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肖像(附照片)
腓力四世半身像(油畫) 委拉斯凱茲[西班牙] 楊好 倫敦國家美術館懸掛著一幅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的半身肖像。整張畫不算大,尺寸甚至小得不像一位哈布斯堡君主應有的畫像。沒有鑲嵌漆金鎏銀的邊框,任憑所有一併被眼前的黑色吞沒。委拉斯凱茲總是這樣,用最暗的色彩記錄著歐洲最耀眼的家族;腓力四世也總是這樣,在畫家面前穿上黑色的絲綢或天鵝絨,一如他所背負的頭銜那樣沉重莊嚴。 1621年,腓力四世從父親菲利普三世手中接過了歷代哈布斯堡西班牙國王的權杖。1623年,委拉斯凱茲進入皇宮,專為這位新的君主和他身邊的家人製作肖像畫,終生。這兩個男人有著可以稱之為偉大友誼的關係。委拉斯凱茲在皇宮裡有屬於自己的工作室,據說腓力四世經常站在他身邊看他構圖,調色,親眼見證那些抓不住的威嚴如何變成了人民眼中敬畏的所在。作為一名狡黠的塞維利亞人,委拉斯凱茲深諳如何賦予這些幾近真實的皇室肖像深藏不露的意味:它們可以是皇室聯姻直接的誘惑,可以是紀念小王子誕生最受歡迎的禮物,也可以是讓整個歐洲俯首稱臣的憑證,最終,它們就是一場毫不掩飾的權力的展示。 然而,這幅全黑的半身肖像在注視著我,我分明感到英國潮濕的空氣中,逐漸分泌著一個男人的憂愁與哀傷。美術館裡總是充斥著一種奇特的味道,一種混合著早已乾涸的顏料和松節油的味道,或許滿是歷史的塵埃,讓人輕易就聯想到泰晤士河那邊冰冷澎湃的倫敦塔——它總是在銀色的月光下吟誦一首高深莫測的十四行詩,縱使相逢應不識。此時的腓力四世年已半百,委拉斯凱茲忠實地畫出了老國王下垂的眼角,鬆弛的下顎和稀少的金棕色頭髮。 據說這是腓力四世最不喜歡的一張肖像畫。人們猜測這是因為他不願看到自己衰老的容貌。巧的是,在這幅畫像旁邊掛著的是腓力四世少年時著名的一幅全身肖像畫——《著棕色和銀色的腓力四世》(Philip IV in Brown and Silver)。這幅畫中,腓力四世成為西班牙的執政者剛滿兩年,高揚的眉頭,上翹的八字鬍,意氣風發,一身深棕色綉有銀線的禮服。如此華麗的服裝在哈布斯堡皇室是不常見的,更多的時候,國王身著黑色或藍色,如白紙般僵硬的衣領下佩一條金色的鏈條,彷彿想要保護騎士精神永恆而脆弱的優越感。比起同時代英國國王天鵝絨袖筒處精心縫製的蕾絲,或是法國國王身邊刻意展示的綴滿珠寶的皇冠,西班牙國王的行頭仍舊過於簡樸。他們認為——如此驕傲地認為,哈布斯堡家族是天生的王者,所以不需要多餘的裝飾再來證明他們的王權和全歐洲不可企及的高貴血統。 那幅盛裝禮服的腓力四世肖像,應懸掛在埃斯科里亞爾皇家圖書館(Escorial Library)的大廳,與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形成一道漫長的、光榮的哈布斯堡之傳承畫廊。閃耀在畫面的銀色時刻提醒著觀眾,這張肖像記錄著一個國王的尊嚴與憧憬,也記錄著一個父親的喜悅與期盼。那一年,腓力四世的第一個兒子卡洛斯王子(Infante Baltasar Carlos)剛剛出生,一切似乎是上帝對這個古老家族的恩寵。最終,這張畫並沒有出現在埃斯科里亞爾巨大的矩形迴廊里,英俊勇敢的卡洛斯王子在十六年後死於天花。 那是死亡的彼岸,皇都馬德里在極度炫耀著自己財富的同時,正在走向一場衰亡的葬禮。黑色,這個象徵哈布斯堡家族作為正統天主教捍衛者和至高無上權力擁有者的顏色,也代言著死亡,緘默,一切歸入沉寂。他們為自己準備了一個屬於強者的結局。於是,腓力四世並非懼怕看到自己的衰老,他是懼怕看到金色帝國的衰老和整個家族欲言又止的命運。他身邊的亡魂不滅,那些嘆息與悲憫透過城牆外邊市民們戰慄的敬畏飛奔而來,與日和月一起抵達他衰老的臉頰,每分每刻,不知疲倦地奏響一曲亡者之歌。 腓力四世失去了他親愛的安娜王后,失去了他寄託以全部的卡洛斯王子,他們的離去彷彿使這位國王的夢想變得越來越虛無縹緲。腓力四世終究不是他的祖父腓力二世,哈布斯堡家族巨雷一般的強盛已漸漸顯露疲乏。提香為腓力二世所畫的巨幅肖像被仔細地藏放在西班牙皇宮引以為傲的畫廊里,它的對面是哈布斯堡廣大領地的開創者查理五世。腓力四世一定經常面對著祖先們的肖像沉思——他終究沒有穿戴起那沉重的精鐵盔甲,或是他蒼白的皮膚和敏感的眼神使他更像一位愛好文學藝術的貴族青年,而非指揮千軍萬馬的歐洲領袖。這夢想,只是個夢想,如一回悠長難捱的旅途,一首沒有終章的安魂曲。一切都是歷史的黑鏡子,不知誰又在某時某地窺到了某人某物。 去年五月,我在一次文藝復興的會議上見到了西班牙普拉多(Prado)博物館的館長法勞米爾(Miguel Falomir)先生,他是已逝哈布斯堡家族大部分藝術遺產的守護者。這個西班牙男人一臉凌亂的大鬍子,總是打著一條明藍色的領帶,捧著一碟蘇格蘭點心小心地走在人群之間,沉默寡言,偶爾會特別誠實地對身邊的人微微一笑。每個世紀,都有這樣一些守護者們,在落滿灰塵的雙頭鷹徽章之間,在層層嚴防的名畫背後,追逐一閃即逝的幻影,記錄殉道者的榮耀,搶劫者的勝利,死者的迴音和藝術的輝煌。博物館的誕生讓這些私人的隱秘暴露在鎂光燈下,如此吞沒如彼沉迷,越接近真相,真相越是遠去,或是越脆弱得不堪一擊。 委拉斯凱茲太了解腓力四世。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再畫傷心的國王,而是不斷畫著新公主瑪格麗特·特蕾莎。瑪格麗特因為這些偉大的畫作成為了一個永恆的夢境,永遠的公主。幾個世紀以來,無數人著迷於畫中的這個孩子:沒有發育完全的身子,羞澀驕傲的目光,龐大的裙撐和沉重的珠寶。她是幸運的,她沒有繼承哈布斯堡近親結婚所留下的遺傳:突出的下顎,厚嘴唇,抑鬱和歇斯底里。然而美麗的公主無法預言哈布斯堡捉摸不定的未來,在誕生的那一刻,這位高貴的西班牙公主就被指定將要嫁給自己的舅舅——奧地利皇帝利奧波德一世,委拉斯凱茲為她所作的畫像從她三歲開始,便被陸續送入維也納的皇宮:三歲的粉色裙子,七歲的白色裙子,八歲的藍色裙子。雖然她是西班牙王宮的明珠,也在奧地利王宮備受寵愛,她在二十一歲便離開人世,六個孩子中只有一位小公主活了下來。這就是哈布斯堡,這還不是全部。當時,我在維也納博物館那間掛滿皇室肖像的房間里已經淚流滿面,久久地,聽著窗外微弱的風聲,那不是嘆息,不是哭泣,不是微笑。那是命運。 瑪格麗特的對面,是她的哥哥,隨後的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二世,腓力四世盼了一生的王位繼承人。卡洛斯二世體質極度虛弱,跛足,天生不能生育,下顎嚴重前凸,畫像里獃滯的目光也暗示了他智力上的不足和精神上的不穩定。代代相傳的近親聯姻保障了王朝的堅固與統一,也終於造就了王朝的沒落。歷史正是如此,沒有永久的霸者和永遠的幸運兒。雖然更多地,刻骨銘心的傷痛被時間的海浪一次次摧毀,掩埋,或是衝擊上岸,連同發光的貝殼和白沙一起,乘風歸去。 倫敦國家美術館裡的觀眾川流不息,不知多少人看到了一個國王的肖像畫,多少人看到了一個老去的父親,又有多少人看到了那雙悲傷的眼睛。正是這悲傷,在消失的蒼茫黃昏,掩去了人聲鼎沸,讓我們終於再次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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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語:只有將寂寞坐斷,才可以重拾喧鬧;把悲傷過盡,才可以重見歡顏;把苦澀嘗遍,就會自然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