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筆下的宋徽宗之死,讀來令人揪心

文|沙塵暴 (讀史專欄作者)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軍攻破開封,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兩皇帝成了俘虜,被女真人抓到北地,輾轉數地,最終安排在松花江右岸的五國城監視居住。

南宋著名詞人、抗金英雄辛棄疾寫過一篇《竊憤錄》,詳細記錄了宋徽宗父子從做俘虜到離開人世的這段經歷,讀來令人揪心。

01

紹興二年,宋徽宗等人在五國城街上「閑逛」時碰到一個老頭。老頭告訴徽宗說,他是在開封城破那天,被金兵抓到這裡來的,與徽宗提到過去元旦佳節的龜山風景、午門外金盞賜酒,大哭不已。

一個胡官騎馬經過,見此情景怒道:「怎麼能讓你們到這裡來?」邊說邊用鞭子抽打徽宗的背,少帝(宋欽宗)也遭其羞辱,老頭也挨了十多鞭。

胡官打完,命左右把二帝帶回軟禁處,把門關上,從此再也不讓他們到街上去「玩」。

一天,負責監管他們的阿計替說:「如今城主已老,那個胡官死了,咱們不妨再出遊。」

然而到了民間,卻再也沒人敢與徽宗說話,再也沒人敢供給他們飲食,問起之前那個老頭,得到的回答是「已經死了」。

來到一個偏僻無人之處,阿計替從懷中摸出一片紙給徽宗看,高興地告訴他:「且喜江南漸平,以淮為界矣。」

徽宗見紙片上有「紹興」二字,不解地問是什麼意思,阿計替告訴他是南朝(指南宋)新改的年號,又說根據形勢來看,南朝可能無法收復河南河北之地了。徽宗嘆了口氣說:「我落到這步田地,只求速死,哪裡還能奢望這種事!」

02

阿計替善待他們是有「道理」的,因為他之前也是北宋人,被抓到這裡來的。

在這異國他鄉對他們不錯的,還有一個胡人,名叫瓜歐,是五國城新到的同知,是一個年輕的胡人。

有一天,瓜歐從北京來到五國城,一來就叫幾個侍妾坐在庭中,把徽欽二帝叫來問話,並賜給他們酒肉。然後又把他的妻子從屏風後面叫出來,讓她拜見二帝,對二帝說:「此女子是你們趙家人。」可是這個自稱皇室宗親的婦人穿的是胡服,二帝不認識。不過,這並不妨礙夫婦二人此後對他們的關照。

不料,剛遇到一個「好人」,接著就是「噩耗」,金國皇帝派來使者宣布,契勘皇后趙氏廢為庶人後被賜死,而瓜歐之妻系趙氏親妹,所以也得死。

瓜歐夫婦淚如雨下,使者殘忍地用棒子把她敲死,割下她的首級,提著復命去了,瓜歐大哭,數日不止。

自從趙氏姐妹死於非命,加上被關禁閉的時間太長,毫無人身自由,徽宗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又想到作為俘虜,生命連一隻螻蟻都不如,隨時有可能被捏死,頓時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脫下衣服撕成條條,結成一條繩索,打算懸樑自盡。

幸虧被欽宗發現,慌忙把他救下,哭著說:「您老人家千萬別想不開啊!都是臣子不孝無道,致使君父如此!若陛下求死,臣子怎麼還有臉活在世上?豈不是成了萬世罪人?」

雖然被救下,但徽宗已心如死灰,數日不吃不喝,阿計替雖然不時開導他,他仍然拒絕進食。阿計替只好使出「絕招」,以不雲木煎湯強行灌下去。

03

阿計替告訴他們說,這個地方是沒有藥物的,人們生了病,就煎不雲木作湯,喝下去後,病就會好。

阿計替還告訴他們,不雲木不但可以治病,還能「占病之吉凶」,煎時如果木片浮上來,病就會好,如果沉下去,那麼病人就治不好了,很快就會死,如果木片半沉半浮,病人則將久治不愈。

好心的阿計替救活了徽宗,他自己卻險些丟命。

那天天氣突變,下起了冰雹,大者如雞蛋,小者如彈子,「盈地數寸,百鳥皆死」,有的人避之不及,被打傷不少。

阿計替就是那天生的病,連話都不能說,只是「昏默困卧」。欽宗憂心忡忡,請人找來不雲木,欽宗親自煎湯,驚喜地看到木浮於湯麵,「如旋狀不止」,這說明阿計替有救。

欽宗煎好不雲木湯,阿計替服下後,當夜出汗如雨,竟然痊癒。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金主雖然賜予布帛等物,但仍然冷得要命,必須住在土坑中才能躲避逼人的寒氣。

04

一晃眼就到了天輔十六年(宋紹興三年)寒食節,那天天氣不錯。

阿計替對徽、欽二帝說:「今天是寒食節,金人也過節,祭祀先祖,燒紙錢,埋肉脯,游賞野外。但上面給我打了招呼,所以我不敢放二帝出去觀看。」

就在那天,城裡發生大火,許多房屋被焚,燒死了六十多人,他們的護衛人員也損失慘重,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僅剩下小半,阿計替也受了傷,左臂被燒爛,頭髮鬍子都被燒焦。

二帝所居住的房屋也被燒掉大半,為了救火,他們親自動手去拆門窗,也都受了傷,導致二指不可屈伸,衣服都被燒焦了。

火滅後,兩人相顧無言,很久才說:「大火初起時,心想燒死算了,待感覺彷彿有人扶出,又不想死了。」

當天既沒吃的又沒喝的,餓了一天肚子,幾天後生活才恢復正常。

好在來了一對甲兵,自稱從西明州來救火。

他們雖然來晚了,但立即行動起來,砍伐木頭營造屋舍,將被燒掉的房屋修好,使徽、欽二帝又有了住所。

沒想到,有一天忽然來了一個健壯的胡人,是新來的同知,他懷疑那天的大火是有人搞鬼,命左右把阿計替狠抽了三十多鞭,阿計替痛得聲音都喊啞了,他們才放過他。

從此以後,阿計替再也不敢親近二帝,每當見了他們就佯裝大罵。

05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就發生了一件刺殺案,徽、欽二帝險些喪命。

那一天似乎與平時沒有兩樣,只不過上面新派來一個差人,這人一來就命設酒肉,然後開始大吃大喝。

吃到一半,突然從外面闖進來一個奴僕,手持一把利刃,直奔新差,一刀把他宰了,割下他的頭,大聲對眾人說:「我的父親叫遂碎,因為一點小過失被這雜種殺了,母親被他霸佔,我本人天天被他鞭打,苦不堪言……」

話沒說完,那個奴僕的母親就從屏後走出,手裡也提著一把利刃,把新差一家老幼全部殺掉。

報了深仇大恨,母子倆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二十多人從外面一擁而入,抓住母子倆,直接割了他們的頭。

其中一人說:「老子本來不會到這個地方來吃苦,都怨趙氏父子,若不是他們無能,把國家都弄滅了,我們也不會背井離鄉,被抓到這裡遭此毒害。今天若不殺趙氏父子,他日還會有人因他們受害,我等也回不了京師。今天趁亂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官家莫怪。」

那人一番話,徽宗聽了個一清二楚,說:「想殺我們儘管來殺,我們也沒有什麼怨言,但請你們不要濫殺無辜。」

那二十多人聽了,直奔二帝居室,卻被一人阻止:「各位先冷靜一下,且聽我說!二帝殺不得啊,若是殺了,咱們哪個還敢回北京?」

第二天來了一個胡人,把阿計替叫進二帝的居室,對二帝說:「昨天若不是我勸阻,你們都沒命了。」

命雖然保住了,但因受了一場驚嚇,二帝又像得了一場大病,而且聽不得高聲大呼,否則必定驚慌失措,以為有人來害自己。

阿計替只好經常給他們煎不雲木湯喝,不時來探望。

而日子比以前更苦,因為經常缺吃少喝,連基本的生活條件也無法滿足,屋裡又冷得要命,他們不得不挖了一個土坑,像地老鼠一樣呆在地下,與嚴寒作著無望的抗爭……

06

完顏亮弒主登基,成為金國第四任皇帝。

完顏亮剛登上帝位,就發兵五萬,「發二太子往河南取地界去」,他本人還來見了徽、欽二帝,「使人引二帝至庭下,面責曰:汝南國人無道,勞我師徒連年不息,殺盡江南人,盡取江南地,卻來與你理會未晚。』呼左右曰:『且牽去牢固防護。』」

他想占人家地盤,搶人家財物,卻怨別人「無道」,多麼冠冕堂皇的強盜邏輯!

完顏亮上台後起兵南侵,無疑是最大的壞消息,等於給徽宗本已拔涼拔涼的心,又澆了一盆冷水。他對欽宗說:「我們不見天日已經八年了,看來為父離死不遠了,難以復歸中原。但是你正值壯年,應以祖宗基業為念,思雪父母之仇。」

說罷,父子二人抱頭痛哭。

從那天起,徽宗忽然蒼老了許多,「又耳聵,行步不前,終日伏在土塌而已」,活脫脫一個行將就木的耄耋老人。

那以後沒多久,一個大雪紛飛的上午,一個使者騎馬來到五國城宣布:「北國皇帝已滅南宋,立劉皇帝為君,南朝人已為大軍驅入海矣。」

聞此噩耗,二帝淚流不止:「祖宗二百年基業,滅於吾父子之手,為萬世笑……」

07

彷彿為了「迎合」徽宗「離死不遠」的預感,某一天來了一個使者,向二帝宣布,要將他們轉移到均州,「即日發行」。

他們是第二天出發的。

一同出發的,除了二帝一行,還有不少百姓。

走了大約六十里,天就黑了,看不清道路,只聽見狐狸等野獸在悲鳴,樹林里吹起微風,飄起細雨,彷彿不在人間,隨行者三十多人,個個怨聲載道,相互斥責。

又見鬼火縱橫,人們又累又餓,找不到住宿之處,都在地上坐了,天亮後繼續前行。

那些帶了乾糧的,去路旁水潭中取水吃乾糧,不料喝了水的,一會兒都喊喉痛,不能發聲,原來那水有毒,過了很長時間,才有所好轉。

其他人如此狼狽,從前養尊處優的二帝,就更不用說了。

阿計替意識到了什麼,自言自語地說,這條路恐怕不是正路,挨個去問,果然有個人告訴他:「我以前去過均州,這條路確實不是正路,是一條偏僻小道。」

於是又原路返回,重新上路。

如此一折騰,徽宗連路都走不了了,欽宗只好背著他走。

又走了三里許,才走上正路。

正路雖寬,然而路上滿是浮沙,走在上面,彷彿踩在泥淖中,更消耗體力,浮沙又厚,淹及腳踝,不知不覺間把鞋子都「吸」掉了,二帝的腳都被礫石所傷,血流不止,痛得寸步難行,只好在一個小坡上坐了。

太陽當頂的時候,才得到一口吃的。

休息一陣繼續趕路。

一路上都在死人,人們只能把沙子挖一個坑,把屍體丟盡坑內,再用沙子填平,然後繼續前進。

越往前行,環境越是惡劣,天色也越來越陰晦,「恍若重霧罩人,其氣入口鼻中皆嗽,又出血」……

08

也許,他們應該感謝這次「旅行」,不然一輩子也見識不到一路上不期而遇的種種奇觀——

搶食一條巨蛇的二十餘只野雞、一刀砍掉野雞頭飲其血的胡人少年、見了蛇雉相鬥而「稽首北面再拜」的虜人、破敗不堪的李牧(戰國四大名將之一)祠、李牧祠像堂前可卜吉凶的井水,以及砍掉一男一女腦袋用牛馱著屍體去官府祝神的恐怖場面——少頃,就牛上取男女於地,復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於庭上……

然而,與即將到來的死亡相比,這些都算不了什麼。

到達均州後,二帝依舊住在土坑中禦寒,而十來天水米未進的徽宗已經奄奄一息,每當看到父親像一具殭屍躺在地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欽宗都會忍不住落淚,「哽咽不勝其慟」。

眼看徽宗快不行了,阿計替也免不了替他考慮後事,對欽宗說:「可就此中埋藏。」

但阿計替一打聽,此地的風俗卻是這樣的:中原是入土為安,這裡卻不是這樣,而是火燒屍體,燒到一半將火熄滅,將剩餘部分投入石坑中,然後用來做燈油。

說話間,已有人將徽宗的情況向官府作了報告,隨後六七個當地人徑直來到二帝所住土坑,用木棍將徽宗抬了出去,欽宗邊走邊哭,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

那時的徽宗,已經斷了氣。

來到一石坑前,那些人把徽宗的屍體架在旁邊,用荼肭及野蔓等植物焚燒,燒到一半用水潑滅,再用木棍貫穿,拽到石坑邊,一腳踢了下去。

欽宗阻之不急,嚎啕大哭,哭了一會兒,也想跳進坑中,隨父親而去,被左右拉住。

然而,他們顧及的不是欽宗的生命,而是活人跳下去後,石坑裡的水就會變清,不能做油了。

堂堂一代帝王,就這樣悲慘地死於異國他鄉的苦寒之地,時年五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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