫愚昧無知,至少也不至於孤陋寡聞。這個處於萌芽狀態的理想,果真在以後我24歲那年實現時,卻成了我想方設法搞好圖書管理工作的動力,也養成了我一輩子愛書、看書的習慣。小時候我還有兩個願望,最高的理想是想上大學,上中文系深造,還有一個願望就是想有豐富的文體生活,最好家中有架鋼琴,自己邊彈邊唱,至少也要自己有個排球。上體育課打排球時,老師讓我打中鋒(那時是九人制排球)摸、爬、滾、打……,可帶勁了,總也打不夠。如果自己有個排球,那就可以起早貪黑地打,至少我可以一個人對著大廟的後房山練球,那長進有多快呀!可惜一隻排球也要不少錢,到底連這個小小的願望也沒實現,更別說買架鋼琴了。結果,我的最高理想,也就是上大學中文系沒有實現,最低的願望也成泡影。然而當圖書管理員的願望卻完全實現了。我想,人活著總要有理想和願望的,這樣才有奔頭,才有努力方向,干起事來才有勁,才會把握時機去爭取,才會千方百計克服困難去實現。我想當個圖書管理員的夢想成真,就說明了這個道理。

5事與願違正當我努力學習,小學臨將畢業,心裡想著進一步求學時,一天晚上,爸爸親切地和我談心,說根據咱家經濟情況,只能供你或你二哥一個人讀中學,你看誰上合適?我聽了當即表示:「讓我二哥上」!可是我爸爸很為難,他說:「爸爸知道你很要強,知道上進,你上不了中學,著實可惜」!我當時心裡這麼想:「一者,二哥從小沒媽,著實可憐,再者,男孩子長大了是要到社會上做事情的,文化低了根本不行」。所以,我很堅決。為了安慰爸爸,讓他寬心,我舉了高爾基的例子,說我可以自學,一樣能成為有學問的人。可從心裡說,我是非常想上中學的,而且還想上大學。考上大學中文系深造,才是我最大的願望和理想。沒想到小學剛將畢業,上學的理想皆成泡影,真是事與願違,天不遂人願!家裡生活困難,同時供不起兩個中學生,這是事實,我就自願放棄了!當時漢沽沒有中學,離漢沽十八華里的蘆台,有一所寧河中學,不但是所初中,還只招男生。女生上中學只有去天津。爸爸事先也多次託人在天津打聽過,當時天津最好的中學是耀華女中,每學期要交四袋洋白面做學費不說,冬天還必需穿大衣,女生沒有大衣,是不行的。爸爸為了爭取同時供二哥我倆到天津上中學,事先還真從天津給我買了一件較便宜的大衣。而其它收費低些的學校,校風校紀不嚴,多被稱為野雞學校,這類學校就算上得起,家長也不肯把女兒送去就讀的。在沒有更好的出路之前,我就利用畢業後這段時間,通過關係,幾乎借遍全村的課外書來讀。我看書是很快的,厚的三、四天看一本,薄的一、兩天就看完了,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或向人請教。很快地,我讀完了巴金的《家》、《春》和《愛情三部曲》;魯迅的《彷徨》和《吶喊》,還有翻譯小說:《死魂靈》、《呼嘯山莊》等等,不計其數。後來真的沒有什麼書可借了。正當我感到寂寞、空落之時,突然有人送書上門,數量之多,內容之好,真讓人喜出望外!事情是這樣的:二哥學義去天津讀中學以後,結識了一位叫李鳳藻的同學,兩人很投脾氣,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可能二哥跟他說了家中的情況,介紹了我是如何渴望學習,熱衷課外閱讀的,引起李的同情。等二哥從家中拿走我的照片給他看時,這位李鳳藻竟然由同情而產生了愛慕之情。他家是民族資本家,生活富裕,於是一下子從書店買了三十二本書,約有兩紙箱子,放寒假時,專程與我二哥從天津來我家送書,說是借給我書看,實際也是藉機「相親」來了。通過大量閱讀文學讀物,逐漸有點成熟的我,當時雖然只有十四歲,卻也看出點門道,窺探到他們倆人的心思。但是,人家是二哥的同學,又是好朋友,來鄉下小住幾日,我家自然以禮相待。特別是大人們知道了他的來意,更是熱情。而我,卻採取了迴避態度,一直沒有單獨直接地與之接觸。誰也不知道,通過借書、看書,我心中已經朦朧地有個意中人了。只不過我與這個人,雖有接觸,卻從未談私人的事兒。李鳳藻大我四歲,中等身材。白凈、斯文,是很帥氣,很靦腆的一個人,也很拘謹。就這麼心照不宣地在我家住了幾天。背地裡我向二哥明確表態,我不想和李鳳藻談這種關係,不為別的,因為我還小。我的回絕,完全出乎二哥的意料,因為無論李鳳藻的長相、人品,家庭條件都很不錯,二哥張羅的這件事,對我是負責的,既是受朋友之託,也是為我好,而我也沒和任何人談婚論嫁。無論是二哥,還是爸媽以及全家人,對我的一口回絕,很不理解,誰也弄不清是為了什麼。弄得二哥很尷尬,有點不好下台,使得李鳳藻大失所望,連同院的鄰居都覺得有點可惜。李住了沒有幾天就回天津了。可是借給我看的那兩紙箱子新書,自然不便帶走,就暫時放在我家了。現在回想,那三十二本新書,都是中外文學名著,全是新出版或是新再版的,可以看的出,是經過認真精選才購買的。這時我就好比乾旱的禾苗,吮吸雨露一樣,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有時看到深夜一兩點鐘。為了不影響白天幹些家務,我大多是中午或晚飯後才看書的,也有時在做飯幫大人燒柴禾時,也會捧著書看上幾眼。就這樣整整一個冬天,我就把這些好書全看完了。而且完好無損地(幾乎跟沒人看過一樣新),奉還給他。並且鄭重地托二哥向李鳳藻表達了感激之情。二哥分兩批把書帶回天津。肯定地講,我在十二至十四歲那幾年中,由於比較集中地閱讀了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這不僅豐富了我的社會文化科學知識,增長了人生閱歷,也促使我的人生志向初步形成,再加上我從小就受到大舅的革命影響,使我逐步樹立了爭取自由和解放的奮鬥目標。這在後來,對我的一生都起著指導作用,我的一生是充實的。準確地說,我在這個階段的課外閱讀,始終是在一位良師益友的關注指導下進行的。絕不是無目的無選擇放任自流的閱讀,而是比較有計劃有目的有選擇地進行的。這是根本不同的。爸爸媽媽見我是這樣痴迷地看書,知道我絕不甘心做一名家庭婦女,也在想方設法地為我尋找出路。大約是1944年的深秋,爸爸聽說我老姨劉兆珍,要去唐山助產士傳習所學習,那是唐山婦產科大夫李鶴鳴私人開的,學制半年,開設了生理學、藥物學、婦產科學等課程。問我想不想去,去了和老姨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我同意試試。我雖然只有14歲,但個子高大,已經有1米6幾的個頭。歲數太小人家不收,爸爸就說我已經17周歲,於是替我也報上了名。我來到學校一看,一個不大的院子,兩明一暗的三間正房,外間大屋上課,裡間就是我們五六位外地學員的宿舍。(老姨為了省錢,吃住都在唐山大廠宿舍,那是我三姨家,我就住校了。)學校大門左側,有兩間廂房,那就是李大夫,也就是我們校長的家了。我們這期學員不到二十人,年齡最大的二十齣頭,最小的肯定是我了,只有十四歲。上課以後,我很喜歡學生理學和藥物學,而對婦產科學不感興趣,儘管那是我國有名的婦產科專家,林巧稚大夫的專著。尤其犯憷半夜裡隨校長去接生,又困又涼不說,還很害怕。一怕半夜路上遇見壞人,二怕看見產婦流血。一見產婦流血,我嚇得就往後縮。以致每逢半夜有人來找接生,我就是醒了,也趕緊縮進被窩,生怕校長叫我一起去。而有些年齡大點的學員,真想學接生的,還總是上趕著陪校長一起去。尤其讓我感到膩歪和噁心的是,有一兩次校長說帶我們去實習,原來是帶我們去小山上一個性病診所,到那裡專門看大夫給得花柳病的妓女們診治。那些花枝招展的婦女,當她們脫下長褲躺在病床上,把她們見不得人的部位和嚴重的性病癥狀,不得不展現在醫護人員面前時,一個個收起平時的媚笑和扭妮作態,顯得是那樣醜陋和無助,我真不願多看她們一眼。使我中途輟學,決心不上了,還有兩個原因:一是怕偽警察來校騷擾,二是吃學校的飯實在是反胃。先說偽警察騷擾:我們開學不到一個月的樣子,一個周末的傍晚,大點的學員提出,大家一塊去小山長城電影院看電影,眾人大多響應。我怕一個人看家害怕,也一起去了。臨散電影齣電影院時,發現有三兩個偽警察正和我的同學糾纏,還在大街上和一個大點的同學打情罵俏。原來我們決定一塊返校的,見此情景,我急忙喊來一輛三輪車,坐上去獨自返校,躲開了他們。以後有的偽警察也到過學校,找個別學員拉拉扯扯,動手動腳的。從那以後,我再不敢住在學校,也到三姨家住去了,吃飯還在學校。三姨待我很熱情,只是住處實在窄憋,就到三姨的鄰居家借住,天天麻煩人家,太不方便了。再就是伙食太差,做得也太臟,極不衛生。我們吃的米飯里,有許多米蟲子,還有死蒼蠅。還有三天兩頭吃熬馬藺菜,酸不溜丟的不說,洗得很不幹凈,時不時的,菜里也有死蒼蠅,吃著實在讓人反胃。我決定回家,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向爸爸說明以上情況以後就退了學。而我的老姨,因丈夫早逝,為了謀求生路,則堅持讀了兩期,不但學會了接生,以後還真的以此謀生了。離開了助產士學校,一時再沒有學習機會。直到我十六歲和老杜結婚以後,曾經住在河北省寧河縣城裡,他的老家那裡自打日本一投降就解放了,並辦起了寧武寶簡易師範,我自然就上了簡師,這是後話。在舊社會,多少有志青年,生不逢時,你有再大的抱負和理想,也往往事與願違。直到全國解放,才使廣大青年重新有了學習的機會,有了實現人生價值的廣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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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痛失大哥我大哥學仁,自小仁義,厚道,又少年老成。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小學畢業以後,十五六歲就去唐山「學買賣」「住地方」,到了一個很大的海貨店當了店員。由於大掌柜的和我爸是世交,我大哥又勤快,老實,大掌柜的就讓他專門侍候。天天給他鋪床、迭被;端洗臉水,倒尿盆……。這位大掌柜的有潔癖,非常愛乾淨,因此特別挑剔。儘管如此,大哥幹事十分小心仔細,謁盡全力干好該乾的活計,對此大掌柜的非常滿意。大約一兩年以後,海貨店需要兩個十分可靠而又能幹的店員,專門去西山給洋人送貨。大掌柜的指定大哥和另一位店員擔當此事。從此大哥三天兩頭地去洋房送貨。聽大哥說,洋人居住的地方很講究,院里養了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大哥和洋房的僕人混熟了以後,主動地給我要來了許多花籽,帶回家來,教我如何種植和養護。還找來園田土,砌了花池子,這對打小就愛花的我來說,真是如獲至寶。從來不種花的我們家,居然也滿院綠色了。這是我家遷到中街的第二年,不但居住條件有了大的改善,因為種花,環境也很幽美。特別是院里種的一棵爬山虎,竟然爬滿一面房山,大哥和爸爸在院心拉了很多根鉛絲,把爬山虎引到了對面牆上,夏天小院有很大的陰涼,全家就在陰涼下吃午飯。在炎熱的夏季,家裡人都可避開房間里的悶熱,來到陰涼的院心,有的幹活、有的奶孩子、看書什麼的,一家人籠罩在濃濃的綠蔭里,微風吹著,是那麼的愜意。這在滿地鹽鹼的漢沽來說,可算一道獨一無二的亮麗風景。不幸的是,大哥結婚不到兩年,就發現得了肺結核,這病發展很快,大哥只得回家養病。他天天咳嗽、咳血,人也消瘦很多,臉色很不好,全家人都很焦慮。大哥說他們大掌柜的有肺病,是被他傳染的。可家裡有人說,我爺爺就是得肺病死的,這是隔代遺傳。我爸爸馬上帶大哥到天津最好的一所醫院診治,在大哥住院的那段日子裡,我曾經一個暑假陪伴著他,天天打水、打飯,陪著大哥干這弄那。(大嫂正在懷孕,產期很近了,不便去津)經過幾個月的住院治療,病情明顯好轉,於是大哥帶了不少的葯,回家休養。這年深秋,不幸接二連三地降落在我家頭上,先是我的小弟弟寶和夭亡,接著是大嫂的小孩一降生,就渾身發紫,沒活幾天也夭折了。最為不幸的是,大哥又大口大口的咳血了。肺結核這種病,在四十年代初,還沒有太有效的藥物可以治療,幾乎是不治之症。就在這年的初冬,大哥也過早地離開我們而去了。全家人十分悲痛,特別是我爸媽,中年喪子;一百天里,家中死了三口人,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可憐的大嫂,年紀輕輕的,結婚只不過二年,接連喪子喪夫。使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木納了許多,少言寡語,一向快言快語的她,象變了一個人似的。引起全家人的疼愛和關注。二哥和我及弟弟們,也都為失去和藹可親的大哥而難過。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我家都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

7 破俗結婚四十年代的習俗,早婚是司空見慣的事,特別在農村鄉鎮,更是習以為常。所以當我小學剛畢業,年僅十三周歲時,就開始有人提親了,等到十四周歲時,提親的人更多了。客觀地講,這也難怪,首先是我發育早。記得我十二周歲那年春天起了「良民證」,當時照片上的我,圓臉,留海頭,個子也不高,一副小女孩的模樣。等到這年秋天,經過一個暑假,我一下子長了許多,約有1米6幾的個頭,身體也壯了不少,發形也變了。簡直判若兩人了。正因如此,在蘆台火車站我曾遭到日本鬼子的扣留,生說我的良民證是假的。要不是在車站工作的老工人,一位好心的大叔,找翻譯官替我說情,後果很難設想。就連不常來我家的親友,也有人沖著我的背影喊「二嫂」,誤把我當成我媽了。這說明我一下子就過早地出落成大姑娘了。其次,是因為我爸我媽人緣好,深受親友鄉鄰稱道。加上我在家庭環境和父母的熏陶教育下,成熟較早,明白事理,人比較隨和,深蒙親友、鄰里的喜愛和誇讚。所以,儘管長相併不出眾,卻也落落大方。招致隔三差五地有人上門來提親,真是膩煩透了。由於受了巴金小說《家》和《春》的影響,特別是覺新和梅表姐相戀的悲慘結局,對我的觸動很大。我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製造的包辦婚姻深惡痛絕。因此,對上門提親的人及所提對象,無論是誰,我都無動於衷,一概拒絕。但是,儘管我堅決頂住,總歸讓人心裡十分膩煩。正是為了儘快擺脫這種局面,原來我心目中朦朧的那個意中人,就逐漸地走進了我的生活。他就是這兩年幫我借書,指導我課外閱讀的良師益友,也就是後來成為我丈夫的杜樹起。我倆第一次見面純屬偶然。那正是我小學畢業後,各處借書的時候。我家後院住著姓劉的表叔家,他的兒子正在北平讀高中。每逢寒暑假他回到家裡,總會約一兩個知己在自己家聊天,他介紹北平見聞和學校生活,有時他們也談一些課外閱讀的心得,或者講一些名人軼事,相互交流各自寫的新詩,也談一些解放區、共產黨的話題。總之,海闊天空,暢所欲言。就是在這種場合,我結識了老杜,他和表兄是朋友,兩人談得十分投機。幾乎我每次去他家借書、看報,都會聽到這些極具吸引力,非常感興趣的話題。我比他們小得多,趕上了,我就象小學生似的,坐在一邊,極其認真地默默地聽他們神侃,從不插言,也很少提問。當時孤陋寡聞的我,確實提不出什麼問題。加上不好意思,只是好奇地聽著。後來,有點熟悉了,老杜見我很愛讀書,就把他自己的《彷徨》、《吶喊》、《名人逸事》等書借給我看,怕我讀不懂魯迅的作品,就淺顯扼要地向我介紹一下作者生平,作品的時代背景等等。漸漸地他成了我心目中崇拜的人。他這人比較內向,平時少言寡語,為人卻很耿直,穿著極其樸素。當時他在漢沽渤海化工廠(解放後則改名為天津化工廠,至今)當領班的僱員,收入微薄,生活朝不保夕。但他卻很有追求,酷愛文學,常寫些新詩,當時曾在天津《大公報》和《益世報》上發表過詩作。我感到他有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我很敬重他。接觸久了,就確定了戀愛關係。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長期處在日本人控制下的渤海化工廠,一時無人監管,處於癱瘓狀態,工人們自然失業了。老杜決定回家鄉寧河縣家中住一段時間(他在漢沽一直住在姥家,即裕善堂崔家)我決定隨他去寧河結婚,從此徹底擺脫說媒者的糾纏。當我試探著向媽媽說出我的心事時,媽媽知道杜家是寧河縣城內大戶,是個沒落地主家庭,他的祖上有人當過康熙皇上的老師,人稱杜閣老,倒是個書香門弟。只是這時已經很窮了。人口又多,怕我嫁過去受窮、受屈。為此爸爸不同意這門親事。特別是他還大我七歲,這是很不般配的。尤其遭到家人、親友、特別是提過親的親友非議的是:上我家提過親的,啥樣的沒有?比他家闊的,比他有好工作的,比他長的好看的,比他家人口清靜的,比他年齡相當的,總之,大家認為,比他條件好的有的是,誰也不明白,我沖啥非跟他不可。當時我歲數小歸小,平時隨和歸隨和,但是知女莫如母,媽媽知道我,凡是經過認真考慮決定了的事,是從不輕易放棄的,特別是婚姻大事,我是說到,就要做到的。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爸媽只好同意。我提出,不要嫁妝和陪送,只帶一套被褥和洗漱用具。於是爸爸籌措了二百關金,給我置辦了一套軟緞被褥,買了一條新床單,做了一件新夾袍,還買了兩雙繡花的夾鞋,以及漱口杯,肥皂盒之類。用床單把被褥裹成一個不大的行李卷,沒通知親友,沒收受禮金,也沒有擺酒席為我踐行。隨便決定了日期,就出發了。那是1945年秋天的一個早晨,(大體在陽曆9月底10月初),老杜從他姥家過來接我,由他提上我的全部家當,陪我坐上馬拉轎車,我倆在媽媽眼含熱淚,依依不捨的道別聲中,和爸爸不快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家,奔向了未卜的前程。老杜的家鄉,河北省寧河縣城(現屬天津市),因為地勢低洼,又三面環水,所以十年九澇。我這頭一次到寧河的造訪,和老杜坐了十八里地的馬車之後,按著慣例,到蘆台應該連人帶車過擺渡,然後繼續坐車前行。可如今正趕上發水,只好從蘆台直接坐船北上。坐船以後逐漸發現,越往北行,水越深,後來根本分不出哪是陸地哪是河流了,只見漫天大水,許多村莊被淹,大片成熟的高桿紅高梁,被大水泡著,只露出片片高梁穗子,而這些籽粒飽滿,眼見到嘴的高梁,還未來得及被農民收割,卻被大水泡得光芒四射般長成幾寸長的綠苗,再也不是糧食了。原本思想準備不足的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極目遠望,除了水,還是水。偶爾遇到泡在水裡的村莊,也是雞犬無聲,滿目凄涼。我們同行這一船十幾人,緊緊地相互依靠著坐在一起,誰也不敢輕易起來或走動,一路也很少說話,大多沉默著。木船整整在這漫天大水中行駛了八九個小時,天快黑了才到達目的地。見到了陸地,來到了岸邊,人們長吁一口氣,壓抑了一天的胸口才放鬆了。可人們的雙腿,早已麻木,所以上岸時,相互攙扶,懷著同舟共濟之情,各奔東西了。我倆婚後艱難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來到杜家,老杜首先給我領到當家人二伯母的屋裡,我拜見了二伯母、三伯母、四伯母和婆婆,以及三伯母屋裡的大嫂、四姑、五姑……。大家用熱情而又陌生的眼光審視著我,使我局促不安,心裡想:「婆婆」太多了!過不多會兒,只見三位伯母出去忙活起來,原來,一件讓我倆最反對的事情正在籌劃著,那就是讓我倆拜天地。人們七手八腳擺上了拜堂用的供桌,放上插香用的斗,還有兩枝大紅蠟燭和燭台,地上放著跪拜用的墊子,一切停當,幾乎全家十幾口人全出來了,單等著看我倆拜天地。這時我倆坐在我們屋裡,就是不出來,任憑長輩們勸說和敦促。我倆主意已定:拜祖宗應該,拜堂,反對。婆婆見僵持下去也不是個事,天也完全黑了下來,就對三位伯母說:「現在大地方的青年人,都興新式結婚,不拜天地就不拜吧,拜拜祖宗就可以了 」。三位伯母及眾人也只好讓步,撤供桌,怏怏地離開了。婆母領我倆來到前頭祖宗屋,還沒等強調讓我倆跪拜,我們就主動向祖宗牌位鞠躬行禮了。這進門的頭一遭也算應付過去了。拜完祖宗,四姑、五姑姐倆,給我們這對新人端來一小盆熱麵條,熱氣騰騰的,上邊還飄著雞蛋花。早已飢腸轆轆的我倆感到一絲溫暖。她們當即給我倆各盛一碗,擺在面前。熱情招呼:「快來吃面。」老杜用不著客氣,端起碗就喝了起來。而我卻遲遲未動。不知是餓過了勁;還是剛進門的一陣折騰,弄得我沒有胃口;或是新來乍到,不好意思?這時,早在炕上看新嫂子的老小叔開了腔(大約五六歲):「你咋不吃呀?不吃,明天就沒有了!」他一開口,我馬上提醒老杜,趕緊找個碗,給孩子盛點兒吃。小叔小歸小,轉眼間一碗麵湯下了肚。等我再看小盆里,幾乎只剩下稀湯了。這時,我也就端起原先給我盛的那碗麵條吃起來。這就是剛到杜家的一幕,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第二天清晨,天剛朦朦亮,頭天折騰一天的我,睡意未消。忽然聽到外屋有人走路,腳步很輕,卻大聲乾咳兩聲,接著就用掏灰耙,扒起灶坑的灰來了。只聽耙子撞鍋底的聲音,一聲不了一聲。鍋台連著我這屋的火炕,固體傳聲,覺得是那麼震心。我弄不清是誰在干這事兒?睡意全消,翻身就要起床。老杜卻一把將我捺在炕上,在我耳邊輕聲說:「別管,這是二媽,她專干這事兒,每天大清早,她看誰起在她的後頭,她就去誰的外屋扒灰,並且大聲咳嗽 ,使勁敲鍋底,催你早起。一輩子就這樣,別慣這毛病」。話是這麼說,可當時是舊社會,我是新媳婦,又是小輩,怎敢怠慢?於是急忙起身,洗漱完畢,趕緊來到上房,逐個問候。然後就搶著燒火,婆婆熬粥……。極力盡我當小媳婦的職責。婆婆和善,沒有故事兒,總是和我一起干這干那,幫我熟悉這個家的一切規矩,生怕我不習慣。從那以後,我總是天不亮就起床,趕在二媽前面,把灶坑灰扒凈,省得二媽勞神費力來催我。對我的種種表現,四位婆母很是滿意,對我的評價是:「小媳婦挺懂事兒,老三(指老杜)有眼力!」二媽還說:「小媳婦長得不錯,就是穿的素點兒。」從第二天以後,再也沒吃過麵條。正像我老小叔說的那樣:「明天就沒有啦!」再沒見一點兒細糧不說,連玉米麵餅子也沒做過,除了高梁麵餅子就是高梁渣粥。就的是小魚熬鹹菜,連買塊豆腐拌鹹菜吃,也像改善了生活似的。沒有蔬菜,更沒有油水。再後來,連紅高梁也沒有了,就靠東家借一斗,西家借幾升維持著。由於連年發大水,找人借糧也極度困難。當時的杜家,真比一般的沒落地主還沒落。而我從小很少吃高梁 ,連吃三天以後,解不下大便,痛苦極了。更加痛苦的事接踵而至。這是事先絕對料想不到的。那就是我倆來了沒多久,都被傳染上了疥瘡。原來當時杜家的大多數人,以及全北街的許多人家都在生疥瘡。老杜生的是乾疥,癢歸癢,倒也可以使勁撓撓。而我傳染的是濕疥,奇癢不說,還流膿搭水兒,再癢,也不能撓 ,無從下手,只得強忍著。胳膊、大腿、手、腳,一塊一塊爛得沒有多少好肉,好象爛冬瓜。夜裡側身躺下,秋褲會被粘在大胯上,不用水洇,就脫不下來,仰身躺下,屁股上也都是爛瘡,連坐著都困難。只有腳心沒有,可也不能黑天白日總站著呀!尤其是鑽心地疼痛,弄得我寢食不安。這雙料的痛苦,真是雪上加霜。老杜和我商量,想用他給我的訂婚戒指,去賣幾個錢,買葯來治疥瘡。只要能儘快減輕痛苦,把戒指賣了我也捨得。可惜戒指並沒賣幾個錢,好歹買點中草藥,天天洗洗、燙燙,稍微輕鬆一些,也沒管多大事兒。當初爸爸、媽媽不贊成這門婚事,就是怕我受屈、受罪。所以沒多久就派我表舅來看我。此情此景,表舅見了很是難過,馬上回漢沽告訴我爸媽。爸、媽從漢沽濟生堂藥店買了特效藥,又托表舅送來,還送來一些吃的和零花錢,並囑咐我趕快回漢沽。老杜我倆又洗又上藥,效果很好。治療一段時間,終於從疥瘡的折磨中擺脫出來。我極力破除封建包辦婚姻的桎梏,就是以這樣不同尋常的開端,開始了我婚後的生活。但我對個人婚姻的選擇,並不後悔,也從未怨天尤人。後來一生的生活證明,我這人沒能耐,更沒有特技專長,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但是,我有這樣兩個特點:一是:遇事事先考慮,凡是決定了的事,結果再不如意,也決不後悔,從來不吃後悔葯。二是隨遇而安。再困難的事,也能找出比較好的解決辦法。俗話說:「人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何況當時面對的,只是暫時困難。所以我總是以積極的態度面對一切!在不利的情況下,選擇最有利的出路,並為之奮鬥。

8我上簡師1945年10月底,八路軍接收了寧河縣城,成立了人民政權。並在原火神廟(原來的寧河小學女校校址)開辦了簡師。我們一起入學的,約四十幾名男女青年。學校設備簡陋,但是大家學習勁頭滿高。我也初步實現了求學的願望。簡師的全稱是:河北省寧河縣寧武寶簡易師範(寧河、武清、寶坻),開設了政治,由校長金濤(共產黨脫產幹部)講授《中國革命史》、教導主任石川,講《新民主主義論》、國文,由原來寧河初師的老國文教員楊乃豐先生講授、代數和植物,由於文治老師講課。因為是八路軍辦的學校,貫徹的是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夏陶然教學法,所以學校辦的很有生氣,與舊式學校教育有明顯的不同。課餘時間開展了豐富多彩的文體活動,學生們朝氣蓬勃。當時我對政治課有新鮮感,所以很聽得進去,不覺枯燥。我最喜歡的是國文課,特別是楊老師講的國文課。他有幾十年豐富的教學經驗,課講得生動,調動了學生學習的積極性。我尤其愛上作文課。記得國文有一堂課講《水的故事》,楊老師真把課講活了,我聽得非常用心,感觸頗深。課後布置作業:寫一篇讀後感,於是我聯繫自己擺脫封建婚姻的實際,一口氣寫了幾千字的讀後感。在這次講評課上,楊老師對我這篇作文大加讚揚,並讓我當場讀給大家聽。讀後博得同學們的熱烈掌聲。此情此景,如在眼前。也許因為我學習積極主動?老師指定我當學生會民運股股長。負責每周四個晚上為婦女識字班講課,為黑板報組稿,上街搞宣傳或在遊行時,組織同學呼口號等。記得我教婦女識字是很認真的,也很耐心。總是提前備課,提前到校,第一個進教室,摸黑把煤油燈點上,等著本鎮的婦女們陸續到來。放學後,又總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熄好燈、鎖好門,摸黑回家。(寧河當時沒有電燈)。識字班的婦女,儘管大多都是文盲,學習倒也積極認真。大約春節前,快放寒假了,校長任命我下學期到距離寧河六里地的孫谷林莊子小學任教,職務是校長兼教員,全權負責這所小學的全部事務。實行的是單級複式教學。當時我只有十六歲,對「校長」二字感到份量太重。想到還要貫徹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教育方法,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何況當時寧河附近正處在國共拉鋸地帶,就連我們簡師的校長金濤和教導主任石川,因為他倆是八路軍的脫產幹部,晚上從不固定住在什麼地方,並且要和衣而睡,隨時準備跑敵情。而我僅僅是個十五六歲的青年婦女,要去完全陌生的偏僻地方獨自居住,實在害怕。老杜和石川有過幾次接觸,就代我找他,請其另換別人去,結果另派男同學廉升去了,他會騎自行車,跑家比較方便。聽說是廉升主動去的。我準備繼續上學。這年大年三十的年夜飯,也是杜家的分家飯。由於寧河連年發大水,秋糧顆粒無收,夏糧也大幅減產,杜家十幾口人的生活實難維持,只好分家單過,各奔前程了。分開後,我們這支有婆婆、三個小叔和老杜我倆共六口在家(二小叔樹綱在北平學買賣,生活基本自足)。沒有分文收入,只靠賣點破爛或典當點什麼維持生活,自然十分艱難,經過和婆母共同商量,只有我倆去漢沽謀生,才是唯一出路。1946年正月,我倆離開寧河。有人介紹老杜到漢沽河西小學教高小,我倆就在漢沽租房安家。從此結束了簡師的學習生活。而簡師,也於1946年春,因國民黨掃蕩,佔據了寧河縣城,從此停辦了。

9大舅歸來我大舅伊敏(化名,原名劉錫清),自1938年參加革命,1940年去解放區,離家數載,沒有音信。(原來他在京山線鐵路上當列車員)我姥家原住蘆台,離漢沽18華里。姥姥、姥爺年事已高,唯一的兒子又遠離家鄉,音訊全無。我舅母常秋英,在生活日益艱難的情況下就和她的八弟(親弟弟),曾經假扮夫妻,一塊坐火車從東北倒動小買賣,賣點瓷器什麼的。不想買賣十分難做,一家三口的生活,仍舊難以維持。況且出關、進關(山海關),都要遭受日本鬼子和偽軍的盤查和刁難,十分危險,後來,也不敢再去了。改去天津,倒動點小買賣。這樣的生活,自是難以維繼。況且姥姥、姥爺身邊經常沒人,時不時地有偽警察上門盤查我大舅的下落,我爸媽著實放心不下。於是,在1942年,就將老人接到漢沽來住,姥爺把家也一塊搬過來了。舅母不跑買賣時,有時住漢沽,有時回蘆台娘家。姥姥、姥爺住在南街,每天早上,兩位老人過我家這邊呆一天,傍晚再回自己家睡覺,這樣,一者為了減輕兩老的開支和勞累,二者也省得兩老孤獨寂寞。只有風雨天或天太冷時才在家中起伙。有時我三姨或舅母回來,他們就一起住在南街。在這段日子裡,兩位老人很開心,大家都享受到天倫之樂。直到1944年深秋,姥爺突然患腦血栓,經醫治無效,不幸逝世。我爸代替舅父打幡送葬,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將姥爺好生安葬了。1946年春,離家六年多的大舅,突然回來了。親人久別重逢,悲喜交加。我媽把我二姨、三姨也從各自家中接了過來。他們夫妻相逢、姐弟團聚,自是百感交集,高興得很。大家為得團圓而歡欣祝賀。只是我大舅這身穿著,使大家頗感不安,深怕引起旁人的懷疑,尤其怕引起當地國民黨政權的注意。只見他1米8幾的高大身材,卻穿著一件很舊又只剛過膝蓋的大夾袍,下身穿一條短半尺的舊夾褲,頭戴一頂舊氈帽,腳穿一雙擠腳的舊夾鞋。上身裡邊穿的是一件又粗又硬的駱駝毛的毛線衣。看上去感到是那樣的怪異,那樣的不合身份,與當地人的穿著又是那樣的不同。為了安全起見,我媽讓我二姨等抓緊給大舅量尺寸,計劃好要買的布料,並量好帽子和鞋襪的尺碼,當即派工人老鞏到寨上商號,購買了一切需要的物品。發動手巧又能幹的幾位:有二姨、我大嫂等在我家日夜趕製,用了一天多的時間,一切準備停當。給大舅從裡到外,換上了本地人習慣穿戴的衣帽鞋襪,是那樣合身,看上去是那樣地順眼。這回真象是一位客人了。但對大舅的真實身份,卻眾口一詞的保守秘密。人們只知道他在外面做買賣,這次回來是接家眷的。當時我和姥姥住一院,都是租的南街老崔家的房子。晚上得空,和大舅聊了好長時間。大舅見我倆了解一些解放區情況,還很嚮往延安,於是便大體告知內情。原來是組織上決定派他到北平搞地下革命工作,以前,他在晉察冀邊區工作,穿的是軍裝,個人從來沒有便裝。這次回來是現借來的衣服、鞋帽,因為身軀高大,無法借到合身衣物,只好湊合了。他說是趕著毛驢,馱著一麻袋小米,趁著天傍黑,以賣糧食的農民身份「混」進北平城的。到北平以後,找到表姐家,第二天買上火車票,從北平來到漢沽。大舅這段傳奇般的經歷,深深地吸引著老杜我倆,我倆真想和大舅一起去解放區,也投身到火熱的革命鬥爭中去,為迎接全國解放而做出自己的貢獻。大舅也很想帶我倆走,幾經商量,如怎樣化裝,怎樣混出北平的關卡等等。最後因我正懷孕八個月,很快就要臨產了,身子實在不便,萬一途中出點差錯,不但我倆走不成,有危險,還會耽誤大舅的大事,考慮大舅是有重任在身的,我倆只好作罷。大舅住了沒幾天,就又把姥姥托咐給我媽,帶著舅母去打游擊了。後來知道,又過了一段時間,組織上派他們去北平從事地下工作,他們租了兩間房,當小商販為掩護,開始了地下工作的生涯,歷經磨難。為迎接北平、乃至全國的解放,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勞。直到1978年,我買到一本《北平地下黨革命鬥爭史》,上邊有「北平地下黨城市工作部分工名單」上清楚確切的記載著:「鐵路工委負責人一—伊敏」,進一步證實了大舅這段革命鬥爭的光榮史。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大舅伊敏和舅母常秋英一起,做為北平軍事管制委員會成員,隨著解放軍開進北平,駐在長辛店,和其它負責同志一起,代表共產黨,從敵偽手中,接管了北平城。 我雖錯過了參加革命的時機,但是,大舅和舅母革命戰鬥的生涯,卻一直是我心中的榜樣。他們的革命精神,始終是指引鼓舞我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生活的方向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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