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梁山社會的權利分配

　　 陳 良

　　 自古以來，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江湖，總有官職和名位區別。封官是也好，排位也好，都是非常敏感的問題。在官場，不知有多少王公大臣為此明爭暗鬥或公開殺戮；在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俠為此展開激烈PK或無情搏殺。不管怎樣，人是社會性動物，眾人聚集在一起，就得有一個為首的頭領，並依次排出名位。

　　 水泊梁山雲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的108條好漢，依次進行排位，不僅是必須的，而且至關重要。作為山寨首腦，宋江肯定知道，對好漢做出排位，實質上是進行權力和利益的分配，這個問題必須慎重考慮。如果分配得當，大家心安理得，排排坐吃果果，皆大歡喜；如果分配不當，有人會鬧情緒，甚至鬧出事端。好在宋江並非平庸之輩，這麼一個棘手的問題，他居然能夠巧妙地擺平了。宋江和吳用共同導演了一幕神秘劇，借一塊刻有108條好漢名字的石碣，製造各人名位天意所定的假象，就把各人的座次排定，巧妙進行了一次權利分配。

　　 其實，這種彰顯天意的把戲，並非宋江、吳用首創，陳勝、吳廣早年就玩過。想當年，陳勝作為屯長，奉命帶領九百名征夫去漁陽。路上遇到大雨，不能按期到達，依照法律都得被斬首。既然去漁陽是死，逃跑也是死，橫豎都是死，不如造反算了。陳勝與吳廣談起了造反的想法，兩人一拍即合意。於是，他們讓人把寫有「陳勝王」的帛布放入魚腹里，然後賣給營區的士兵；士兵烹食這條魚的時候，發現了魚腹中的帛書，無不感到奇怪。一時間，這個奇聞很快傳播起來。與此同時，陳勝讓吳廣夜間潛入附近的神廟，點燃篝火，模仿狐狸的聲音呼喊：「大楚興，陳勝王。」藉助魚腹的帛書和狐狸的呼喊，陳勝的威望急劇上升，人們普遍認為是天命讓他擔當「稱王興楚」的重任。

　　 當然，宋江也有宋江的苦衷，之所以借所謂石碣的天意排定眾好漢座次，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試想，除此之外，恐怕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開會決定，開多大規格的會議，哪些人是與會對象，就得費思量。僅僅是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四人開小會，肯定不合適，人家林沖可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當初就是他把晁蓋、吳用扶上一二把交椅的。若是開擴大會議，擴大到哪些人，也不好肯定。

　　 即便與會人員能定下來，排名的標準或規則也不好把握。到底是資歷優先，還是能力優先？是注重德才兼備，還是講究唯才是舉？是以功勞論英雄，還是憑名望排座次？是大家投票表決，還是大哥拍板定奪？凡此種種，都可能不盡人意。就算宋江能一碗水端平，或者能擺平，也未必能讓每個好漢心悅誠服。所以，宋江跟吳用弄出石碣的天意，真是高妙。對於宋江來說，可謂一舉兩得，既體現了自己的意願，又免除授人以柄的煩惱。對於梁山好漢來說，也不必為排名座次爭吵，不管什麼功勞、資歷或本領，既然石碣上蝌蚪文是天意的昭示，大家就只好認定或認命。因為在中國古人看來，天意最為神聖，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威，最具有合法性。

　　 可以想見，那些出身草莽且頭腦簡單的好漢，肯定會對石碣的天意信以為真。但是，梁山好漢當中也不乏明白人，他們可能會想到所謂天意其實是宋江與吳用玩出的把戲。對此，他們心知肚明，即便自己的排名不大合適，寧可委曲求全，也不願把秘密揭穿。究其原因，恐怕在於明白人比較識大體顧大局，他們懂得，一旦計較或爭辯，既有傷兄弟和氣，又有損宋江威嚴，所以只好揣著明白裝糊塗，忍氣吞聲接受天意的排名。

　　 不消說，關於石碣上的排名，宋江與吳用肯定做過仔細協商，總體原則也不外乎從功勞、資歷、能力以及關係等因素綜合考量。但是，對於梁山好漢的最終排名，後世讀者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粗略地看，108條好漢的排名大多恰如其分，實至名歸。但是，如果仔細推敲，就會發現那個排名並不客觀公正，有些人得了便宜，座次過於佔先，有些人受了委曲，座次過於靠後。具體來說，36天罡當中，李逵、解珍、解寶、楊雄等人有些名不副實，是不配做正將的；72地煞當中，朱武、孫立、黃信、裴宣、扈三娘等人，完全有資格進入36天罡行列，理應做正將。就是36天罡和72地煞過於之內，各人的排序也不盡合理，燕青、宋萬、杜遷等人的排名過於偏低，未免顯失公平。

　　 如今，咱們若要深究排名背後的問題，似乎能發現一些深層次原因，諸如任人唯親、山頭派系、妒賢嫉能、裝模作樣、歧視女性等等因素，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一個人的排名。

　　 自古以來，中國人崇尚選賢任能，反對任人唯親。但是，崇尚只是一種主觀願望，客觀實際可能大不一樣。比如，漢代也曾倡導選賢任能，要求地方向國家輸送人才，結果往往出現事與願違的情況，因此有民謠反映：「舉秀才，不識書；舉孝廉，父別居。」再說，人是有感情和偏好的，信賴和重用自己所親近的人也是人之常情；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僅意味著下屬隨著當權者的變動而變動，也意味當權者傾向重用自己親近的人。宋江並非聖賢，只是山寨大哥，在人事安排上，也不免打上任人唯親的烙印。戴宗、李逵是宋江的心腹親信，不僅被列入36天罡，而且座次明顯偏高；呂方、郭盛是宋江的貼身侍衛，在72地煞當中排名也比較靠前。

　　 或許有人質疑，宋江把自己最親的胞弟宋清列入72地煞中間，而沒讓他進入36天罡行列，豈不證明宋江並不任人唯親？不，這隻能證明宋江精明老到。作為玩權術的高手，宋江心裡十分明了，宋清沒有多大能耐，也未曾立過大功，如果把他列入36天罡當中，無疑會使人對石碣的天意產生懷疑，這樣對宋清和自己都不利，由此可能引起公憤，不利於籠絡人心。倒是讓宋清排名靠後，而給予一個管後勤辦筵宴的差事，即可撈油水得實惠，又不至於遭到非議。

　　 給每個好漢排出座次，實質上也是職位和利益的分配。108條好漢，表面上一團和氣，稱兄道弟，實際上還是有所區別的，因為他們來自不同的山頭派系。論山頭派系，就不免從親疏、大小、強弱等方面考慮，這樣無疑影響到蛋糕的切割與分配，最終結果自然是親優於疏，大優於小，強優於弱。

　　 就派系而言，凡是被宋江視為嫡系或對宋江有恩的，排名都盡量優先。在36天罡裡面，花榮、朱仝、雷橫與宋江是老交情，戴宗、李逵算是宋江的親信，李俊救過宋江性命，穆弘家資助過宋江，這些人在排名上多少佔了便宜；燕青的武功、智慧、才藝和綜合素質遠遠超過李逵，可他的排名卻比李逵低14位。劉唐、阮氏三兄弟是與晁蓋、吳用一起上梁山的，晁蓋雖然死了，但是有吳用照應，他們在排名上並沒吃虧。杜遷、宋萬、朱貴是梁山泊第一任首領王倫所倚重的開山元老，自林沖火併王倫之後，他們再也無法擺脫王倫派系的陰影，儘管他們一直做好本職工作，卻怎麼也得不到後任兩個首領的賞識，在好漢中的排名不斷靠後，再靠後，最後落到72地煞後面。

　　 就山頭而言，原則上是依照能力大小、勢力強弱排出相關人員的座次。除梁山之外，二龍山、少華山的勢力較為強大，來自這兩個山頭的好漢，宋江、吳用都不敢怠慢；所以，魯智深、武松、楊志和史進代表兩個山頭，進入了36天罡行列。不過，楊志在二龍山排名高於武松，而在梁山低於武松，大概是因為武松與宋江交情更深；朱武在少華山與史進地位相當，而兩人在梁山排名相差懸殊，恐怕是吳用從中作梗。

　　 吳用何以在排名上打壓朱武呢？問題在於，兩人都是文化人，都是吃軍師這碗飯。其實，就智謀和能力而言，朱武未必不及吳用。朱武在少華山當大哥的時候，吳用還只是一個鄉村私塾民辦教師教師；朱武即可當龍頭老大，直接帶兵打仗，又能做軍師出謀劃策；在破遼的時候，遼軍擺出了一個陣勢，吳用沒看出來，而朱武看出來了。論綜合能力，朱武不僅不低於吳用，甚至可能超過吳用。朱武的排名之所以偏低，主要是吳用「卡位」在先，比他早在梁山獲得首席軍師的職位，能借有利條件打壓潛在的競爭對手。這即可以理解為文人相輕，同行是冤家，也可以理解為妒賢嫉能。

　　 同理，對於那些曾經做過山頭老大的好漢，宋江也採取了打壓的政策。除了魯智深、史進，別的山頭老大都不曾進入36天罡行列。比如說，裴宣，不僅在體制內做過孔目官，而且在飲馬川當過龍頭老大，此人文武雙全，公道正派，鐵面無私，是包公、海瑞式的人物。宋江安排他定功罪賞罰軍政司總管，算是知人善用，但是在排名上給予壓制，說明宋江對他有所顧忌，此人講究依法辦事，認理不認人，如果讓他排名靠前，權勢過大，恐怕會影響宋江的權威。看來，宋江心裡並不想搞什麼「法治」，而是傾向於「人治」，追求一言九鼎的絕對權威。

　　 在排名問題上，有人吃虧，也有人佔便宜，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愁」。要說佔便宜最大的，恐怕非解珍、解寶兄弟莫屬。他倆出身很低，本領和貢獻也不大，不是宋江的嫡系，也沒有過硬的後台；可是排名卻進入36天罡，且在燕青之前。相比之下，孫立不僅是軍官出身，而且武功高強，鞭槍純熟，單打獨鬥，未有敗績；他有大將之才，能獨當一面帶兵作戰。可是，他的排名卻低於解氏兄弟，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仔細思量，讓解氏兄弟進入36天罡，也並非濫竽充數。宋江、吳用這麼做，必然有其深意，目的恐怕在於故弄玄虛，裝模作樣做擺設，造成石碣上的排名實為天意的假象，以便掩人耳目，忽悠公眾，尤其是忽悠那些受到打壓的好漢。朱武、孫立、裴宣等人，別看你們比解氏兄弟出身高能耐大，但是天意註定人家是天罡星，你們是地煞星，並非人力所為，所以別不服氣，認命吧，認命！

　　 中國古代社會，一直存在重男輕女、歧視女性的現象，水泊梁山也不例外。在排名問題上，宋江、吳用也未能擺設傳統觀念的約束，有意抑制三位女將。據小說判斷，扈三娘與王英、顧大嫂與孫新、孫二娘與張青，這三對夫妻當中，妻子的能耐都勝過丈夫，而排名卻屈居丈夫之後。

　　 最憋屈的，當屬一丈青扈三娘，她長相漂亮，武功高強，英勇善戰。在梁山好漢當中，她可以與林沖、呼延灼、董平等五虎將並駕齊驅；所有重大戰鬥，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衝鋒陷陣，屢立戰功。臨陣交戰，扈三娘先後活捉過三將（王英、郝思文、彭玘），創造了最佳戰績；林沖那麼厲害，也只捉過一將，即扈三娘。論本事或功勞，扈三娘進入36天罡，也是當之無愧的。可是，她的排名居然位於地煞星第23位，低於她手下敗將郝思文（第5位）、彭玘（第7位）。究其原因，當然是女性身份連累了她的排名。用現在話說，這是典型的歧視女性。

　　 從不同角度看，梁山好漢排名還存在別的問題，這裡不再詳說。總而言之，排名是對一個人能力和功勞的肯定，理應做到客觀公正。當然，我們不能，也不可能左右宋江、吳用的想法，但是，作為旁觀者，我們可以就此作出評判，發表議論。

　　 不論來自哪個山頭或派系，不分親疏，一視同仁；不管或與我是否有恩，也不管與我關係遠近，一律堅持標準，不徇私情；無論人家是否比我強，是否與我同行，都能包容，虛懷若谷，不妒賢能。假如宋江、吳用能夠做到以上幾點，我們也就無話可說，只能由衷地讚歎：這才是真正的實公道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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