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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韓起品讀《三國》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一)——給曹操的武功打分

——摘自2009年8期《少林與太極》雜誌

曹操會武功嗎?《三國演義》沒有提到,《三國志》也不曾涉及,好在給《三國志》做注釋的裴松之愛搜羅這方面的事。從裴先生提供的信息看,曹操不但會武功,還有些武功高超的意思。

裴松之所提供的信息一:

該信息說的是,曹操年輕時,有一次潛入當權宦官張讓的家行刺,被發覺後曹操「舞手戟於庭,逾垣而出(跳牆而出)。」對這條信息我是這麼看的,它即使真實可信也不能證明曹操有多麼高強的武功。為什麼這麼說?因為「舞手戟」恐嚇身後的追兵,不同於揮動手戟與追兵交戰。當然,假如曹操是且戰且退,在殺退追兵之後「逾垣而出」,我們能肯定地說:曹操「戟術」高強。問題是,裴松之提供的這條信息——「舞手戟於庭」然後「逾垣而出」,交代得很明白,曹操並沒有跟身後的追兵交手,他與身後的追兵還有一段距離,而且這段距離之長足夠使曹操有時間把追兵「戲弄」一番,完事再跳牆逃走。

也許有人認為,曹操「舞手戟」是因為追兵太近,他需要把追兵嚇得退遠些以便奔向院牆。我以為這種可能性不大,理由不複雜,張讓的衛士不會因為曹操揮舞幾下手戟便倉皇后退,張讓是個狠毒的人,臨陣退縮者必要慘遭處死無疑——除非張讓的府邸沒有衛士,追趕曹操的只是一些家奴,但即便是家奴,說他們就有膽子敢不冒死向前,我也不大相信。

裴松之所提供的信息二:

該信息中的曹操要比信息一威猛得多,信息二說的是,董卓挾持天子那年,曹操與袁紹等眾諸侯會盟共討董卓,失敗後,曹操去募兵,當走到一個叫龍亢的地方,手下士兵謀反,趁著夜黑火燒曹操所住的帳篷。在衝突中,曹操「手劍殺數十人,余皆披靡。」單從字面上看,曹操堪稱三國超一流武士——能幹掉「數十人」而自己毫髮無損嘛。與這樣的「神勇表現」相比,哪怕是典韋,曹操手下第一能打的典韋,怕也要乖乖地甘拜下風了。大家知道,在曹操遭遇張繡的劫營戰中,典韋也上演了一次以寡敵眾,可儘管典韋的表現堪稱驚心動魄、勇烈絕倫,跟曹操比,武功還是遜色了不止一個等級。這麼說是有理由的,因為第一:典韋當時手掄兩把大鐵戟,曹操則單提一把手劍,手劍跟大鐵戟的威力沒法比;第二:曹操在混戰後沒有受傷,而典韋,身上挨了「數十創」,最後還死掉了。兩相比較,你說,典韋的功夫該比曹操差多少吧?

如果我們不追究字面外的東西,即便讓曹操取代呂布位據三國第一武士,也是合理的吧?不過,我想,沒有人會相信曹操的武功能高到天下第一,否則的話,後世的民間文藝不會遺漏這一點,人們會像鍾情關羽趙雲呂布張飛典韋許褚等人一樣熱衷渲染曹操的頂級武功,哪怕是把他描繪成一個「陰毒武士」呢?要知道,老百姓向來對戰亂時期的「超人武功、超人勇氣、超人智慧」感興趣。

其實,從曹操在戰場上屢次被人追趕而需要曹洪、許褚等人救駕的表現看,曹操的武功別說位列三國第一,連前五百名都排不進去。我以為,曹操能「手劍殺數十人」,玄機在那些叛軍一見到曹操就尿褲,是曹操的領袖威勢令那些叛軍心理崩潰,當曹操從營帳里一出來,眾叛軍見他沒被燒死,大概頓時驚慌失措,嚇得一窩蜂逃竄,任曹操及忠於曹操的士兵砍瓜切菜似的一通殺,只惟恐自己跑得慢。

裴松之所提供的信息三:

如果說,前兩條信息還不足以給曹操的武功打高分,那麼這信息三,能扳倒的部分則不多。信息三說,曹操力大過人,箭術高明、能射下飛鳥,此外還有一手徒手擒捉猛獸的絕活。要評說這三項功夫的真假,有些棘手,比如說曹操力大這一點,我們就難斷真假。大家知道,曹操身材不高,一般來說,個矮的人普遍不如高個子力氣大,問題是也有例外,就是我們俗話說的「車軸漢子」。假如曹操屬於車軸漢子,那麼,天生的敦實身體加上合理的訓練,是可以練出過人的力氣的。這就是判斷上的難點。

我們再來分析曹操擅射,從《三國志》上看,三國那會兒能玩一手好箭的領袖人物並不鮮見,譬如董卓即箭術高明。所以,曹操擅射也是可能的。

只有最後一項——徒手擒捉猛獸,能使人產生大的疑問。從曹操一生曾涉足的華北、華東、華南、東北地區看,能稱作猛獸的計有虎熊豹狼。我們先說虎,虎,還別說體型龐大的東北虎,即使小一號的華南虎,也極少有體重二百斤以下的。讓曹操徒手去捉二、三百斤的老虎,我想,這一點我們可以排除在外了。熊呢?曹操追袁紹他兒子時到過遼寧境內,不過,那種體重比老虎都大的東北黑熊,是人能夠空手抓住的嗎?想來,只有在西北境內能碰見的幾十斤重的小個子熊,可以考慮讓曹操徒手去捉拿。豹和狼也如此,二百斤上下的金錢豹和一百多斤重的大狼,是曹操能對付的嗎?讓典韋、張飛去捉恐怕也是勉為其難吧?如果說曹操真的曾擒下豹狼之類的猛獸,或許是土豹和土狼了,土豹、土狼體型小,只幾十斤重,去捉它們還挨點邊。

不過,綜合這三項:「有把子力氣、箭射飛鳥、徒手擒拿小熊、土豹、土狼」,曹操的功夫還是說的過去的,雖然比不了手持長槍大戟上陣廝殺的戰將,比起普通的兵士,絕對要高出很多。

恐怕有人問:既然曹操在力氣、箭術和徒手捉拿小型猛獸上很有一手,羅貫中為什麼不在《三國演義》里給表現一二呢?羅貫中又不是沒讀過裴松之的注。這麼問話就叫「問到了點子上」。不過事情說來也不複雜,《三國演義》有「褒劉貶曹」的傾向。不光是對曹操,凡曹營那邊的人,從張遼、許褚、徐晃、曹仁到曹操的兒子曹丕,在個人能力上,《三國演義》是能不講的就不講,能貶低的就貶低。至於怎麼個貶低法,這篇小文就不提了。以後有機會我一點點道來。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二)——趙

——摘自2004年7月《城市快報》

我常在武術雜誌上談拳論腿。不過三十年前我剛練上武術那會兒,卻傻得像個白痴,譬如我喜歡趙雲,但我一想起趙雲就痛惜得直要跺腳。瞧與他同時代的那撥大人物,曹操的詩一首沒少地流傳至今;諸葛亮的智謀與文章清清楚楚地保存在古籍里。可武術家趙雲呢?他的天才武功何處覓蹤?

年輕時,我毫不懷疑趙雲的長坂坡之戰該屬於武術史上的經典戰例,是大武術家的大手筆,如同三曹的「建安風骨」之於文學史。有多少次我遐想,一千八百年前的那天下午,要是有一架攝象機追蹤著趙雲的戰馬,把他一手槍一手劍,往來馳殺於漫山遍野的曹軍中的全過程拍攝下來,今天放給大家看,不活把人激動死?

後來弄懂了武術,我明白《三國演義》里的武術非武術,歷史上的那天下午,假如情形真的那麼殘酷,趙雲絕無生還的可能,哪怕他手裡端著機槍也沖不出來。

若說趙雲的武功不錯,他該歸入三國時期的大武術家之列,相信沒有人反對。但要說趙雲的功夫技蓋千古,後無來者,則不是那麼回事。

為嘛這麼講?武術這門技藝,不同於文學和兵法,《離騷》達到的高度,可以讓後世五百年的詩人都爬不上去;《孫子兵法》所閃現的智慧,也不難使從陳平到劉伯溫等無數智謀之士嫉妒得眼酸。武術不存在這種初始即顛峰的情況,武術如同足球,它有一個從粗線條到精深細膩的演化過程,就像球王貝利,四十年前,他能上演連過九人的驚世之作,但他那種盤球過人法,若用到今天的球場上,早被對方的幾名後衛一窩蜂上前給卡住了。其實拿貝利比趙雲,趙雲在武術發展史上的位置比貝利在足球史上還靠前。用一句專業的話說:趙雲只是武術發展初級階段的一流高手(武術始於遠古、盛於唐宋、極盛於明清近代)。這道理,也類似於牛頓再偉大、論專業深度卻比不上如今大學物理系的畢業生。

大家也許問了:身為初級階段高手的趙雲,他一桿槍能接住多少把刀?對這個問題,我給大家提供兩個近、現代大武術家的實例,大家比對一下就明白了。其一是筆者的師爺、八極拳六世掌門人吳秀峰(1908—1976),吳秀峰年輕時曾憑一條一米長的白蠟桿,打跑了幾十個持械圍攻他的村民;其二是形意拳家張占魁(1858—1939,已故總理周恩來在天津求學期間,曾跟張的弟子韓慕俠練過形意拳),張占魁在天津做捕頭時,單人抵抗過僅百名地痞的圍攻。武術鼎盛時期的頂尖高手尚且只能對付百十號人,趙雲的武功會達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了。

當然,我明白小說里的趙雲乃藝術形象,有誇張的,而羅貫中又偏愛把他喜歡的人物理想化,以致於賦予趙雲天神般的武功。其實,「長坂坡」中的趙雲,已不單純為浪漫主義式的「英雄」,羅貫中「一槍」挑開了浪漫主義的閘門,讓中國神話傳說的「洪水」涌了進來。趙雲在精神上更接近「超人」,與神話中的大禹、后羿一脈相承,只是趙雲形象的道德色彩更重,如長坂坡一役,他的忠勇也像他的武功一樣被渲染到了極致。可話說回來,「文化超人」中道德因素的增長,豈不是中國神話後期演化的一大特徵?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三)——劉

——摘自2006年11月22日《城市快報》

像劉備這樣的人,智謀三百六無一不通,單「哭星」一族便做得殺傷力無比,實在沒必要再弄兩把鐵片劍,趕著去三英戰呂布。

呂布、關羽、張飛,那是三位「武王」啊。說劉備能給關、張湊把手去戰呂布,與三位大師一起同場獻藝,相當於我們現在談某位球員,我們不誇他球技如何,只提到他和貝利或克魯伊夫是一個隊的,踢過世界盃決賽,對手是馬拉多納、貝肯堡爾等超級球星。不僅如此,該球員劉某還是個關鍵先生,他上場之前,關張二人難敵呂布,他登場之後,形勢立馬逆轉,天下第一的呂布頂不住了。劉某的兩把劍威力如斯。不過肯繞這麼大彎子誇劉備的不是陳壽,是羅貫中,因為《三國志》及其它史籍不曾記載三英戰呂布這回事。事情至此還沒有完,劉備除了兩把鐵片劍使得梨花飛雪之外,他還擅射,與黃巾軍交手,他就挽弓搭箭把黃巾軍的二把手張寶射傷了,不過說劉備擅射的仍然不是陳壽,還是羅貫中(見《三國演義》第二回)。

本來沒有的本事,羅貫中說有,可見老羅多麼愛老劉。不過老羅至此仍不滿足,他覺得倘若只給老劉加一分而不給老劉的競爭對手老曹減一分,尚不足以達到褒劉貶曹的最佳效果。怎麼辦?他把劉曹倆人對照著寫。大家都知道,暗使相襯法,於不動聲色間把兩個人一誇一貶,能使讀者感覺紅者愈紅、黑者愈黑。羅貫中就用了這一招——不但在對比劉、曹的人性品質道義時使用這招,換到寫武功,還是相襯對映著來,一邊給劉備加分,一邊給曹操減分。

讀過《三國志》裴松之注的人都清楚,曹操是有武功的:力氣過人,張弓能射飛鳥,身具徒手擒捉猛獸之能(我認為是小型猛獸)。就是在曹操的武功上,羅貫中做起了減分工作,他是不動聲色地做的,他不明著說曹操不擅長射箭,手無縛雞之力,不,他不這麼干,他玩陰的,他假裝沒看見裴松之的注,對曹操武功上的能力一句話不提。不提就夠了,因為不管誰看了《三國演義》,心裡都會留有如下的印象:劉備有手掄雙股劍三英戰呂布之舉,曹操從來不主動衝到陣前廝殺;劉備不時自領一路兵參與戰鬥,譬如火燒博望坡,曹操卻即使與手下人分兵前進,身邊也必有大將伴隨護駕。尤其張綉謀叛、典韋送命一戰,不但貶損曹操手潮,缺乏自保能力,連他的人性都捎帶著罵了——說曹操一見叛兵攻來便急喚典韋,留典韋堵住寨門,他自己從寨後開溜。

《三國志》也提到了張綉謀叛、曹操逃走,不過《三國志》沒象羅貫中說的這麼不堪,陳壽說,曹操當時是跟著士兵一塊打叛軍的,只不過「出戰不利」,才被迫逃走。羅貫中改動史籍的做法表明,他對於曹操的窘迫尷尬,不但不會假裝看不到,相反他還添油加醋,把曹操往丑里整。他只有碰見劉備出醜,眼睛才會變得近視。譬如裴松之在《三國志》注釋中說:劉備剛出道那會兒,奉命去討伐一個叫張純的反賊,在衝殺中發生了箭射傷人的事,不過不是劉備射中反賊,是賊把劉備射傷了,幸虧劉備機靈,躺在地上裝死,才逃過一劫。說來大英雄在戰鬥中受點傷沒有什麼,非但不影響形象,還顯得身先士卒呢。但老羅偏漏過這段不寫,也許老羅覺得:既然寫了劉備擅射,又說他曾遭反賊一箭,讀者難免懷疑劉備的箭術是假的。兼之趴在地上歪著腦袋裝死,形象上太不堪了。羅貫中是否真這麼想過說不準,反正他把劉備中箭裝死這段邁過去了。

像曹操、劉備這樣的領袖人物,會不會武功根本不重要,羅貫中實在沒有必要死揪住武功一事不放,非要劉備把曹操比下去。

羅貫中對曹操的減分工作是做得非常細的,細到連曹操的青春期都不放過,比如《三國演義》第一回,曹操一出場,羅貫中就指著他向大家介紹說:列位上眼啊,此人打小不務正業,喜好「遊獵。」其實人家曹操少年時好的是「任俠」不是「遊獵」(見《三國志》)。羅貫中改「任俠」為「遊獵」當然是有目的的,遊獵是玩樂是消遣,而任俠是以俠義為己任,急天下人只所急,在道德層面上佔據了制高點,遊獵豈可與之相提並論?此外遊獵和任俠還有一區別,需使用不同的技能,遊獵看的是打獵技術,做俠客則要以武功為本錢(沒武功行個什麼俠,找死啊?)。就是說,羅貫中將任俠改成遊獵乃一箭雙鵰之計,在把曹操的道德水準降低了一百倍的同時,把曹操的武功也給抹掉了。

連發生在青春期的事,羅貫中都玩偷換概念的把戲,生怕曹操把劉備比下去,你說老羅愛劉備愛到什麼程度吧,說他愛劉備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為過吧?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四)——典韋: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

——摘自2007年2月28日《城市快報》

典韋有點像堂·吉訶德,是個活在夢想里的人。

典韋年輕時的理想是做俠客,《三國志·典韋傳》說他:「有志節任俠。」不過典韋生不逢時,東漢末年,戰爭的陰霾像原子彈似的懸在人們頭頂,大家都活得有今天沒明天,誰還有心思追捧專搞「民間公檢法」的愣頭青。俠客的好時候風吹雲散了,俠客只不過是貴公子和富家子的遊戲,對於底層小夥子來說,俠客再不是揚名立腕能混一輩子的職業。

典韋有些一根筋,他大概像堂·吉訶德一樣腦子裡塞滿了武俠故事,以致看不見練武的小夥子一個個都投奔到私人武裝討事由。三國時的武士數也數不清,可沒身份卻像典韋一樣干過俠客的,除了甘寧等沒有幾位,人家都明白個審時度勢。

如同一心想進娛樂圈的小孩你是勸不了的,他或她會舉出趙薇、王寶強的例子。估計典韋也跟長輩梗過脖子:「誰說現在沒有行俠的?西邊的董卓董公,南邊離咱不遠的袁紹袁術二公,還有曹操曹公,人家前幾年還在道上混呢。」他也不想想這些人都什麼家世背景,高幹子弟,你比得了嗎?人家行俠是玩票,兼籠絡各路英雄以圖大舉。像路見不平這等閑事,也就你典韋,別人一激,揣把刀就去了。

《三國志·典韋傳》說,有一姓劉的和姓李的兩家有仇,典韋聽說了把事攬下來,去殺姓李的。這位李先生以前當過官,家裡防備甚嚴,於是典韋與朋友策劃,由他典韋深入李家行刺,朋友在城外接應。行刺那天,典韋弄輛車裝上雞和酒冒充送禮的在李家大門外候著——干這事他心怎麼就這麼細呢?大門一開,典韋衝進去把李先生兩口子殺了。要說典韋真是天生的殺手,他把兩個大活人變成死屍後一點不慌亂,他從容不迫地走出李家(徐出),然後取出藏在車上的刀戟,步行撤退。如果說典韋比堂·吉訶德有資格干俠客,就是典韋的功夫比老堂強出一萬倍,當時在後面追他的人有好幾百,硬讓他揮舞鐵戟的氣勢給鎮唬住了,沒有人敢靠前。

這件事讓典韋一夜成名,用陳壽的話說「由是為豪傑所識」。典韋後來又做過幾次這類「濕活」陳壽沒提,陳壽只說他轉行投到軍閥張邈手下。典韋選中張邈而不是別人,跟他的俠客追求有關係,張邈曾經是名揚四方的大俠,張邈行俠的路數跟董卓二袁他們不一樣,張邈類似宋江,到處撒銀子賑濟窮人,而且不惜把家裡的錢倒騰空了。不用說,這種「窮人及時雨」的風格更熱乎人,能令窮小子典韋從心裡往外地崇拜。另外,張邈在典韋的老家陳留任地方官,就近也是一個原因。

選擇張邈可視為典韋俠客夢的延續,好好乾下去,典韋不難在張大俠手下步步高升,起碼的,他的頂頭上司趙寵很欣賞他。有一次軍中豎門旗,別人費吃奶的勁都抬不動,典韋嘴裡吆喝著:「沒吃飽飯是怎麼著?都一邊去,看哥哥我的。」他把眾人推開,伸一隻手把門旗豎直了,趙寵見了給他挑大拇哥。問題是,你能博得頂頭上司甚至主公欣賞,其他的人怎麼看你?「你小子也太愛出風頭了,看不參你幾本。」打小報告的事恐怕是難免的吧?張邈這人比較重品德,他不象曹操只看本事不重德行,倘若張邈總是聽到別人說典韋如何人品差的話,他是難免由喜轉厭的。所以我猜,典韋後來從張邈帳下出走,恐怕是愛出風頭招致的。

問題是,見有出風頭的機會躲著,那是典韋嗎?痴迷俠客夢,說白了就是愛出風頭、愛招搖。他為博得眾人的喝彩都不惜去殺人,單手豎旗顯擺一下又算得了什麼(豎門旗一事在《三國演義》里給挪到曹操軍營,不過性質沒變)。

陳壽說:典韋做事謹慎。我看他的謹慎只表現在早年殺李先生時的準備工作,他打起仗來一點不謹慎。他總要把自己置於極其危險的情形里,比如那年曹操討伐呂布,一次襲營後反遭呂布的包圍,眼看曹操要被俘,典韋趕過來救駕。救駕沒錯,蹊蹺的是,典韋救駕的方式跟其他人都不一樣,面對密如急雨的箭矢,他夾著十幾隻短戟用盾牌護身一步步迎著敵方走(陳壽和羅貫中都沒有提到典韋舉著盾牌,不過,由他看不見與敵方的距離,需由手下人提醒這一點來看,他必然是把臉躲在盾牌後的),直走到離敵方快到「五步」之近,他才投出短戟。

他為什麼不讓手下人跟他一塊沖呢?要知道,他率領的是曹操的親兵衛隊,是最具有戰鬥力和犧牲精神的,何況這些人又是你典韋自己精挑細選出來的,帶上十幾個人一齊沖不是更有攻擊力?再考慮到你典韋是要衝到敵方跟前下手的,身邊也需要保護者——對方躥出來繞過盾牌射你砍你怎麼辦?盾牌護得了前護不了左右。打接觸仗吧,你又沒帶著你那令人恐懼的雙鐵戟。

愛玩命的人,除了生性蠻猛就是喜歡把現實人生戲劇化的,典韋應該說二者兼而有之。大家知道,戰場如同愛情,最容易引發人視現實為戲劇,該心理情結可說人人都有點。但是,如果說多數人選擇藉助電影或小說來過把打仗癮,那麼像堂·吉訶德和典韋這樣的人,戰場的廝殺等於啟動了他們夢想的大門,現實戰場越是驚心動魄生死一瞬起伏跌宕,就越接近他們理想的夢境,他們要的就是這個勁兒。對於典韋來說,只有把自己置於極端的危險,迎著箭雨一步步走向敵陣,現實才能與夢境完全重疊,就像他當年孤身一人面對幾百個人的追殺。而他的神力和絕世武功,也進一步把他推向夢境難以自拔。

夢境無極限,人的能力卻有限,一心在戰場上尋夢的典韋註定不會像許褚那樣得到善終(許褚頭腦清醒)。所以,後來在征張繡的戰役中,當假投降的張綉深夜襲營,典韋在曹操已經逃走的情況下(陳壽言:輕騎引去),他仍堵住轅門死戰不退。難道典韋不懂得且戰且退?當時別說曹操已經逃走,縱使他還在你身邊,你也可以護著主公且戰且退呀,別人包括武功不弱於你的許褚(指馬超大軍把曹操擠到河邊,許褚撐船救主),不都是這麼乾的嗎?

我只能解釋為,典韋他不想走。當無數的叛兵喊殺著向轅門擁來,夢想之門再一次對他打開,敵兵人數越多,廝殺越酷烈,也就越接近他夢想的極致。

我是練武術的,最是神往典韋的最後一戰。當典韋揮動雙戟,「一叉入,則十餘矛摧」(見《三國志·典韋傳》);當典韋一手抓住一個敵兵,掄著兩個人與對方的長槍大戟潑命血戰,總有如夢似幻的東西在我腦子裡瀰漫。這就是說,追隨夢境而去的人,譬如典韋,他用自己的行為又給別人留下一個夢。所以世上才有一茬接一茬的典韋和堂·吉訶德。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五)——許

——摘自2007年3月27日《城市快報》

有一膀子牛勁而又嘴笨的人,總給人傻的感覺,許褚「虎痴」的綽號就這麼來的(陳壽語:軍中以褚力如虎而痴,故號曰虎痴),「痴」在古漢語里就是「傻」的意思。

不過我沒瞧出許褚有哪一點傻,《三國志·許褚傳》開頭講,許褚年輕時,他家鄉來了大股賊寇,許褚聚幾千戶人家和一群追隨他的小青年築壘抵抗。幾千戶,不得有上萬人?而有本事召集起一萬多人,這樣的人能叫傻嗎?該說極具個人魅力才對。

許褚不但不傻還很有些鬼花活,譬如跟賊寇對壘一段時間後,許褚他們糧食吃光了,許褚提出求和,拿耕牛和對方換糧食。許褚這是使的一招,他等兩邊交換時,讓牛往回跑,然後他跳出來,上演「拽著牛尾巴往後跑」的驚悚劇。賊眾見許褚如此神力,嚇得哄然逃散(見《三國志》)。這等算計人的鬼花活,傻子幹得出來嗎?

如果非要找出許褚哪點傻,有一件事勉強算得上,就是許褚帶著人馬去投奔曹操,倆人一見面,曹操給許褚來了一句:「你就是我的樊噲啊!」曹操本意是讚美許褚,問題是,跟劉邦一塊鬧事的樊噲勇則勇矣,他帶不了兵,不是將才。許褚卻是帶過一萬多人的。這事要是換了咱們,心裡恐怕會不舒服:「你把我比做樊噲,誇我呢罵我呢?」許褚沒鬧情緒,他認頭接受曹操給他的定位:說咱樊噲就樊噲吧,比帶兵省腦子。樂呵呵地走上敢死隊長兼衛隊長的工作崗位。許褚不爭著帶兵,可能是性格使然,也可能出於自知之明,明白自己肚子里那點小計謀,跟人家于禁李典樂進和夏侯氏曹氏等人比,明顯上不了檯面。如果是後者,他年紀輕輕就明白什麼崗位是最適合自己的,反倒顯得早熟早慧了,比聰明人還聰明。

許褚的聰慧還在於,他能主動地安於小角色,不像有些人氣哼哼地被迫接受,到幹活時出工不出力。許褚不然,許褚是踏實主動盡職盡責,把他那在別人看來是大材小用的角色,幹得異常精彩。比如在打張繡的攻堅戰中,許褚沖在前面帶著他的敢死隊冒矢登城,「斬首萬計」(陳壽語)。另有一例更能表現許褚的工作態度,那是在官渡之戰當中,有一個叫徐他的人想謀殺曹操,這徐他懼怕許褚,就等許褚下班以後動手。不想許褚下班回到住處後感覺不對勁,立刻又返回曹操大帳。當時懷揣著刀的徐他剛摸進大帳,猛見許褚急匆匆奔入,徐他驚慌失色,許褚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上前一刀把徐他砍了。你說,許褚要是對曹操給他安排的工作有意見,他會細心耐心八小時不錯眼珠地觀察那些進出曹操大帳的人嗎?他若不察言觀色,又怎麼會感覺到危險?他若嗅不出危險,自然就沒必要在下班後再返回去(如果許褚鬧情緒,他即便嗅出危險,恐怕也要往炕上一躺:誰當班誰負責吧,我反正是八小時以外了)。

徐他事件表明,許褚此人很不簡單,不僅工作負責而且目光敏銳心細如髮。與「痴」之一說,毫不沾邊(或者說,他是智而若愚吧)。

許褚的心智是隱藏在他剽悍的外表下的。這一點,對比與他同為敢死隊長兼衛隊長的典韋,最是明顯——典、許二人,妙在不光職務相同,武功還不相上下,長得又都是魁梧的大高個,又都作戰勇猛,兼之《三國演義》給許褚添加了幾筆鹵莽色彩,使典韋和許褚乍一看活象一個人。不過在做人的心路上,倆人一南一北。典韋滿腦子白日夢,屬於浪漫派,許褚沒有大腦發燒的時候,心機很深。

憑什麼說許褚心機深呢?我們來看許褚「撐船救主」這一段,就是曹操被馬超大軍擠在河邊那回,許褚一手撐船、一手舉著馬鞍給曹操擋箭,保護著曹操脫離險境。因為典韋在張綉謀叛時也曾奮勇救主,還把命搭上,我們對比著典韋來談許褚。看許褚的「救主」暗藏著什麼貓膩。

(一):二人同是救主,但典韋是留下打阻擊,掩護曹操逃命,而且典韋在曹操「輕騎引去」之後,仍堵住轅門死戰不退,直到把命搭上(犯病)。許褚不然,他是和曹操一同上船,曹操走他也走,同進同退。有人說,馬超的士兵在岸上對著船射箭,許褚並不安全,可是曹操不也在船上、不也不安全嗎?從安全性上說,許褚和他所救的主公,是相等的;

(二):單從保護曹操的角度說,當時最保險的做法應該是,許褚留在岸上,像典韋那樣全力打阻擊,另派幾名連排長一級的軍官上船護著曹操渡河。當時曹軍在岸上有一百多名士兵,以許褚之勇,帶動一百多名士兵衝殺,足以干擾馬超大軍向渡船射箭。問題是這樣一來,許褚必然會落個追隨典韋而去的下場——死。所以說,許褚放棄留岸,選擇和曹操一起登船,是想在保護主公的同時也給自己留條命,比典韋多了個心眼。不過到此,還不能說許褚有多麼深的心機。

在許褚的內心,他不會不清楚,表現忠誠的極端形式是捨身救主,就像典韋,像曹洪(曹洪面對追兵,把馬讓給曹操騎,自己步行退敵)。也就因為清楚這一點,許褚才要用馬鞍來給曹操擋箭,讓自己毫無遮擋地暴露著。他這是在彌補沒有留在岸上的過失。但我認為許褚之舉純屬矯情。

大家想啊,他一手舉馬鞍、一手撐船,船能走得快嗎?再者,曹操是有膀子力氣的(才力絕人,躬禽猛獸),你把馬鞍遞給曹操,讓曹操自己舉著擋箭,不是更得勁更安全嗎?我就不信許褚舉鞍撐船兩件事同時干,會給曹操帶來更大的安全係數。許褚力氣大我不懷疑,可一心二用只會耽誤事。

其實,剛登渡船時,船上有個船工。那會兒,許褚是右手提刀、左手用馬鞍子保護曹操。許褚提刀,是忙著砍那些爭著上船的士兵。至於他一手舉鞍一手撐船,出現在船工被射死以後。

這裡有個疑問,許褚一手鞍一手舵時,船是始終籠罩在箭雨之下呢?還是很快駛出弓箭的有效射程(《三國志》都不曾講)?倘若箭射不到船上,則許褚一手鞍一手舵,是多餘加矯情,因為沒有危險嘛;假如船在射程之內,如前所述,他理應把馬鞍交給曹操,自己舉鞍實屬矯情,用王小波在《紅佛夜奔》里的話說,是裝神弄鬼。

我認為,當時船很快駛出了箭的射程,否則,許褚大伸著兩條胳膊,身子無法動彈躲避箭雨,他難免要以身殉職。

所以我說,許褚是裝神弄鬼,是矯情,做秀,表演給領導看(不管船走到哪)。

領導不會反感這樣的做秀(登船時有危險,船工死掉一剎也兇險無比)。何況,屬下做秀不也出於討好領導的心理嗎?有什麼錯?還有許褚能在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驚險時刻把秀做出來,還做得那麼逼真,太有本事了,人才啊。曹操就喜歡人才。

衛隊長是需要腦子的職務,無論如何不是單憑武功就能做好的。像典韋那種人,曹操宴請張銹等降將,他舉著把刃長有一尺的大斧跟在曹操身後,專盯著看誰不喝酒(見《三國志》),這像什麼話?哪裡是衛隊長,不弄成李逵了?

衛隊長就應該玩到許褚這份上,有發現徐他行刺的眼光,有八小時以外加班的忠誠,有危難時刻仍不忘討好主公的奴性。

不好理解的是羅貫中,在《三國演義》第十四回,當曹操與眾謀士商量討伐劉備呂布時,不知他為嘛讓許褚跳出來,粗門大嗓地當眾嚷嚷:「願借精兵五萬,斬劉備、呂布之頭,獻於丞相。」這哪裡是許褚,典韋也沒這麼莽撞啊。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六)——呂布不使戟

——摘自2009年4期《少林與太極》

提到呂布,人們就會想起方天畫戟。不誇張地說,是呂布讓方天畫戟名垂人們的記憶里。無奈歷史上的呂布不使戟,雖然轅門射戟一事在《三國志》里有記載,但作者陳壽並沒有說呂布射的是他自己的戟。從冷兵器的發展歷史我們得知,三國時期,長戟和長矛是軍中最普遍的長兵刃,從將領到士兵差不多有一半的人手裡握著那種長柄大戟,呂布可以隨便一指身邊的什麼人,命他把手裡的長戟戳到大門口。

呂布倒是有一隻戟,不過不是長戟,譬如《三國志》里說,有一次謀士陳登惹呂布發怒,呂布「拔戟斫幾」(拔出戟劈砍小桌)。無疑,佩帶在身上可供隨時拔出的戟,不可能很長,只會是短柄戟,這種短戟在當時稱為「手戟」,功能跟配刀、配劍相同,不是戰場上的主打武器。手戟在三國時期被不少武將包括俠士插在背後或掛在腰間,《三國志》一書就反映了這一特點——陳壽其實是極不注重兵器的,但即便如此,他筆下也多次出現「手戟」一詞,譬如,他寫呂布有一次惹怒了董卓,董卓「拔手戟擲布」;還有孫策酣斗太史慈,陳壽也說孫策「擎得慈項上手戟」。至於看裴松之給《三國志》加的注,讀者眼睛遭遇手戟兩個字的次數就更多了。

細究起來,別說呂布不使戟,他即便使戟,也不可能使《三國演義》說的那種非常漂亮的方天畫戟。原因只一個,三國時期的戟,既沒「方天」也不「畫」,樣子很不好看,粗糙而且單調,不過是長尖旁邊橫出一小枝。大家看「卜」字,就是「卜」這個樣子。

戟作為一種兵器,最早出現於西周時期,它自打被製造出來以後,除了局部的革新,大模樣不曾改變過。戟的「卜」字形制,致使它運用起來不很趁手,為什麼這麼說?比如你拿它當長矛使去直刺吧,它多出個橫枝,你得為保持平衡分神費力;當你用戟的橫枝去勾敵人的脖子或馬頭吧,你必須把戟橫著或斜著掄掃,可兩米好幾長的傢伙,好掄嗎?很顯然不方便。

當時的士兵有怨氣也只能埋怨更古的古人,質問古人是怎麼想的,要造出這麼不倫不類的玩意,以致它直刺不如長矛,勾掛不如長戈。問題是,古人發明出戟也是有道理的,比如商周那會兒,不是盛行戰車這等重型的武器嗎?兩撥人站在戰車上你扎我刺很有些現代坦克戰的味道,戰車不如騎兵靈活,假如你有桿兩米長的鐮刀去勾對方戰車上的人,比勾騎在馬上的人容易。巧了,商周時恰好有這種長把鐮刀,它是我們熟知的「戈」(戈即從鐮刀演化而來)。遺憾的是,戈能勾脖子砸腦袋,它卻沒有尖,不能扎人,想扎人得交給另一件武器長矛來完成。後來時間流逝轉到西周,冒出來一個說不好是聰明還是聰明得過了頭的人,他有一創意:如果把矛和戈綁一塊,造出件「集扎和勾於一體」的多功能武器(即戟),那麼,原先兩個人協同作戰才能幹的活,豈不可以由一個人包辦了?

大家知道,這世上不管是什麼東西,一旦功能多了,總有避不可免的缺陷與其優點相伴而生。作為今人,雖然我們不好亂猜戟在戰車時代暴露出怎樣的缺陷,但我們知道的事實是,新興的、多功能的戟,從來沒有擠掉矛和戈的位置(戟的創意遠比不了漢代鐵刀的發明。刀一出現,立馬把劍從戰場趕走),在整個戰車時代,戟僅獲得了與矛、戈並存的局面。即便在戟最紅的東漢至三國那百十年里,也不過是和長矛一塊分享主角的風光。

如果說戈退出戰場是由於戰車被騎兵取代,靈活的騎兵令長戈再難以施展其勾人之能,那麼戟的曇花一現、退出戰場,則出於它自身與生俱來的缺陷——戟扎、勾並重,有逼人一心二用之嫌。倘若戟只突出「扎」的功能還有救。你別說,還真就曾有人這麼干過,把戟的橫枝往上撬,棄勾為刺。不過,這種功能單一化的改革,說句不好聽的,純數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大家想啊,欲求「扎」的功能,用的著費勁巴力去改造戟、從戟身上尋求嗎?現成的不放著大捆的長矛?長矛本即是以扎為主的長兵器,扔掉戟,只大批製造長矛就是了。

長矛的存在,註定了這種對戟的「功能單一化的改革」成不了氣候。尤其到了南北朝,長柄大刀橫空出世,一下子把人們的眼球吸引過去:嘿!大刀這玩意劈起來潑風似的,誰擋得住?於是長把大刀頓成新寵,再加上原有的、無人能撼其主角地位的長矛,戟更受甩了,頃刻淪為配角的配角。唐朝時為了照顧戟的情緒——它畢竟紅過,把戟請到儀仗隊去補差。由於它不必再衝鋒陷陣,人們把它打扮得好看又華麗,還給它取了漂亮的名字:方天畫戟。就是說,羅貫中寫《三國演義》,是從唐朝以後的儀仗隊里給呂布偷了把方天畫戟。

也許有人問:既然呂布不使戟,更不可能使用方天畫戟,那麼他拿什麼傢伙去打仗?遍查《三國志》,我們在裴松之引來做注的《英雄記》里發現這麼一段記載,該記載說,在董卓死後,呂布有一次和董卓的部將郭汜兩軍對陣,呂布對郭汜說:「要打,就咱哥倆兒單挑,兩邊的人都不許幫忙。」郭汜同意了,於是「汜、布乃獨共對戰,布以矛刺中汜。」嗨,鬧了半天,呂布跟張飛一樣,也是使長矛啊。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七)——關羽不耍大刀

——摘自2006年9月27日《城市快報》

日月流水,關羽的那把大刀,青龍偃月刀,彷彿變成了關羽身上的一件器官,跟關羽的手掌聯在一起取不下來,不管你在哪裡碰見關羽——在關帝廟、在供奉的神龕、在小說戲曲年畫電視劇里,凡遭遇關羽之處,必有那把具有了某種符號意義的大刀出現。遺憾的是,歷史上的關羽不使大刀。

說關公不耍大刀很煞風景是吧?但煞風景的不是我,首先是陳壽,做《三國志》的陳壽。本來陳壽也沒明說關羽不使大刀,讀過《三國志》的人都知道,陳壽對三國時期的武士使什麼傢伙不感興趣,不巧的是,陳壽在提到關羽斬顏良一事時,偏偏寫了這麼兩句「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天機泄露在「刺」字上,如眾所知,大刀使的是刀刃,用刀刃劈殺,只有長槍大戟才會有「刺」殺一說。儘管刀尖也能「刺」人,卻不是刀的主要技法,刺著也不順手,何況當時關羽見顏良立馬於麾蓋之下——就是說顏良尚未出陣,關羽想趁顏良心理鬆懈打他個措手不及,如果關羽是使大刀的話,他更應該使用大刀最便捷、最快速的技法——探臂甩手使刀鋒向顏良的腦袋飛斬,而不可能用刀尖去「刺」——雙方那麼遠的距離也決定了只有使用最順手而毫無滯澀感的劈抹,才能使偷襲一舉成功。所以說,「刺」之一字,表明關羽斬顏良時使的不是大刀。

順便提一下,在武林里,對關羽怎麼殺的顏良也一向多有猜測,我年輕那會兒就聽老輩人談過這事。當然老武林人多不熟悉《三國志》,他們是從評書戲曲提供的場景做出猜想的,他們猜想的前提是關羽使大刀,他們把手裡的大刀擺弄來擺弄去,比比劃劃著做出了如下的描繪:當時關羽突然賓士出陣,因為赤兔馬神速至極,當顏良驚覺不妙已經晚了,關羽的馬已衝到堪可發刀的距離,他人借馬速,甩手將刀向顏良飛劈而去。老武林人的模擬表明,假如關羽使的是大刀的話,他仍然是將顏良「劈斬」落馬,而不會是「刺」殺。

倘若上面的分析還不足以令大家信服,那麼下面我舉出的事實,足以百分之百把關羽的大刀否定掉。這次煞風景的仍然不是我,是冷兵器的演化歷史。所有的史籍和出土文物都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三國時期尚未出現長把的大刀,騎兵用的格鬥武器為長矛(即長槍)、大戟和長斧。刀也不是沒有,不過一律製成短把的(總長一米多),專供步兵作戰用或佩帶在將領身上。既然滿世界都尋不見長把的大刀,關老爺又到哪裡去踅摸一把呢?既然陳壽根本沒見過長把大刀,他又怎麼會往關羽的手裡塞一把讓他勉強地去「刺」顏良呢?陳壽又不是寫科幻小說的凡爾納,有先見之明。

不過,長把的大刀,後來還是發明出來了,但那已是關羽死後一百多年的東晉時期,關羽沒有趕上。何況對長把大刀的改造工作,遲至南北朝時期才完成。

事情還沒有完,東晉、南北朝時的長把大刀,其名稱還不是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里稱呼的、叫什麼「青龍偃月刀」。倒是歷史走到五代末北宋初時,出現了一種與它名稱相近的大刀,名曰:「掩月刀」。北宋,很明顯,離關公更遠了,算起來楊家將那幫好漢才勉強趕上。

既然關羽使的不是大刀,那麼,他手中握的是什麼武器呢?我們只能在長矛、大戟和長把大斧中做出選擇,因為三國時期供馬上兵將使的長兵器只有這三種。長把大斧可以否定掉,這種一頭沉的大斧,比大刀更不適於去「刺」顏良。如此,便只剩下長矛和大戟了,從「刺」的角度講,長矛和大戟都便於快速前「刺」,可以使關羽達成「刺良於萬眾之中」的壯舉,遺憾的是,即便只有兩種可能,依然缺乏可信的史料幫我們把關羽到底使長矛還是大戟這個謎底揭開。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八)——凌統不舞劍

——摘自2006年10月16日《城市快報》

《三國演義》里,有一段「凌統舞劍,意在甘寧」的小插曲。

甘寧和凌統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孫權帳下最能打的兩員戰將。無奈這倆人有仇,早先甘寧還在劉表那邊謀事時,把凌統他爸給射殺了。儘管後來甘寧跳槽投奔孫吳這邊,孫權也經常把他們倆調開不使碰面,凌統仍時時不忘要殺掉仇人兼戰友的甘寧。

凌統的復仇發生在酒席宴上。那是在赤壁大戰之後,孫吳好不容易打敗一次屢屢給他們製造難堪的張遼,孫權設宴慶功,犒賞功居首位的呂蒙、甘寧等人。不巧當時凌統也在座。仇人相對本容易令凌統起殺心,偏偏呂蒙喝高了,在一旁可勁地嚷嚷甘寧如何勇悍絕倫。這話令凌統心如針刺,在仇恨、嫉妒、酒精三者的化合作用下,復仇的火焰終於爆發,凌統「忽拔左右所配之劍」(見《三國演義》第六十七回),口說舞劍助興,學鴻門宴上的項莊,要刺殺甘寧。

我不關心這段插曲是否真實,作為小說家,羅貫中可以任意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事實上,除了宴會本是設在呂蒙家裡之外,其它的情節——比如甘寧隨後站起來舞雙戟自衛,見勢不妙的呂蒙手舞刀、盾將他們倆隔開,羅貫中基本照搬被裴松之引來做注的《吳書》。我想說的是,凌統的「左右」不可能配「劍」。

站在凌統身邊的「左右」,也就是凌統的親兵了(或孫權的近衛軍),但不管這些「左右」出自誰的手下,他們都只應該帶刀,不會在腰裡掛把劍。理由很簡單,三國的時候,劍已經退出了戰場。作為格鬥短兵的劍,僅屬於春秋至西漢時期的專寵,那種大家在電影電視上見慣了的古戰場畫面——士兵一手持盾牌遮擋、一手掄劍劈砍,在西漢之後已經消失了。

劍的失寵,來自它與生俱來的缺陷。

從形制上看,劍是「一尖兩刃的直身」銳器,說劍有缺陷,不是指劍尖,是它的「直身」形制不好。不過要說明「直身」劍為什麼不利於格鬥,我們必須先由劍的使用談起。

從劍的使用技法來說,劍尖用來「刺扎」,劍刃專供「劈砍」之用。這兩點人人都知道。不過,在戰場拼殺的士兵,他們往往拒絕「挺劍刺扎」,而偏愛「掄劍劈砍」。這一現象看似奇怪,其實是有道理的,它涉及到人包括動物面臨危險時的心理本能,什麼心理本能?自我保護的本能,表現在行為上便是:使用威嚇的動作去嚇唬對方、振奮自己,藉此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在劍的劈砍和刺扎這兩個動作中,劈砍是順應這種心理本能的,劈砍威猛難擋,具有遠勝刺扎的駭人氣勢,能給人更好的安全感。要印證這一點並不困難,你找兩把與古青銅劍等長(幾十厘米)的桃木劍,和同伴各持一劍打模擬戰,我保證你拿起劍來就會連劈帶砍的,劈砍八次也不見得做出一次刺扎。不信,你就去一試。

劈砍的氣勢來這一動作的沉猛力道,我們知道,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是無源之水,劈砍所以能發出沉猛的力道,是由於劈砍是個掄動胳膊的動作,能藉助身體的慣性發力。相比劈砍,刺扎動作無慣性可借,力量弱很多,搏殺中若想發出致命的一刺,必須逼近敵方出劍,這樣做無疑很危險;再有,持冷兵器肉搏,很少能一劍幹掉對方,成功的擊殺往往來自一連串的動作組合。在這一點上,劈砍的優勢又顯出來,劈砍因為有慣性可以利用,兼之劍身的運動軌跡為弧形,不走直角,能夠很順暢地一個弧形接下一個弧形做出「斜劈接橫劈接豎劈」的串聯。刺扎不行,刺扎純靠肌肉收縮發力,藉助不上慣性,連續的刺扎是胳膊在直線上做往放返伸縮,每刺一次肌肉收縮一次,非常累人而且速度來得慢。刺扎動作只有與劈砍一起組合起來,才能發出令敵手眼花繚亂的連續攻擊。

也許有人說:劍本身有刃,既然士兵偏重劈砍,那麼,就把劍當刀使去劈砍吧,有什麼不好?

我說,假如劍身是弧形的,把劍當刀使確實沒什麼不好。問題是,劍身是直的,把直身的劍做弧形劈砍,因為劍身與運動軌跡之間有很大的夾角,會對持劍的手腕產生一個很大的反作用力。還有,當劈中敵手時,劍刃容易吃進人體,拔出來費力。由此大家可以看出,劍要想淋漓盡致地發揮劈砍功能,形制上的改革勢在必行,該把劍身改造成弧形的——減弱對手腕的反作用力,避免劈中後過深地吃進人體。看到這裡大家肯定要笑了:弧形的劍,不就是刀嗎?沒錯,是刀。刃身為弧形的刀,恰好避免了直身劍的兩個缺陷。所以後來,天底下任何一種用於戰場上的刀,不管是中國古代士兵用的腰刀、朴刀還是日本刀、阿富汗彎刀、蒙古彎刀,刀身都沒有直的(當然,任何一項改革都非一蹴而就,當漢代造出第一批鐵刀時,刀身仍然是直的)。

也許又有人說:「既然直身的劍不適於劈砍,為什麼還容忍它在戰場上從春秋廝混到西漢?該早把它改成易於劈砍的形制啊?」

唉,假如事情能這麼簡單就好了。

、比

古代兵器的演化歷史告訴我們,兵器形制的改革需要一個過程。另外,對劍的改革所以遲遲拖了五六百年無法進行,並非缺乏好的創意,關鍵是找不著合適的材料。沒有合適的材料,任何高明的創意都只得束之高閣。大家知道,在西漢以前,用來製造兵器的材料是青銅,不論劍還是矛、戈、戟,無不由青銅打造。雖說比青銅更適宜造兵器的鐵並非沒有出現,但由於鐵礦尚未廣泛開發,當時不光是兵器,很多應該用鐵來替代青銅的器物,都不曾進行材料的更換。

由材料的角度說,縱使不考慮劍的形制缺陷,劍仍存在著令人苦惱的難題,比如,青銅雖然比銅的硬度好,卻比較脆,你劍刃磨得越鋒銳,格殺中越容易錛刃,一次戰鬥下來,劍刃變鋸齒了。還有,青銅比較脆的弱點,致使劍身必須製作得很厚很寬,無法做成鐵刀那樣薄而窄的刀身,否則,薄且窄的劍到了戰場上,與敵人兩劍相格,「啪」你的劍折了(大家別提越王勾踐劍,勾踐劍是薄是窄也不脆,但這樣的劍幾百年不見得造出一把,能武裝到士兵手裡嗎?)。所以,囿於材料,青銅劍不得不往厚和寬里造,但厚了寬了,劍的份量又成問題,兼之青銅的比重本來就很大(比鐵的比重大),士兵掄著好幾公斤重的劍去拼殺,不太累人了嗎?手腕子先就受不了。因為重量的原因,凡青銅劍都比後來的鐵刀短很多,沒有長度到一米的。

劍的直身形制已經不利於劈砍,兼之這樣的劍由青銅打造,笨重又愛錛刃。所以,當西漢時期,刀——鐵刀,被製造出來後,立刻大量地使用於戰場,取代了劍的位置。這不難理解,鐵韌性比青銅好,不愛錛刃,先就使新生的刀能夠磨出鋒銳的刃,能更充分地發揮刃的劈砍功能;而韌性好便不容易折斷,故此,漢代的鐵刀都比青銅劍來得薄而且窄;加之鐵的比重相對青銅要小,薄而窄的鐵刀又有條件造長了,所以,刀除了西漢最早的一些製作外,後來的長度都遠遠超過青銅劍,在一米以上。

有了優點如此多多的刀,戰場上當然不會有人再願意使劍了。即便有人用鐵來制出鐵劍,使它的鋒銳程度和長度遠勝從前,戰場仍不買它的帳(由劍的形制決定)。

追求功效的戰場拋棄了古劍,不意味著所有的人都這麼勢利眼、喜新厭舊。劍畢竟在古戰場馳騁了五六百年,漫長歲月凝結的鐵血光輝悲壯鏗鏘甚至是多情與詩意,重重疊疊積澱在人們的記憶深處,人們難以忘掉它,懷舊,向來是不計功利的。他們把遭到棄置的古劍從歲月煙塵中拾起來,它在少年人的手裡意味著風發的意氣,在詩人的腰間是從倜儻風流里透出的激昂。當然,戰場上的高級將領也佩帶它,帝王公侯也佩帶它,這些人無須揮劍戰鬥,他們身上的劍與其說是利器,不如說是一種象徵,象徵著地位與權勢。戰亂時期追隨豪強霸主的幕賓也佩帶它,劍在這些人身上,是一張名片,朝眾人炫耀著某種得意和榮寵。

從戰場退役的劍還轉入了民間,被武林、被戲曲、小說、宗教所吸納。

當歷史走到三國時期,劍已經退出戰場三百多年,士兵或戰將已沒有人揮舞著它去拼殺了,即使作為非主打武器的配件,佩帶它的人也不多,劍在《三國志》及裴松之的注里出現的比例遠比不上刀與手戟(一種短戟)。

凌統的「左右」是要上陣的,連凌統甚至孫權都經常衝殺在第一線,他們的衛兵能不時刻準備著廝殺嗎?掛一把懷舊或純數時髦的劍算怎麼回事,找揍啊?

其實在那天東吳的慶功宴上,凌統從「左右」身上撥出而舞的是刀,被裴松之引來作注的《吳書》就是這麼說的,《吳書》對凌統的描述是:「統乃以刀舞」。

我沒有批評羅貫中不忠實於歷史的意思,他既然是寫小說,實錄與否任其自便。我的興趣在其它方面,在我看來,羅貫中的改寫之舉(不僅僅是讓凌統舞劍),等於是向我們透露出這樣一些信息:

(一)、他對古兵器演化的知識一團糟;

(二)、他認為兵器配置是否真實,對小說是件不值得在乎的事;

(三)、相比寫《水滸》的施耐庵,施、羅二人在上述兩點上,表現出黑與白的鮮明對比(施耐庵精通古兵器演化、十分在乎小說人物兵器配置的真實性)。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九)——趙

——摘自2008年7月23日《城市快報》

趙雲是個行為詩人,當他白馬銀槍攪起長坂坡的漫天血霧時,無數的男孩醉了,像吃了葯兒一樣暈暈忽忽跌進書里追在趙雲的馬後頭跑。

30年前我就是這樣的少年。我在長坂坡的浪漫迷夢裡長醉不醒,直到有一天我翻開《三國志》,讀了寫趙雲那段,我才傻了一樣愣住。倒不是《趙雲傳》沒有提到長坂坡,提到了,卻只給寫了二十幾個字:「雲身抱弱子,即後主也,保護甘夫人,即後主母也,皆得免難。」寥寥的幾句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很明顯人家根本沒把長坂坡、甚至趙雲這個人當回事,整個《趙雲傳》只有幾百個字,敘述之簡略讓人感覺作者落筆的不耐,彷彿賭氣似的說:我能給趙雲記一筆就不錯了。

當時我二十多歲,儘管我們明白文言的、記述歷史的《三國志》不可能像半白話的小說《三國演義》那樣添枝加葉搞渲染,但我一直以為趙雲身上別的事可以不寫或略寫,血戰長坂坡這段說什麼也得多給點熱情,給細緻地寫一寫。沒有長坂坡,世間哪裡有趙雲?

因為在《三國志》那挨了兜頭一悶棍,我轉而對羅貫中也心生怨恨,羅貫中是熟悉三國歷史的,他對長坂坡的歷史真實性是心知肚明的,既然不值一提,你有來道趣寫得跟真事似的幹嘛?不糊弄人嗎?我感覺被羅貫中涮了。

後來我理解了羅貫中,他寫《三國演義》本就是假託歷史做白日夢,《三國演義》首先是他自己糊弄自己的夢,他年輕時欲「為王者師」最終沒能實現,於是弄出個夢想版的帝王師諸葛亮來過乾癮,此外劉備關羽張飛趙雲黃忠姜維也都是各具有夢想版特徵的理想人物。關羽是聖人(其實不該算聖人,聖人哪有他這麼傲的,還時不時耍小孩脾氣),張飛是忠義信勇的楷模,趙雲則是比張飛更完美的楷模兼少年偶像。

如果說趙雲是小男孩最崇拜的三國英雄,我認為,趙雲這第一偶像的確立,實出羅貫中的蓄謀打造。羅貫中是個老狐狸,他門清能引小男孩如痴如醉的偶像必須集如下所有的因素於一身:年輕、武功超人、長相好、有孤膽冒險精神、講信義、性情溫和、人不能太精但也不可頭腦簡單。有必要說明的是,長相好在小男孩眼裡——在任何時代的小男孩眼裡,都專指面目英俊,鬍子拉碴的不行。

把《三國演義》所有的主要人物包括曹操、孫權、董卓、袁紹那邊的人挨個數一遍,我們會發現,兼具上述所有優點的人,惟趙雲一人。

以馬超和姜維的自身條件,本來跟趙雲有一爭。馬超一出場也是少年英雄,論武功、長相、冒險精神絲毫不遜於趙雲。無奈馬超在信義上有缺憾,曾殺他爹的結拜兄弟韓遂,還跟劉備打過仗,此外馬超還頭腦簡單,心性浮躁沾火就著,不是少年人喜歡的性格。姜維沒早生幾十年是件憾事(對於讀者則是幸事),姜維除了智謀超群以外,在武功長相性格等方面幾乎是趙雲的翻版。只是這個英俊小將出場時《三國演義》已經到了第九十三回,太晚了,讀者看累了,想讓讀者熱血沸騰,你得前幾十回就出場。

趙雲既然是羅貫中有意打造的少年偶像,他當然要在書里散布大大小小的亮點烘托趙雲,又當然要在一系列的亮點中製造一樁最耀眼的經典、極致、高潮,羅貫中把這最煽情的亮點選定在長坂坡,而且為烘托這一戲劇高潮,羅貫中還事先在場景上做了精心的鋪墊:劉備攜百姓撤退,曹軍鐵騎如狼似虎,劉備軍兵潰敗妻離子散,戰場哭聲震天死屍遍野。布置好了場景,任總導演的羅貫中這才把手一揮,於是英俊小夥子趙雲旋風般出場,單槍匹馬殺進漫山遍野都是敵兵敵將的生死絕地,絕的是,他懷裡還揣著個睡著的孩子。天!這一表演酷斃了,別說男孩子激動,女孩子瞧見也受不了,她們的心碎了,哭腫了眼,一等趙雲衝出敵陣就恨不得跑上前去給抹他滿臉的汗水泥血。然後把那個劉禪拽出來扔一邊:「這孩子怎麼這麼討厭,差點累得雲哥把命丟了。」

魂在天國的趙雲讀了《三國演義》也很激動,他在天堂門口迎著比他晚到一千年的羅貫中深施一禮,道:「謝謝啦,羅哥。」

沒錯。歷史中的趙雲也曾年少,像長坂詩劇中的神勇無敵蕩氣迴腸詩情畫意,也正是趙雲少年時魂夢系之的夢幻。只不過久經戰陣的趙雲明白,夢終歸是夢,你再嚮往也無法在現實的戰場上實現。羅貫中像理解所有男孩一樣洞悉趙雲的心思,羅貫中竊笑:「爺們兒,別遺憾,我替你把這個夢圓了。」

如果說趙雲對羅貫中替他圓夢、把他塑造成少年偶像心存感激,對另一件事,把他標榜成道德楷模,則是有認同有不滿,像在長坂坡中淋漓盡致的忠勇信義,趙雲能夠接受,真實的趙雲即是個道德模範。只是,羅貫中忽略了趙雲對情色生活的夢想。

這事也是令男孩子們遺憾的,假如趙雲身邊出現一美麗女孩,倆人轟轟烈烈談一次戀愛,這小說讀著該有多過癮。趙雲本來是有愛情機緣的,出現在小說第五十二回,趙雲與降將趙范的寡嫂樊氏相遇。雖然樊氏是寡婦,可長得美,「有傾城傾國之色」,可恨羅貫中為把趙雲在生活作風上也塑造成「高大全」,他硬借趙雲的嘴把這事給回了,說什麼寡婦再嫁失大節。

趙雲在天堂和羅貫中相會後,肯定會因為這事埋怨老羅:「羅哥,這段你寫得就不遂兄弟的心思了。我沒娶這美人,哪裡是因為她是寡婦嫁了我會失節。我是看出她小叔子趙范不是真降,怕娶了樊氏跟著受連累(見裴松之注)。羅哥您要是理解我,您就應該在小說里成全我和樊氏,把她小叔子假降真叛這事刪掉,讓我們倆她情我願地愛個夠。還有她出場的時間您最好給安排在我剛從長坂坡衝出來那會兒,您寫我累壞了正躺在草坡休息,她呢,被幾個敵兵追著一路跌跌撞撞跑過來,我掙扎著站起來挺槍殺死敵兵,然後昏倒在她懷裡------」

羅貫中是個滿腦子正統的老夫子,趙雲一番沉溺男女私情的話把他氣得掉頭而去。不得已,趙雲重又回到天堂大門口,手搭涼棚遙望下面的凡塵,他瞧見了寫《聊齋》的情聖蒲松齡,趙雲想:「我和樊氏的愛情要是由蒲先生來寫該有多好,哪怕樊氏是個狐狸精呢?」

我也在想,假如蒲松齡沒寫《聊齋》,而是傾注心血搞一部《聊齋三國誌異》,趙雲的愛情故事不定多吊人腮幫子呢。媽的,這麼想一想也過癮啊。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古

——摘自2007年5月15日《城市快報》

《三國志》里的甘寧,比《三國演義》里的甘寧有個性,有讀頭兒。

這種事就叫反常。歷史是凝固的化石,小說卻可以天馬行空,當小說家面對一塊化石,想像力反不如生物學家能把化石變成會飛的恐龍,我們沒法說這事不反常。

其實我理解羅貫中,甘寧不是三國這部歷史大戲的主角,也不是東吳集團的核心人物,更主要的,《三國演義》不是《七俠五義》。甘寧的多彩人生只能舍了。何況羅貫中對甘寧又另有補償,比如程普韓當黃蓋蔣欽周泰陳武董襲這些人,在《三國志》里都排在甘寧前頭,但到了《三國演義》里,一個也不如甘寧出彩,讀者公認甘寧是東吳第一能打之人,不就是羅貫中的功勞嗎?陳壽可沒這麼說。

但我還是要為甘寧鳴不平。尤其甘寧本人也絕不會領羅貫中的情,倘若《三國演義》不慎讓他看見,他肯定一把把書撕了:「姓羅的這麼寫我,我這輩子白活了。」

甘寧的憤怒是有道理的,甘寧最引以為自豪的那些「與青春有關的故事」,羅貫中撇撇嘴,沒當回事,隨便兩筆帶過了。我指的是甘寧的武俠生涯。

看《三國志》咱們知道,三國時,混過武俠道或者說黑社會的底層青年沒有幾位,甘寧是其中之一。不過,要論玩得瘋,玩得讓人瞅了傻眼,大家都得感嘆一聲:「還得數人家甘哥啊。咱那哪叫玩,頂多殺個把人,混個字型大小罷了。」沒錯,殺人在甘寧那不算嘛(輕俠殺人------聞於郡中);另外,他身上掛著響鈴腦袋插一頭羽毛飾物,「嘩啷啷」在一幫小兄弟簇擁下穿街走巷,使「民聞鈴聲,即知是寧」,也不過是少年心性。道上的小孩誰不愛出個風頭?這時的甘寧也只不過愛招搖,還不至於讓人看了傻眼。

甘寧後來玩得就大了,用東北話來說「那叫能造」,比如他出門,少了車喧馬叫前呼後擁的他不上路,鬧得動靜很大。這是說走旱路,走水路照樣驚天動地,三五隻船那是不夠的,得輕舟小船在水面上連成一大片(步則陳車騎,水則連輕舟)。光數量多不算完,還要漂亮。做船吧,要用一匹匹的錦繡把船篷圍起來,玩個璀璨耀眼——船上是否敲鑼打鼓笙簫齊鳴史書里沒有提,我估計不會靜靜悄悄的,以他逛街都要掛串鈴鐺的心性,大批船隊出行會沒有樂器?會像送閨女給人當小老婆似的生怕驚動別人?我不信。至於乘車,氣派又是另一種風格,車蓬上張掛錦繡就不說了,最顯派頭的,是凡他所經過的馬路,不能有障礙物,要乾淨整潔,給視線以舒服的感覺。所以,眾馬仔不得不趕到車隊前面,把路面清掃乾淨。怎麼樣?甘寧夠能造吧。不過我告訴大家,他還有個包袱沒抖呢,就是,他那些裝飾豪華的車啊船啊錦繡帳篷啊,用過一次就扔了,不要了,下次出門再置辦新的。

這樣的玩法,你在三國能找出第二個嗎?奢絕一時啊。如此豪情燃燒的歲月,羅貫中沒花它幾萬字,給單獨立傳寫一部青春之歌,甘寧能不氣嗎?「我白玩了。」

甘寧還會生氣他的真實人生被人當故事給偷走了。我也是這麼想,比如我明明讀的是《三國志》,但甘寧這種奢華鋪張到怪異的排場,讓我感覺眼熟,好象從前在什麼書里見過。噢!對了,在古龍的小說比如《大旗英雄傳》里,不就有以豪奢怪異取勝的人物?還有,在別人的武俠小說里,類似的怪人也曾登場。這就讓人覺得,寫武俠的作家們,想像力也就這麼回事,瞅著新奇,其實是掏了甘寧的錢包。

因為甘寧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不是武俠小說里的武俠,他這種極盡張揚的「造」,生怕別人不注意他的「造」,就把我逼出一個疑問:甘寧小時侯是不是太窮了,整天破衣濫褲走到哪裡都是白眼?不然他為什麼要把錢都花到外表,好象哭著喊著對別人說:「快來看呀,我是甘寧,我現在有錢啦,我買得起車買得起船買得起錦緞啦,嗚嗚------」因為倘若不是爆發戶,誰會好意思帶一身金,給首飾店充當免費的推銷員。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一)——給赤兔馬穿馬甲

——摘自2007年1月17日《城市快報》

歷史學家有一毛病特讓人起火,他們不把大眾的興趣點當回事,譬如陳壽,他在《三國志》談呂布時說:呂布有一匹名曰赤兔的好馬。在咱們看來,蓋世武功再加上神駒寶馬,最能把史傳文字寫出彩兒來,我們也不逼你編故事,只求你把呂布和赤兔馬都怎麼個厲害法如實寫出來就行,不費事吧陳大爺?偏陳大爺比白開水還乏味,只一句「布有良馬曰赤兔」,完了。

白開水令人喪氣還不至於折磨人,比這更招人恨的是《曹瞞傳》里的幾句文字「時人語曰:『人中有呂布,馬中有赤兔』。」這三句話才叫勾人腮幫子,「時人語」的意思是那會兒滿世界都傳開了,人們到處嚷嚷。「人中------馬中-----」二句,表明呂布和赤兔馬的神勇神駿都被人們提煉成對仗工整的口頭語流傳了,進入口頭語這種事非同尋常,就像蘇東坡,宋朝寫文章的得有多少人,但能享受「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白菜」之譽的,你能找出幾個?老百姓輕易不愛夸人,要想讓大眾認可你,非得出乎其類撥動人心才行。由蘇東坡的例子,你不難想像呂布和赤兔馬在三國的武士堆和戰馬群中的位置,那是要多高有多高。

既然《曹瞞傳》這三句把人吊足了胃口,隨後你該展開描述了吧?呂布和赤兔馬早死了不象蘇文有一字未改的文章留到現在。人們是鉚足了勁準備享受下面的描繪大餐的,呂布和赤兔馬在讀者的大腦里已整裝待發,就等一聲令下了。要不說氣人呢,《曹瞞傳》說完這三句話,嘎噔一下打住。筆鋒一轉不再提了,生生把讀者晾在那。

是羅貫中把讀者吊了一千多年的胃口放回肚子里。羅貫中賊精,他覷准歷史學家不招大眾待見,心說:論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你們還嫩點,看我的,我把你們留下的空子全補上,我讓老少爺們兒過足了癮。於是,凡想知道呂布與赤兔馬這對強強組合到底怎麼個天下第一的人,都叫《三國演義》給勾引走了。陳壽要是忌妒也是活該,誰讓他漠視大眾心理呢。哲學家羅素也持這一觀點,他在《西方的智慧》里就說:哲學家既然不肯使用生動的文學語言,就別怪大眾拋棄他們。

如同再好的葯也難免有副作用,羅貫中越是煞有介事地擺出「紀實」的姿態,就越能讓習慣把小說當歷史讀的人上當——這事雖然不能怪羅貫中,可把《三國演義》當真事的人越來越多也是事實。

赤兔馬是不是如羅貫中描繪的神駿非凡無從猜測,不過史籍不曾記載說赤兔馬後來歸了關羽,還有一點不必查史籍也能肯定,就是,說赤兔馬在麥城一戰還馱著關羽,這事不可能。

證據在馬的壽命上。《三國演義》說,赤兔馬是在漢獻帝登基那年即初平元年,董卓送給呂布的,關羽走麥城在建安二十四年,之間時間跨度達30年。赤兔馬在初平元年有多大,羅貫中沒提,考慮到一匹馬從出生到能夠使用,最少得養三年,咱們就往少了算,說赤兔馬跟隨呂布那年剛長成個,出生三年吧,那麼到了關羽死時,3 + 30 = 33年。無奈馬只有20年出頭的壽命,能活33年的微乎其微。而且有一點能夠肯定,即便建安二十四年赤兔馬還活著,它也絕對無法再馱著關羽到處跑,更別說去馳騁打仗了。

此外羅貫中還漏掉一點,他在《三國演義》里沒給赤兔馬穿馬甲(鎧甲)。冷兵器時代,對戰馬的保護是天大的事,騎兵(戰將)坐下的馬相當於現代坦克兵駕駛的坦克,愛惜得跟眼珠子一樣。三國時期已有了專為保護戰馬的馬鎧,儘管由於造價高,當時還不普及(如官渡之戰時,袁紹的騎兵只有3%的戰馬穿鎧甲),但要說呂布和關羽置辦不起、會捨得讓自己的赤兔寶馬光著身子上戰場,沒有人相信。

不過,穿鎧甲的馬若是出現在小說里,有點像業餘拳擊比賽的戴護頭穿背心,拳手是安全了文明了,但觀賞性差了,不夠火暴刺激。狡猾的羅貫中深知大眾愛看什麼不愛看什麼,他悄莫聲地把赤兔馬的馬甲給扒下來,讓它露胸光屁股跑出來。誰要是指責他不尊重史實,估計他會一梗脖子,說:我寫的是小說,我有權利改歷史。然後小聲咕嚕一句:陳壽不是也沒說赤兔馬穿馬甲嗎?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二)——咳嗽一聲嚇住關羽

——摘自2007年6月4日《城市快報》

三國那會兒,沒人敢把關羽不當回事,如果有誰說:「吵什麼吵!不就是關羽來了嗎?有什麼可怕的。我咳嗽一聲保管他不敢往前再邁半步。」誰要這麼說了,肯定引周圍一片白眼,然後大家扭頭散開,把這人晾在那。

誰都知道關羽是個順毛驢,吃順不吃戧。哪怕他對這一仗還在掂量著,拿不準。就沖你這句話,他也火頂腦門子不再猶豫,立馬衝殺過來。

關羽是三國第一傲人,像「咳嗽一聲,嚇死誰誰」這樣的話,只能是關羽蔑視別人的口頭語。也只有關羽這麼說了,別人才不覺得可笑。人家關爺有這資格有這檯面,盡數三國的頭面人物,曹操買他的帳,諸葛亮凡事得哄著他,劉備讓他瞪眼數落過(見裴松之引《蜀記》),還有孫權,上趕著跟他攀兒女親家,而且遭關羽一通臭罵不記仇,在俘虜了關羽後還打算收服他。這麼一個關羽,有誰膽敢、又好意思厚起臉皮說:「我咳嗽一聲,嚇死關羽。」

但就有人這麼說了,而且聽的人也沒嘲笑他嘴沒把門的。最絕的是,他還就真把關羽給嚇住了。他是誰?

東吳大將甘寧甘興霸!

此事發生在甘寧協助魯肅鎮守益陽那會兒,關羽率軍來攻。當時雙方兵力相差懸殊,不過不是咱們習慣以為的,關羽一打仗就是人少的一方,不是,這回換成了關羽以眾欺寡。關羽「號有三萬人」,上路時他帶了五千,還都是關羽親自挑選的精兵(自擇選銳士)。甘寧那邊呢?少得可憐,只有三百人。三百對五千,對方又是天下無敵的關羽,這仗怎麼打?

就在這時,甘寧說出了那句驚人的話,他對魯肅說:「你給我增派五百人,我去堵截關羽。不是我說大話,我只要咳嗽一聲吐口唾沫,保管他不敢涉水過河灘,倘若他敢,我必生擒之」(保羽聞吾咳唾,不敢涉水,涉水即是吾禽)。狂得沒邊了吧?

如果說關羽是劉備那邊誰的帳都不買的人,那麼在東吳,甘寧則是說話從不看別人臉色的人。老資格如張昭者,他敢頂撞;大都督呂蒙,他敢戲耍(見《三國志·甘寧傳》),你不樂意?愛誰誰。我甘寧是誰?你拿耳朵掃聽掃聽去,想當年咱是江湖第一黑道,就沒在乎過誰。就這樣走到哪別人還得高接遠迎,有誰怠慢了,哪怕他是當官的,我也砍他的腦袋奪他的家財(見《三國志·甘寧傳》)。關羽?不就根羽毛嗎。

主將魯肅可能束手無策,他只好聽任甘寧放狂,給他增兵。不過,不是甘寧要的五百,是給增了一千,大概魯肅仍不放心。甘寧就帶著一千三百名士兵,連夜趕到河邊迎戰關羽。

要說關羽從不把對手放在眼裡,那也是不對的。當時關羽即「聞之,住不渡。」給嚇住了,不敢渡河。

也許有人問:關羽這個「聞之」,是聞聽了甘寧那句狂話,還是聞聽甘寧率隊趕到河邊?抑或二者皆已「聞之」?

我猜測是第二種可能。即關羽聞聽甘寧已趕到河對岸。因為像那句「我吐口唾沫嚇死他」要是傳到關羽的耳朵,以關爺的脾氣,兵力又占著絕對優勢(益陽駐有多少兵,關羽不可能不清楚),說他會謹小慎微到忍了?我不大相信。

同時我也不相信甘寧說的「姓關的要膽敢渡河,我必生擒之。」甘寧倘若有這麼大的把握,他就該把「吐口唾沫」這些話放出去,故意激怒關羽來攻。這樣的智謀甘寧是有的。

不過我卻相信,關羽要是渡河,甘寧絕對會跟他玩命。別說一千三對五千,在這之前,他帶一千兵守夷陵時,曹仁「令五六千人圍寧」,往城裡射箭如雨,「士眾皆懼,惟寧談笑自若。」還有那段大家都熟的,甘寧只率了一百多人就衝擊曹操大營。樁樁件件都表明,甘寧純屬亡命徒,他早年混黑道的脾氣沒改。

甘寧嚇住關羽,或者說是關羽被甘寧嚇住,這事你在《三國演義》里看不到。不過大家明白,羅貫中這麼干並非成心擠兌甘寧,而是因為這段傳出去有損關羽的形象。羅貫中作為劉備集團不拿工資的幹部,集團成員沒有的壯舉他要編造,本已有的污點他更要抹掉。這事當然虧待了甘寧,但甘寧也只能自認倒霉,誰讓他不長眼選錯了恐嚇對象,假若他「一聲咳嗽」嚇退的是曹操、許褚、張遼,羅先生能不給你寫進去嗎?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三)——張飛搶個美眉做老婆

——摘自2008年1月2日《城市快報》

建安五年正月,張飛跟劉備、關羽失散了。那天小沛被曹操攻陷,張飛殺出重圍,像被狗攆的兔子一樣落荒逃竄。

張飛逃進大山。他身邊早已沒了劉備,他猜不出劉備還有守下邳的關羽是死是活(劉備拋妻棄子遠投袁紹,關羽歸降了曹操)。面對著寂寂空山,很少情緒低落的張飛環眼茫然。十多年來,他已習慣了跟著劉備東打西殺,也習慣了一睜開眼就看見兄長般的劉備和關羽。

失去了人生目標和依靠的張飛像個孤魂野鬼,在莽莽大山裡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不意,當春暖柳綠之際,他灰色的世界飄進一抹粉紅。這一天,他在山腳撞見一個砍柴的小姑娘。咦!張飛的眼睛立馬直了,偃旗日久的雄性躁動激昂,他潛近小姑娘,餓癟了肚子的老虎似的猛撲過去------事畢,恢復了理智的張飛上下打量小姑娘,他發覺小姑娘有些不同尋常,你說她是砍柴的吧?她穿戴整齊了點,氣派不俗了點,臉上還有身上的的肉皮兒白嫩了點。就是說,小姑娘怎麼看也不象是出自貧賤人家,張飛當即「知其良家女」。於是,始亂之的張飛決定不棄之,娶小姑娘為妻。這一年張飛34歲,小姑娘「年十三四」。從小姑娘的年齡看,張飛混蛋了點。

戰亂中的軍閥除了蔑視生命,另一個回歸動物世界的行為就是搶女人,搶女人在這幫人看來無關道德,無損形象,更不令他們覺得栽面子。最典型的例子是關羽,關羽本是個自尊自律自愛的男人,但在坦露對女色的迷戀上,絲毫不感到難為情。在張飛搶親的前兩年,有一次劉關張協助曹操打呂布,關羽戰前跟曹操要條件說:「曹公,有個事咱先說下,等打下城來,某某的媳婦得歸我。」說一次不夠,他後來「又屢啟於公(曹操)」,屢次跟曹操提這事。

英雄不沾女色,說來是老百姓的想法。但不管這想法有多麼一相情願,《三國演義》要想把張飛塑造成大眾景仰的英雄,搶親這段必須刪掉。因為在大眾看來,兄弟失散,兩位哥哥尚不知死活,大哥的隊伍又土崩瓦解,你張飛這時不是哭嚎著「我不活了」或去重振旗鼓,反倒色慾澎湃,亂里偷閑給自己娶媳婦,這叫什麼桃園結義?什麼兄弟情義重如天?同樣,羅貫中因立志要把關羽往神武一路上寫,女色更是絕對不讓他沾。

在小說里亂寫歷史可,塑造單面人性卻是敗筆。憑羅貫中的天縱奇才,他若是把上述男女之事寫進去,《三國演義》的藝術成就還能上一個檔次,也更加好看。就說張飛搶親,這事一能豐滿張飛的人物形象,二能由小姑娘引出一連串令讀者感興趣的故事。我前面不是說小姑娘來歷不凡嗎?沒錯,你知道小姑娘是誰嗎?她是夏侯淵的侄女,親侄女。張飛娶了夏侯小姐,他即是做了夏侯淵家的姑爺。

張飛給敵對集團的重臣做姑爺,等於劉曹兩邊聯姻,雖然不至於影響軍政外交,由此生髮的故事不會少。比如,大家都知道,劉禪娶了張飛的閨女並把她立為皇后,這張皇后,即是張飛和夏侯小姐生的。就是說,夏侯淵的侄女做了劉禪的丈母娘,劉禪若是見了夏侯淵,他得隨著張皇后管夏侯淵叫一聲舅姥爺。

因為刪掉了張飛搶親,《三國演義》也就迴避了劉禪他丈母娘是誰的問題。同時迴避了殺死夏侯淵可能給張飛造成的家庭矛盾——比張飛小二十歲的夏侯小姐完全可能跟張飛大吵大鬧:「劉備還有一點人性嗎?他明知道夏侯淵是我親叔父,幹嘛還打死他?逮活的不行嗎?整天的仁孝慈悲,我看都是假的。你還是他手下大將呢,連這麼點面子都不給你。我看你下次還給他賣命------」夏侯淵的喪事是夏侯小姐給辦的(飛妻請而葬之),估計在吵鬧之後,夏侯小姐立逼著張飛去找劉備談下葬的事。《三國演義》要是把這些事寫進去,是不是更有看頭?

還有《三國演義》第一百零七回,說夏侯淵的兒子夏侯霸受篡權的司馬家族迫害棄魏投蜀。夏侯霸為什麼不投奔吳國?《三國演義》因為隱瞞了了張飛老婆的身份,對此就未予解釋。這會兒咱們明白,人家夏侯霸是投奔親戚去的,他是張飛的舅子、張皇后的舅舅,連劉禪在接見夏侯霸時,都指著自己的兒子對夏侯霸說:「這是夏侯家的外甥輩。」而且還對當年的不幸事件做了一番解釋:「卿父自遇害於行間耳,非我先人之手刃也。」你父親是死在混亂的戰場上,不是我爹親手殺的。多有面子。

《三國演義》里,劉備旗下的英雄,從關羽張飛到趙雲馬超黃忠,唯一涉及男女關係且遵從史籍的描述出現在第五十二回。不過,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到,肯定不是誰誰搶女人。沒錯,而且不但不是搶,也非英雄美人兩情歡洽,是拒絕——趙雲拒絕樊氏美婦。品德多麼高尚。

媽的,我要罵一句街了,面對美人不動心,是他媽最沒勁的小說情節,它縱使是史實也應該刪除掉。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四)——假如張遼是劉備的人

——摘自2007年8月22日《城市快報》

一個人可以得罪歷史學家,但千萬不能讓文學家瞧著不順眼。曹操就是最好的例子,一部《三國演義》讓他遺臭六百多年,還連帶得他手下人跟著一齊遭殃。大家看幾百年來走紅民間的三國英雄,單說武將,沒有一個是曹操旗下的,全部出自劉備集團,現在如果有某一商品要用三國武將做廣告,肯定要在關羽、張飛、趙雲、老黃忠、馬超這「五虎上將」里選一位,而決不會考慮用張遼、樂進、于禁、張郃、徐晃,沒讀過《三國演義》的人,誰知道這五個人是誰。不過在曹操眼裡,自己的這五個虎一點不比「關張趙馬黃」差,讓他換他還不換呢,尤其是張遼。

說張遼,就離不開說他的「八百破十萬」。有讀者詫異:八百破十萬?那不是岳飛乾的嗎,劉蘭芳的評書就這麼說的。岳飛是不是領八百人打敗了金兀朮的十萬我不清楚,我只從《三國志》里看到:張遼帶八百人破了孫權的十萬兵。

大家知道,赤壁之戰後,曹操不是留張遼和樂進、李典鎮守合肥嗎?這一戰就發生在張遼鎮守合肥時。當時曹操在西邊忙著打張魯,東路(指合肥)空虛,孫權瞅是個機會,急忙率十萬大軍殺奔合肥。合肥僅有守軍七千。但鬼心眼的曹操早料到孫權會走這步棋,他事先給張遼他們留下一封信,在信封皮註明「賊至乃發」。事兒搞這麼神秘,眾將都以為信里藏著妙計,不想曹操出的招是:孫權若攻來,張遼、李典出戰,樂進守城。大小軍官當時就泄了氣,人人迷怔:主公這是怎麼想的?人家十萬我們七千,還讓我們出戰,不是拿雞蛋砸石頭嗎?張遼讀懂了曹操的信,他眾將說:主公出此險招實屬用心良苦,主公明戲,大軍遠在千里之外,他縱使發兵來救,等援兵趕到,咱們這城也讓孫權破了。主公這是讓我們趁孫權剛剛趕到,立足未穩,打他個措手不及,「折其盛勢,以安眾心,然後可守也」。轉天,張遼挑選了八百個不怕死的士兵組成敢死隊,趁天色尚早打開城門。

張遼「被甲持戟」沖在最前頭,張遼大概是使戟的高手,片刻工夫他「殺數十人,斬二將。」他邊殺邊大喊:「張遼在此!不怕死的過來!」直衝到孫權近前,孫權大驚,手下兵將也慌了手腳,一窩蜂退奔身後的土丘,吳軍人多圍一圈把孫權保護在中間。當時張遼站在土丘下就像當陽橋的張飛,高聲沖孫權叫陣。孫權呢,也如當年的曹操面對張飛,死活「不敢動」。張遼畢竟只有八百人,定下神來的吳軍潮水般從後面一層層包圍上來,張遼腹背受敵,頓成「三明知」。如眾所知,後來東吳大將甘寧也玩了一出「帶一百人衝擊曹操大營」的壯舉,不過甘寧殺了一遭,趁敵慌亂便返回了,僅屬於襲擾性質,跟張遼沒法比。

十萬圍八百,人數多一百二十倍,張遼他們怎麼出來吧?依我看,張遼他們肯定死,我想不出不死的理由。玩命衝殺是肯定的,《張遼傳》也是這麼寫的,「遼左右麾圍,直前急擊。」大概應了「一人拚命萬人難敵」那句話,張遼真殺出了重圍,不過他只帶出了幾十人,其他幾百人還陷在包圍圈裡,這些人沖張遼哭喊:「將軍棄我乎!」沒辦法,張遼只得折身鑽回好不容易才擺脫的麻袋,張遼是不打算活了,因為能從這種麻袋鑽出來類似從十層樓跳下來沒死,你跳一次沒死是僥倖,二次再跳你死定了。邪門的是,張遼竟然「拔出餘眾」第二次殺出重圍。不可思議的事連著重複兩次,顯然不能用運氣好來解釋,它只說明高樓下的地面像氣墊一樣軟,摔不死人。沒錯,當時孫權的部隊就軟了手腳,「權人馬皆披靡,無敢當者。」嚇得沒有敢靠前的了。

這一戰打得吳軍丟魂、曹軍信心爆棚。在隨後的守城戰中,張遼雖外無援軍、內僅兵士七千,但硬生生抗了十幾天,直到把孫權耗得沒脾氣,十萬大軍灰溜溜撤走。

以寡敵眾不用說非常難打,《孫子兵法》給人出了那麼多主意,卻沒告訴人怎麼「以寡敵眾」,看來老將軍也對這事感到撓頭。張遼這一仗甚至影響了魏吳之間的戰爭態勢,後來每次曹魏東路吃緊,曹操或曹丕都派張遼前去鎮守,曹家父子是看出來,孫吳一聽張遼的名字就肝顫。尤其孫權,哪怕張遼在帶病守城,他都叮囑眾將說:「張遼雖病,不可當也,慎之。」遍觀三國諸名將,像張遼這種僅憑一人智勇「八百破十萬」且影響了今後戰局的漂亮仗,沒有第二個人打過。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里也講了這場戰鬥,但沒用「八百破十萬」這樣的字眼,而且把張遼帶的人數由八百長到兩千,而且憑空另添一筆,說是李典帶一路人馬把甘寧、呂蒙引開,他張遼打埋伏,如此一改,《三國志》描述的那個神勇超凡的張遼蕩然無存。

我們做一假設,倘若「八百破十萬」這一戰是關羽、趙雲打的,羅貫中還會化神奇為一般嗎?或者,假如張遼是劉備那邊的人,羅貫中又會怎麼描寫這一仗?聯想到他寫關羽、趙雲、黃忠時,能把三分事迹吹成十分,那麼張遼這種本為十分的壯舉,還不得吹破了天啊?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五)——曹

摘自2008年月日《城市快報》

看過《三國演義》的人,沒有多少人能對曹仁留下什麼印象。

沒印象是因為的曹仁的形象不出彩,他還別說跟趙雲、呂布、關羽、張飛比,即便是放在曹操手下的大將堆里來列印象分,他也肯定要排在許褚、典韋、張遼、徐晃、張郃、夏侯惇、于禁、曹洪後面。說實話,他哪怕干出點類似「蔣干盜書」的傻事也好,偏他是優點缺點都不突出的白開水。這樣的小說人物大家當然人記不住。不過我說的是《三國演義》,讀《三國志》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你讀過《三國志》里講曹仁的那段,相信你忘記曹仁的可能性不大。為嘛?曹仁這人勇,而且不是一般的勇,是超勇。他敢帶著幾十個人往幾千人的隊伍里沖。對於男性讀者來說,打仗不要命的人,是最容易被記住的。

曹仁的這次玩命發生在赤壁大戰後不久。當時曹操北歸,留曹仁擔任征南將軍鎮守江陵。忽一日,周瑜率領「數萬眾來攻」,而且已有「前鋒數千人」逼近城下。曹仁的守城部隊有多少,《三國志》不曾提到,不過人數肯定多不了,因為曹仁派部將牛金出城迎戰,才給他「募得三百人」。假使城中有個七八萬人的話,怎麼會只派出區區三百人馬?

不知道曹仁為什麼非要派牛金打這一戰。當我寡敵眾到1:10,且是在城外的曠野之地打迎擊戰,勝算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我方極其驍勇善戰、敵方異常膽怯低能或疲憊。也許曹仁想的是:守城軍兵不足,倘若不趁吳軍立足未穩衝擊他一下子以提高士氣,隨後的守城戰就沒法打了。如果曹仁這麼想也不為過,因為在此之後不久,鎮守東路(合肥)的張遼,在面對孫權的十萬大軍圍城時,就因為親率八百勇士出城打了一場「八百破十萬」,使曹軍在守城戰中信心爆棚,成功地抗住孫權的十萬大軍。

也許是牛金不如張遼勇悍吧,他的三百人隊伍與吳軍甫一交鋒即被包圍。曹仁是在城頭眼睛不眨地觀戰著的,瞅牛金情勢危急,曹仁「意氣奮怒甚,謂左右:『取馬來!』」曹仁的旁邊站著很多文武官員,他們見曹仁要闖陣救援,紛紛勸阻道:「這幾百人丟就丟了吧,咱們不要了,何必您主帥親自去冒險。」但曹仁,照《三國志》講的,他一句話不說,撥拉開眾人,「被甲上馬,將其麾下壯士數十騎出城。」(曹仁只帶數十名衛士出城,再次表明城中守軍人數極少)。

主帥闖陣,文武官員唉聲嘆氣,各懷著複雜的心情從城頭觀望這支可以說是去赴死的救援隊伍。視線里,只見這支小隊跑著跑著,在離敵人一百多步遠的地方忽然停住,原來前面有一河溝擋道。於是眾人鬆口氣,猜測曹仁大概要放棄涉險,改為站在河溝這邊給陷於敵陣的三百軍士吶喊助威(以為仁當住溝上,為金形勢也)。眾人猜錯了,遠處的曹仁突然驅動坐下馬,「渡溝直前,沖入賊圍------」

當曹仁驅馬越過河溝的那一瞬,在敵陣中掙扎的三百軍兵肯定胸口一震,兩眼熱淚盈眶。咱們知道,在任何國家的任何時代,主帥捨命救士兵的舉動都十分罕見。曹仁帶去的只有幾十人,從人數上講,並不能改變雙方1:10的人數懸差,曹仁給士兵帶去的是精神上的東西,是對人心的感動和凝聚力,感動能振奮戰鬥激情,凝聚力則能把混亂的三百軍心統一起來。由此,三百垂死的軍兵才可能合力拚殺,終至殺出重圍------但事情的發展好象在故意刁難曹仁,衝出重圍的不是全部三百人馬,還有一部分人被困陣中(如同張遼八百破十萬時一樣)。但曹仁經受住了這第二次考驗,他又返回敵陣,「復直還突之,拔出金(牛金)兵,亡其數人,賊眾乃退。」

身為大將者,用各種做秀方式收買人心是經常的事,譬如戰國名將吳起用嘴給士兵嘬腿上的濃血等等。曹仁之舉,也不說明他內心就愛兵如子,恐怕不負守城大任的成分更多些。話說回來,像曹仁這樣兩次沖入敵陣,縱然有做秀的嫌疑,他這個秀也做到底了。他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去做秀啊。

《三國演義》也寫到了這場戰鬥。不過,曹仁的「將其麾下壯士數十騎出城」被羅貫中悄悄地改為「引麾下壯士數百騎出城。」筆頭一轉,人數漲了十倍。

羅貫中給曹仁的勇悍減成色,曹軍士兵的人心卻是肉長的,「三軍服其勇。」還有,被裴松之引來做注的《傅子》一書也稱頌曹仁,「曹大司馬(曹仁)之勇,賁、育弗加也。」即使古代的著名勇士孟賁、夏育,也不會比曹仁更勇了。

但《傅子》一書也有不地道的地方,它誇完曹仁後緊跟著綴了一句「張遼其次焉。」說張遼之勇要排在曹仁之後。這就把人搞糊塗了。曹仁這一仗兵力是1:10,張遼在合肥「八百破十萬」,兵力懸差高達1:120。

1:120的反排在1:10的人之後,這筆帳不知道是怎麼算出來的。是不是因為曹大司馬是曹操的堂弟、魏文帝曹丕的皇叔,官又比張遼大,於是從《傅子》到曹軍士兵,就一齊勢利眼起來「褒仁貶遼」?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六)——陳

摘自2008年5月9日《城市快報》

一百個作者會寫出一百個夏侯惇

羅貫中寫的夏侯惇是個張飛似的人物,勇猛剛烈,沾火就著,但武藝不及典韋、許褚,跟張遼、徐晃也有距離,論腦子更是時清楚時迷糊。在易中天先生的《品三國》里,夏侯惇上了檔次,被易中天先生譽為「武人之中曹操最得力的一員。」還有陳壽在《三國志》里也給夏侯惇寫過小傳,不過陳先生跟羅、易二位講的又不一樣。

武將在陳壽眼裡不像謀臣那麼受待見,武將傳記普遍字數少而且記述簡略,比如誰誰打了勝仗,只給記一句「攻某地,破之」,再打一勝仗,再給加一次「破之」。不過在簡略記述之外,陳先生每寫到一武將,仍然選擇一兩樁最能表現其人絕倫勇悍或超人才智的閃光點給予詳述。但這種最普通的待遇,陳先生沒讓夏侯惇享受到。

陳壽在《夏侯惇傳》里倒是詳細講述了一件事,說的是曹操第二次討伐陶謙,留夏侯惇守濮陽,荀彧、程昱守鄄城。不想兗州的張邈趁曹操不在密謀叛亂,他把呂布悄悄引到兗州,還攛掇附近的幾個郡縣一齊造反,鄄城頓時危急。曹操的家屬都在鄄城,夏侯惇聞訊帶著不多的人馬去救鄄城(《荀彧傳》則說,是荀彧「馳召東郡太守夏侯惇」)。不管怎麼說,夏侯惇離開了他鎮守的濮陽,走到半路,他碰上呂布,雙方甫一交手,呂布大軍避而退走。強大的呂布不與夏侯惇的少數人馬糾纏,擺明了是去奔襲濮陽。不知夏侯惇沒看破呂布的鬼花招,還是救鄄城心切別的都顧不上了,反正他去了鄄城。結果呂布順利攻下濮陽,把城中的大批輜重繳獲到手。

張邈聯合呂布謀叛乃一重大事件,在很多人的傳記中——從曹操、張邈、呂布到荀彧、程昱、夏侯惇的傳記,都提到了這次叛亂,而且事情發生在曹操剛起家那會兒。對於夏侯惇失一城、救一城是否失之輕率,陳壽沒表明態度(事實上,鄄城及附近范縣、東阿二城的穩定,主要得自荀彧和程昱二人的智謀),但隨後發生的一件事,陳壽的態度漸趨明朗,記述的也格外詳細,可以說,在此之前的文字都屬於背景介紹,是專為講這件事做鋪墊的。發生了什麼事呢?說的是呂布攻下濮陽後,他腦筋一轉想算計夏侯惇,呂布這種人當然想不出什麼妙招,他不過是派手下人到夏侯惇那搞假投降,「遣將偽降」,古來常見的一招了。也許這幾位降將都是電影學院畢業的表演太過逼真了吧,就把夏侯將軍給繞裡頭,相信了對方,不僅如此還在自己營中被降將給逮起來(共執持惇),當做人質,讓駐紮在附近的韓浩(夏侯惇手下將領)拿錢來換人(責以寶貨)。

多麼可恥,上這種當的人,在曹操眾多的大將里,惟夏侯惇一人。陳壽也是損,人家出這樣的丑夠痛苦的了,不定遭多少人笑話呢,偏你還不放過這碼,還詳述之,讓人活嗎?

陳壽一點面子不給夏侯惇留,他隨後的詳述更詳細了——陳壽對這一事件的敘述一層比一層細。這時韓浩出場,韓浩沒有慌亂,他整頓軍隊趕到被降將佔領的夏侯惇營,把大隊人馬排好陣勢後,韓浩跨入營門。韓浩可不是去跟對方談判,殺個價什麼的,韓浩見了降將就劈頭大罵(叱持質者):「你們這幫叛亂分子,膽敢劫持夏侯將軍,不想活了是吧?明告訴你們,我決不會因為夏侯將軍在你們手裡而縱容你們。」說完韓浩面向夏侯惇,流著眼淚說:「在律法面前,我沒有別的選擇。」(當奈國法何)。然後韓浩命令營外的軍隊進攻(召兵擊持質者)。降將嚇得磕頭。夏侯將軍於是獲救。

別忘了,陳壽這寫的是《夏侯惇傳》,他在《夏侯惇傳》里把夏侯惇冷落一邊,而有來道趣地敘述韓浩怎麼解救夏侯惇,又如何智勇幹練,這不是借韓浩貶損夏侯惇、繞著彎罵人嗎?好玩的是,陳壽罵起人來還沒個完,緊接著他又講,曹操聞聽此事高度讚揚韓浩:「卿此可為萬世法」然後明令全軍,以後再遇上敵人劫持人質,就學韓浩「勿顧質。」不必考慮人質的性命安全。曹操如此表態,分明是恨夏侯惇給他丟人,借表揚韓浩痛罵他這位親家。而陳壽把曹操的話寫進《夏侯惇傳》,不用說,是借曹操的嘴譏諷夏侯惇——陳壽本來可以不寫這段的。

也許有人疑惑:夏侯惇身為曹操手下級別最高武將(前將軍),應該是極具智謀的吧?我也是這麼看。無奈陳壽不這麼想,他在《夏侯惇傳》里只講夏侯惇有為將的品德,一句沒提他有為將的智謀。

噢,對了,陳壽也講過一次的,是在《李典傳》里,那一年劉備受劉表指使北上攻打曹操,夏侯惇率大軍南拒劉備,當時于禁、李典為副將。劉備見曹軍殺來,放火燒掉營寨撤走,夏侯惇見劉備膽怯,就要「率諸軍追擊。」李典認為劉備有詐,他提醒夏侯惇:「賊(指劉備)無故退,疑必有伏,南道窄狹,草木深,不可追也。」說來,誘敵深入一招,在三國比「遣將偽降」使用率都高。夏侯惇不聽,他讓李典留在後面,你不膽小嗎?留在後面壓陣吧。自己帶著于禁追上去。結果「惇等果入賊伏里,戰不利,」幸虧李典趕來營救,殺退劉備,夏侯將軍才得以活命(惇將軍命真好,身邊總有一個韓浩)。

惇將軍到底是真有智謀,還是天生福將每每逢凶化吉,因而一路步步高升,抑或是佔了跟曹操是兒女親家的便宜,咱們也說不準。我只是轉述陳壽筆下的夏侯惇,或者說是我讀陳壽之《夏侯惇傳》。考慮到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夏侯惇,也許別人眼裡的夏侯惇是極富將才的吧。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七)——張

摘自2007年11月1日《城市快報》

張郃投降曹操那天,他肯定心情極爽。因為英明蓋世的曹操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這是韓信歸降了劉邦啊。」

與興漢第一將韓信劃等號,對一個武將來說,屬於一句到頂的最高讚譽,高得不能再高了,再高等於說你能夠稱王稱帝(叛逆)。從來沒有人這麼狠誇過張郃,估計張郃也不曾自比韓信,但曹操的一句話提醒了張郃:「原來我有韓信之才啊。」於是張郃激動不已,胸中雄心萬丈,一幅創立不世功勛的美好藍圖在眼前徐徐展開。

遺憾,這位「韓信」卻沒能獲得劉邦給予韓信的巨大職權。這倒不是說曹操給張郃的官不夠大,不是,曹操一出手就給了張郃一個偏將軍,比張郃在袁紹那邊的官職中郎將高兩級。要知道,曹操手下的大將,無論是沾親的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還是從起始追隨的舊將于禁、樂進、李典,無不是從連營長干起,靠戰功一級級打上來。即便曹操封降將官職的起點都比較高,依然沒有誰超過張郃,哪怕智勇比張郃有過之的張遼、徐晃,初降時尚比他低著一、兩級呢。

但張郃就是有苦,而且說不出。比如韓信歷來是以一把手的身份率軍出征的,他這個韓信卻極少獲得這份榮耀,偶爾幾次擔當主帥,不是打不太重要的小仗,就是帶有先頭部隊的性質,以致每次趕上曹操升帳派活兒,尤其分派光榮艱巨的大活兒,他都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人家夏侯氏或曹氏或于禁或同為降將的張遼、徐晃等人,嗓音洪亮地喊著「得令!」美滋滋地出帳召集隊伍。張郃的名字當然也是經常被點到的,但不是給夏侯淵當副手,就是做副手與張遼搭檔。

張郃被陳壽贊為「以巧變為稱」,巧變之人都善於察言觀色,不會把不滿寫在臉上跑去跟主公發泄。張郃是人才,清楚副手同樣能把才華表現得活色生香,他隱忍在夏侯淵身後,埋頭巧幹,不時把光亮從後台閃發到前台,他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果然,定軍山一戰,當長期騎在他頭上的夏侯淵被黃忠幹掉,戰勢十萬火急時,夏侯淵的小參謀郭淮站出來了,高聲大喊讓張郃出來主事,郭淮說:「張將軍,國家名將,劉備所憚;今日事急,非張將軍不能安也。」(見《三國志》)嘿,真痛快。我都替張郃高興。相信在那一刻,憋悶張郃心頭日久的怨氣被郭淮這幾嗓子一下子給釋放出來,如沐春風,晴空萬里。

尤其郭淮那句「劉備所憚」,最是喊出了張郃的心裡話,因為郭淮的話里藏著幾句不能明說的潛台詞,就是:夏侯淵雖為主帥,才智不及張郃,劉備不怕夏侯淵,只忌憚張郃。沒錯,劉備根本沒把夏侯淵當回事,用劉備嘲諷夏侯淵的話說:「用這種低能兒做主帥,他能幹什麼。」(當得其魁,用此何為邪)。

這時候的張郃,想來早已把曹操的那句「你這是韓信歸降了劉邦啊」一笑扔到水窪里,多少年來,他早已熟視了曹操隨時給人戴高帽的習性。荀彧棄袁投曹,曹操說荀彧是:「吾之子房也」,把荀彧比做張良;徐晃打敗關羽解救了被圍的曹仁,曹操立馬高帽子扣上去,誇徐晃:「將軍之功,逾孫武------」超過了寫《孫子兵法》的孫武,帽子給戴得多高?于禁在曹操的青州兵發生兵變時能整肅隊伍,曹操當場忽悠于禁:「雖古名將,何以加之!」即使古代的名將,做得也不能比你于禁再好了。張嘴就把人誇上天,看來曹操深得卡耐基成功學的精髓。

王小波在《萬壽寺》里也講了一個慘遭高帽忽悠的故事,說的是紈絝子弟薛嵩,只因一老妓女對他說:「官人,你不是個等閑之人------」就熱血沸騰,變賣家產謀得節度使一職,遠赴蠻荒之地,幻想實現開疆拓土的宏偉大業。人不禁忽悠這事表明:咱們大家都自視甚高,覺得自己潛力無限,趕上機會也能成為李嘉誠、柯林頓,恨只恨別人有眼無珠。尤其是,咱們特渴望女人和領導用有珠的眼睛來發現自己。如果有女人凝視著咱們,說:「沒有人比得上你,你的才能被埋沒了。」咱們就將該女人引為紅顏知己,若該女人長有幾分姿色,咱們還會愛上她;如果是領導誇咱們:「你是人才啊。」咱們就激動不已,士為知己者死;更可怕的是,假若哪天柯林頓來找咱們,跟咱們喝著小酒推心置腹道:「哥們兒,我有個秘密一直沒向你透露,現在我可以跟你明說了,我很慶幸當年你沒跟我競選總統,倘若當時你參加競選,說句實話,入主白宮的就不是我而是哥們兒你了。」誰要是被人戴上這樣的高帽,他恐怕再進哪座廟都會覺得都窄憋,怨氣衝天,從此添個對鏡自憐的毛病。

你別以為這是天方夜譚,曹操早已給柯林頓、也是給咱們做了示範,他是無法把張郃、徐晃等人再往高誇了,若不是忌諱再往上誇等於說你是逆賊,他即使張口忽悠你有周武王之才,也是可能的。問題是,咱們怎麼這麼賤呢?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八)——徐晃的人生格言

摘自2007年10月9日《城市快報》

徐晃在少年學藝時,腦子記得最深的一句話大概就是「良禽擇木而棲」。所以多少年後,當他發現他追隨的楊奉遠不是能成大事者,徐晃開始三心二意騎馬找馬,轉著眼珠子四下里給自己踅摸英主。這時候他在戰場上遭遇了曹操,他對楊奉說:「頭,咱們歸降了這個人吧。」那會兒遍地是拉杆子的豪強霸主,但徐晃只一面就在吠聲亂耳的大狗小狗中認定曹操才是能叫到最後的,徐晃識主的眼光如此。

張遼對良禽一定要擇木而棲的道理,不如徐晃吃得透。另外張遼也缺乏識主的眼光。張遼先後跟過很多人,最早是丁原,後跟隨何進,何進兵敗轉隨董卓,董卓死了又跟在呂布屁股後頭跑。讓人感覺張遼這人特能將就,跟誰干都無所謂,也不在乎官大官小(上述四個人都不肯給張遼一個象樣的官職),也不去比較誰才是真正的明主。尤其是張遼缺乏擇主的主動性,直等被曹操抓住才降——難道被袁紹抓住,你也降袁紹?太被動,太沒立場了,比後來的張郃都不如,張郃還是在官渡之戰中瞅大勢已去立馬決定投降的,雖然是迫不得已,不能算多麼主動,畢竟沒等到做了俘虜。在擇主的態度上,最數徐晃堅決,跳起槽來格外積極主動,譬如勸說楊奉降曹那天,徐晃見勸了半天楊奉仍拿不定主意,一跺腳,自己隻身奔了曹營。

前中國男足總教頭米盧有一句話「態度決定一切」,大家都給叫好,成了名言。照這句話來理解,態度堅決且最早降曹的徐晃,應該比張遼、張郃獲得的地位高才對。結果卻不是這樣,比如,在受重用的程度上,徐晃略高於張郃但遜於張遼,論最終獲得的職務,徐晃不但低於張遼也在張郃之後(曹丕即位後,封張遼為前將軍、張郃為左將軍、徐晃為右將軍)。是不是徐晃的能力不如二張?不好說,起碼從《三國志》里看不出來。

陳壽不曾比較三人能力的高低,但陳壽又明顯地認為:徐晃有善於擇主之長。《三國志·徐晃傳》一篇,就是以徐晃主動降曹寫起,以徐晃到老年仍感嘆:「古人患不遭明君,今幸遇之------」結尾。尤其能表明陳壽這一看法的是,他在寫完徐晃本該收筆時,突然又起一段文字,講到一個跟本傳毫不相干的叫朱靈的人,顯得十分突兀。這段文字說,這個朱靈在當年曹操打陶謙時,受袁紹指派帶著人馬來助曹操,打完仗,他手下的將領都返回袁營,只朱靈留下不走,高聲道:「靈觀人多矣,無若曹公者,此乃真明主也。今已遇,復何之?」咳!繞這麼大彎子,還是談擇主一事。

問題是,能力不弱於二張的徐晃,何以匆匆起大早跑來,卻趕了個晚集?這要沒個解釋,大家還怎麼做人。

《三國志》又確實沒解釋其中的蹊蹺,沒辦法,咱們只好瞎猜了。是不是徐晃有讓曹操瞧著不順眼的地方?咱們知道,曹操最欣賞忠義的漢子,比如對關羽,比如對夏侯惇,夏侯惇能力一般,但特別受曹操待見,官職在武將里最高,還常能跟曹操同乘一輛車,自由進出曹操的卧室,那個親近勁兒,「諸將莫得比也」。夏侯惇和曹操沾親是一原因,另外,夏侯惇這人忠義,少年學藝時,有人辱罵他老師,夏侯惇抄傢伙去把那人殺了。有一次組織士兵添土斷河,夏侯惇跟士兵一塊挑擔子。還有張遼,張遼在眾降將中最得曹操重用,要說張遼比張郃、徐晃更精於謀略,恐怕沒有人相信,何況張遼跟隨過的舊主最多,堪稱「五姓家奴」,但張遼生就一顆榆木腦袋,跟誰就把命賣給誰,愚忠,還不計較待遇,傻厚道。這樣的人最讓曹操喜歡,相反,令曹操打心眼裡反感的,是那些腦子裡轉軸多,太精的人,楊修就是最好的例證。

徐晃只一眼就給曹操打出滿分,表現出超人的識人眼光,精。徐晃快刀斬情絲,毫不猶豫地把舊主拋棄,轉投新君,無情又無義。還有,徐晃追隨楊奉那會兒,曾建議楊奉帶著逃亡的漢獻帝返回首都洛陽,什麼意思?難道你徐晃也看到了「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步好棋?你一個武將,有打仗的謀略就夠了,要這麼深遠的政治眼光幹什麼?這讓主公多不舒服,歷朝歷代的經驗證明,武將精於政治不是好事。好了,有這三條,已足夠讓曹操對徐晃留有戒心。

好在徐晃本人很知足,覺得官職和能力混個大致相當就可以了,何必去爭大將軍,到死不忘曹操對他的好。徐晃明白,炒股這種事,誰又能把一隻股票賣到最高了?貪心不足,轉天跌死你。這又是一種精明。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十九)——財迷曹洪

公元190年,袁紹召集各路諸侯欲討董卓,曹操一盆火似的趕去了,不料那幫嘴巴式吵嚷的凶卻誰也不動窩。曹操氣不忿,帶上自己的隊伍去單挑董卓。隨行的部將里就有曹洪。

曹洪肯定掂量出堂兄曹操這是在打廣告,曹洪是個富人,富人都精於算計,洞悉廣告費是一筆省不掉的費用。曹操打不贏董卓是明擺著的。董卓要是好打,聚著十萬大軍的各路諸侯早搶先了,還等你曹操慷慨激昂把漂亮話說盡,心繫大漢的忠臣就你一個人啊?曹洪猜測堂兄拿雞蛋去砸石頭是砸給天下人看的。大約在那一刻,曹洪更堅定地相信,只要跟定堂兄,將來就會有更大的官坐、更多的錢賺。

這一仗果然如預想的那樣輸了,他們還沒趕到董卓所在的洛陽,就在半路被董卓的部將一個叫徐榮的給收拾了,曹軍「士卒死傷甚多」,潰不成軍。出乎兄弟倆意料的也許只有一點,在逃命中曹操的坐騎突遭流箭,曹操沒有馬騎了,而身後的追兵越追越近。曹洪已逃到前面,這時他打馬回來,跳下馬,請堂兄趕緊騎上自己的馬逃命。堂兄不幹。曹洪急得直跺腳,急切間,他正色說出一句讓堂兄至死也不可能忘掉的話,曹洪說:「天下可以沒有我曹洪,但不可以沒有你。」

我想,當年曹操身邊恭維曹操「天下沒有誰都行,但不能沒有你。天下蒼生在等著你去拯救」的人肯定不在少數,曹操的耳朵恐怕也被這種話磨出了糨子。不過,能在生死交關的一刻說出這話,而且說這話的目的是「逼你去活命,而把死留給自己」,這樣的人只有曹洪,說這話的曹洪已經沒有了諂媚的味道。

任何人都能想到,只要曹操今生不死,只要曹操大業終成,曹洪就是他的鐵哥們兒,他這輩子的官爵利祿就有了保障。何況這一仗之後,因為曹操的家底被人打幹凈,急需補充兵員,又是曹洪站出來,去四處募兵,搞到一萬來人交給曹操,使曹操有了重新起家的資本——曹洪後來確實由捨命救主和募兵這兩件事得到了巨大的回報,那是在曹丕上台之後,曹丕因事要殺曹洪,曹丕的母親卞太后便極力阻攔,說:「如果沒有你洪叔當年的付出,就沒有大魏國,沒有你的今天。」

我決不是說曹洪把馬讓給曹操是在搞投資做生意,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命當資本,人死了錢還有什麼用。不過反過來說,當時曹洪除了捨身救主,他也沒有別的選擇。假如他把曹操扔下自己去逃命,他這輩子也就別混了,棄主背兄的名聲他走到哪會跟他到那,沒有人會願意收留他。而在那個戰亂的年代,你不靠住一棵大樹,別說發財,連既有的財產你也保不住。曹洪呢,恰恰是個財迷,他最怕自己的錢落到別人的口袋裡。

《三國演義》沒提曹洪財迷的事,說曹洪「家富而性吝嗇」的是《三國志》。富而吝嗇才會更富,不然像夏侯惇那樣「性清儉,有餘財輒以分施」,有餘財就分給別人永遠成不了富人。曹洪富到什麼程度呢?說出來恐怕有人不信,他比曹操家的錢都多。這話出自曹操之口。曹操把持朝政那會兒,為了解決地方財政不足,每年都讓權貴富戶拿出一些錢來做補貼,連曹操也不例外。執行收錢工作的是縣令,當曹洪家所在縣的縣令要去曹洪家,曹操說了一句:「我家貲那得如子廉(曹洪)也。」大概曹操在心裡想像到曹洪往外掏錢時的痛苦模樣,有心看曹洪的笑話。

如果連政府下令出的錢都有心違抗,或隱瞞財產數額盡量少出,換了私人借錢,不用說曹洪肯定不借,曹洪的態度是,不管來人什麼身份,借錢免談,哪怕你是王孫貴胄。曹丕年輕時有一次張口找他借一百匹綢子,也許曹丕想:我不是別人,我的面子你總得給吧。要說也是,你曹洪即便拿不準曹丕是否能當太子,但將來即位的,必是曹丕、曹植中的一位,可能性有百分之五十,遠超過當年他把馬讓給曹操的生還幾率。何況曹丕這人心胸不寬,愛記仇,可以說,寧可得罪曹植也不該惹惱這位丕爺。也許借出一百匹綢子會使曹洪由於心疼而引發心肌梗塞吧,他內心的天平忽略了拒絕曹丕可能帶來的危險性,他把曹丕回了。

不願割肉的結果是換來了讓人割腦袋。曹丕即位後,找了個小茬口——曹洪家的門客犯罪,把曹洪逮起來宣判死刑,而且官爵罷免,財產沒收——讓你疼錢。我前面說的卞太后出面干預,就發生在曹洪下獄待死時。

曹洪以為自己是躲不過去了(自分必死),沒想到由於卞太后的極力爭取,他不但老命得保,官爵財產也給復原歸還了,曹洪喜得一蹦三尺高(既得原,喜)。從監獄出來樂顛顛跑進宮裡,一見面就撲通給曹丕跪下,跟著一通悔過:「老臣欠抽該殺啊。年輕的時候不懂得人倫大道,小混球一個。長大後又添了貪財的毛病,瞅見錢就像狼見了肉,撲上去死不松嘴貪得無厭。這到如今上了歲數吧,不知怎麼鬧的,心眼裡更愛惜個錢,愛得跟心肝寶貝肉似的------」這番悔過表明曹洪明戲曹丕為什麼辦他。可他一個老臣,如此悔過也太有損形象,顯得沒有志氣了。在場的大臣都替他臉紅(時人多為觖望。觖望:失望)。

讀到這裡難免令人感慨,這還是當年那個激情澎湃的曹洪嗎?他當年那句「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君」雖然也意在表明自己微不足道,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但那是了不起的自知之明,況且話說得咬釘嚼鐵嘎蹦脆,毫無諂媚之意。怎麼老了老了,只因官爵財產失而復得便作踐起自己來了?

我卻從曹洪心裡讀到絕望兩個字。就像他當年沒有其它的選擇,只能選擇把馬讓給曹操一樣。當他老來面對著曹丕,他仍然只有徹底伏軟一條路。大家想呀,當皇帝的叔叔、先帝的老臣,一個如此顯赫的人物,他的生命、官爵、財產竟可以在一夜之間得而失、失而得,且失與得完全取決於別人或喜或怒的情緒轉變,他還能怎麼樣呢?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二十)——劍

摘自2007年1月2日《城市快報》

我一直等著,等著看易中天先生怎麼品曹丕。前些日子終於等來了。如眾所知,曹丕出彩的絕活有好幾樣,搞政治,弄文學,還有練武術,但就如魯迅先生說的,一部《紅樓夢》有人關注排場有人醉心男女關係,曹丕吸引我的,在於他的劍術。翻開曹丕的《典論·自敘》,不是記述了一段他跟奮威將軍鄧展斗劍的事嗎?我急著想看的就是易中天怎麼品這段。看完了我也就放心了,易先生是這麼品的「曹丕啪啪啪幾劍把鄧展打倒」,一句話帶過。好,幸虧易中天先生不懂武術,我才有了機會細品曹、鄧斗劍。

「斗劍」發生在一次酒宴上,在座的不光曹、鄧二位,還有其他將軍級人物。大家喝著聊著,曹丕和鄧展的話題轉到劍術上,因為曹丕早聽人說這個鄧展擅長徒手格鬥,還會「空手入白刃」。估計倆人聊得很熱烈,用曹丕的話說「論劍良久」。良久之後曹丕對鄧展說:「鄧將軍啊,您的劍練得不對,有點毛病。不瞞您說,我一向好玩劍,有幸得到名師真傳。」曹丕這話就是挑釁了,鄧展如何受得了,加上酒酣耳熱,他站起來要向曹丕領教一二。當時酒宴上正吃著甘蔗,他們二人就一人抄一根甘蔗下場。切磋中,曹丕三次刺中鄧展的胳膊,鄧展不服要求再試,結果腦門又著劍。也許有人說:鄧展是故意輸給曹丕的吧。真輸假輸我無從判斷,不過,曹丕在第二次比劍之前說的幾句話——對鄧展敗因的幾句分析,向我們透露了他行家的底色,曹丕對鄧展分析說:「我出劍比較快,不容易刺中你的面門,所以只能令你胳膊著劍。」

在不懂格鬥的讀者聽來,曹丕的話難免令人感到費解:劍使得快,不說明功夫高嗎?怎麼反倒不容易刺中臉啦?大家別急,這涉及一點短兵器的格鬥事宜,什麼事宜?大家做個小實驗便清楚了:你把兩疊報紙捲成兩把紙劍,和同伴各持一把相互格鬥,玩幾次你就會發現,除非一方過於膽怯,否則雙方誰的劍都很難刺中對方的臉。道理很簡單:你刺對方,人家也會伸劍刺你,或者用劍格擋不讓你靠近,或者後退躲閃。這個時候,他的胳膊相比臉來說,離你的劍距離近得多,如果你能趁亂出劍劈刺,不難擊中他的胳膊。和曹丕對劍的鄧展身經百戰肯定比大家水平高,就是說,曹丕的劍再快,鄧展也有機會不讓對方刺著自己的臉,所以曹丕才說:「難相中面,故齊臂耳。」

從曹丕的幾句話就能推斷他的劍術程度嗎?這恐怕也是大家疑惑的。我告訴大家:能推斷。儘管紙上論劍無法給武功排定名次,大致的檔次卻能分辯。比如你在一個精通格鬥的人的面前談拳論棍,你是真懂還是假懂,你練到了什麼程度,幾句話過來人家就明白,不必動手打。曹丕的分析文字即如此,一看就知道是行家說的話。

曹丕還有一段文字,也表明他精於使劍,我指的是曹丕對第二次比劍的描述,曹丕是這麼寫的:「二次斗劍,我預料鄧展要猛衝直進取我的中門,我一步步往他跟前湊,故做深入狀引誘他。果然,鄧展見我近前,他持劍猛刺過來,但我腳步閃滑身體閃到一側,同時出劍擊中他的腦門。」

這段記述,曹丕講了三件事:(一)預判對手的戰術變化;(二)根據對手的變化及時調整自己的對策;(三)足夠好的膽量、把握時機的能力、反應、步法、協調性和擊刺技術是保障戰術得以成功實施的必備條件。

曹丕的這段原文只有二十幾個字,請問,假如他是個二把刀,對劍術格鬥似明白非明白,他能在二十幾個字里把上述三件事無一遺漏地描述到嗎?這不是文字功夫好的問題,是有過硬的武功做底子。假若有人不信,我找個朋友打玩一場,讓你從旁邊看著,看你是否能用幾句話,既清楚地記述我們倆怎麼來怎麼去又兼顧到雙方的膽量心理時機戰術步法反應協調和具體的技術使用?爺們兒,你要是能寫出這些字,我就帶一幫人連我一齊拜你為師了。您不練自通,神人啊!

不過,鄧展輸給曹丕還另有原因,限於篇幅我就不說了。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二十一)——還

摘自2007年12月6日《城市快報》

曹操加封樂進為右將軍那天,張遼恐怕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樂進一直是給張遼做副手,兩個人不論是一起出征或者聯袂守城,主將向來由張遼擔任。這絕非曹操寵信降將冷落舊臣,是樂進的能力不夠,樂進除了資格老,他僅是以「驍勇顯名」,不是做主將的料。不過,樂進的驍勇最好不要跟張遼提,提了張遼心裡會來氣。就在樂進榮升右將軍的前不久,他樂進和李典作為張遼的副手,協助張遼鎮守合肥時,趕上孫權帶領十萬大軍來攻,因為守城官兵只有七千人,樂進膽顫了。儘管曹操明令他「樂將軍守」城,由「張、李將軍出戰」,樂進依然認為主動出擊是拿雞蛋砸石頭,這叫驍勇嗎?什麼是驍勇,張遼當場給他做了一次示範,張遼只帶了八百人,自己「被甲持戟,先登陷陣」,在城外跟孫權的十萬大軍殺做一團,從早晨血戰到中午,使「吳人奪氣」喪膽,不但守住了城池,而且奠定了曹魏在東線的穩固態勢,這才是真驍勇。

但現在,真驍勇的張遼卻被不那麼驍勇的樂進爬到了頭上,晉陞為「二級上將」(易中天語。二級上將系前、左、右、後將軍)。再聯想到夏侯惇得了前將軍,于禁得了左將軍,現在又加上個樂進,幾位都在二級上將中佔了一席。這讓功勛最著、堪稱曹操手下第一將的張遼,心裡怎麼想?張遼大概會在心裡嘆息:唉!看來咱這降將就是受甩啊,不管玩多大的命,立多大的功,趕上陞官晉職,還是得排在人家親戚、舊將後面。

當時被排斥在二級上將之外的,除了張遼,還有張郃和徐晃兩位降將。張、徐論功勞本事,不說在於禁之上吧,怎麼的也強過樂進。無奈同樣沒逃出「降將不如舊將」的命運。

不過曹操那人比猴都精,他清楚偏著舊將會令降將寒心,會導致他們日後跟他三心二意。假如這樣,事豈不辦砸了?天下還得靠二張一徐這三隻虎去打呢。要不說曹操鬼呢,他早已思謀出既能表現自己眷顧舊情同時又不忘安撫新人的妙招。比如對張遼,在封樂進右將軍之前,給了張遼一個征東將軍。別看征東將軍不是正式的官職,在表現親厚和信任程度上,超過了二級上將。為什麼這麼說?我舉個例子,曹操在與劉備、孫權接壤的西線、南線和東線上,分別委派了三個人鎮守,哪三個人呢?西線是征西將軍夏侯淵,南線是征南將軍曹仁,鎮守東線的,便是張遼,張征東將軍。這征西、征南、征東三個將軍的人選,是不論能力而只看與曹操的關係遠近的,曹操放著夏侯惇、曹洪、于禁不派,反任用非親非舊的張遼,這做出了多麼大的親厚姿態啊?張遼不會不懂。

可以說,當張遼被拜為征東將軍的那一刻,他實際上已不可能再晉陞二級上將了。精明的領導都是在下屬之間搞平衡的高手。

張郃、徐晃卻沒有得到張遼那般的榮寵,比如張郃,儘管張郃一直在西線給夏侯淵當副手,但夏侯淵被劉備幹掉,征西將軍的位子仍然沒有輪到張郃,曹操把張郃調到別處,另派了自己的侄子曹真主持西線工作(如果繼續讓張郃當副手,聽命於小字輩的曹真,老張的怨氣怕要爆發了)。至於徐晃,他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就是一救火隊員,今天協助夏侯淵,明天又跑到南邊去解救被關羽圍困的曹仁,大後天又轉奔西邊恭候新上任的曹真。當然,像張、徐這種哪著火都能派上用場的能將功臣,曹操是不會虧待他們的,怎麼個不虧待法呢?曹操給他們增加固定資產——增邑,雖然《三國志》沒詳述曹操給了張、徐多少戶封邑,但由他們在曹操死後十幾年的封邑數目看(張郃是四千三百戶,徐晃為三千一百戶),曹操活著時沒少給他們增邑。要知道,曹家是不輕易給人增邑的,非要立大功才行。比如夏侯淵,他死前的封邑才八百戶,曹仁在曹操時代的封邑是一千五百戶,曹洪為一千一百戶。這幾位還都是親屬呢,封邑卻少於張、徐——固定資產是有數的,都給了你們,曹家爺倆喝西北風啊。

二張一徐後來也熬到了二級上將,不過那是在曹丕上台以後,張遼做了早該歸屬他的前將軍,張郃、徐晃分別擔任左、右將軍,後將軍給了另一降將文聘。不過我不認為二張一徐會真領這個情。大家誰都明戲,在當時老資格的舊將里,樂進、李典、李通死了,于禁降了(被關羽逮住後投降),臧霸、呂虔、許褚在能力和功勛上差太多,不夠格。就是說,舊將里已無人可封,再不封二張一徐,二級上將的位子只能空著。如此來,二張一徐會感恩?不罵大街就不錯了。

也許有人問:那些夏侯氏曹氏呢?怎麼不安排他們做二級上將?

唉,人家夏侯氏曹氏這時哪裡還看得上二級上將,人家全體升到「一級上將」(易中天語)了,夏侯惇做了大將軍(最大的武官),曹仁是車騎將軍,曹洪是衛將軍。

二張一徐的經歷表明,人生的起步階段對人有多麼重要,要緊的一步如果走錯了,會步步趕不上,「污點」會跟隨你一輩子。親族。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二十二)——呂布拿武功押寶

呂布這廝太愛逞能。

不知呂布怎麼想的,他身為統帥,身子本該金貴的,但可笑,每逢打仗,他仍舊是早先小裨將的作風,讓手下人閑著,自己飛馬顛到陣前,跟人單挑。僅此恃勇無謀一點,就透露老呂成不了大氣候。老呂還不善於學習,他像得了白內障一樣,看不見人家曹操、袁紹這些「主公」是怎麼呆在安全地帶觀敵略陣、指揮手下戰將出馬廝殺的。

要說,多謹慎的人也難免玩個懸,諸葛亮擺「空城計」夠讓心臟病患者受的,但老亮那是迫於無奈,兼之「懸」在暗處,司馬懿猜不出。呂布玩懸純屬莽撞,他就不想想,倘若他統帥挨一槍,身後的大軍豈不頃刻大亂、潰敗如山倒?

比呂布早五百年的亞歷山大也好玩懸,常衝到前面領頭打衝鋒,不過,亞歷山大什麼時候挺身而出是有選擇的,他專找關鍵戰役的關鍵時刻表現勇敢,這是他做統帥的鬼心眼。何況,身先士卒不是玩「單挑」,周圍有衛士捨命保護。饒是如此,亞歷山大還多次負傷呢。呂布不懂怎麼塑造統帥形象,他負氣亂來,全不管對方是否會突發亂箭,把他射成刺蝟。

也許有人說:老呂武藝高強,天下沒對手,所謂「藝高人膽大」是也------你亂箭射來,我奉先畫戟揮動,水潑不進。

呂奉先即使真有「折打雕瓴」的功夫,我還是替他揪心,他總有累了的時候吧?看「散打王」比賽,拳手打三分鐘就得歇會兒,老呂能頂多長時間?耗九分鐘他胳膊該軟成麵條了,何況《三國志》里,也只說他「便弓馬,膂力過人」,沒有講他耐力如神仙,肌肉不知道累。當然,假如《三國志》不如《三國演義》真實,另當別論。

呂布手下要是多幾個他這水平的戰將就好了——小時侯看《三國演義》,一看到呂布和人打得不可開交,我就這麼尋思,遺憾呂布、還有劉備,手下「萬夫不當」的高手太少,不夠用的。我不認為我幼稚,起碼的,劉備會贊同我的觀點,如果劉備承認他的事業缺少不了關、張、趙雲,那麼順理成章的,劉備就會在內心感慨:他若是有成倍數的關、張、趙雲,何愁天下不定呢?由此我更有理由認為:劉備、呂布沒想到辦「武術訓練營」,是個極大的失誤。倘若他們照我的思路去做,劉備在他的訓練營傳授關王刀、趙家槍;呂布營里人人苦練呂氏戟法。那麼用不了幾年,劉、呂兩家,則會一邊陣前列三十個關、張、趙雲;另一邊,二十個呂布、張遼耀武揚威。考慮到劉、呂兩家都不是富裕的主,訓練營一旦出了人材,軍隊就可解散不要。大家都清楚,養幾萬人馬,每天光糧食就吃掉幾萬斤,再加上一人一套衣服、一桿槍,那得花多少銀子?而以戰將取代士兵,花費全省!當然,曹操不會坐視他們打造高手,培養五十個典韋、許褚,肯定是計劃之內的事。

你別以為我是瞎琢磨,有我這想法的,明朝那會兒就大有人在,假如你讀過戚繼光的《紀效新書》,你便知道,當時有好些武術家投奔戚家軍,打算在建功立業的同時把一身武藝傳授給士兵。此一事表明,武術家的想像力,不一定輸給小說家。

遺憾的是,軍事家毫無情調,尤其戚繼光,他拒絕了武術家的浪漫情懷。他寫起書來呢?也不照顧讀者的欣賞趣味,譬如他在《紀效新書》里,這麼描述打仗:「開大陣,對大敵,比場中較藝、擒捕小賊不同。堂堂大陣,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後。叢槍戳來,叢槍戳去------只是一齊擁進,轉手皆難,豈能容得左右跳動!一人回頭,大眾同疑;一人轉移寸步,大眾也要奪心,焉能容得或進或退。」

看來,呂布這樣的高手要是投奔戚家軍,戚繼光還瞧不上眼。不過,倭寇是讓戚繼光給趕回老家去的,就不知道這事換了小說家和武術家行不行?

武林韓起品讀《三國》(二十三)——羅貫中懂武功嗎?

摘自2007年5月6日《城市快報》

羅貫中懂武功嗎?這事典籍里沒有記載。

要解答這一懸疑,只能到《三國演義》里尋找線索(另三部託名羅貫中的小說《隋唐兩朝志傳》、《殘唐五代史演義傳》、《平妖傳》,尚未確定是羅貫中寫的,我們不涉及)。

線索就是遍布《三國演義》的武打場面。如果書里的武打描寫是真實的內行文字,則表明羅貫中懂武功;倘若《三國演義》里的武打純系虛構,說明羅貫中是個棒槌無疑。起碼是不會掄刀使槍(《三國演義》里沒有描述拳、棍打鬥的文字)。

《三國演義》里的武打描述有一特點:用樸實的文字白描打鬥,基本不誇張。只是其中有描述簡略和相對細緻之分。像馬超戰許褚、張飛戰馬超、趙雲血戰長坂坡等,雖然在大家的心目里屬於既經典又精彩的段子,真正用於描述格鬥的文字寥寥,跟大家想像的差異很大。而像孫策中埋伏遭人暗算、周泰宣城救孫權、典韋喪命之戰、第一百零八回孫峻戰張約等等段子。描述就比較詳細。

白描才具有線索的價值。否則,一涉及打鬥就像寫「三英戰呂布」那樣,激情滿懷地賦詩一首,用誇張的語言形容打鬥的激烈和武功高強,我們還分析個什麼?誰不明白像描述呂布的那句「畫戟熒煌射秋水」,純屬是胡謅,跟真實的武術戟法毫不沾邊。你就是把這句詩挪到《說岳全傳》、《隋唐演義》、《楊家通俗演義》里來讚美岳飛、秦瓊、楊六郎的槍術,也一樣適用。

《三國演義》里的打鬥場面,有些根本就是真事,譬如趙雲救阿斗、孫策中埋伏、周泰救孫權,孫策大戰史太慈等等,不但見於典籍有的還載有大致的過程描述。與歷史事件重合,就更容易把讀者搞暈,讓人往描述真實里想。尤其是,《三國演義》的一些打鬥文字,你即便與真實的打鬥相比,也看不出它們哪裡寫錯了,是離譜的。

那麼,我們能否具此斷定「羅貫中是懂武功」的嗎?

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因為在那些沒寫錯的文字里隱藏著另外一種可能性,什麼可能性呢?我們來看周泰救孫權這段,小說是這麼寫的:「一賊躍馬挺槍,直取周泰,被泰扯住槍,拖下馬來,奪了槍馬------」這樣描述周泰確實沒有失真。但疑問在,做這樣的描述,不需要非懂武功不可,外行也一樣能寫出來。

既然外行也可能寫出來,我們就無法肯定羅貫中懂武功。對吧?

要想肯定羅貫中會武功,我們必須在《三國演義》里找出「惟有內行才能做出的描述。」而且不能只有一、兩處,得有足夠的段落才行。

什麼叫內行的描述呢?我舉《水滸》武松斗殺西門慶的例子,《水滸》里寫「西門慶見來得凶(指武松),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

說這一段是內行文字,不在「手虛指、腳實踢」,而在西門慶這一腳踢的部位。因為武鬆手里的刀是在「略閃一閃」之後被「恰好」踢飛的,所以,西門慶選定的部位就不是武松的手——如果是踢手的話,在武松閃過之後,就應該踢在別的部位,而且不是「恰好」(意外踢中)。不踢手,就屬於內行文字。因為踢手腕是徒手搏刀的大忌。影視小說常見抬腳踢匕首的情節,是地道的外行。

像這類「惟有內行才能做出的描述」,在《水滸》里有很多,它們是我推斷施耐庵會武功的依據之一。而這樣的內行文字,很遺憾,在《三國演義》里找不到。我們也就無法肯定羅貫中懂武功(準確說,不能肯定他懂刀法槍術)。

但分析到這,我們仍然不能坐實羅貫中就沒有參與寫《水滸》。羅貫中是不懂刀法槍術,施耐庵又如何呢?施耐庵的強項在拳棍功夫上,倘若施耐庵於掄刀使槍一道也是棒槌,兩個人在刀槍功夫上不就扯平了嗎?既然我不懂你也不懂,兩個人也就有了坐到一起可能性。到底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呢?於是疑問不請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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