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戰|專訪北大教授羅新:星戰世界為何令歷史學家痴迷

很多人或許想像不到,知名歷史學家、北大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羅新還有另外一重身份:資深星戰迷。上個月《星球大戰:原力覺醒》在美國首映,他借開會之機去紐約觀看,或者說,是去「見證歷史」。

《星球大戰》講述的是發生在我們這個銀河系之外另一個遙遠星系裡的故事,核心設定是「原力」(the Force),原力是那個世界中流動於一切生命體中的能量場,星戰故事就是圍繞對於原力意志感知不同的兩派原力使用者絕地(Jedi)和西斯(Sith)代表的原力光明面和黑暗面之間的衝突和抗爭展開的。即將在中國上映的《原力覺醒》是後傳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在此之前,星戰電影已經有正傳三部曲《新希望》(1977)、《帝國反擊戰》(1980)和《絕地歸來》(1983),以及前傳三部曲《幽靈的威脅》(1999)、《克隆人的進攻》(2002)和《西斯的復仇》(2005)。羅新最早與星戰結緣是他在讀本科時。1985年4月北京舉辦第二屆美國電影周,上演的五部美國電影中,就有《星球大戰:新希望》。那時北大中文系的師生都得到觀摩電影周的套票,他看後感受到巨大的衝擊,由此開始關注並跟蹤星戰,「但那時候還算不上是星戰迷」。在他看來,愛看星戰電影的人可以說是星戰電影愛好者,但只有那些不止愛看電影,而且還縱身躍入廣闊的星戰「延伸宇宙(EU)」,跟蹤電影以外的星戰小說、電視劇、漫畫、遊戲的人,才算得成為一名星戰迷。「兩個小時的電影能夠講述的內容極其有限,但星戰電影背後有幾百部小說和漫畫,十多種遊戲,兩種共八九季的電視劇,這些都是星戰世界時間(上萬年)和空間(數百個星球)等所有面向的填充。一旦變成星戰迷,就不可救藥了。」羅新覺得中國星戰迷水平並不低,有些甚至達到了國際頂級水平。他提到一個網名為dudu1984712的年輕星戰迷的一篇長文《<克隆人戰爭>之「莫蒂斯三部曲」試析》,說這是非常有深度的上佳文章,絕對是世界級的。不過國內的星戰迷多是年輕人,在他這個年齡段像他這麼迷的幾乎沒有,因此他跟星戰迷的圈子沒有互動。不過,他倒是把兒子培養成了星戰迷(甚至給他取了英文名Luke),談起這項成就時語氣中充滿了自得與驕傲:「從三歲多就給他看星戰電視劇《克隆人戰爭》,跟蹤當時TCW的進度,每周一集,漸漸地他就開始關心星戰世界了,然後再帶他補看電影。現在他看的星戰小說差不多和我一樣多了。」作為歷史學家,羅新對星戰的關注多少跟專業訓練有些關聯。從歷史學的眼光來看,星戰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歷史」(ongoing history),一個在你面前不斷展開、持續呈現的銀河系。歷史學家的工作是研究過去的時空,而星戰是一個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和即將發生的歷史,很大程度上,正是星戰世界這種歷史邏輯讓羅新始終熱忱地關注著星戰銀河系的展開。雖然沒有加入星戰迷的官方組織,也無意參加Cosplay一類的星戰圈活動,對星戰電影的票房也不大在意,但「離群索居」的學者型星戰迷羅新非常願意擔任「義務宣傳員」,讓更多的人看到、理解甚至愛上這個令他著迷不已的世界。以下為澎湃新聞在《星球大戰:原力覺醒》在國內上映前夕對羅新進行的專訪:澎湃新聞:有人說您或許是國內學術界第一星戰迷,您最初是怎樣跟星戰結緣的?又是如何成為星戰迷的?羅新:第一星戰迷不敢當,很痴迷是真的。和國內一般觀眾比,星戰電影我看得比較早。星戰第一部是1977年出來的,當時中國國內是沒有機會看到的, 但是1985年的春天,中美關係還在蜜月期,北京舉辦了一個美國電影周(1981年5月是第一屆,1985年4月是第二屆),我那時在北大中文系讀本科生四年級,那時北大中文系的師生都發到了票,就去王府井北大街的人藝劇場看了。電影周的五部電影中就有《星球大戰》(正傳第一部,《新希望》),另外四部也都是經典:《克萊默夫婦》、《金色池塘》、《礦工的女兒》和《轉折點》。從電影技術的體驗來說,《星球大戰》給那個時候的中國人所帶來的震撼可能要比1977年的美國人所受到的震撼更大。那時候我還不能說就變成了星戰迷,但印象太強烈太深刻了。之後大概過了10年我才有機會再看到星戰電影,有機會從朋友那裡借到錄像帶,看了正傳第二部《帝國反擊戰》和第三部《絕地歸來》。不過那時候也還不能叫星戰迷,只是知道了一個梗概,對星戰故事比較熟悉了,但理解得很有限。

《幽靈的威脅》(1999)中9歲的阿納金?天行者和絕地大師奎剛?金,阿納金後來墮入黑暗面成為了達斯·維德我真正成為星戰迷是從看到前傳第一部《幽靈的威脅》(1999)開始的,那也是我好多年之後第一次正式在電影院看到星戰電影。在這一部里看到了童年阿納金?天行者(Anakin Skywalker),突然就理解了前傳和早先的三部正傳之間的聯繫,明白了要講述的是一個陽光少年最後如何變成惡魔的故事,這樣一下子就很有熱情了。因為已經看過正傳,知道這個惡魔給銀河系帶來了多大痛苦,也知道最終又是他終結了銀河系的苦難,那麼首先就很關心故事要怎麼講。前傳第一部裡面9歲的阿納金那麼陽光,這樣可愛的一個小男孩怎麼會走向黑暗面。而在關注電影的同時無意中也接觸到一些星戰小說,當時這些小說都是被盧卡斯影業認可的,一開始以為小說的內容接下來會拍成電影,後來才知道這些故事是不會出現在電影里的,但作為官方認可的小說跟電影世界又是一致的,所以自然而然就想通過小說來了解星戰電影周邊的故事走向,這樣才成為了星戰迷。星戰世界對一部分人來說確實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帝國反擊戰》中達斯·維德告訴盧克?天行者自己就是他的父親澎湃新聞:您最喜歡的星戰電影是哪一部?羅新:過去人們公認最好的是正傳第二部《帝國反擊戰》(1980)。但可能因為我當年沒能在電影院看,那種現場的感覺可能是無法彌補的。特別是達斯·維德(Darth Vader)告訴盧克?天行者(Luke Skywalker)自己就是他的父親的那一幕,維德對盧克說歐比萬(盧克的絕地導師,Obi Wan Kenobi)不行,讓我來完成你的訓練,盧克說你殺了我父親,言下之意是我怎麼可能投靠殺父仇人,然後維德說出了那句經典台詞,「盧克,我是你的父親。」(「Luke, I am your father」)。這句話在電影里並沒有說得特別快或者特別有力,就是很平靜地、以維德正常的語速說的,但是據說在美國公映時,維德這句話講出來的時候,電影里盧克非常痛苦地喊「No」,整個電影院都一起喊:「No!!!」所有的觀眾都嚇壞了,有人描述說他手裡本來抱著爆米花,爆米花嘩地就散開了。這種緊張感、這樣的震動在星戰世界裡也是很罕見的。因為影片之前一直說他的父親是個傳奇英雄,是一個偉大的絕地武士,而之前的劇情也做了充分的鋪墊讓大家知道維德是最大的惡魔,突然把這兩者聯繫起來造成的衝撞是非常強烈的。我能夠理解別人對《帝國反擊戰》的高度評價。但從我自己來說,因為真正在電影院看是從前傳開始的,我覺得前傳的第一部和第三部都是很震撼的。澎湃新聞:在中國的語境中有沒有一個類似星戰的系統存在?有何異同?羅新:一般把星戰這類作品歸類為「科幻」,我覺得其實主要是「幻」(Fantasy)。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覺得中國的武俠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fantasy系統。武俠就是一個巨大的、具有無限延展力的世界,特別是金庸的系列小說。但我覺得過去寫武俠小說的這些人不曾有意識地把武俠世界構成一個互相對接的系統。比如金庸的系列小說就不是一個完整一體的世界,雖然降龍十八掌之類的武功或某些傳奇俠客也出現在不同的小說里,不同作品之間也會有一些交集,人物之間也會有一些血緣或者技藝授受關係,但整體上不同小說之間沒有一個很緊密的關係(除了「射鵰三部曲」)。這是一方面,就是說他的武俠世界不夠大。

阿納金?天行者是古老預言中的「天選者(the chosen one)」,註定要給銀河系帶來巨大影響另一方面,我覺得武俠小說的思想層次不夠高,金庸早期的核心思想是古典型民族主義,後期雖然解構了狹隘的民族主義,但仍然沒有擺脫近代民族國家框架下的國家主義。而星戰在思想層面遠遠勝出了。星戰故事的核心是個人與社會的命運。星戰前傳和正傳故事圍繞著所謂「天選者(the chosen one)」預言的實現來展開,在千年前就已神秘存在的預言里,未來原力失去平衡時,將會有一個天選者站出來給原力帶來平衡。阿納金?天行者命中注定就是要給銀河系帶來巨大影響的人,他個人的命運由此又和整個銀河系的命運聯結在一起。當絕地大師(Jedi)奎剛?金(Qui-Gon Jinn)見到9歲的阿納金,了解到他的神秘身世(阿納金沒有父親,他的母親以處女之身懷孕生下了他,無法解釋),發現他身上的纖原體(midi-chlorian,纖原體的密度越高,表明一個生物體的原力開發潛力越大)密度之高不是生命體可以有的,就把他和絕地內部流傳的古老預言聯繫了起來,相信他就是那個「天選者」,是最終會給銀河系的原力帶來平衡的人。但那時人們所理解的天選者帶來的影響,當然是積極的、正面的。所以奎剛的臨終遺願(dying will)就是希望阿納金能成為一名絕地武士。已經看過正傳的觀眾卻知道,阿納金並不像奎剛設想的那樣為銀河系做了巨大貢獻,恰恰相反,他墮入了黑暗面,給銀河系帶來了浩劫,使得生靈塗炭,因為他,絕地武士團幾乎全軍覆沒。但到了最後,在《絕地回歸》里,古老的預言還是應驗了,通過他的自我犧牲,原力的平衡終於實現了。只是過程之曲折、痛苦之深重,完全不是當初人們所能設想的。這個天選者經歷了常人無法想像的巨大的痛苦,他的生命完全被撕裂了。星戰對於命運的探討達到了很高的層次,人類最終關心的就是個體和社會的命運,尤其是到了一定的年齡,回過頭來看,怎麼會是這樣呢,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傷感。而星戰這樣的外在世界,雖然不一定能幫助我們理解命運,但看著歷史在面前發生(或重新發生,類似某種「重演」),隔了一定距離(故事的舞台是另一個遙遠的銀河系),這樣看著,即使是最悲慘的悲劇,對我們這些同樣經歷或觀察過這個世界種種悲劇的人,也多少會起一點安慰的作用。我也是金庸迷,剛才說過,金庸世界的核心本來是民族主義,但是後來通過《天龍八部》、《笑傲江湖》最後到達《鹿鼎記》,民族主義被消解了,敘事的核心實際上找不到了,這就是為什麼《鹿鼎記》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偉大的作品,但同時也是一個沒有中心的作品,民族主義被消解之後,最終又走向了國家主義,一方面承認滿、漢、蒙、回、藏是一家人,但又把俄羅斯放在對立面上加以醜化,也就是說,從古典的民族主義走向了近代的民族主義,也就是國家主義。當然這和那個時代的主旋律價值觀都是一致的,但是從超越意義上來說,層次是不高的。

對失去所愛的恐懼是阿納金?天行者內心失去平衡轉向黑暗面變成達斯·維德的原因而星戰的核心是「愛」,如果不理解愛,就無法理解阿納金?天行者和達斯·維德(Darth Vader)之間的聯繫,他們就是同一個人,不是人們一般理解說的是兩個人。阿納金小時候對母親的感情非常強烈,在前傳第二部中夢見媽媽死去的場景,作為受過訓練的絕地,他知道那不是夢境而是未來,後來他又見證了母親的死,這對他造成了重大打擊。前傳第三部里他預見到妻子死去的景象,這是非常可怕的,所以他在強烈情感的驅動下,挑戰命運的衝動使他內心徹底失去平衡,最終做出了轉向黑暗面的決定。這就涉及到我們怎麼理解愛本身。過度的激情是絕地法條所禁止的,但星戰世界又多少在挑戰這一法條,最後達斯·維德/阿納金?天行者正是在對兒子盧克?天行者的愛的驅使下,幡然醒悟,自我犧牲,殺死西斯暴君,使銀河系的原力獲得了平衡——並實現了千年前的預言。愛是這個故事的基本邏輯。澎湃新聞:您作為歷史學家和星戰迷這兩重身份是否有關聯?羅新:我作為受過歷史學訓練的人,對星戰的關注,在側重點上多多少少會有自己的專業特點。我對於星戰和對於歷史的興趣基本上是一致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歷史與故事無所謂虛構或真實,其差別不在真與假,故事的世界和歷史的世界只是遵循各自的邏輯而已。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也是如此,只不過有些邏輯我們了解,有些邏輯我們不了解。利用歷史學的專業訓練去分析、解讀星戰故事,跟研究一個歷史課題一樣,使用現有材料做各種分析,怎麼從一個故事進入到另一個故事,有些脈絡甚至是作者創作時都沒有想到的,因為續寫故事的人跟星戰迷有一點是一樣的,即必須把這個世界弄通理順,不能發生矛盾。虛構的歷史一旦形成足夠大的體系,就不能隨意創造了,其內在邏輯必須是一致的、圓融自洽的。而且,跟真實世界一樣,星戰世界裡同樣有權威,有權力(power)。迪士尼2012年收購了盧卡斯影業,2014年4月正式宣布,只有六部星戰電影、兩部電視動畫片、部分遊戲和迪士尼今後推出的星戰作品才能算作星戰的「正史」,其他延伸作品(EU)全部歸入「傳說」。這樣一來,相當於以前讀過的很多小說都被宣布是偽造的史料,原來那個熟悉的星戰世界被推倒重來,這當然讓人很難過,但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當然我和所有星戰迷都有一個共同的擔憂,因為迪士尼的基本品味是面向年輕觀眾的,年輕觀眾中很多都是不了解星戰歷史的,老星戰迷就會擔心,迪士尼會不會為了吸引新的觀眾而破壞原有世界的一致性,把故事導向不可理解的方向。星戰世界的不同就在於那是一個正在發生的歷史,所以坐在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在觀看歷史,而且是正在展開的歷史,就好像你在一個地方看反權威的群眾遊行一樣,非常緊張,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像現在所有已經看過第七部《原力覺醒》的國內外星戰迷,關心的都是接下來的故事會怎麼展開,未來會怎麼樣。這是很有趣的,就像我們討論明天的中國會怎麼樣。我們知道了一些故事,知道了一些框架,就像生活中的很多邏輯我們知道,但實際上很多事情我們不知道。上下左右前後各個面向發生了什麼,我們不了解。我們只是從已有的、有限的史料中去推測可能發生什麼。所以接下來星戰的第八部會怎麼樣我們也不知道,第七部新出現的人物有些過去毫無來歷,所以大家都在猜測。有趣的是,所有的猜測都不得不與已經被宣布為傳說的那個延伸宇宙(EU)聯繫起來。雖然不再被官方承認,但那些歷史(或僅僅是傳說)是我們長期學習過的、深信過的、愛過的歷史。就像雖然你不相信炎帝、黃帝這些人物的真實性,但一說到大約5000年前的歷史,你就自然而然會想到那是炎黃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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