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所有專業演員的金馬影帝
《私人訂製》之後,馮小剛有兩年沒有拍電影,這段時間,他參加了兩檔綜藝節目,給兩位新人導演的影片擔當監製,並應管虎之邀主演了《老炮兒》。很多人覺得,老炮兒就是馮小剛的分身,他們同樣掙扎於中年到老年的過渡階段,年齡感還不足以消化身上的戾氣,使之與這個世界和解。
面對年輕觀眾的趣味,馮小剛並非沒有困惑,只是不確定這種和解是否必要,「是非弄我不喜歡的討好他,還是讓他看他不喜歡的東西迎合我?」既然話不投機,乾脆像老炮兒一樣,以自己的方式硬硬地存在。這是馮小剛的選擇,也不管斗轉星移,江湖還是不是那個江湖。
馮小剛: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編輯/張大海 採訪、撰文/李茹涵 統籌/任國源
就是老炮兒
11月21日晚上11點,管虎在兩岸三地一百多名記者的掌聲和尖叫聲中走進金馬獎後台的採訪區。10分鐘前,他剛剛替遠在北京的馮小剛捧回座金馬獎影帝獎盃,順帶宣讀了一封提前準備好的「獲獎感言」。在這封下午4點半發出的簡訊中,馮小剛寫道:「提前寫獲獎感言很奇怪。說句得了便宜賣乖的話,我應該拿最佳新人獎的,因為我還是個新人,得了最佳男主角就沒有進步空間了……感謝評委們不問出身的肯定,我得到過一次金馬,又得一次,剛好我姓馮,二馬馮,兩匹馬。」
在採訪區,記者們起著哄要跟當事人對話,慫恿管虎掏出手機:「剛哥,現在這兒有一百多記者,您跟他們說兩句話吧,我就好交代過去了。」馮小剛「嗯」了一聲算作開腔:「各位,對所有的專業演員,我說一聲得罪了,得罪了。」台下一片鬨笑。「說真的,我呢下回不演了。」不出所料,這句「得罪」成了第二天各大娛樂媒體的頭條,沒來台北的馮小剛,跟金馬獎來了場快意恩仇,里子面子全都佔了。
對於金馬獎的缺席,有人說馮小剛「雞賊」,但他自己的解釋是「惦記會讓人心態不好」。與其給金馬獎面子,不如給自己面子,這是快奔六十的馮小剛不假思索的選擇。狼煙四起的一日,他過得隨心所欲。下午,先是在中韓電影論壇上,大罵年輕人做事「不認真、怕麻煩」,痛批「現在的明星都被粉絲寵壞了!」晚上,又趕到老炮兒演唱會,對著成百上千的兒媳婦(李易峰粉絲)大唱《愛的代價》,分毫沒把獎項和競爭者放在心上。
甭管時代是不是變了,依舊要牛逼哄哄,直來直去,這是馮小剛的作風,也是老炮兒的信條。
在導演管虎心裡,老炮兒是歸隱衚衕的六爺,年紀雖老、脾氣不小,他看不慣小輩兒破壞規矩,還想著以自己的方式跟時代蠻幹,卻發現自己早就成了生點兒氣就血管阻塞、呼吸困難的心梗病人。斗轉星移,時代巨變。老炮兒們的規矩、價值、生活意義、崇拜對象、知識、經驗、光榮、愛慕,全都過時了。不管承不承認,甘不甘心,他們註定要被新一輩取代。老炮兒和小炮兒結下的梁子,老子和小子之間的愛恨情仇,遠不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那麼簡單。
寫這個人物的時候,管虎在心裡思忖,「現有年齡段的職業演員中誰能夠勝任?」想來想去,找不著人。「因為在我看來這個人物是不能塑造的,不能用他的職業表演方法去塑造,完成不了,特假。那怎麼辦呢?我就想找一個非職業的,但真從衚衕里拽一個人來,商業上不能允許,給逼得沒轍了。」
後來還是媳婦兒梁靜出主意,說你不覺得馮小剛挺像嗎?倆人閉眼一琢磨,確實像。可是那時候,馮小剛正給自己放大假,偶爾有他的新聞,不是在LA曬太陽喝茶,就是在《笑傲江湖》里給段子手當評委,叫他花時間塑造這樣一個耗時耗力的角兒,他能應嗎?
馮小剛不是沒演過戲,但除了哥們兒王朔2000年的《我是你爸爸》外,他的角色無論是《讓子彈飛》里的湯師爺、《建國大業》里的杜月笙、《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胡老師,還是《功夫》里的鱷魚幫老大,頂多算是提味兒的胡椒面兒。然而在《老炮兒》中,六爺是絕對的主角,100場戲裡90場有他。在這部近些年來難得一見的「人物大於事件」的國產片里,六爺是骨頭、是脊樑,是不容閃失的衝鋒槍。
平素里,跟管虎頂多算作「點頭之交」的馮小剛,真會願意為了他「放下雜念、放下負擔,付出大量精力、體力和時間,去做一件沒把握且不擅長的事兒」?管虎心裡打著鼓。
就這麼著,本子到了馮小剛手裡。據說,沒容撂下,馮小剛一口氣就給看完了:「中間兒,家裡人喊我吃飯,見我沒動靜,進屋瞧見我看劇本呢,特驚訝。看什麼呢,不說歇了,不看劇本了嗎?是啊,是說不看了,但放不下啊,這本子寫得瓷實!」馮小剛跟記者說。
「這些年,大家拍的都是純娛樂的電影。要不就是像港片一樣,瞎編一槍戰片;要不就是弄一灑狗血的喜劇;或者弄一些神鬼故事,所謂魔幻。沒誰正經地說咱們拍一現實主義。這種電影變得鳳毛麟角了,拿到這種劇本的時候,就覺得瓷實,值得拍,跟現在的風尚反其道而行之。」
看完了劇本,馮小剛約管虎到他酒仙橋附近的工作室,喝了頓大酒。「原本我的意思是,要不你把這本子讓給我得了,我想導。後來,管虎跟我聊他為什麼想要弄這個戲,為什麼想讓我演。我在腦子裡把自己放在演員的位置上過了一下,覺得這個事可以做,幹得了這個事。」
馮小剛覺得自己跟老炮兒氣味相投:「我跟他是同代人,從我們那個時代到現在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以說是巨變,這個經歷我也有。再加上像他這種有江湖氣的、有點血性的人,從我們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有不少是這樣的,演他我不用去體驗生活。如果不是這樣一個人物,我可能怎麼也不會接。」
馮小剛就是老炮兒,老炮兒亦是馮小剛,這或許是觀眾和金馬獎評審達成的共識。
他們同樣掙扎於中年到老年的過渡階段,年齡感還不足以消化身上的戾氣,使之與這個世界和解。他們愛面子,好批評,希望下一代接納自己的價值觀。在他們看來,脫離舊文化的社會是失序的、全新的、不可理解的,儘管他們也曾從上一輩手裡接過這個社會,並且狠狠大破大立了一番。在管虎的電影里,老炮兒面臨的窘境,照出了一代人的生活面,也照見了馮小剛自己。
停下馬拉松,逃出窄巷子
2013年《私人訂製》上映後,馮小剛對拍電影產生了一種逆反情緒。他說:「我就覺得這麼多年一部接一部地拍電影,沒有其他的生活。就像在一個特別窄的衚衕里長跑,還不是短跑,你怎麼跑,感覺兩邊都是這麼一個牆,越跑越窄。」
2012年,他跟王朔、劉震雲耗費半生心力的《一九四二》遭遇票房和口碑的雙重滑鐵盧。讓華誼兄弟折了本,馮小剛里子面子都掛不住。轉過年來,他開始約王朔,想在自己最擅長、也最有安全感的喜劇上找補。劇本寫得飛快,兩個多月,《私人訂製》就開機了。沒料到,這部最終票房7.1億,還未上映就已確保盈利的電影,對於馮小剛的打擊其實更大。一個一直面向觀眾的導演,趣味忽然不再被觀眾所理解,令他憤怒且悵然若失。
「《私人訂製》是我最不認真拍的一戲,前面的《一九四二》是我最認真拍的一戲。但是最認真拍的戲不賺錢,最不認真拍的戲票房最高。」馮小剛搖著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覺得自己搞不懂市場,更搞不懂年輕人。
《私人訂製》上映後,口碑是掉渣的。觀眾漸漸發現,馮小剛不好笑了。王朔式的諷刺幽默逐漸失去時代語境,年輕人顯然更喜歡「當代的」、「直接的」、「化學的」笑料。那時的王朔被今天的韓寒、郭敬明、饒雪漫頂替,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趣味。
馮小剛搞不懂這一撥年輕人的趣味。他陪女兒看綜藝節目,男男女女為一張名牌扭打一團、鬼哭狼嚎,女兒看得入迷,飯都可以不吃,他自己兩分鐘就厭了。「我不知道那有什麼意思!」他也想過跟這個年輕的世界和解,但又覺得沒必要,沒什麼可聊的。「就是趣味不一樣,但你要說有什麼,其實也談不上,它也不敵對,只是他喜歡的東西,我不喜歡,我喜歡的東西,他不喜歡。那怎麼和解啊?是非弄我不喜歡,他喜歡的那個?還是說讓他看他不喜歡的東西,迎合我?」
既然話不投機,乾脆停下來過另一種日子。兩年多的時間,馮小剛沒有拍電影,倒是主演了一部電影、錄了兩檔綜藝節目,外加給張皓、孫皓兩位新人導演做了把監製。「就覺得停一停還是對的吧。」馮小剛斜倚在工作室寬大的沙發上,跟記者說,「如果拍完《私人訂製》緊接著再弄一戲,也不會是《我不是潘金蓮》了。」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奪得金馬獎影帝九小時前,馮小剛正在騰訊電影論壇與姜帝圭一起為他們監製的影片《壞蛋必須死》造勢。這部影片出自馮小剛的「徒弟」孫皓之手,孫皓此前的身份是馮小剛的場記,從《甲方乙方》開始就在他身邊工作。
孫皓對馮小剛這位監製的評價是「有建設性,但不絮叨」,「他會給一些建議,幫我減掉他認為的『贅肉』,但從來沒有說你必須要這樣或那樣。」馮小剛不喜歡在年輕人面前指手畫腳,「給年輕導演上課,我沒這義務!我年輕的時候,誰跟我說了?而且你跟他說,應該怎麼地,他說你這套早過時了,少跟我玩這套,起碼心裡是這麼想的:你還告訴我呢?我錢賣的比你多。」
年輕導演上門討教,馮小剛唯一跟他們交代的就是別貪心:「一開始你就得想明白了,你要是決心拍面向大眾的電影,就把自己的喜好收起來,去研究大眾喜歡什麼。要不就是你只拍你喜歡的,作者的,壓根兒別管票房。這兩邊兒任何一邊兒走好了都行,但是不能猶豫,一猶豫你就什麼都不是了。」
與其說是教訓新人,更像馮小剛的自我剖白。這些年,他在市場和情懷裡跌跌撞撞,最後幡然醒悟,其實是將自己閹割得不夠徹底。「觀眾一直沒變,從《甲方乙方》開始都是這樣,只要是喜劇,胡扯的這種,觀眾是最喜歡看的。我從那個年代走過來怎麼會不知道。其實不是觀眾變了,是我變了。」
第一部電影就想拍《一九四二》的馮小剛,因為當年缺少市場話語權,一不留神就做了十幾年的「賀歲王牌」「喜劇教父」。後來的很多年,拍電影更像是他和投資方的博弈,「滿足你一部,滿足我一部。」「現在的年輕導演和我們當時遇到的問題是一樣的。你看徐崢、大鵬他們這一批,等他們慢慢有了話語權,有了市場的信任度,逐漸知道電影還可以做成這樣,很多東西也會慢慢改變。而對於我來說,現在已經有了這個自由度,你不去用,還是繼續成為一個印刷機,顯而易見我覺得是不划算的。」
2015年11月19日晚,華誼兄弟發出公告,擬以10.5億元收購浙江東陽美拉傳媒有限公司70%的股權。公告顯示,收購後馮小剛、陸國強兩人將分別轉讓旗下69%和1%的股份給華誼兄弟。馮小剛終於有了自己的電影公司。
如果說過去的十幾年,馮小剛拍電影是「打鼠忌著花瓶兒」,怎麼都要顧及投資方華誼兄弟是賠是賺的話,那麼這一步棋,顯然讓他獲得了更大的自由空間。「這兩年我拍了兩個綜藝節目,其實我的興趣是不大的,但是它確實掙很多錢,因為有這些錢,我在拍電影的時候,覺得特別有底氣,覺得這個事不掙錢,我喜歡干我也干,如果你們要有擔心,我可以告訴你別投資了,我自己投資。」57歲的馮小剛顯得強硬且篤定。
「我比較主張不同年齡段的導演做你這個年齡段的事兒。比如伊斯特伍德,八十多了,他拍的片還是有人看。中國也不都是十八九的小年輕,把四五十這群人服務好了,這個數字也不小。起碼和我同齡的這些人,我覺得他們看我的東西還是有共鳴的。」馮小剛雙手放在腦後,伸了個懶腰,北京大爺的勁兒又上了身。
這勁頭、這畫面叫人想起8月間他發過的一則微博:李宗盛唱「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的意思,不是因為沒人迎接而失落,他的意思是說,你們不是覺得我們老了,你們年輕嗎?我站上山頂上了,我也沒瞧見你們呀。
「馮廉頗」老則老矣,還是那麼沖,還是那麼牛逼哄哄!
對話馮小剛
你第一次看《老炮兒》劇本的時候,就覺得它很磁實,與現在的風尚反其道而行之,所以特別有興趣?
對,這個電影包括對華誼兄弟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大家都在盯著看它的市場表現究竟怎麼樣,觀眾還認可不認可這樣的電影?華誼兄弟今年最賺錢的倆電影,一個是六天拍出來的,一個是《梔子花開》,這倆電影最賺錢,其他都不賺錢。如果《老炮兒》觀眾也不愛看,那他們就乾脆全走那一路子的。如果這片子市場反饋還行,他當然還是願意做回到電影本體上來。我覺得現在也只有華誼兄弟還拍這種片子,像《老炮兒》,像我下邊這個劉震雲的小說《我不是潘金蓮》,其他你再找任何一公司,他會做這事嗎?他不會。
你年輕的時候,茬過架嗎?
我們機關大院跟別的大院發生衝突的時候有這種情況,上中學的時候也有過,那個年代這種事經常發生。其實茬架真打起來的時候不到一半,這兩撥人里都有認識的人,弄弄就給說和了,最後就是一塊兒去「老莫餐廳」撮一頓。
鴕鳥那場戲在《老炮兒》里看似一個閑篇兒,但很多人特別喜歡,鴕鳥之於牢籠就像老炮兒之於這個時代?
六爺跟這個時代有點格格不入,心裡頭堵著一口氣,總想把這口氣給放出來,趕上兒子這事兒就豁了。那個鴕鳥從籠子里跑出來,他在這騎著自行車,有這樣一個呼應。有時候電影里真正的知音都是看你這些閑筆。比如《老炮兒》你問普通觀眾,他就不知道這鴕鳥是幹嗎的,太沒勁了,建議把這個給刪了。相反你拿到電影節去,影評人就說這個好。其實不是普通觀眾沒這個腦子,是他不願意費這個勁兒去想。
當下市場上票房特別好的片子,有很多其實跟電影本體離得有點遠了,這就出現一個矛盾。作為創作者,你覺得有沒有義務去引導市場和觀眾?
觀眾哪提升得了啊?觀眾不需要提升,觀眾裡頭什麼高人都有。我知道很多觀眾都是思想的巨人,當他坐到電影院里的時候,他就想再別讓我動什麼腦筋了,我到這來就是讓自己高興一下,舒服一下,生活不容易,我到這來,你給我打針麻藥也就過了,真想給我開一刀,我不要那個。
但長久這樣下去,會不會整個行業要變壞?
我覺得沒法改變,或者說強行地干預,那不就變成了我們很反對的那個東西了嗎?市場其實應該是一個自由的,任其發展的。當大家都覺得這東西沒勁的時候,你還弄這一套,他就嗤之以鼻了,他馬上就拋棄你。當他不拋棄,覺得你就這樣挺好的時候,你想改變他們,肯定是徒勞的。所以我還是主張市場想往哪兒去,你就順著它那個勁兒走,它自己一定是有一個調節能力的,不用擔心。當大家都喜歡這個的時候,你硬給它搬開,這就是計劃經濟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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