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天涯·清明節特輯
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17年全年征訂,108元六期,包六次快遞。點擊左側購買。
歲歲清明,今又清明。「慎終追遠,民德歸厚」。
「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
清明是祭祀先祖的重大節日,也是傳承文明與教化的重要手段。根據著名作家郭文斌小說《清明》改編的動畫,以形象生動的方式闡釋了清明的意義。今日推送,並附上小說原作,一起欣賞,一起追懷。
清明
郭文斌
東走走西走走,東瞅瞅西瞅瞅,總是拿不定主意買誰家的紙。六月有些著急,說隨便買上些算了。五月回頭看了六月一眼,說,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五月的「不可不誠」還沒有出口,六月搶先說,「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把旁邊一個賣紙的給惹笑了,說,這麼好聽的句子,誰教你的?六月說,沒人教,自己會的。哈,好一個自己會的,再背兩句聽聽。
居身務期儉樸,教子要有義方;勿貪意外之財。勿飲過量之酒。
與肩挑貿易,勿佔便宜;見貧苦親鄰,須多溫恤。
刻薄成家,理無久享;倫常乖舛,立見消亡。
兄弟叔侄,須分多潤寡;長幼內外,宜法肅辭嚴。
聽婦言,乖骨肉,豈是丈夫;重資財,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擇佳婿,勿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計厚奩……
厚奩……厚奩……六月接不上來了。五月補台:
見富貴而生諂容者,最可恥;遏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
居家戒爭訟,訟則終凶;處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勿恃勢力而凌逼孤寡,勿貪口腹而恣殺生禽。
乖僻自是,悔誤必多;頹惰自甘,家道難成。
狎昵惡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則可相依。
輕聽發言,安知非人之譖訴,當忍耐三思;因事相爭,焉知非我之不是,須平心暗想。
五月背到這裡,好多人圍了上來,看戲的一樣。五月有些緊張了,鼻樑上滲出汗來。六月見狀,捏了五月的手,放大了音量:
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慶,不可生妒嫉心;人有禍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
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
家門和順,雖饔飧不繼,亦有餘歡;國課早完,即囊橐無餘,自得至樂。
讀書志在聖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
接下來,姐弟二人就不知該幹什麼了。六月看五月,五月的臉蛋紅撲撲的,熟透的柿子一樣。五月看六月,六月的臉蛋也紅撲撲的,也像熟透的柿子一樣。
這是誰家的一對兒?一個女人問。六月看了看五月,五月示意不要回答。六月卻說,她是我姐,名叫五月。
你呢?你叫啥名字?六月。六月鏗鏘作答。
一定是山背後堡子里的。一個女人說。
當這女人說到「堡子里」三個字時,六月的心裡忽閃了一下,就像捉迷藏被人找見似的,但這種「找見」卻是一種渴望,一種對光榮的渴望。
下次跟集時還來嗎?
六月不知如何回答,看著五月。五月說不知道。
還來好嗎?還到我們這個攤兒,我把我兒子帶上,你背一下給他聽,讓他見識一下你們的學問,可以嗎?
六月說,那要看我爹讓不讓來。
女人說,你爹一定讓來呢。說著,轉身刷刷刷地卷了一捲紙給六月,這捲紙送給你。
六月說不要錢?
女人說不要錢。
六月就接過了。
五月卻說不行,爹說白拿人家的東西就是偷。
六月說,爹還說如果是人家允許的就不是偷。
五月想了想,也對,就默許了。
我贊助一把蠟燭。
謝謝大媽。
不用謝,下次我也把我兒子帶上,讓他長長見識。
你們這不是逼人舍散嘛,看來我也得贊助一把香。口氣不好聽,表情卻十分的親熱。
謝謝叔叔。
還有兩雙手在往五月六月的口袋裡裝糖果。一邊裝一邊說,人家祖先肯定燒過長香的。
二人抱著滿滿當當的兩包東西,樂顛顛地回家。五月和六月沒有想到,一出《朱子家訓》會換來這麼多東西。六月想,回去一定要再背幾齣來,爹讓他背《弟子規》,他嫌太長了,看來得下決心背下來。總不能一直背《朱子家訓》吧,五月說。六月就把五月想說的一句話給說出來了,六月說,咱們回去就背《弟子規》吧。五月說,你說爹讓我們再來嗎?六月說肯定讓來,一次掙這麼多東西,爹為啥不讓來。五月說,你才說錯了,得意不可再往,爹肯定又是這句話。六月說,可爹還說,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呢。五月說,是讀書,又不是背書。六月說背書也是讀書。五月說,不過沒關係,就算爹不讓我們下次到集上來,五月五馬上就到,五月五爹總要讓我們來買香料買花繩兒吧。六月說,誰能等到五月五,把人牙都等長了。五月說看把你急的。六月說如果一月有一個節就好了。五月說那你給咱們創造個節啊。六月說好吧,你說四月該設個啥節呢?五月說你說呢?六月說就設個「聽背」節吧。五月不懂,「聽背」節,啥叫「聽背」節?六月說,聽咱們背經啊。哈,哈哈,五月把全部的目光變成佩服,送給六月。這真是個好節日,一集的人都聽咱們背經,那該多過癮。六月說,就像正月唱大戲一樣,一戲場的人都聽咱們背經。可是,那該背多少經才能夠啊。五月有些負擔了。六月說,沒關係啊,我們可以教地生、忙生、白雲一起背啊,就像唱大戲,一人一出輪流上。五月就把目光開成一束花,送給六月。
六月的胳膊抱酸了,要把包背到背上。五月說不行,祭祖宗的東西,怎麼能吊到屁眼上呢。說著,接過六月的包,自己抱了。六月說,爹說書中自有黃金屋,看來是真的。五月說,書中還有顏如玉呢。你說為啥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五月說,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啊,書中自有顏如玉啊。六月又問,那你說幾百年人家為啥無非積善?把五月給問住了。五月想了想說,大概是為了「庶乎近焉」吧。六月問啥叫「庶乎近焉」?五月說,大概就是像神仙一樣吧。
上到山頂,二人坐下來歇息。六月望著遠方說,你說姐夫是不是佳婿?五月問你什麼意思?六月說,爹說,姐出嫁時,他啥禮都沒要,那姐夫一定是佳婿了。五月就笑了。六月說,你出嫁時;是要「重聘」呢,還是要「佳婿」呢?五月就在六月的額頭上點了一下,說,那你是要「淑女」呢,還是「厚奩」呢?六月說,我兩個都要。惹得五月笑翻了天。
突然,六月說,我們今天只顧接著「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背了,把前面半截給忘了。語氣里透著遺憾。五月說,是啊。六月說,下次一定要補給人家。五月說,是啊,爹說省下不該省的勁兒,也是偷。六月說,爹還說,該做的事不做,也是偷。五月說,對,做該做的,拿該拿的,就是「吉祥」——爹是怎麼講「如意」來著?六月說,爹說只有吉祥才能如意。五月說,爹好像還有個說法。六月說,好像是「就像天意」,只有合乎天意,才能如意。五月說,對對對,就是這麼說的。六月說,但天意人怎麼能夠知道呢?五月說,爹說,經上說的,都合乎天意。六月說,那《朱子家訓》是天意?五月說,當然啊,按爹的說法當然啊。
黎明即起,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宜未雨而綢繆,勿臨渴而掘井;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留連。
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勝珍饈。
勿營華屋,勿謀良田。
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
奴僕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艷妝……
二人情不自禁地又把全文背了一遍,和以前的感覺大不一樣了。
因為它是天意。
今天一早起來,爹就讓五月裁紙。五月把紙折成一寸寬的綹兒,拿刃子裁。那刃子就從六月的心上噌噌噌地走過。這麼好的白紙,眼看著變成紙條了,如果訂成本子,該寫多少字呢。六月說了自己的想法,五月想想也對,但又覺得沒有理由不裁。就說,也許爺爺也需要本子寫字呢。六月說,爺爺用這麼窄的本子寫字?五月又說,也許是爺爺需要它卷旱煙呢。六月覺得這個說法有道理。爹常把他們寫過的本子裁成這麼窄的紙條捲煙抽呢。每當爹點著用他們的本子裁成的紙條卷的旱煙棒時,他就覺得爹把許多知識抽到肚裡去了。
那是爹第一次打他。
他撕了姐姐的一頁廢本子擦屁股,被爹看見,爹的巴掌就過來了。
爹打完他,才說,我沒有告訴過你敬惜字紙嗎?
告訴過。
告訴過為什麼還要拿有字的紙擦屁股?
那你為什麼拿字紙捲煙?
捲煙和擦屁股一樣嗎?
當然一樣。
他的屁股上就麻辣了一下。
是不是上面的就是乾淨的,下面的就是髒的?六月問。五月說你啥意思?六月說,爹不讓我拿字紙擦屁股,他卻拿字紙捲煙。五月放下刃子,使勁看著六月,覺得六月提出了一個十分重大的問題。是啊,為什麼人們把下半身上的東西都看成是髒的,把上半身看成是凈的?你說呢?六月說,我發現凡是進去的地方是凈的,出來的地方是髒的。五月想想,覺得有道理。人的下半身大多是出的,上半身多半是進的。可是鼻子里流出的鼻涕不也是髒的嗎?六月說,那也沒有屎臟。五月覺得對,又不完全對。六月說,那你說把人埋進土裡,是進去呢,還是出來呢?五月睜大眼睛,說你怎麼想到這麼怪的一個問題。六月說,我們一會兒不是要上墳嗎?要給爺爺奶奶掛紙嗎?你說那墳是進去的地方還是出來的地方?五月說,當然是進去的啊。六月說,那過年時我們去請他們回來過年,不是又是出來嗎?五月的腦筋就轉不過來了,說,大概既是進去的,又是出來的吧。六月沒有想到姐姐會這麼回答他,但又覺得這個回答很美。
突然,五月說,趕快懺悔。六月問為啥要懺悔。五月說,爹說準備供品時,不能胡思亂想的。六月覺得五月說得對,他們不但胡思亂想,還想到臟,快快懺悔。
懺悔就是洗心對不對?六月問。五月從炕桌上直起身來,看著六月。六月說,爹說手拿了髒東西要洗手,眼睛看了髒東西要洗眼,那心想了髒東西也要洗心嗎?五月說,對啊,很對啊,趕快把你的心掏出來洗啊。六月就打了一個戰慄。如果把心掏出來,人不就死了嗎?人死了,不就又要讓沒死的人過清明嗎?一想到自己將要享受清明,六月又覺得死了挺好的。如果沒有死,就沒有清明。如果沒有清明,這個月該多沒有意思啊。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原來是為了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才欲斷魂呢。
雨就下起來了。不過不是大雨,是毛毛雨,像五月和六月的心情。
爹從門裡進來,讓六月把炕桌放到炕上。六月看見,爹的手裡是一個花瓷碟子。六月就把炕桌抱到炕上。爹把碟子放在炕桌上,從地櫃頂上取下來小木箱,打開,拿出一包顏色,倒在碟子里。碟子里的水就嘩地一下紅了。爹用一個竹籤攪了一會兒,等顏色化勻了,就把一團新棉花放在裡面。不一會兒,顏色就被棉花吃掉了。爹又從小木箱里拿出印板,交給六月。
六月就端莊了身子,開始印紙錢。
印紙錢是一件難活,要把顏色蘸得剛剛好,要不印出來的紙錢不是一塌糊塗,就是缺東少西。儘管六月努力把握,但開始幾張還是印不到火候上,印出來的錢不是一個墨狗,就是一個墨豬。爹也不責怪,仍然讓他印。印了幾張紙,就好看了。而且越來越好看。六月喜歡印板不輕不重落在紙上的感覺,喜歡提起印板時,紙上出現的恰到好處的圖案。
六月的心裡被一次次成功的喜悅充滿,那是一種水紅色的喜悅,一種清明一樣的喜悅。
水紅顏色印在白紙上,讓人覺得那紙錢不是紙錢,而是一張張年畫。也許對於爺爺來說,紙錢就是年畫呢。
忽然,六月的腦門兒亮了一下,姐,你說清明是啥顏色?
清明啥顏色?清明就是清明,還啥顏色。
我覺得就是水紅色。
五月停下手裡的刃子,看了看炕桌上的紙錢,又看看窗外雨蒙蒙的天,覺得六月說得有道理。
六月的另一個問題來了,你說為啥今天是清明?
五月說,又忘了,印紙時是要專心的。
六月就發現自己果然把一張十元票子印歪了,「冥府通用」四個字都有些不通了。
六月第一次覺得思想是不安全的。
爺爺的墳在麥地里。麥苗綠油油的,像個綠被面一樣苫在地上。毛毛雨把地皮剛剛打濕,不粘腳,也不起土,正是清明的樣子。六月看著五月姐錯著腳在麥行里行走,身子一扭一扭的,花格棉襖一扭一扭的,心裡一陣感動。他也錯著腳在麥行里走,但有時難免不小心把麥苗給踩著。
昆蟲草木,猶不可傷。
宜憫人之凶,樂人之善;濟人之急,救人之危。
見人之得,如已之得;見人之失,如己之失。
不彰人短,不炫己長;遏惡揚善,推多取少。
受辱不怨,受寵若驚;施恩不求報,與人不追悔。
姐我們下次可以給他們背《太上感應篇》啊。五月說你能背下來嗎?六月說差不多了。五月說好啊,你背會,我跟著你背就行了。六月說你背會我跟著你背。爹問,給誰背啊?六月看五月,五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六月一眼。六月就說,給我爺爺背。爹說,好啊,那你爺爺一定會獎勵你的。我爺爺獎勵我,他怎麼獎勵我?爹說,他會讓你考一個狀元。六月說狀元能幹啥?五月說狀元能招駙馬呢。爹就嗨地一聲笑了,說,就是,狀元能招駙馬呢。駙馬能幹啥?能娶皇帝的女兒當媳婦呢,五月搶先說。六月說,那皇帝家的女兒是淑女嗎?五月說當然啦。爹就嗨地一聲笑了,六月又覺得爹剛才的一聲笑就像是清明。
仨人繼續錯著腳步在麥行里前進。
草木為啥不能踩?六月問。
因為草木也是命。
啥叫命呢?
活著的都是命。
麥子活著嗎?
當然活著啊。
那它怎麼不走路?
他走呢,只是你看不見。
那它怎麼不說話?
他說呢,只是你聽不見。
六月就聽見了。六月聽見麥子真在說話呢,六月看見漫山遍野的麥子在說話呢,麥子在說什麼呢?
墳院到了。荒草都老得不像個樣子了。六月又覺得,這老得不像樣子的荒草就是清明。
爹把紙條分成四份,盤裡留了一份,他們仨人各一份,開始往墳院內的草上掛紙。一綹綹紙條掛在枯草上,一下子活了起來,風一吹,就像戲台上的戲子在舞袖。如果它是戲子的袖子,那麼戲子呢?是爺爺嗎?但這些紙條分明又是他、姐和爹掛上去的。六月第一次覺得風的不可捉摸,紙條的不可捉摸。
姐你看這掛紙像不像是戲子在舞袖?
六月一直搞不明白那袖子是咋舞起來的,至少一丈長的袖子,都要擦著台沿下他的臉了。問五月。五月說因為她是嫦娥。六月說,嫦娥是淑女嗎?五月說嫦娥當然是淑女,怎麼,想娶嫦娥做媳婦?六月說,我娶了嫦娥做媳婦,還不把你給傷心死。五月說,我才不傷心呢,如果你真能夠娶了嫦娥做媳婦,我還能沾你的光到月亮上浪親戚呢。六月說,那沒問題,到時你帶上爹和娘,我讓吳剛給你們一人一瓶桂花酒。五月說,我不要酒,我要長生不老葯。六月說,你想長生不老?五月說,當然啊,誰不想長生不老?六月說,如果我早娶了嫦娥,就可以讓爺爺不死,讓奶奶不死。五月說,可這戲台上的嫦娥又不是真嫦娥,爹說,要做真嫦娥,得做無數無數的好事才能行呢。
討厭!不想六月突然變臉了。
五月吃驚地問咋了。
六月說誰讓你提醒她不是真嫦娥。
五月停下來看了看說,我覺得不像。
那你說像啥?
我覺得像是想念。
六月沒有想到五月說了這麼有水平的一句話,把在風裡飄舞的掛紙說成是想念,這就是爹說的詩吧?
怎麼這麼看著姐?姐的臉上又沒有戲台。
六月突然換了十分老成的口氣說,你想爺爺了?
你不想嗎?
六月想了想,覺得既想又不想。但終歸還是想。
經六月這麼一說,五月也覺得飄在風裡的紙條是活著的,它有頭,有身子,有胳膊,有腿。五月似乎明白了為啥叫「掛紙」,它是不是和「牽掛」有關?
這時嫦娥的袖子又過來了,真真切切地在六月臉上拂了一下。五月還發現,在六月臉上拂了一下的,還有嫦娥的眼神,準確些說,不是拂,是挖。大概嫦娥真是看上他們家六月了。
之後,每當遇到六月出神,五月就說,是不是想人家嫦娥了?六月就打她。
現在,她似乎能夠明白一點兒嫦娥舞袖中的意思了。
五月能夠看見,嫦娥的舞袖中有一個清明。六月看著五月愣神,提醒說,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五月忙把心思收回來,專心地掛紙。但她分明覺得,祖宗並不遠,就在她的身邊呢,就像拂過臉頰的風,就像這手裡的紙條,就像……
六月把最後一綹紙用一個土塊壓在爺爺的墳頭,直腰一看,墳院已經白了,六月的心被一種活著的「白」強烈地震撼了一下。
有風,爹用右手把衣服下擺張開,擋了風,左手拿了黃表,六月十分默契地打火。爹先把一張黃表點燃,然後點大堆的紙錢,等大火旺了時,把香點著,插在土裡,然後夾了碟子里的獻飯,往四周扔。六月的小身子就打過一個寒戰,眼前出現了一張張模糊的嘴,一種讓人不能明確形狀的嘴,在享用爹的潑散。六月太喜歡這個場面了:一張張白色的紙錢在火里消失,就像那火是紙錢的家,它們一個個跑回去了。六月也喜歡看爐膛里的火,但那火過於從容,掌柜的一樣,慢條斯理,不像紙錢這樣匆忙,不假思索地趕路。六月還喜歡和爹和姐跪在墳院里的這種感覺,跪在風裡的感覺,覺得這一刻,比家裡更像一個家,更親熱,更溫暖。
當火光變成灰燼時,爹右手拿起酒壺,左手託了右手,向墳地里奠酒,酒水落在土上,散發出一種清明的味道。六月學了爹的樣子,端起茶壺,向地上奠茶,微溫的茶水落在黃土上,同樣散發出一種清明的味道。六月沒有想到,奠茶的過程是如此的過癮。
爹說磕頭吧。三人就伏在地上磕頭。
爹磕了三個,起來作揖。五月也磕了三個,起來作揖。
六月多磕了兩個,起來作揖。把爹給惹笑了。你小子幹啥都是個貪。
六月笑笑。心想多磕兩個頭總不是壞事。
五月的目光卻在三炷香上。
五月覺得,它們就像一個暗號。
修補完墳院,爹點了支煙蹲在地埂上抽,二人也挨了爹的身子蹲下來,有種難言的幸福湧上心頭。
過了會兒,爹讓他們看看村子,有什麼發現。五月和六月就看。五月說,四面山坡上一片一片地開出白花。六月說,這個村子其實是兩個村子。爹問為啥是兩個村子。六月說,一個是清明裡面的,一個是清明外面的。爹有些吃驚地看了六月一眼,說,清明還有里外?六月咬著嘴唇,有些吃力地說他剛才說的其實不是心裡感到的,反正是兩個世界。爹沉吟了一下,說,你的這個發現能夠申請專利呢。說著,起身端了盤子,卻並不回家,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五月和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五月和六月後悔一道極簡單的題沒有答出來。爹的盤子里明明還留著掛紙和供獻,他們怎麼就給疏忽了呢?
再看那兩個沒有掛紙的墳院,顯得那麼可憐,就像兩個孤兒。
爹把那個臟小子帶到家裡來時,娘正好把飯做熟,五月和六月就有些不高興,不想爹一邊給臟小子洗臉,一邊讓他們先吃,說他已經吃過了,他的那份,留給這個孩子。
爹的那份就一直留給這個孩子,直到後來縣上成立孤兒院。爹說,他的父母都不在了,父母都不在的孩子叫孤兒。後來學了《太上感應篇》,他們才明白爹這是在「矜孤恤寡,敬老懷幼」,心底里對爹生出無比的敬意。
假如縣上不成立孤兒院呢?爹會一直讓他在咱們家長大嗎?六月問。五月說,你說呢?六月說,假如他一直在咱們家長大,還得爹給他找淑女,再打一處院,最後死了,還要埋在咱們家墳里嗎?五月說,這你得去問爹,我聽娘說,爺爺年輕時就收養過兩個孤兒,不過後來都害天花死了,那時,爹還沒有出生呢。
六月就看見,有兩個孤兒,在長長的清明裡,向他們走來。
給亂人墳掛紙時,五月有些害怕,一步也不敢離開爹和六月。六月裝出一副膽大的樣子,其實心裡也在打鼓。
爹看出了倆人的膽怯,說,知道啥叫清明嗎?二人說不知道。爹說,不濁為清,不迷為明,一個人只要在清明中,就沒有什麼可怕的。
六月不懂,悄悄地問五月,你在清明中嗎?五月說當然在啊,今天誰還不在清明中啊。
六月再次把目光投到自家的墳院,覺得爹把他心中的那個清明給篡改了。但六月很快就放棄了追究這個問題,因為另一個問題出現在他的腦海。
姐你看咱們墳院里的那些紙條,像不像山的鬍子?
五月盯著自家的墳院看了一會兒,說,你是說,山是一個人?六月說,是啊。五月的眼睛就眯成一條縫,對著山又瞅了半天,說,還真是一個人呢,不過是躺著的一個人。
六月又說,可是這山老人家,為啥只有到了清明才長鬍子呢?
五月說,清明時節雨紛紛嘛。
雨就下了起來。
五月和六月的心裡疼了一下,可惜了那些掛紙,全被雨打濕了。
來源:《人民文學》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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