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哈:薩拉迪坡往事
引 言
我和日哈平常聊天時,聽他講過他先祖是土司手下的收賬官。在這以前,我只聽過土司,沒有聽過土司手下的收賬官,於是我叫日哈把收賬官的一生寫下來,題目初定為《土司手下的收賬官》,但是,日哈在著手寫的時候,一發不可收拾,洋洋洒洒寫了一萬多言,並且內容也超出了《土司手下的收賬官》這個題目所涵蓋的範圍,因此,日哈把文章的題目改為了《薩拉迪坡往事》。薩拉迪坡,從西昌到涼山州「東五縣」的必經之地,我也曾經幾次經過那塊土地。那是一塊不是很大的壩子,並且人煙稀少。那麼,在大涼山解放之前,這塊壩子上究竟發生過哪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呢?讓我們深呼一口氣,以平靜的心態,慢慢欣賞這篇文采斐然、引人入勝的美文,感受那段已經離我們遠去的往事吧。
(作者近照)
作者簡介:
日哈,彝族,大涼山昭覺縣人,現就讀於陝西師範大學新聞學專業,大三。平時喜歡與朋友玩耍、聊天;酷愛籃球,偶爾看點歷史和小說。
薩拉迪坡往事
文/日哈
筆者按: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總是喜歡以「山東高密東北鄉」這個地方為創作背景,甚至將其用到了藝術化的境界,這個默默無聞的小地方也因此名揚中外。
每一段傳說,每一個故事都有它的產生背景,薩拉迪坡這個隱於高山河谷之間的小平壩,自然也有它的過去。
身為一個源於薩拉迪坡的人,我對這片土地也有某種特殊的情愫。從小就聽說許多關於這個地方的故事,平時只當作閑聊談資,沒有想過將它寫成文章,與人分享。無意中和呷哈閑聊,得知他要收集關於民族歷史記憶的故事和傳說。便在他的鼓勵之下,硬著頭皮勉強動筆,文辭拙劣,實在不知所言。如果鄙文有幸被讀者所閱,表達晦澀之處,萬望見諒!
每個地方,每個家族都有許多動人的故事和傳說,數也數不盡。我寫這篇文章,寫爾恩茲莫事迹,寫家族先輩故事,寫群體之間的爭鬥較量,只是試圖努力通過這些人物和事件,重現當時社會面貌一角,體會祖輩們艱難的生存狀態。當然,可能因為自己文字表達能力有限,沒有很好地體現到位。此外,由於文中許多故事來源於口耳相傳的形式,難免會有錯誤和紕漏。希望讀者閱讀時,不要把它當作嚴格的歷史資料來看待,同時不吝指點糾正。
儘管如此,我還是期望讀者能夠「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從這些個體現象看到整體形勢,從文中的零碎片段里撿拾一些歷史記憶,看見那個時代面貌的冰山一角。如此,足矣!
薩拉迪坡
「平壩不栽秧的是薩拉迪坡,高山不養羊的埃沃安哈」,這句彝族諺語中的薩拉迪坡是我祖輩的居住地。從西昌城驅車往昭覺方向,大約40多公里,便可以看見這個四面環山的小盆地,迪坡河由北向南穿過壩子,壩上零星散落著許多村莊。北邊高處則矗立著一道高聳的山樑,名為瑪溝侯普。這是一片美麗的高山牧場,晴天里時常可以看見雲雀,歡唱著從草甸上直直向上竄入晴空,消失在視線之中。
如果把迪坡河比作一位任性少女,活潑調皮,偶爾泛濫殃及莊稼,那瑪溝侯普就是一位忠厚老者,歷經風雨,看盡滄桑,見證了迪坡平壩千百年的歷史變遷。
傳說中的祖地孜孜普烏,「屋前廣闊平壩可以跑馬,壩上莊稼五穀飄香;屋後無邊山野可以放牧,林中獵物應有盡有」,是個茲莫居住的好地方。薩拉迪坡,就像美麗的孜孜普烏一樣,屋前是平壩,屋後有山林。美中不足的是,薩拉迪坡處於高寒地區,能夠種植的糧食作物種類單一,產量也不高。儘管如此,這片土地還是吸引了一家茲莫在此安家落戶,建立勢力。這,就是爾恩茲莫家族。
(薩拉迪坡)
爾恩茲莫
爾恩茲莫(嚴格說應該是土目,不算土司,只是統稱「茲莫」而已),阿爾惹史的一支。阿爾惹史,是一個諾伙(黑彝)家支,惹史中的其他分支如某色,吉色等都是諾伙身份,唯獨爾恩變成了茲。這其中原因,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傳說很久以前,阿爾惹史兄弟的母親十分長壽,活到了95歲依然精神矍鑠。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彝族人有一種生死觀,覺得人就像自然中的草木一樣,「前代不褪,後代不興」。老人過於長壽,會讓子孫不興旺,故有「六十不犁地,七十不理事,八十不治病」的說法。直到今天,還有許多七八十歲的彝族老人生病了,基於這種觀念,不願吃藥或作「畢」,接受治療。 因此,有人就問阿爾母親為什麼不願意離世。老人說天界有一隻野豬,會在她火化之時下凡,吃掉她的遺體。她不想自己的身體被這隻「尼底博史」(神化的獸)吃掉,所以不願死去。子孫們聽後保證,不會讓野豬吃掉她的遺體,老人聽後放了心。不久,果然去世了。
為了阻止野豬怪,阿爾惹史七家人兩家人為一組,站在火葬場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守衛。如此一來,有一家人就單了出來。此時,爾恩家族的祖先阿爾阿聰主動表示,自己願意獨自守護一方。為什麼阿爾阿聰敢這樣毛遂自薦,肯吃睜眼虧呢?原來他家有一位叫賈巴的家僕,是個英勇無比的神射手,他知道帶此人前去守衛,比其他兄弟有把握得多。 火葬場上青煙一起,天界「尼底博史」如期洶洶而來。
其他三個方位的人都先後失手,束手無策,眼看著老人的遺體就要被吞食,家族蒙受恥辱。在這危難之際,勇士賈巴拉弓搭箭射下了野豬,化險為夷。當然,功勞自然歸於阿爾阿聰。
從此,阿爾阿聰在家族中威望倍增,其他兄弟無不服從。久而久之,阿爾阿聰的後代子孫便從「諾伙」階層脫離,晉陞為「茲」了。而作為有功之臣,賈巴自然也不會被遺忘。至今,依然還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阿爾惹史本是七兄弟,加上賈巴就是八個人」,就是來自於這個典故的。
傳說過於玄乎,也有許多值得商榷的細節。但是,其中隱含的一些歷史痕迹或信息是值得思考的。我們可以猜測,在爾恩家族從諾伙階層晉級為茲莫階層的歷史過程中,爾恩家族的祖先可能是憑靠其智謀和勇敢,建立了超於其他兄弟家族的功業或勢力,從而讓自己的地位和等級得以提升。這種依靠擴大自己勢力,脫離原本階層的案例,在其他彝族家族裡也是不少的。根據李仕安老人的記述,近代涼山很出名越西曲木臧堯兄弟的家族,就是其先輩依靠擴大家族勢力,擺脫階層統治,從普通「曲伙」變成獨立「曲伙」的。 爾恩家族,確實是具有善用謀略的傳統啊!
當爾恩茲莫得知金陽的沙瑪土司要到西昌辦理公務,會路過薩拉迪坡時,他認為難得的機會來了。
他讓人把壩子上所有的羊都趕到迪坡河邊,又讓人在河上游不斷地往水中傾灑爐灰,把河水弄成了灰白的渾濁色。在隔一段路程的地方,爾恩茲莫又讓人牽了150頭精壯耕牛,同時開動,把迪坡平壩犁得塵土飛揚,熱火朝天。 沙瑪土司的轎子終於來到了迪坡河邊。土司看見這渾濁的迪坡河和岸邊成片的羊群,就詢問隨從發生了什麼事。隨從告訴他,這是一家沒有名望的茲莫(沙瑪土司等級比爾恩茲莫高,隨從們自然也有優越感)在給羊群飲鹽水。沙瑪土司說了一句:「能用一條河給羊飲鹽水,這家人很殷實啊」,隊伍繼續前行。
隨後,沙瑪土司又看見了爾恩家聲勢浩大的犁地隊伍,不禁又問隨從。隨從告訴他,這是剛才在河邊飲羊的那家人在犁地。沙瑪土司告訴隊伍,自己要去拜訪一下這家人,在此借宿一晚,讓人前去通告一下主人家。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爾恩家請土司走過「金銀橋」(不是真橋,只是用金銀搭好橋樣子,讓客人跨過,以示走過金銀橋),並殺了4頭閹牛,4隻騸羊,4隻線雞款待客人。以牛作「基赤」,羊作「洛體」,雞為「洛達」的形式,宴請賓客,已是彝族規矩中顯示客人尊貴無比的禮節。再加以「4」作規格,自是更高級別的禮儀了。
從此,爾恩茲莫和沙瑪土司正式建交。土司還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爾恩家的茲莫阿以各各,爾恩家族的勢力和名望得到了進一步擴大。
爾恩家族的「玄武門之變」
彝族有句諺語說:「黑彝多子好,土司獨子好」,這是說黑彝作為土司時代的戰鬥主力,人多則勢眾。此外即使有人戰死沙場,兄弟多了也不至於斷代絕跟。而土司作為一方統治者,兒子多了自然難免發生爭權奪利甚至手足相殘的事情,還不如只有一個兒子省事。
爾恩茲莫家族歷史中,也發生過這種手足相殘的事件。
大概200多年前,爾恩家發展到了吉克說支這一代,就有:說支伙茲(即下文中的爾恩以打的高祖父),說支伙支,說支伙里三個兄弟,分家後便是三家茲莫。三個兄弟居住的地方隔得不遠,兩家弟弟的府邸在壩子東北向的埡口附近,而哥哥家的府邸則建在西南方的山腳下。爾恩茲莫鼎盛時期的領地也不算小,但三個茲莫同處一塊壩子上,一山不容二虎,爭權奪利的事情是少不了的。加上三人分家時,兩個弟弟都認為大哥伙茲家分到的土地比自己的好,心存不滿。這種怨念不斷積存醞釀,導致三兄弟的後代之間爆發了大規模糾紛。那時,伙支家與伙里家聯合起來,一起對付伙里家。伙里一家鬥不過,只能選擇出走,投靠了居住在昭覺瓦勒烏地區的親戚——阿碩茲莫。
然而,兩家人侵犯了茲莫伙茲家後,不約束好隨從,胡作非為,為自己招來了滅頂之災。
伙支和伙里兩家佔領了伙茲家的地盤,暫時留住在伙茲家的府邸。原伙茲家的百姓們也認為反正都是爾恩茲莫,擁護誰都一樣。所以,起初並不反抗。直到有一天,兩家茲莫的隨從們在菜園裡曬太陽閑聊,一隻豬逛到了他們跟前。一時得勢的隨從們為了震懾伙茲家的的舊屬民們,就拔刀把這隻豬斬為兩截,並把內臟掏了出來,烤來分食。誰知這不僅沒有嚇住茲莫伙茲家的屬民們,反而極大地引起了他們的反感和憤怒。大家覺得這兩家茲莫簡直兇殘成性,沒有修養。要是讓他們兩家來做自己的茲莫,日子肯定不好過了。於是,伙茲屬下的各大家族,召開了秘密會議,共同密謀反抗。
反叛的隊伍乘兩家茲莫沒有防備,發動襲擊,把兩家茲莫留住在伙茲家地盤上的男丁及隨從們幾乎殺光,只有一個叫茲莫乃格的人騎著一匹拉呷惹紐的名馬,僥倖逃脫。 出走的茲莫伙茲家被迎回薩拉迪坡,重新管轄自己的一方領土,而兩家兄弟則是元氣大傷,無力再對抗他們家了。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一千多年前,中原長安,李氏兄弟為了爭奪大唐江山,兄弟相殺,發動「玄武門之變」。一千多年後,薩拉迪坡,爾恩兄弟為爭寸土,大動干戈,血肉相殘。
歷史悲劇一再重演,人性醜惡屢屢再現。
爾恩茲莫和瑪家族的戰爭
爾恩茲莫和四開一帶的黑彝瑪家族是鄰居,但由於兩家人領土相鄰,利益衝突,難免會發生一些摩擦糾紛。在老輩人的記憶中,讓人印象深刻的一次戰爭,大概是發生在19世紀中葉,即我的七世祖那一代。
兩支勢力對峙在迪坡和四開的交界區域。爾恩家的部隊憑藉地勢,擊退了瑪家人,並在此駐守。駐守主力是爾恩屬下的吉各和曲木兩個家族,其中吉各吉日(我的七世祖)家有六個兒子,曲木拉瑪家也有六個兒子。戰爭一爆發,吉各吉日家留下了還打不了仗的斯特、斯涅在家放羊,曲木家則只留下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兒子——曲木海惹,其餘兒子都上了戰場。 由於爾恩家據險而守,瑪家人很久沒有來攻打。幾個年輕人閑得沒事兒,就天天在山樑子上放歌:「依比拉惹(這支瑪家族的祖先名字)啊!你們再不來,我們的火藥就要受潮了,我們的鐵砂已經生鏽了……」。話傳到瑪家耳朵里,對方頓時火冒三丈,拔起部隊大舉進攻來了。
爾恩家終究抵擋不住,守軍幾乎覆滅,吉各吉日家四個兒子與曲木家的五個兒子當場陣亡。於是,吉各吉日一支就只剩下了斯特、斯涅兩家,而曲木家僅存的兒子曲木海惹則得到爾恩茲莫的特殊照顧。後來,沙瑪土司作客爾恩家,茲莫還請求土司在金陽地區給他說一門親事兒,並如願以償。 這次戰爭只是幾個家族歷史發展中的一段插曲,也只是無數家支鬥爭中一個小小的片段。但是回顧歷史,我們發現戰爭對這個民族留下了太多印記。
長期的戰亂生活,造就了彝族人尚武好戰,耿直剛毅,英勇無畏的性格。就如法國探險家多隆所評價的「彝族人對美味佳肴無動於衷」,但對駿馬和武器卻是情有獨鍾,「他們是在戰爭中受到良好鍛煉的人」。這種性格無疑是好的,一個沒有血性的民族怎麼能挺直腰桿屹立於民族之林呢?但是,這種性格的不理智釋放與發泄,也給我們招致了許多非議甚至傷害。
以前許多外來考察或探險人士,都描述過涼山地區彝族民居的簡陋程度,不避風雨的籬笆房和草棚隨處可見。有人也許會覺得這個民族太原始落後,或者覺得彝族人生性懶惰或不講究。其實,彝族人可以修建漂亮實用的土木結構民居,也可以築起高聳堅固的碉樓;他們的巧手可以綉出美麗的彝綉,鍛打精美的銀飾,描畫出美觀的漆器。他們卻甘願住在四面透風,不避風雨的草棚和籬笆房裡。其中原因紛繁複雜,其中有一種原因,可能就和舊時代人們朝不慮夕,居無定所的征戰生活有關。想到這裡,我就想起《瑪牧特依》里那句:「不要只顧著在地里撿石頭,你在時土地是你的,你不在了就是別人的」。儘管這句話在今天看來有不好的導向,但在戰亂時代,卻有其樸素的道理。 長期頻繁的內部戰爭,大量人才和財富在戰亂中白白流失;爭鬥造成了族群之間的隔閡,阻礙著彼此間的交流和合作。人們忙於艱難生存,無暇放眼外面世界和謀求自身發展,導致落後於他人。戰爭對彝族社會發展的阻礙有多方面的,它留下的創傷和遺毒,至今依然困擾這個民族和地區,等著我們用幾代人甚至更久遠的時間去撫平彌合。
土司的「徵稅官」及其家族
我的家族姓吉各,姆古惹古的一支,我家又屬於吉各——涅史——爾日——吉日這一支。從姆古算起,發展到吉日這一代,已有十三代。前文曾提過,吉日家原有六個兒子,但在爾恩與瑪的糾紛戰爭中,死了四個,所以只留下了斯特、斯涅兩支。斯特生伙傑,伙傑生茲傑,茲傑就是我的高祖父了。 吉各茲傑,又名吉各拉莫,可能是順口或好聽的緣故,人們更喜歡叫他拉莫這個名字。他還有兩個弟弟,叫茲古和茲爾,兄弟三人都是利利土司的徵稅官。
利利茲莫,是彝族地區幾乎無人不知的土司。居住在覺拖姆古,即現在的三灣拉達一帶,據說現在那裡還有利利衙門的遺址。後來巴奇,瓦扎等黑彝勢力崛起,聯合反抗土司,迫使利利茲莫北遷至越西甘洛一帶。關於這段歷史,至今在薩拉迪坡一帶,還流傳著許多關於巴奇阿以邛匹和由茲拉傑(一隻羊的名字),以及利利茲莫的傳說故事。利利土司鼎盛時期,勢力強大,領土廣闊,統轄著大大小小許多土目和黑彝勢力,其中也包括爾恩茲莫。這些下屬的土目,頭人,每年都要給利利土司上稅。如果有故意抵抗稅收的,土司自然會派兵征伐。因此,一般人是不敢抗稅的。
土目和頭人把這些稅務按家庭分攤給下屬子民承擔,按富裕程度徵收。窮得實在上不了稅的人,就給土目和頭人幹活抵稅。
高祖父拉莫就負責為利利徵收迪坡,三合,拉箐等地區的稅務,兩個弟弟則被派往更遠的俄祖姆洛(靠近現在的米易地區)替土司工作。由於當時的交通和通訊都很閉塞,加之形勢不穩定。三家兄弟起初還有來往,幾代人過後便失去了聯繫。直到我父親和家族裡的一個爺爺騎著馬,一路詢問,才終於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那時,茲古的後代已世代遷移,居住在靠近鹽源地界的熱河一帶,而茲爾一家則留在攀枝花米易一帶。時隔七、八十年,已是物是人非。家族兄弟再次重逢,把酒追憶祖先足跡,共話離別相思之情。此情此景,唯有濃重家族情懷的彝族同胞可以體會了吧! 再說高祖拉莫,出身並不高貴,只是爾恩茲莫底下一名尋常百姓。後來俄木阿匹家有個人當上了利利的稅官,這個人正好是他的女婿。利用這層關係,加上為人精明能幹,略有威望,拉莫就成了利利土司的稅官。
不管在哪個地區,什麼年代,稅務工作的確是個吃香的行業。 在那個年代做個稅務官,也是有許多好處的。因為稅官雖為催稅徵稅而來,但也兼有土司的使者或考察人員的身份,頭人們不敢怠慢。稅官所到之處,往往會得到禮遇和款待。 話說有一次,拉莫像往常一樣,騎著自己的坐騎—— 一匹青馬來到洛諾(解放溝)地區的黑彝頭人吉色日則那畢的家裡,前來催收年稅。恰逢日則那畢正在裡屋吃煙土睡覺,拉莫讓家僕進去通報一聲。家僕告訴日則那畢有客人拜訪,但主人睡意正濃,不想出來,便讓家僕先行招呼著。拉莫心中不滿主人的怠慢,於是說了句:「主人卧床不起,請多保重」,騎馬離去。
等日則那畢睡醒起來,看見客人已不在,便問家僕客人什麼模樣。家僕回答說來人帶著一頂「史帕歐帖」(頭帕),騎著一匹青馬,他頓時慌了神,騎上快馬前去追趕。
拉莫正騎著青馬,慢悠悠地往回走著。在日則那畢誠摯邀請之下,他方才答應回去。頭人家灌酒打牛,盛情款待了拉莫。後來,有人問吉色日則那畢為何對一個等級比自己低的曲伙如此恭敬,他只說了一句:「與其厚貢土司,不如討好拉莫」。 仔細想來,不無道理。利利土司高高在上,即便頭人也難得一見。而拉莫卻作為稅官,大有機會接觸土司。如果得罪了他,而讓他在土司面前編造自己抵抗稅收之類的讒言,後果也是很嚴重的。這句話就這樣流傳了下來,想必其中自有一定的處世哲理和智慧吧! 拉莫有三個兒子,二子就是我的曾祖父,他和老大都是老實人,平凡地過完了一輩子。但是他們的三弟,即我的三太爺就不那麼安分守己了,折騰出了不少事情。 三太爺本名叫日且,但由於出生後不久,左眼得了眼疾,變成了獨眼龍。因此,人們就叫他吉各「紐畢」(瞎子)。當然,大家當面是不敢這樣叫他的,按輩分該叫什麼就叫什麼。彝族人十分注重輩分關係,就連茲莫對僕人也是按輩分稱呼對方的,這體現著一個人的素養高低。如此叫出了名,後人反而很少提及他的本名了。傳說中他槍法高明,少了一隻左眼,讓他在瞄準目標時顯得很自然,幾乎彈無虛發。
根據一些老輩人的記述,當時彝族人的槍法是很了得的。可能是因為愛槍如命,天天抱著槍玩,加之當時彈藥缺乏,槍手們在打槍時都力求不浪費一顆子彈的原因吧!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靠槍法精準出名,看來我這位三太爺確實是一個神槍手了。但也有人說,他槍法好是因為膽子大。每次打仗,他總是比其他人離敵人更近一點。 三太爺這個人,性情剛直,脾氣火爆,衝動起來就不顧一切,沒有分寸。 那時候的等級區分很明顯,從一碗燕麥炒麵也可以看出地位高低。爾恩茲莫外出作客經常帶著隨從,主人家招待燕麥炒麵時,給茲莫喝的是過了細篩子的炒麵,而給隨從的往往是粗炒麵。每到這時,三太爺就掏出一把隨身攜帶的大大的竹口弦,不成曲調地撥弄起來。任主人家如何勸食,也是緘口不言,堅決不吃。爾恩茲莫了解他的心思,就只好請主人家給他上份細炒麵。 有一次打仗,他奪了一把好槍回來。作為一名好槍手,他非常喜愛這把槍。但有一個熟人偏要奪人所好,他當然不肯。對方糾纏半天,惹怒了他。他乾脆拿槍警告對方:槍是我從戰場上拿命換來的,你想要好槍,就自己去奪。再要糾纏,我就不客氣。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打這把槍的主意了。 爾恩家族有個年輕人叫阿哈碩諾,年方24,為人十分狂傲跋扈。他平時喜歡騎著一匹白馬四處遊盪,欺凌百姓,大家對他是敢怒不敢言。一天,他騎馬路過三太爺家門口,三太爺日且的妻子正在門外低頭織布,沒有發覺茲莫阿哈的到來,因此也沒有按禮儀卸下布匹,站起來以示尊敬。對此,茲莫阿哈十分生氣,認為這個女人怠慢了他。於是下馬將她教訓一頓,並拔出佩刀斬斷了紡架上的布匹。
不久三太爺回來了,發現妻子正在流淚。他問妻子發生了什麼事,妻子也不願說。因為她知道丈夫的脾氣,害怕說出真相鬧出事情。三太爺不肯罷休,就把門外玩耍的一個小孩子叫來,哄他說出了真相。盛怒之下的三太爺,持槍闖入茲莫阿哈家中,將他一槍打死,出了一口惡氣。 衝動的後果是嚴重的。殺了茲莫之後,三太爺回到家中,用簸箕盛滿子彈,抱著槍表示要與爾恩家魚死網破。但是,他惹的禍卻牽連了家族,整個吉各家族的人都害怕事情鬧大,積極走動,努力調解。幸好,爾恩茲莫與吉各家族世代相依為命,茲莫家和其他勢力的糾紛械鬥,往往少不了吉各家族衝鋒陷陣,茲莫家也顧念舊情。況且,吉各家族人多勢眾,要是執意除掉我的三太爺,難免引起吉各家族的離心甚至內亂。最後在德高望重的爾恩茲莫采氏的調解之下,雙方協定:吉各家族按茲莫的禮儀規格賠了命價,並灌酒打牛向茲莫家賠罪,事件才就此了結。 這樣的人,往往只適合生活在類似《水滸傳》的演義小說里,不適合過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三太爺年輕時四處浪蕩,不知顧家。妻子早逝,兒子夭折,只留下一個女兒。晚景相當凄涼,只能由侄兒(即我的爺爺)養老送終。人們說,這叫因果報應。 三太爺日且,戎馬一生,浪蕩不羈,也干過不少殺人放火的壞事。若以今天的價值標準來評判,他是個惡人。但在那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時代里,是非善惡在生存面前變得著實脆弱,而他一生始終不忘捍衛自己的尊嚴,也算是不失為一名勇士了。
爾恩茲莫與阿碩茲莫的較量
爾恩茲莫采氏,即爾恩以達的父親,治理屬地有方,聲名在外,勢力也不小。這引起了靖邊軍鄧秀廷的防備,對爾恩父子虎視眈眈。
迫於形勢,爾恩采氏父子四人,挑了幾個槍法好,敢拚命的勇士,前往昭覺瓦勒烏地區的阿碩茲莫家去避難。爾恩與阿碩世代聯姻,茲莫采氏的妻子就是阿碩茲莫的妹妹。
說來也是巧合,爾恩茲莫帶的這幾個槍法高明的人里,有三個人身體帶有缺陷,卻算是出類拔萃的。勒索「納比」和特覺「納比」,二人都是因為鼻子缺了個口子,才得此綽號。還有一個人,就是我的三太爺——吉各「紐比」。於是,每當爾恩茲莫出遠門,身邊總會有那麼幾個其貌不揚甚至長相奇特的隨從,這不能不說是一道獨特的風景。 爾恩父子一行來到阿碩次吉阿伙家,卻打聽到了鄧秀廷已經派人來過阿碩家的消息。於是,警覺的爾恩一行人想方設法,用幾顆子彈哄好阿碩家的一個小孩,將靖邊軍方面發給阿碩的書信偷來看了。原來鄧秀廷方面在信中對阿碩家施加壓力,威逼利誘。要求阿碩家將爾恩采氏父子的人頭拿下,並允以重賞。
鄧秀廷喜歡以威逼利誘的方式,慫恿唆使一方去攻擊另一方,致使許多人不得已去傷害別人。如此一來,許多家支之間徒增仇恨,忙於械鬥,兩敗俱傷。而自己則達到自己借刀殺人,坐收漁利的目的,這是「丁家阿呷」對付彝族人慣用的手段。 爾恩采氏畢竟是個見過大場面的茲莫。他讓大家不動聲色,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照舊與主人家談笑風生。晚上,主人家安排他們在一個偏房裡吃飯,並在此下榻住宿。爾恩采氏席間故意旁敲側擊,善意地提醒阿碩茲莫:自己這幾個隨從都是「邛都色坡」(槍法很高的人),行事警覺,性情衝動,尤其是晚上睡覺時不能被驚擾。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會不問緣由開槍射擊。希望主人家給家中奴僕說好,夜晚不要在這些人住宿的地方周圍走動,以免誤傷了自己人。阿碩點頭答應,心裡卻不太相信,又不願冒險。於是,讓人在撤下飯食時,裝作不小心潑灑的樣子,在偏房門檻外留下了一堆食物殘渣。 一切細節,都被有心人爾恩采氏看在了眼裡。 夜深人靜,阿碩家從豬圈裡放出了一隻飢餓的母豬。母豬用鼻子一路聞嗅摸索,來到了客人們的住房門外,找到阿碩家先前留下的食物殘渣。
門外的母豬哼哼唧唧,幸福地享用美餐,屋內的客人則在黑暗中抱槍警備,一夜未眠。大家知道這是阿碩家想試探他們,特覺「納比」在黑暗中隔著門板,抬手就是一槍,一聲哀嚎,穩穩打中。可憐這隻老母豬,只為一點口腹之慾,就被一槍爆頭,一命嗚呼,成了爾恩和阿碩茲莫爭鬥的犧牲品。 阿碩家也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一切過程。 當夜,平安無事。 第二天,雙方互道誤會,沒有人為一隻母豬的死糾纏不休,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阿碩茲莫並不死心,邀請大家一起去打靶。於是,阿碩家的射擊高手們與爾恩家的「邛都色坡」們開始展開了真正的較量。雙方不斷變換靶子比賽,你來我往,難分高下。最後,有人提出在很遠的地方放置一塊豬頭作靶子。由於距離太遠,為了使目標更顯眼,人們在豬頭上放了一面反光的鏡子。阿碩家的槍手們紛紛失手,而爾恩一方的勒索「納比」抬槍一擊,命中!這時,我的三太爺看見一隻鷂子懸停在高空中,他也舉槍將其一擊射落。在場阿碩家的人,見識了這一幕幕,無不讚歎。阿碩茲莫此時的處境想必是十分尷尬的:自己迫於無奈想要加害自己的親戚,已經是違背人倫的行為。加之爾恩家這幾個人各個不好對付,一旦交火,也是兩敗俱傷。鄧秀廷方面自然不好對付,爾恩這邊也讓他為難。 阿碩茲莫,是一個精於謀略的人。他家和黑彝吉力家族有冤讎,於是乘此機會向對方約戰。如此一來,既可以借敵人之手除掉或削弱爾恩一行,又可以借爾恩一行人打擊冤家勢力。
爾恩作為親戚,阿碩家有難,理應出手相助,即使他們知道主人家不懷好意。另外,他們也想進一步向阿碩茲莫展示自己的勇猛和戰鬥力,讓他回心轉意,打消念頭。 爾恩茲莫向主人家主動請纓,並讓對方把最難對付的一支敵人交給自己。阿碩茲莫自是求之不得,立即給他們補充彈藥和乾糧。 想來爾恩采氏父子確實有勇有謀。在他們從容的指揮和隨從們的英勇戰鬥下,敵人損失慘重,只好撤退—— 一行人為此次戰事的勝利立下了大功。
這一次,阿碩茲莫對爾恩茲莫算是徹底服氣了,也不再對客人們有其他的心思。爾恩一行人,則平安無事地在阿碩家躲過了風頭。阿碩茲莫改變決定的原因,可能是顧及情義,也可能是基於利弊權衡,或者二者皆有吧!
至於鄧秀廷與爾恩茲莫的爭鬥,則隨著爾恩家族的瓦達海傑(人稱「李參謀」)在靖邊軍中得勢崛起,就此罷休,相安無事。 末代爾恩茲莫——爾恩以達,為人忠厚謙和,待人親善,十分受人愛戴。
在老人的回憶中,除了有客人來訪,茲莫以達有時吃飯也會和下屬僕人們一起。他經常對大家說,茲莫沒有了百姓是不行的。平時,只要他無事在家,就會早早地跑到百姓家門口喊話,叫大家把羊趕出來,自己也會跟大家去放羊。傍晚牛羊歸牧時,他會在迪坡壩上來回遊晃,把當天被牧人們遺漏下而沒有趕回家的牛羊趕回來。有人笑話他作為一個茲莫,卻為屬民們放牛放羊,行為掉價。他卻不在乎,說:「我的百姓們每天都在忙著辛苦幹活,我卻什麼也沒有做,幫忙放一下羊也沒事兒嘛。」所以,只要他一在家,百姓家的放羊小孩們就會偷偷躲起來,因為大家知道茲莫以達會幫他們放羊的。
50年代,爾恩以達在壩上建立了一所學校,專門招收貧苦百姓的子女。他對教育是很熱心的,遇到有人不願把子女送來上學的情況,他就會親自上門做思想工作,告訴百姓們:我們茲莫時代的那一套快不管用了。大家要讓孩子去讀書,跟著時代走。當然,很多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在暗地裡嘲笑他,說他作為一個茲莫,卻帶頭做這樣的事兒。
他的學校培養出了不少人才,這些學生中現在應該還有一些人健在——大多以退休老幹部的身份。
而他對國家要把解放溝區政府建在壩上一事極力反對,他害怕壩上一繁鬧起來,年輕人們就經不起誘惑,變成不務正業的人。後來,區政府改建在了解放溝,直到現在。不管他這種想法對不對,出發點還是為了人民。
作為一方統治者,可能也難免做過一些剝削人民的事情,但他這種撫恤親民的胸懷,確實難能可貴,也值得後世地方管理者思考借鑒!
然而,時代變遷,命如浮萍,身不由己。作為末代茲莫,爾恩以達終究難逃命運之手的掌控。在民主改革時期身陷鬥爭亂局,斷送了性命。爾恩以達是在歸順政府後,以「私藏槍支不交公,心懷不軌」的名義被定罪的。其實,這幾支槍是茲莫木理(嶺光電)作客爾恩家時,回禮贈送的。政府收繳爾恩家的槍支,他的倮伍姓的妻子(他有兩個妻子)害怕局勢會變,就把這幾支好槍偷偷藏了起來,藏槍地點就是在我的曾祖父家裡。對此,爾恩以達始終並不知情。
事發後,爾恩以達和我曾祖父夫婦受盡批鬥。爾恩以達因身份特殊被發配到了莫伙拉達(即馬邊)坐牢,後不知怎麼死去。直到80年代左右,政府開始在全國範圍展開撥亂反正運動,人們才想起爾恩以達還在獄中,其時人已死去多年。後來,政府為了安撫其家屬,讓他的兒子們帶著父親遺像巡遊各縣,以示平冤昭雪。
關於這件事,嶺光電後來在《憶往昔》中也略有提及,其敘述和人們的回憶大體相似。
社會風雲幾經變幻,爾恩茲莫終告衰落。子孫先後外遷,時至今日,薩拉迪坡平壩,已幾乎沒有爾恩家族的後代子孫居住,只留下了這個家族的許多故事和傳說。
後記
前年,我曾經去薩拉迪坡一個朋友家裡玩時,聽說了一件事。當地人在閑聊時說到,現在有一些爾恩家的後人做了官,還有一些有錢人,勢力不小。他們準備回來,向國家批一塊地方,在迪坡壩上建校辦學,開辦工廠。人們說,這畢竟是他們祖先的地方,回來發展一下,造福一方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此事不知真假,只是好像現在也沒有什麼動靜,可能是一個流言吧!
2016年5年17日
——日哈寫於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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