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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義江:憶恩師夏承燾先生

夏承燾先生

尚余德業在人間,桃李栽成去不還。

少小從游今老矣,夢魂猶繞月輪山。

我的母校之江大學(杭州大學前身, 今為浙江大學)很美,她坐落在錢塘江畔的月輪山上。那裡鶯啼深林,溪喧幽壑, 座中觀海日,枕上看江潮,令我難忘。在那裡我度過了我的大學生生活,走上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教學和科研的崗位。其間, 使我得益最多、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恩師夏承燾(字瞿禪)教授。

新中國成立後不久,我被保送入學。一進校,我就聽說:「中文系最有名的是夏承燾教授,他講課時總是滿堂笑聲,外系的學生都來旁聽,連過道上、窗台上都坐滿了人。可惜我第一學期沒有他的課。」我們那時課時不多,自修課佔了一半以上, 為了早日得名師「真傳」,我就把夏先生所教的各年級的課,全抄在課程表上,上完正課,就去別的年級旁聽,斷斷續續,東聽一點,西聽一點。夏先生髮現了,就在課堂上問道:「坐在角落裡那位小同學,你是新來的一年級學生吧?叫什麼名字?你聽得懂我講的課嗎?」我一一作了回答,並說「講音韻的,有的不太懂,其餘都聽得懂, 很有興趣」。後來,系裡安排夏先生為我們開「中國文學」(韻文部分)和「唐宋詩詞」 課,同學們別提多高興了。

夏承燾《天風閣詞集》

吳無聞注

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夏先生上課從不照講稿念,也不按什麼程式表來一套開場白,沒有長篇大論, 說話很從容,笑眯眯的,一點也不急。一開始就接觸問題的實質,並且總能立即引起學生的興趣,抓住他們的注意力。要講的幾點意思,總是表達得非常簡明淺顯, 但又深入透徹。說理不多,而能出語驚人。他最喜歡舉許多例子來說明道理,以加深學生的印象。在這方面,他講課就像思想本身那麼活躍,信手拈來,觸類旁通。講一首詩詞,忽而提到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如何寫海倫的美,或者雨果、莫泊桑小說出人意料的結局。又聯想到前一天晚上自己讀到某本書中的幾句話,或學校里剛放映的一部電影中的某個細節。有時,講一兩句詩,甚至一兩個字,便用了一節課的時間,然而因為舉一反三,同學們由此而獲得的啟示,卻遠非只對某首作品本身的理解可比。凡夏先生講過的詩詞,根本毋須再複習,早就在聽講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記住了,會背了。其中要點,不記筆記也不會忘記。有些人因欽佩夏先生而想學他的講課風格,由於沒有他那樣的根基修養和明確的目的性,而只從表面形式上進行模仿,反而成了效顰,結果流於信口開河,東拉西扯,漫無邊際的「跑野馬」。

夏先生講課,最善於用啟發式。一次, 他講到藝術上的相輔相成、對立統一的道理時,列舉了許多例子。舉了「喜心翻到極,嗚咽淚沾襟」;為寫樂,反說愁,舉了「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本寫心情急切,卻說膽怯害怕,舉了「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要說人死了再也見不到了,卻偏偏說還有三個地方能見到,那就是「夢中地下更來生」等等。然後,他說,我有一天晚上,讀一首詞曲,其中兩句寫鬼的, 於是在黑板上寫了「鬼燈一閃,露出□□ 面」幾個字,要學生們猜猜看,空著的兩個是什麼字。同學們有的說是「猙獰」,有的說是「青藍」,猜了一會,都不是的。然後, 他才寫了「桃花」二字,並且說「桃花面」 本應是最漂亮、最可愛的,故有「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詩,可是在黑夜裡鬼燈下見到,你怕不怕?同學們想,鬼燈下的「桃花面」果然比看到青面獠牙更令人毛骨悚然, 一下子都樂了。他興緻來了,又講了一個故事:有許多文人湊在一起喝酒,行酒令做詩,要以「紅」字押韻,做一句。一個人做了一句花紅的詩,一個人做了一句楓葉紅的詩,還有做晚霞紅、獵火紅的。最後一個人想了想,做了一句詩:「柳絮飛來片片紅。」大家都笑他做錯了,哪有柳絮是紅的?要罰酒。「同學們,你們說他該不該罰?」大家知道必有奧妙,不敢回答。一位同學低聲地說:「不該罰。」夏先生就問他為什麼不該罰。他說不上來。夏先生笑著說,是不該罰。那個人也不服氣,說:「你們不知道我的詩前面還有一句呢,連起來是『斜陽返照桃花塢,柳絮飛來片片紅』。」 教室里立即又騰起了一片笑聲、讚賞聲。夏先生說:「你們做詩,不要做花紅、火紅的詩,就要去做『柳絮紅』一類的詩。」

夏先生對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優點和進步,總是熱情地表揚,鼓勵他們要有超越前輩的志氣。他曾經說:「第一流的教師教出來的學生往往是第二流的,而第二流的教師反而能教出第一流的學生來。」他解說道:「因為第一流的教師, 學生太崇敬了,就容易迷信,以為老師說得都是對的,不敢有別的想法,這樣,學得再好,也總比老師差一等。」俄國思想家別林斯基說過:「學生如果把教師當作範本而不是敵手,他就永遠也不能青出於藍。」說的都是學生不要迷信老師,要充分發揮學生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夏先生用其個性獨特的語言來表述,耐人尋味,又令人難忘; 另一方面,夏先生也常常教育學生要尊重別人,虛懷若谷地聽取各種不同的意見。他曾做了一首語重心長的詩贈給學生,其中說:「我愛青年似青竹,凌霄氣概肯虛心。」真正把傳授知識和傳授做人的道理很好地結合在了一起。

說到虛心,夏先生真是我們的榜樣。我當學生時,常去夏先生家裡串門,坐下來,我聽他說,他也聽我說。後來留系當助教,跟著夏先生學唐宋詩詞,去他家的機會更多了。夏先生手邊有一本小筆記本,在談天中,他時而拿起來寫上幾句。不論是我轉述讀過的書、文章中的話,耳聞別人的談吐,還是我自己的想法、意見, 只要夏先生覺得有點意思的,他都會記下來。老師們聽學生談話而記筆記的,不但從來未遇到過,實也聞所未聞。一次,學生向他請墨寶,他謙遜地寫道:「南面教之,北面師之。」意謂做學生的老師,也以學生為老師。現在想起來,夏先生之所以有那樣大的成就,受到人們的普遍崇敬, 這必定是一個重要原因。

夏先生常把自己治學的切身體會、經驗向學生介紹,也曾發表過《我的治學經驗》等文章,為青年學生指明路徑。記得有些學者在談到「博」與「專」的關係時, 意見頗有分歧,有的主張先「專」後「博」; 有的主張先「博」後「專」;還有的主張「專」與「博」相互制約,相互促進,不應分出先後。讓人聽了有點茫然無所適從。夏先生並不糾纏於這樣的爭論,他只告訴我說:「心頭書要多,案頭書要少。」還進一步說:「只有能做到案頭書少,才可能達到心頭書多。」夏先生說「案頭書應要少」是力戒學生讀書心不靜,性子浮躁,見異思遷, 沒有定力。今天想讀這本書,讀不了幾頁, 就丟開了;明天又換另一本,從沒有認真地從頭至尾讀完一本書。夏先生並不反對很快地隨便瀏覽、不求甚解地略讀一些書,他認為這樣的讀書也很有必要,但只能作為一種輔助手段,更主要的還應該是對研究的對象能靜下心來,下真工夫。比如你想研究一位詩人或者一部小說,就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細心地閱讀原著上。在相同的時間內,也許別人已經看了十本、二十本論這位詩人的書,而你因為慢慢地讀,邊讀邊想,細心體會,結果連他的集子也沒有讀完。在夏先生看來,你的得益很可能比別人大得多。因為你是「采銅于山」,並非收羅現成的廢銅爛鐵。書,從案頭到心頭,全靠扎紮實實地積少成多。夏先生的話,實在也是針對許多青年學生的通病而發的。寫到這裡,我想起以前在杭大從教時的一件事:一位選了「史記研究」為畢業論文題的研究生,花了許多時間精力收集了所有論《史論》的專著、文章來讀,由此而寫成了一篇洋洋洒洒數萬字的論文。但他的指導老師只勉強給了他一個「及格」,並加了批語,大意說:「別人談到的見解你的文章都有;別人沒有談到的,你的文章里也沒有。」我想,如果這位研究生能早聽到夏先生的忠告,也許不會犯這個錯誤。

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

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

夏承燾《月輪山詞論集》

中華書局1979年版

夏先生品評詩詞的眼光很高,他常常把他的見解深入淺出地告訴學生。比如他說:「有些詩一讀,你就覺得原來詩這麼簡單,詩中的想法自己也有,為什麼被李白、王維先寫了去呢,好像自己也能輕易地就寫出來。這樣的詩往往是第一流的; 有些詩一讀,你就覺得高不可攀,以為自己一輩子也別想寫出來。這樣的詩反而可能是第二、第三流的。其實,那些看似容易的並不容易,所謂『看似容易實艱辛』。詩、最好寫到『人人心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藝術上的單純常常不是低級而是高級,是真正的上乘功夫。」有人將一部詩詞選的書稿送請夏先生審改,夏先生只對入選詩詞作刪減,說:「選詩要嚴,不怕漏, 只怕濫。好詩漏選多少不要緊,因為選者所好所見不同,所取也必定不同。但平庸的詩,不好的詩卻一首也不應該入選,選了就表示你不知詩的好壞。所以寧缺毋濫。」這些教導都使我受益匪淺。

夏先生自己是寫舊體詩詞的高手,但他並不強求學生也都要學做舊體詩詞。不過,他認為有志於研究古典詩詞的人倒有必要學學做詩填詞,因為只有通過實踐, 體驗做詩的甘苦,才能更深切地領會古人的創作。因而,對學做舊體詩詞的學生, 他總是耐心指導,多方鼓勵,並不厭其煩地為他們改詩。一次,我把自己學步所做的詩都抄在本子上,拿給夏先生看。夏先生一首首認真看下去,寫得不好的,他只笑笑,不說什麼;認為還有點像樣的,便給加了圈,有時還改上幾個字。記得有一首五絕,被圈了雙圈,詩說:「信步循林薄,春花處處尋。流泉聲似咽,始覺入山深。」 即便是這首二十字的小詩,「循林薄」三字,還是先生改的。原先我好像寫了「行幽谷」什麼的。先生說:「詩寫幽深,精華不應預先泄露,改一下,就有層次了。」夏先生解放前有位最得意的學生,是他溫州同鄉,叫潘希真,即大名鼎鼎的琦君,琦君在台灣是名列榜首、最受歡迎的女作家, 被譽為「台灣文壇閃亮的恆星」,後留居美國,已過世多年。她曾在給我的信中,談到自己學生時代讀《紅樓夢》和夏先生為她改詩的情況:

記得大二時,與一位要好同學一同躺著看《紅樓夢》,比賽背書、背回目,我總是輸;書中情節,別二人都了如指掌,如數家珍。我曾口占打油云:「紅樓一讀一沾巾,底事干卿強效顰?夜夜聯床同說夢,世間爾我是痴人。」瞿師(夏先生)改為「世間兒女幾痴人」,他說,迷紅書豈止我與那同學。那時,我們把瞿師比作賈母,中文系同學各代表一人物,現在回想起來,十分有趣,轉眼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夏先生性情曠達,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發怒或發愁的時候,遇見任何事,對任何人,從不高聲厲色地說話,卻會呵呵大笑。平時談吐,充滿詼諧幽默,特別喜歡講笑話。凡做過他學生的,記憶中必定有夏先生講的笑話。不用思索,就可舉出幾個來。一個笑話說:有一個人生性吝嗇, 買一把扇子用了十年還是新的。人家問是怎麼用的。他拿起扇子作豎掌狀,說:「這樣,只搖頭,不搖扇子。」還有一個笑話說: 有一個人老婆很兇,他對人家說:「我見到茶壺就害怕。」人家不明其意,他解說道: 茶壺使他想起老婆罵他時的樣子。說著以一手叉腰,伸一手戟指作罵人狀。夏先生很讚賞蘇軾在仕途中備受打擊,多次被貶謫到偏遠地區而能不改其樂觀的處世態度,他自己那種處變不驚的修養,或許多少也受到過蘇東坡的影響。

夏承燾先生與夫人吳無聞

夏先生的生活非常儉樸,沒有煙酒嗜好,也不講究吃穿。我進校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次有學生代表參加的中文系教師會議上。他進會議室時穿著一套很舊的白布對襟衫,一雙布鞋,我竟誤以為他是來沖開水的工友。若干年後,因為先生要去北京或外地開會,還常常要會見外賓,才在別人勸說下做了一套呢料衣服。我與夏先生熟悉後,有幾次上他家時正好他在吃飯, 飯菜都特別簡單。一天,他只捧著一碗面在吃。我說:「夏先生,吃什麼呢?」他說: 「肉絲麵。」可我見到的只有面,哪有什麼肉絲。我知道,這位後來被譽為「當代詞宗」的夏先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里,就有《唐宋詞人年譜》《唐宋詞論叢》《姜白石編年箋校》《怎樣讀唐宋詞》《唐宋詞選》等多種重要專著出版,還在報上連續發表唐宋詞欣賞的文章,稿費收入自然不少。但許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夏先生的生活仍節儉如此。據我所知,夏先生的錢大部分都為詞學研究做了貢獻,或資助了出版, 或在他逝世後留作了「夏承燾詞學獎金」 以獎掖後進。「若能杯水如名淡,應信村茶比酒香。」夏先生在他的《鷓鴣天》詞中寫下的這兩句話,正可以作為他清凈淡泊的生活志趣的寫照。

夏先生逝世已經二十八年了,我這個學生也早已大大超過當年夏先生教我們時的年齡了。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月輪山令我夢縈魂牽,因為月輪山不僅風景秀美,而且也是夏先生生前最喜歡的地方。夏先生給我們上課時,曾在黑板上寫過自己填的《望江南》小令,都以「之江好」開頭,還記得其中一首說:「之江好, 面面面江窗。千萬點帆過矮枕,十三層塔管斜陽,清晝在山長。」愉悅之情,溢於言表。他還把自己論詞的集子名之為《月輪山詞論集》。據師母無聞說,夏老生前表示,他希望自己死後能埋骨於月輪山。師母準備遵其遺願,終因該景區不許再建墳墓,只得將墓建在同樣風景優美的千島湖畔。我以為此事不足遺憾,夏先生自己早在月輪山建起了一座豐碑,這塊碑也會永遠聳立在每一個曾經受教於恩師的學生們心頭。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於北京

本文選自《書城》2014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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