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云:三十年後,歸來

蔣曉云:三十年後,歸來

  羊城晚報記者何晶

  蔣曉雲

  1954年生於台北,祖籍湖南嶽陽。現旅居美國。1975年發表處女作,在台灣頻頻獲獎,作品後集結成《隨緣》、《姻緣路》出版。1980年後赴美留學,成家立業,停筆30年。2011年春天以長篇小說《桃花井》復出,出版短篇小說集《掉傘天》,目前正在寫作「民國素人志」系列。

  蔣曉雲是誰?她被「發掘」了張愛玲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權威夏志清先生,譽為「又一張愛玲」。

  她寫過什麼?1975年發表處女作小說《隨緣》,獲朱西寧盛讚;其後以短篇《掉傘天》、《樂山行》,中篇《姻緣路》,連續三次獲得台灣「聯合報文學獎」。

  為何台灣文壇鮮見提到她?1980年,聲名鵲起的她放棄了寫作遠赴美國,其後成家立業,從事計算機行業,和文學再無牽連。

  誰也沒有想到,30年後,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休的蔣曉雲,又重新執筆回到了文壇。

  2011年,台灣《印刻》雜誌發表她的新作《桃花井》,人們忽然意識到,蔣曉雲回來了。據說張大春最激動,說「她是我偶像」。重歸寫作的蔣曉雲給自己制定了一個寫作計劃——38個生於民國的女人,一人一個傳奇,故事是野史,也是真事,祈望藉此勾連出不一樣的歷史圖景。目前她已經寫完了14位女性,結集成《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這本書和《桃花井》都已經由新經典文化出版。

  今年60歲的蔣曉雲,就這樣重新回到了讀者的視野。

  壹

  被林青霞的「紅」刺激,

  遵父命轉學「實業」

  1970年代,蔣曉雲原本跟朱天文、朱天心、吳念真一起初登台灣文壇,她曾連續三年獲得「聯合報文學獎」,備受朱西寧、夏志清、白先勇諸先生賞識。只是,和當年的文學小夥伴不同,她在名氣漸響的關頭停了筆,遠赴美國,投身計算機行業,每天學慣用程序語言和機器對話。

  蔣曉雲並不是天生就要當作家的。念大一時,愛好文學的閨蜜報名參加了寫作班,最後寫不出東西,拿了蔣曉雲的半成品去交差。朱西寧得知原委後,邀蔣曉雲來家中並鼓勵她寫完,她連夜趕工,處女作《隨緣》就這麼誕生了。

  22歲時,蔣曉雲以文壇新人的身份出席藝文界聚會,同座的還有同年齡的林青霞,人已經大紅了。「我當時受到很大的刺激,不知為什麼把演電影的、搞文學的都放在一起,你會覺得她是眾星捧月的,而自己被冷落,覺得文學家這個職業沒什麼好。大家都圍著林青霞坐,只有白先勇過來跟我打招呼,他特意跟我說,你寫得很好,要繼續寫下去哦,我感動得不得了。」

  另一件讓她不開心的事是,當時她向一位編輯要稿費,編輯說她貪心,「稿費本來就是我應得的,有什麼貪心不貪心呢?這讓我覺得寫作是很清苦的事情,還不如繼續好好念書,保持這個純潔的興趣就好了。」

  這些經歷讓蔣曉雲感覺鬻文寒酸,再加上家中父親對她的寫作雖沒有「不願意」,但也沒有鼓勵。蔣曉雲說,「父親鼓勵子女從事實業,追求世俗認可的高薪工作,過穩定的生活,當這些目標達成的時候,他會很明確地表示欣慰和讚許。」

  1980年,蔣曉雲到美國留學。她說自己命好,念大學拿了3個文學獎,靠稿費和獎金過去,沒打過工,在美國還買了輛新車,過得挺舒服,一年後又拿了獎學金。

  在美國的三十年,蔣曉云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員工、下屬、長官,「在高科技行業任職很怕知識落伍,有空就要充實本業新知,雖然手不釋卷卻很少閑暇讀文學類的書。後來在上海駐點才有機會大量讀中文,那個時候,什麼都看,複習了我一直喜歡的明清話本、唐詩宋詞,也讀時人作品。」2006年到2010年,蔣曉雲以外企高管的身份在上海常住,由於工作和寓所都在新天地附近,她每天穿行於石板路、舊建築中,在這樣的氛圍里,她忽然想為那個年代、那些人寫點什麼。

  貳

  夏志清王安憶說她像張愛玲,

  可張愛玲自己不大高興

  素人,也就是普通人,「民國素人志」的構思出現在蔣曉雲的腦海里。只是當她擬好框架之後,卻打岔寫了《桃花井》。在美國生活的幾十年,她幾乎不用中文,重新拿筆寫作,先要練習中文打字。「我把《楊敬遠回家》拿出來練習打字,那是我在生我家老二後坐月子的時候寫的,是我寫的最後一篇中文作品。當時還是手寫,我拿那篇來用中文打一遍,就會了。打字的過程中開始有情緒上來,打完後我給侄女看,她追問我,後來發生什麼事?於是我決定繼續把它寫下去。」

  2011年,長篇小說《桃花井》發表在台灣《印刻》雜誌。「她的人物族譜和張愛玲的某一階段上相合,但要追蹤得遠一程,拖尾再長一截,好比是張愛玲人物的前生今世。張愛玲攫取其中一段,正是走下坡路且回不去的一段,凄涼蒼茫。蔣曉雲卻是不甘心,要搏一搏,看能不能搏出一個新天地。」王安憶在《百年好合》的長篇序言中,多次提到蔣曉雲和張愛玲的關係。

  夏志清則直接稱蔣曉雲「不止是天才,簡直可說是寫小說的全才」,稱她是「又一位張愛玲」。他在給蔣曉雲第二本小說集《姻緣路》作序時提到,「比起張愛玲的《傳奇》,那幾篇喜劇型的短篇,真的並無愧色」。1977年,夏志清擔任台灣聯合報文學獎評審,蔣曉雲憑藉《樂山行》獲獎,「在頒獎酒會還是典禮上認識了夏先生」。夏志清把《樂山行》寄給張愛玲看,她不大高興,並不樂意別人把自己和其他作者相比較。

  「我當時還年輕,對這種比較,我沒法說好,因為覺得自己高攀不上;也沒法說不好,那不是變成不識抬舉了嗎?但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我很清楚地知道一個人的命運和創作,其實都受到個性的影響。我跟張愛玲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我跟她的個性、際遇都很不一樣,起碼我在美國的生活是很快樂的,而她在美國的生活不太快樂,她喜歡白天躲在家裡,晚上工作,我喜歡白天工作,晚上要睡覺,我覺得我是比較俗的。」

  事實上,只要稍稍閱讀蔣曉雲的作品,就能明了,儘管她倆對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刻畫同樣老到,張愛玲的作品讀多了,心是冷的;而蔣曉雲的文字,在黑暗裡能看見光。

  叄

  突破王偉忠的眷村,

  為「非敗軍之後」的台灣外省人代言

  「第五家湊在小燈泡下偷看小說的那個小女孩也很可愛,她好像是張曉風、或愛亞、或韓韓、或袁瓊瓊、或馮青、或蘇偉貞、或蔣曉雲、或朱天文(依年齡序),總之她太小了,我分不出。」這是台灣作家朱天心在《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一文中所回憶的情景。可是,蔣曉雲並不是眷村人。

  若干年後,蔣曉雲在《桃花井》的序言中寫道,天心在文中給我派了一間房,我當時沒吭聲。在台灣沒有眷村庇護的外省人,是小眾也是烏合之眾,和眷村的雞犬相聞不同,我們這種人家裡出了事是不會有隔壁張媽媽李媽媽來關切或幫忙的,只會連夜搬家,消失在人海里。「和我的父母一樣,作為外省第二代的我也習慣保留隱私,把自己藏起來,所以連故舊如天心,也錯以為我是她眷村的兄弟姐妹呢。」

  而近些年來,台灣眷村的故事越講越多,賴聲川的「表演工作坊」把《寶島一村》舞台劇帶到大陸巡演,「王偉忠接下來朱家姐妹以及其他能顯父母的眷村子弟,用更有威力的傳播工具,把眷村的故事講得這麼熱鬧,已經讓眷村和台灣的外省人畫上了等號。」

  那眷村之外的外省人呢?1949年到台灣的外省人,很多是跟著國民黨軍隊撤退的軍人,可是也有「純難民」,他們不住在眷村那種有圍牆和衛兵的「軍區大院」。「他們沒有王偉忠代言,沒有電視劇和舞台劇,也沒有紀念館。」為人子女的蔣曉雲覺得,至少該讓後人知道,台灣的外省人不是千人一面,「軍區大院」外面也有異鄉人的血淚斑斑。「他們多是庶民,跟國民黨、軍隊沒有多大關係,也無所謂政治理念。本質上,他們是為了逃難而離鄉,與『敗軍之後』的稱謂並沒有瓜葛,他們對國民黨不信任,也沒什麼好感,只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活,他們更像是時代的『難民』。」

  長篇小說《桃花井》就是講述父輩的故事。主角楊敬遠,國共內戰後隻身赴台,後被同鄉告發通匪,被關進綠島。放出來後無依無靠,幸虧入獄前收養的義子有情有義,接他回家奉養。兩岸開放探親後,同鄉募捐湊錢資助他返鄉,沒想到,卻死在半路上。這個故事的原型是蔣曉雲父親的一位舊識,她還記得父親跟她講時的唏噓:「最後連岳州城都沒進去,還是沒有回到家!」

  對話

  羊城晚報:寫父輩的故事,這個過程的感悟應該很多吧?

  蔣曉云:很感傷,也很遺憾,我父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們在世的時候,子女忙著成長和生活,對他們的人生故事錯過了深究的機會,只能靠想像和調研來補白。

  《桃花井》寫到動情時我淚流滿面,剛好我兒子在後面叫我,我說幹嘛,他嚇一跳:「Whathappened?(怎麼了)」我說正在寫一段很感人的故事,他就說你真會拍你自己馬屁!很搞笑,可我寫得很動心。後來有個朋友說我寫的什麼鬼東西,害她哭濕了兩盒面紙,讓我覺得很成功。

  我這一輩父母教導說要救國救民救人類,立大志,不能賺大錢。可你發現立了大志救不了國救不了民救不了人類,還發現賺大錢好像要容易得多,一邊賺錢同時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不愉快的事,自己能做到的就是保持一顆悲憫之心。

  羊城晚報:很多人都認為,《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里任何一個人物的故事都可以寫成一個長篇,但您在12個短篇里就寫了14個女人,這讓我想起上海作家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王家衛說《繁花》可以拆成很多個長篇,拍成系列電影。金宇澄也是幾十年沒寫作,最後一口氣寫出了這本書,您也是停筆三十年沒寫,是不是心中憋了太多的故事?

  蔣曉云:我第一次和我哥哥去造訪父母原鄉,到街上去吃風味小吃「酒釀雞蛋」。我哥哥特地囑咐店家:「一碗一個蛋」,我納悶為什麼需要特別交代?我哥哥說當地習慣,不另外囑咐則來幾碗都用一個蛋。「酒釀雞蛋」里的酒釀是主要食材,雞蛋負責的是提味配色,可是一經稀釋,味道大不同。小說的故事是酒釀,需要米、水、天氣、手藝、衛生條件等等,製作好酒釀的要素全都先於那顆蛋的存在。無論存貨蛋多蛋少,按照最合理的食譜來煮這碗酒釀雞蛋的才是好廚子。

  羊城晚報:《隨緣》這篇文章得到朱西寧先生的盛讚,後來是什麼機緣讓你和他女兒朱天文、朱天心一起上過胡蘭成先生的課?

  蔣曉云:朱西寧先生生前很愛護後進,我的死黨當時又有些「胡迷」,聽說他開有「私塾」就央我陪著去。他課堂上講易經,應該很有意思,可惜我不是好學生,曠課比上課多,去了又自認是陪客,沒有好好聽講。

  羊城晚報:您好像很不喜歡胡蘭成?

  蔣曉云:小孩子不懂事,喜不喜歡人無需理由;我成長時期,台灣新聞還時而報道有青少年「看路人不順眼」、就拳腳相向的。年輕的時候憑直覺過日子,見人幾面就決定好惡,很不公平。現在想想,也許我對胡蘭成不夠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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