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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林默涵:他以魯迅為師,他曾捲入「胡風事件」

回憶林默涵:他以魯迅為師,他曾捲入"胡風事件"


2008年01月28日 11:48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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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者:林默涵

  性別:男

  終年:95歲

  籍貫:福建武平

  生前職業:文藝理論家

  去世原因:病故

  「等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撒到頤和園。」

  「要是頤和園不讓撒呢?」

  「那就倒進馬桶,沖走!」

  這是很多年前,身體仍然健康的林默涵和兒女們的一次對話。

  他所說的頤和園,更確切地是指園中一個名叫「雲松巢」的院落。1963年至1964年,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兼文化部副部長的林默涵受中央之命,召集張光年、李希凡、謝永旺、馮其庸等8名當時文藝界的理論骨幹,在此閉門撰寫「反修」文章,為時近一年。

  在這裡,年屆不惑的林默涵曾經壯懷激烈。

  2008年1月3日,當老人以95歲高齡辭世,他魂歸頤和園的願望卻未能實現。因去世時沒有明顯病徵,醫院表達了進行醫學解剖的願望,兒女們同意了。

  長女孫小林說,父親作為一名共產黨員、無神論者,倘若最後還能為醫學事業做點貢獻,他一定是願意的。

  以魯迅為師

    他把魯迅稱為「啟蒙老師」,有時在書店和先生邂逅,他都萬分激動

  林默涵原名林烈,1913年生於福建武平一個地主家庭。1928年初中畢業後,林默涵考入福州高中師範專科,次年便因參加共青團、寫白話詩痛斥土豪劣紳被校方開除,後前往上海從事地下工作。在擔任革命互濟會福建省總會秘書長一職時,這名20歲不到的小夥子又兩次被捕入獄。

  在上海,林默涵見到了早已聲譽卓著的魯迅。他後來回憶說,那時他崇拜魯迅,有段時間和魯迅住在同一個弄堂,經常遇到魯迅,可對方不可能認識像他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學生。

  有時在內山書店跟魯迅邂逅,他都萬分激動,但從來不敢主動去跟魯迅攀談,總是等到魯迅離開書店,他才悄悄在後面目送魯迅,直到先生的背影消失在遠處。

  或許是魯迅以筆為旗的做法鼓舞了林默涵,1934年,林默涵來到上海一家報館工作,同時向《讀書生活》等報刊投稿針砭時弊。

  次年,林默涵東渡日本,入東京新聞學院學習。年底,「一二·九」運動爆發,林默涵旋即回國,不久前往香港,在鄒韜奮主辦的《生活日報》任副刊編輯。這一時期,他開始使用「默涵」這一筆名。

  在延安

    他後來曾多次表示,延安文藝座談會對他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抗日戰爭爆發後,林默涵奔赴延安,進入張聞天兼任校長的馬列學院學習。在那裡,他結識了哲學家艾思奇。1940年,中共中央創辦綜合性理論刊物《中國文化》,林默涵在艾思奇推薦下,和他一起編輯這份雜誌。

  林默涵後來回憶說,當年茅盾、丁玲、劉白羽、何其芳等人的很多名作都發表在《中國文化》上,由於編輯部人手不足,他一個人擔負起組稿、編輯、校對等多道工序,印刷廠地處距離延安六七十里的安塞,他經常騎著一匹瘦馬來回奔波。

  也就是在這一時期,林默涵與時任毛澤東秘書的胡喬木相識,這段友誼延續了半個多世紀。

  1942年,時任延安華北書店總編輯並在《解放日報》副刊部兼職的林默涵,收到中共中央辦公廳發來的請帖,邀請他參加於5月2日下午在楊家嶺召開的一個座談會———這就是後來著名的延安文藝座談會。

  林默涵後來多次表示,延安文藝座談會對他後來長期從事文藝工作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從那時起,他找到了另一名精神導師:毛澤東。

  主管宣傳

    那時他很忙,有時很晚了,中央領導一個電話,他就要去彙報工作

  1950年,林默涵被任命為政務院文教委員會辦公廳副主任;1952年調任中宣部文藝處副處長、處長;1959年升任中宣部副部長兼文化部副部長。

  在林家三名兒女的兒時記憶里,那時父親總是很難有時間和他們說上幾句話,白天晚上都在開會、談話、起草和批閱文稿,經常還要去看演出。有時很晚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那邊一個電話,就要立即去彙報工作。

  孫小林回憶說,那時她經常跟著父親去看戲,可這並非父親的娛樂消遣,而是了解文藝情況的一種工作方式。

  時任《人民日報》副刊主編的李希凡記得,那時他寫作的每一篇大稿都要拿到林家審閱,常常已是深夜,身材瘦弱的林默涵伏案審稿,年輕十幾歲的他則站在一旁等候,儘管林很少訓人,但他改稿極其認真,一個標點、一個錯別字都會被標出來,讓等候審稿的人大氣不敢出,正所謂「不怒自威」。

  「他都是以說理為主,講話做事邏輯性極強。」李希凡說,很多聽過林老報告的人都說,他的講話記錄下來一個字都不用改,就是一篇好文章。

  「胡風事件」

    一批私人信件被輾轉送到毛澤東手裡,胡風由此跌入深淵

  因多年擔任宣傳和文化部門領導職務,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次文藝領域論爭中,林默涵常常都是位於輿論中心的人物,其中最具爭議的,便是「胡風事件」。

  胡風是中國左翼文化陣營的一個代表人物,曾受到魯迅肯定。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文藝理論的一些重要觀點上,胡風同黨內一些文藝工作者分歧很大,他們之間的爭論由來已久。新中國成立後,這些分歧和爭論依然存在。

  1953年初,林默涵、何其芳接連在《文藝報》發文,公開批判胡風文藝思想。

  次年,胡風著文《三十萬言書》上交中共中央,對林、何二文逐一作出反駁。此後,針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一直沒有停止。

  1955年5月,一個意外情況的出現使對胡風問題的定性驟然發生重大變化:一批胡風上世紀四十年代寫給作家舒蕪的信件被輾轉送到毛澤東手裡,這名以「魯迅學生」自居的左翼作家,由此跌入深淵。

  關於這批信件從舒蕪之手上達最高領袖的過程,不同當事人提供了不同的版本。

  據林默涵1989年口述的《關於胡風事件的前前後後》描述,1955年4月的一天,有人來到中南海中宣部辦公室,交給林默涵一本裝訂好的胡風寫給舒蕪的信件。

  林認為私人信件沒什麼好看,一直放在書架上。隔了一段時間偶然翻翻,看到信中對一些黨員和非黨員作家抱著仇視的態度,其中還有很多暗語,於是把舒蕪找來,請他把信中外人看不懂的地方作些注釋,把信件分分類。舒蕪很快整理完畢並交還林默涵,林看後交給胡喬木和同為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

  周揚看過材料後與林商量可否公開發表,林表示同意。考慮到對胡風的批判仍屬於學術和思想範疇,周把材料給了《文藝報》,在排出清樣並加上編者按後,胡、周又覺得事情重大,發表前需送毛澤東審閱。5月9日,周揚將材料一併報送毛澤東。

  雖然不同當事人對事發過程的描述有所出入,但隨後發生的事如今已為人們所熟知:毛澤東看過材料後重新起草按語,將胡風等人定性為「反黨集團」,5月13日,上述信件等材料在《人民日報》發表。5天後,胡風被捕,開始漫長的牢獄生涯。

  很快,第二批、第三批材料相繼在《人民日報》發表。「胡風反黨集團」也升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受牽連者2100餘人。1980年9月,中共中央做出審查結論:此乃冤案。

  拒絕道歉

    當年領導公開向「胡風事件」受害者道歉並要求林道歉,遭其拒絕

  伴隨對「胡風事件」的反思,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林默涵再次被捲入輿論的漩渦。林家兒女記得,父親當年的直接領導曾在公開場合突然向「胡風事件」受害者道歉,並要求父親也道歉,但遭到拒絕。在當時,父親的這一態度激怒了一些人。

  孫小林說,有一個時期,經常能聽到別人對父親的指責,而父親一直保持沉默。他曾不解地對家人說:「打了場敗仗,將軍要道歉,難道每個士兵也要跟著道歉?」

  林默涵惟一一次公開剖白是《關於胡風事件的前前後後》,他在文中說:「我做錯了什麼事,或者說錯了什麼話,我一定承認錯誤,並努力改正;但我決不向任何人『懺悔』,因為我從來是根據自己的認識,根據當時認為符合黨的利益和需要去做工作的,不是違心的,或是明知違背黨的利益和需要還要那樣去做的。過去如此,今天、今後也如此。這裡不存在什麼『懺悔』或寬恕的問題。」

  時至今日,林家兒女相信,父親絕不曾說謊或刻意陷害過誰,他只是在自己的職位上盡了他的職責,如果他認為是正確的,就會堅持到底。

  或許,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雖身居高位,很多事情的進程其實並不在他的預料之中———比如他自己的命運。

  兩部「樣板戲」

    《紅燈記》和《紅色娘子軍》曾為他帶來聲譽,可後來更多的卻是批判

  圍繞林默涵的另一場爭論,緣於兩部曾紅極一時的「樣板戲」。

  1963年2月下旬,江青在上海觀看了滬劇《革命自有後來人》,認為「這個戲不錯」,就將劇本推薦給自己在延安時的同班同學林默涵,建議其將該劇改編成京劇,這便是後來著名的《紅燈記》。

  1964年11月6日,《紅燈記》公演,毛澤東、劉少奇、鄧小平等人看後表示滿意,並上台接見演員,這出改編而來的現代京劇正式通過。

  之後,林默涵又牽頭創作了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

  上世紀八十年代,對「樣板戲」的反思之聲日盛,加上江青在這些「樣板戲」產生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抵制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對此,1988年4月27日,《中國文化報》以《周總理的關懷,藝術家的創造》為題,發表了一篇林默涵的訪談。林默涵強調,這兩個作品是在周總理關懷與指導下創作出來的,藝術性和時代特色都很強,江青確實插手過這些戲的創作,但更多的是干擾和破壞,「一些人不明真相,誤以為這些戲是江青搞的,這種被顛倒的歷史應當重新顛倒過來。」

  十年牢獄

    因長年被關押,他已不怎麼會說話,但仍堅持在腦海中創作舊體詩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林默涵成了最早被報紙公開點名批判的「反革命黑幫分子」之一,隨後是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批鬥。當年12月,林默涵被關押審查。

  據孫小林回憶,當時故宮已不開放,父親被帶到故宮的某個大殿里接受審問,當審訊者不滿意他的回答時,便是一頓斥罵和毒打,外邊的人卻什麼也聽不到。

  1966年至1975年5月,正當盛年的林默涵被關押了9年半。當時家人去看他時,他已「不怎麼會說話,嘴唇直哆嗦」,但喜歡寫舊體詩的他在沒有紙筆的情況下仍堅持在腦海中創作。

  孫小林說,看到她前去探視,已經長期未曾開口說話的父親還要求給他帶套日文版的毛選過去。在被關押的日子裡,父親通讀了《資本論》和許多馬列著作。

  1975年,林默涵被流放至江西豐城鋼鐵廠監督勞動兩年半。在這期間,除了堅持讀毛選、創作舊體詩,他常年堅持做自編的一套保健按摩操,為其在64歲時恢復工作打下身體基礎。

  再度出山

    茅盾說,出版《魯迅全集》,非林默涵這樣的「霹靂手」來抓不可

  1977年12月,林默涵再次出任文化部副部長,他恢復工作後主持的第一個工程,便是重新注釋出版《魯迅全集》。

  1981年魯迅誕辰100周年前夕,這套堪稱時代精品的16卷本著作順利出版。茅盾評價說,出版《魯迅全集》這樣的大工程,非林默涵這樣的「霹靂手」來抓不可。

  後來,林默涵還被推選為魯迅研究會會長。這名青年時代就崇拜魯迅的閩南學子,在他步入晚年後,以這樣一種他大概始料未及的方式,再次走近早年的「啟蒙老師」。

  1978年5月,林默涵出任恢復全國文聯及各協會籌備組組長。他主持召開中國文聯第三屆全委會第三次擴大會議,力主平反冤假錯案,對文藝界在「文化大革命」和反右鬥爭嚴重擴大化期間的案件進行全面複查,為文藝界的撥亂反正作出了貢獻。

  1982年後,林默涵退出工作一線,改任文化部顧問、藝術委員會主任,但他沒有放下手中的筆。1986年至1995年間,他寫的隨筆、雜感、回憶錄,以及訪談、講話、談話就有近百篇,其中1989年以後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文章就有60多篇。

  拒寫回憶錄

    看他身體每況愈下,有人勸他寫回憶錄,他擺擺手,「我不想標榜自己」

  2001年7月,年近九旬的林默涵因肺炎入院。看到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有人勸他儘快寫回憶錄,他擺擺手,「我不想標榜自己。」

  不寫回憶錄不意味著沒有回憶,在老人漫長的生命歷程中,有戰鬥,有榮耀,有爭議,也有純凈美好的記憶。

  林默涵晚年曾動情地跟兒女們提起當年在頤和園「雲松巢」工作的情景:一天緊張的工作後,幾個人晚飯後常在一起圍坐暢談或沿湖散步,時常可以聽到昆明湖畔傳來大學生們的笑聲、歌聲和手風琴聲,暮色徐徐降臨,偌大的頤和園隨之一片靜謐。

  據當年和林默涵一起工作的馮其庸回憶,那時林默涵在中宣部和文化部還有很多日常工作,常常城裡城外兩頭跑,日子過得清苦,寫作也不輕鬆,但一幫人白天一起討論,晚上抵足而眠,將近一年的時間充滿快樂。

  或許正是因為心存這樣一份美好記憶,林默涵才會說出「骨灰撒到頤和園」的話。

  如今斯人已逝,圍繞他的爭議或許不會就此停止。但對於這樣一位可以笑言將自己的骨灰「倒進馬桶沖走」的老人,身後毀之譽之,他會計較多少?

  生前身後,不少人評價林默涵時用到同一個詞:光明磊落。一位著名作家和文藝界領袖的評價則更加意味深長:「我或許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欽佩他的為人。」

  記者 張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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