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談 | 蟾蜍、玉兔、桂花樹: 寂寞嫦娥的天上人間

文 | 蔣波

《國家人文歷史》2014年1月上獨家稿件,未經授權,嚴禁轉載,歡迎廣大讀者以個人名義分享至朋友圈


試問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是誰?如果回答是美國人阿姆斯特朗,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證明,第一個登上月球的是中國人嫦娥。「證據」很確鑿,在中國的嫦娥三號月球探測器成功發射之際,美國國家宇航局(NASA)適時公布了一段錄音,錄音是1969年「阿波羅11號」登月時,NASA地面指揮中心的工作人員和宇航員的通話記錄:

有人要你們(在月球)注意一個帶著大兔子的可愛姑娘。在一個古老的傳說中,一個叫嫦娥的中國美女已經在那裡住了4000年……你們也可以找找她的夥伴——一隻中國大兔子。這隻兔子很容易找,因為它總是站在月桂樹下。」

「好的,我們會密切關注這位兔女郎。」

轉眼間,40年過去了。現在中國人為了找到嫦娥,派「玉兔號」在38萬公里外的月球上四處搜羅,可惜嫦娥仙子的魅影始終尋而不得。

說到這裡,大家會莞爾一笑。

2013年12月15日晚,正在月球上開展科學探測工作的嫦娥三號著陸器(上圖)和巡視器(下圖)順利互拍,嫦娥三號任務取得圓滿成功

1源於太陰文化

神話終歸是神話。嫦娥形象的源頭已經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難以考證。已知對於嫦娥的最早記載,來自戰國初年的《歸藏》。經六朝諸家的轉述,我們現在可以看到這樣的文字:「羿斃十日,恆娥奔月」、「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葯服之,遂奔為月精」、「昔嫦娥以不死葯奔月」。1993年,湖北江陵王家台出土的秦簡《歸藏易·歸妹》中的卦辭,記載「昔者恆娥竊毋死之(葯服之以)奔月」,也證實這則凄美的神話最早在戰國時代就已經產生。

到漢代,嫦娥故事在《淮南子》有了25字的記載:「羿請不死之葯於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高誘作了更為詳細的注釋:「羿請不死之葯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輯東漢張衡《靈憲》最為完整地記錄了嫦娥的神話:「羿請無死之葯於西王母,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於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其大昌。』娥遂託身於月,是為蟾蜍。」寥寥數字,就搭建起「嫦娥奔月」的雛形,神話故事的情節在嫦娥、后羿、王母和不死之葯之間娓娓展開:后羿從西王母那裡得到長生不老之葯,嫦娥悄悄地把葯偷來,打算獨自飛升皓月中去。行動之前,嫦娥請巫師有黃占卜。有黃占卜後說:「吉祥!美貌輕盈的嫦娥,將獨自奔向西天的月宮。趕在月盡沒有光芒時動身,不要驚慌,不要恐懼,您的子孫將會光明昌盛。」嫦娥於是就居住在月宮裡,化為蟾蜍。

好在中國人的想像力是無窮無盡的,每至朔望,抬頭仰望,或見新月如鉤,或見銀盤滿輪時,寂寞書生們總難免一番感慨。於是,黃卷中寥寥數字的嫦娥故事,就在民間愈演愈烈,內容也不斷豐滿充實。

封建衛道士們最先跳出來,他們責怪嫦娥貪圖成仙得道,背著丈夫偷偷奔月。於是,嫦娥遭受了西王母的報應,才變成醜陋的蛤蟆。不僅如此,醜陋的嫦娥還得耗盡青春,在太虛幻境中苦苦搗葯。在重慶沙坪壩出土的石棺畫像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兩足人立」的蟾蜍持杵搗葯,這就是嫦娥的結局。

更多數的人願意把嫦娥描繪成一位英勇不屈的鬥士——后羿得到不死之葯後,因捨不得嬌妻,就讓嫦娥把不死之葯偷偷珍藏,盼望二人從此過上「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凡人生活。怎知后羿心術不正的徒弟蓬蒙知道此事後,趁后羿外出狩獵,便捉刀逼迫嫦娥交出不死之葯。嫦娥知道自己不是蓬蒙的對手,又不願讓惡人陰謀得逞、禍害人間,於是危急關頭,臨危不亂,一口吞下了不死之葯。一瞬間,嫦娥羽化升仙,飛登月宮。

此事沒完,后羿回來得知此事後,悲痛欲絕。每至中秋月明,望著當頭皓月,總是思念嫦娥而不能自已。最後無可奈何的后羿,在家中後花園,擺上香案,放置嫦娥平日里最愛吃的時鮮瓜果,遙祭月宮中孤獨寂寞的嫦娥。百姓們見此,也紛紛效仿,在自家設壇祭拜嫦娥,這就形成了中秋拜月的習俗,長盛不衰。在清代《順天府志》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這樣的記載:「八月十五祭月,果餅必圓……紙肆市月光紙,繪滿月像……有兔杵而立搗葯臼中。」

2蟾蜍、玉兔、桂花樹

孫子曰:「日有短長,月有生死。」月亮或盈或虧的周期變化,形成個性鮮明的生物特性,也讓古人相信,月亮的身後蘊藏著某種不死的力量。作為與太陽相對的「太陰」星宿,先民們又將月亮視為主管雨水的神祇。

雖說「嫦娥變蟾蜍」自有其神話性的一面,但用蟾蜍來隱喻月亮,頗有道理。蟾蜍性親水,冬蟄夏出。從卵、蝌蚪到有足無尾的蛙,其周期性的生命歷程,讓古人想當然地認為蟾蜍就是月宮的主人。

其實,不只在中國,用蟾蜍或蛙來隱喻月亮,在全球各處的人類文明中也廣泛存在。太平洋中,索羅門群島的土著也把月亮看作一隻蟾蜍的化身;美洲的墨西哥人就認為月亮女神,是水的掌管者,她的化身是一隻大青蛙;蓋亞那的印第安人也認為月亮中有一隻青蛙;在蘭雀印第安人的傳說中,有一對姐妹和星星結婚,各生一子。妹妹的孩子蘭雀後來升天,成為了月亮,而同行的妻子就成了月中的蟾蜍……

令人好奇的是,到了西漢時期,大多數的典籍中,月中的蟾蜍已經與玉兔同在。玉兔何來?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聞一多有過嘗試,他認為「蓋蟾蜍之『蜍』與『兔』音近易混,蟾蜍,變為蟾兔」。於是蟾蜍一分為二,變成蟾蜍和玉兔。

「擷芳主人」董進為我們帶來了另一種解釋——蟾蜍與玉兔的形象來自月球上的陰影圖案。按照他的理論,在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中,右上角的部分可以看到根據月球陰影繪製的蟾蜍與玉兔。只是,「帛畫因為整體構圖的需要,月亮與之前的圖示是左右相反的。」

「擷芳主人」 董進對月中蟾蜍和玉兔來源的解釋圖

有美女、有動物,月宮中當然也少不了植物。樸實的中國人選擇了「桂」,至於是月桂樹,還是桂花樹,中國人就分辨不清了。但現代植物學中,前者屬於樟科,後者屬於木犀科,差別大相徑庭。

關於月中的桂,最早的資料見於西漢《淮南子》「月中有桂樹」的記載。至於來歷,有人說「月桂,因其逐月開花的特點,被附會到月宮」;但考據黨們可不善罷甘休,他們從訓詁學中探明「桂」和「蛙」都是從「圭」的同源詞,因而月中的「桂」就是從象徵繁衍生育的「蛙」中孳乳派生而來。

漢代嫦娥奔月銅鏡, 直徑13.5厘米

六朝時期,道教玄學之風越刮越猛,桂開始成為方士們煉丹的仙藥,月中的桂樹也因此被越傳越離奇。到唐代,「嫦娥奔月」的神話逐漸成熟,又增加了「吳剛伐桂」的傳說。《酉陽雜俎》載:「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隨合。其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吳剛伐桂」內容的添加是嫦娥神話在唐代發展中的重要收穫。這種「樹創隨合」的意向,和古希臘神話中背負巨石的西西弗斯的遭遇極其相似,東西方文化之間在「二律背反」上的巧合,恰恰印證了悲觀存在主義哲學大師加繆的話——「真正的救贖,並不是廝殺後的勝利,而是能在苦難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寧」。

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畫,上有蟾蜍與玉兔形象3文人筆下的常客

「文學是移位的神話。」每至皓月當空,文人們抬頭仰望時,想到如此豐富、浪漫的嫦娥故事,怎能輕易從筆下放過。如此,月宮中冰清玉潔的嫦娥,變成了文人們對知音與美的訴求,也成為文人們進行審美關照時對自身心境的寫照。在他們筆下,嫦娥最終完成了從「神性」到「人性」的轉變。

廣寒宮內,嫦娥形單影隻;青燈茅屋中,才子們寂寞難耐。通過嫦娥表現文人們孤獨寂寞的內心,這樣的詩詞在古代不算少數,李商隱將這種心頭的微微凄涼發揚到極致。他的《嫦娥》便是典範:「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此詩中,李商隱用他一貫擅長的象徵手法,通過碧海、青天、嫦娥、孤月的組合,極力渲染出時空的廣袤無涯,將直至心間的孤獨感幻化做一種「測之無端、玩之無盡」的虛幻縹緲感。難怪葉嘉瑩先生讀完此詩後,也會說:「義山沒有得道之心,也沒有哲人之想,義山的寂寞心,只是因為他的感情較我們更為深厚,他的感覺較我們更為敏銳,因此而造成一份純粹詩人氣質的寂寞。」

懂得了寂寞,便懂得悔恨。正如王爾德所說,生命的悲劇有兩種,一種是達不到目的,一種是達到了目的。嫦娥偷吃不死之葯,換來長生不老的玉容仙身之後,卻不得不獨自背起道德的枷鎖,更得在清冷孤寂的月宮中飽嘗無盡的寂寞,這不能不說是一場悲劇。於是,大明「前七子」之一的邊貢,在某個中秋花敗後的月下,獨自吟誦「月宮秋冷桂團團,歲歲花開只自攀。共在人間說天上,不知天上憶人間」。全詩無一處「恨」字,卻通過天上與人間、今夕與過往的轉移對比,透露出淡淡的無奈。天上人間、人間天上,欲說還休、欲言又止,嫦娥難以啟齒的悔恨頓時溢於紙面。

有人看到月亮上的陰暗面,自然也會有人看到月亮的光明面;有人難耐月宮的清寂幽寒,自然也會有人對月宮的清麗優雅無限憧憬。最終,對月亮的審美觀照,使得文人們想像中的月宮成為了極美極樂的世界,嫦娥也成為世人心目中集諸多美麗於一身的精神偶像。薛濤吟道「有時鎖得嫦娥鏡,鏤出瑤台五色霞」,韓翃吟道「嫦娥曳霞帔,引我同攀躋」,李咸用吟道「雙童樹節當風翻,常娥倚桂開朱顏」,周邦彥吟道「桂華流瓦,閑雲散,耿耿素娥欲下」。

最後,頗為好色的白樂天,以月代人,細緻入微地用嫦娥描摹女子形態。《鄰女》中「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綉床前」,月中的嫦娥只有夜晚才會出現,旱地也不可能長出蓮花來。而詩中,白居易肆意想像,入神地描繪出了「聘婷十五」歲時鄰家少女的曼妙姿態,仙與人合二為一。

廣寒舊遊立軸,尺寸84×33cm,作者系明朝才子唐寅

《周易》言:「坎為月,陰精也。」月亮的變化與女生的生理活動在周期上的一致性,讓東方和西方的人們都願意將月亮與女性意象結合在一起。美國分析學派的艾瑟·哈婷直言:「對於原始人和詩人及當代的夢幻者,太陽就是男性,月亮則是女性」。

但用月亮的形象來譬喻功名,卻是只在科舉制度下的中國才特有的事實。晉代的郤詵曾自喻:「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首開以「折桂」、「攀桂」比喻博取功名的先河。到了宋代,《新編醉翁談錄》中也曾提及「……登樓或於中庭拜月,各有所期:男則願早步蟾宮,高攀仙桂。女則願貌似嫦娥,圓如皓月」。正是中國人的崇月心態,最終讓「登科」和「登月」聯繫了起來。詩文中,我們屢屢見到「蟾宮折桂」的意向,比如李白的「欲折月中桂,特為寒者薪」、晏幾道「姮娥已有殷勤約,留著蟾宮第一枝」、王安石「常娥攀桂枝,顧景久徘徊」。

到了明清,月亮所代表的科舉功名意象已經滲入到民間生活的方方面面。《牡丹亭》中有「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的句子;清代的《紅樓夢》中,林黛玉見到乖乖去上學的寶玉,竟也忍不住嗤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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