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讀古代文學】曲沐:漫議《聊齋志異》的「性」文化美質

   【內容提要】 中國「性」文化有著良好的傳統,其在文學藝術的表現中一般分為「變態的性慾描寫」和「文學的性慾描寫」兩類,《聊齋志異》則屬於後者。《聊齋志異》中的性慾描寫含蓄、蘊籍,少敘述而多形容,且與異性間感情的發展相伴以行,它既是男女愛情激流的湧現,是情節和人物性格發展的需要,又是小說藝術氛圍所不可缺少的,不能以「低級庸俗」將其完全抹煞。特別是那些歌頌愛情的小說中的性慾描寫,更是繪聲繪影,儀態萬方,多姿多彩地展現了中國性文化的美質。

   【關 鍵 詞】性/性文化/性慾描寫/色情/愛情/情與欲/性文化美質

  

   過去,人們在肯定了《聊齋志異》對愛情的描寫的同時,也尖銳地批評它「夾雜著低級庸俗甚至色情的成分,個別作品,還存在單純色情描寫的傾向」。還有人認為這些均屬「封建性糟粕」,應當剔除揚棄才是。這種看法是否正確呢?如何評價《聊齋志異》中一些「性」的描寫呢?毋庸諱言,《聊齋志異》中是有一些「性的描寫」部分,但是否就是「低級庸俗」,十分要不得的呢?對此,筆者反覆閱讀了這些作品,覺得無論如何是不能同意這種說法的,不僅不能以「低級庸俗」或斥之為「淫穢」(北大《中國小說史》)將其一筆抹煞,反而應該說它多姿多彩地表現了中國性文化的藝術美質。

   對「性」的問題,古代人似乎比現代人要解放得多、開明得多,被視之為「上至於合天人,下至於合夫婦」,乃「天下至道」也。古代「房中術」是「實用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古老文明的一部分,屬四大「方技」(「醫經」、「經方」、「神仙」、「房中」)之一。《漢書》謂「房中者,情性之極,至道之際」,是備受人們重視,是可以談論也是可以形之於文並可研究的。早期關注兩性關係的漢代才女班昭,在其《女誡》中說:「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也。」她將「夫婦之道」看得如此「神明」,也主要是「性」的問題。《易經》指出,性交是一切生命之源,《繫辭下》曰:「天地絪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並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生生之謂易。」《孟子·告子上》說:「食色,性也。」《禮記·禮運》也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因此,中國古代人的性觀念很強烈也是很鮮明的,長期以來形成一種深厚廣袤而又豐富多採的性文化特質,這在文學藝術中的表現尤其突出。文學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就有不少關於男女性的描寫。早有學者指出,其中「魚」「飢」「雨」「伐」等用詞,皆有「性」的隱語性質。諸如「可以樂飢」(《陳風·衡門》)、「季女斯飢」(《曹風·候人》)等等,聞一多《詩經通義》指出:「性慾未滿足時之生理狀態曰飢。」《衛風·伯兮》所謂「其雨其雨,杲杲日出」,其「雨」,與宋玉《高唐賦》「旦為朝雲,暮為行雨」之「雲雨」、《玉台新詠·塘上行》「被蒙風雨會,移居華池邊」之「風雨」等,都具有同樣的「性」的含義。《鄭風·溱洧》之「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朱熹解釋為「淫奔者自敘之詞」,有學者指出所謂「勺藥」即指女性生殖器;與「露滴牡丹開」(《西廂記》)之「牡丹」,「金針刺破桃花蕊」(如《永慶昇平》)之「桃花」,皆有相同的性的審美內涵。詩「《三百篇》之男歡女愛,被之管弦,為之社教。如《鄭風》之《野有蔓草》邂逅相遇,便『適其願兮』。《?{風》之《桑中》所寫男女幽會之情景,在『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完了之後,還大大方方送男友上渡船過河呢。尤其,《召南》中的《野有死麇》,連做愛的過程,都描寫得清清楚楚」(陳益源《小說與艷情》魏序,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年8月版?)。所以那些描寫桑間濮上男女幽會之詩歌,均不乏名篇。或許由於盛讚我國是一詩的國度,詩歌備受人們青睞,《詩經》又是六經之一,所以其中的「性」描寫,並未受到人們的責難;而責難的眼光常常集中於戲曲小說,究竟是什麼原因呢?令人費解。或許因為小說自古以來就在聖人眼裡被視為「小道」,乃「君子弗為」的事情,不能登大雅之堂,任人貶斥,由來如此而已。既然古代詩歌都大多如此存在彩多姿的性的描寫,那麼最善於表現生活與狀寫人生的小說藝術,自然更不可能完全脫離這種性文化特質而像某些人想像的那樣純而又純,與「性」觀念絕緣,板起面孔來構建自己的藝術空間,愈是藝術大師恐怕愈不會如此。《西廂記》問世之後,曾被統治者視為「淫詞小說」而屢遭禁止,一些道學家也極盡攻擊之能事,尤其對《酬簡》一出表現出特別不能容忍的態度。但金聖嘆卻針鋒相對的指出:「有人謂西廂此篇最鄙穢者,此三家村中冬烘先生之言也。夫論此事,則自從盤古至於今日,誰人家中無此事者乎?若論此文,則亦自盤古至於今日,誰人手下有此文者乎?誰人家中無此事,而何鄙穢之與有?」並說此則意在於文,而不在於事,「意在於文,故吾真曾不見其鄙穢。而彼三家村中冬烘先生,猶呶呶不休,詈之曰鄙穢,此豈非先生不惟不解其文,又獨甚解其事故耶?然則天下之鄙穢,殆莫過先生,而又何敢呶呶焉!」(《西廂記》卷七總評)其實那些迂腐淺陋的道學先生才是真正「鄙穢」者,其可惡處就在於他們假裝正經,表面一套,背地又是一套,金聖嘆這些話說得很好,將其嘴臉揭露得入木三分,比現在有些人的眼光要高明得多。

   說也奇怪,中國古代小說從它誕生那天起,似乎就與性文化結下不解之緣。第一次著錄小說的史書《漢書·藝文志》,也是第一次著錄性文化的「房中書」,而班固之前亦有「房中八家,百八十六卷」(後佚)。綜觀中國小說史,真可謂涵納著千姿百態的中國性文化特質,《聊齋志異》只是其中諸多作品之一。那麼,《聊齋志異》的性文化表現是怎樣的呢?沈雁冰將中國文學中的性慾描寫分為兩大類,一是「變態的性慾描寫」,一是「文學的性慾描寫」。他認為「文學的性慾描寫」是為數不多且難能可貴的:「除偽稱伶玄作之《飛燕外傳》與《西廂》中《酬簡》的一段外,恐怕再也沒有了。」但他又認為「後世的長篇性慾小說的意境,大都是脫胎於《飛燕外傳》的」(《中國文學內的性慾描寫》,載《中國文學研究》下),他並未否定「後世」的性慾小說。《中國古代房內考》一書的作者荷蘭學者高羅佩的尺度放得更寬,他將中國明清小說中大量性描寫的作品也分兩大類:一類是erotic novels,即色情小說,指並不專以淫猥取樂,而是平心靜氣狀寫世情的小說,他認為代表作是《金瓶梅》;另一類是pnorographic novels,即淫穢小說,指專以淫猥取樂,故意尋求性刺激的下流小說,代表作是《肉蒲團》。這兩類小說雖都有大量的性描寫,但性質是不同的。所謂「變態性描寫」,高羅佩說是指那些肆虐受虐狂、排糞尿狂、獸奸狂等等。這在《聊齋志異》中是找不到的,甚至也不存在什麼「低級庸俗」的性描寫,而是十分生動十分必要的「文學的性慾描寫」,是情節需要、人物性格需要,也是小說藝術氛圍所不可缺少的。

   《聊齋志異》中那些優秀的愛情篇章的性慾描寫,一般來說有著與《西廂記》和《牡丹亭》等文學名著性描寫一樣的審美價值,不象《醒世姻緣傳》中有關情節那麼「粗俗」,甚至也沒有《紅樓夢》個別情節那麼「顯露」,這可能與其文言的語言形式有關,簡約、概括,少敘述而多形容,常常是畫龍點睛以少勝多,它的文學性是很強的。所謂「文學性」,即是說它在性的描寫方面是含蓄的、蘊籍的,非赤裸裸的,而且是與異性間感情的發展相伴以行的,或者說即是男女愛情激流的湧現,是不可遏止而有其必然性的,小說就寫出了這種男女關係的必然性。《阿綉》篇寫劉子固鍾情阿綉,在阿綉隨父遷居後,百般思念,「意惓惓不自得」,甚至「捧篋啜泣,徘徊顧念」,當輾轉於短牆外見到阿綉(狐阿綉)時,「細視,真阿綉也。因大恫,涕墮如綆。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淚,深慰之」。二人的愛情極其真摯動人。在此種情況下寫其幽會:

   即就枕席,宛轉萬態,款接之歡,不可言喻。

   這樣的「性慾描寫」,既自然又含蓄,是感情發展的必然結果,十分美好動人。《葛巾》寫常大用「痴好牡丹」,為葛巾女郎朝思慕想,並為自己的孟浪行為而「悔懼交集」,既想親近又不敢親近,為情愛所心焦,在矛盾與煎熬中「憔悴欲死」,其情之真,肝膈可見,將一個初戀者的心理情態描寫得淋漓盡致。後來葛巾至,「幸無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聞異香竟體,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膚軟膩,使人骨節慾酥」。初次接觸即使常生「魂魄飛散」。後來寫其幽會:

   入,則女郎兀坐,若有所思。見生驚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謂福薄,恐於天人無分,亦有今夕耶!」遂狎抱之。纖腰盈掬,吹氣如蘭,撐拒曰:「何遽爾!」生曰:「好事多磨,遲為鬼妒」……

   至此「傾慕益切」。再後來:

   隔夕,女郎果至……乃攬體入懷,代解裙結。玉體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熏,無氣不馥。因曰:「仆固意卿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緣在三生。但恐杜蘭香之下嫁,終成離恨耳!」

   這裡對男女性關係的描寫,極其美妙,不但是愛情激流的湧現,也是各自性格的展現,又表現出牡丹花遍體生香的獨特個性,這種描寫,令人傾贊,它生動地表現出人世間難能可貴的美好情愫,誰能說這是「庸俗」的色情描寫呢。《花姑子》寫花姑子乃麝精,也是遍體流香。小說先寫女子的美麗穎慧,與安生的情愛,幾經波折,後來終成歡好:「安(生)與同衾,但覺氣息肌膚,無處不香。問曰:「熏何香澤,致侵肌骨?』女曰:『妾生來便爾,非由熏飾』,安益奇之。」小說寫得十分精彩,與《葛巾》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優秀的愛情篇章,深刻地寫出了「情」與「欲」的不可分割的必然聯繫,寫出了人性發展之必然結果。林語堂在《談勞倫斯》中說,他所寫的性交,將「靈與肉複合為一」,「性交在勞倫斯是健康的,美妙的,不是罪惡,無可羞慚,是成年人人人所常舉行的」。《聊齋志異》寫的一些男女性生活也確是如此,正當、正常、健康、美妙,不是「罪惡」,而是人間摯愛的表現。再如《魯公女》,描寫張生所鍾情的魯公女雖已「暴卒」,但仍然冥思苦想,「悼嘆欲絕」。魯女感其誠而自獻,並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遂共歡好,自此無虛夜」。將情與欲結合的益臻完美。在不少情況下,小說描寫的性行為不僅是愛的升華,也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扭轉陰陽。小說中多次於「性」過程中,主人公發出「樂而忘死」,「愛而忘死」(《香玉》)的呼聲,是對愛情的傾贊,是對生活與人性的傾贊。

   還有許多性慾描寫是刻畫人物性格的需要,並非可有可無。《梅女》這篇小說寫封雲亭與梅女的戀愛故事。梅要求封幫辦的事已經完成,小說寫到:

   梅女夜至,展謝已,喜氣充溢,姿態嫣然。封愛悅之,欲與為歡。(梅女)瞞然而慚曰:「陰慘之氣,非但不為君利;若此之為,則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濯矣。會合有時,今日尚未。」問:「何時?」但笑不言。

   這儘管已觸到男女性的問題,但可以看出主要是表現梅女性格的皎潔可愛。她曾被典史誣為與盜賊私通而不屈死,這裡寫她在男女性的關係面前如此光明磊落,潔身自持,正好襯托出典史的貪鄙、無賴和「受賄誣奸」的醜惡嘴臉與惡劣行徑。再如《書痴》篇寫郎玉柱讀書愛書已到痴憨的程度:「晝夜研讀,無間寒暑……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語後,則誦聲大作,客逡巡自去。」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書痴,痴到與女郎(織女)「枕席間親愛備至,而不知為人」。小說寫到,一日:

   女笑曰:「君日讀書,妾固謂無益。今即夫婦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驚問:「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間,潛迎就之。郎樂極,曰:「我不意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於是逢人輒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之。郎曰:「鑽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

   這種對性慾的描寫,多麼生動而美好,使男女主人公的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可以說是對小說人物性格的刻畫所必須的,不可缺少的,使人看到了「書痴」實在「痴」得出奇、「痴」得可愛,如果去掉這些性的描寫,小說人物就會失去光彩。郁達夫說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他所寫的一場場性交,都覺得自然得很」,「一句一行也移動不得」。《聊齋志異》這些地方,真真是「一句一行也移動不得」。再如《小翠》這篇小說,也是寫一痴呆的人物,「十六歲不能知牝牡」。娶小翠,「女居三年,夜夜與公子異寢」。「(母)囑公子與婦同寢。過數日,公子告母日『借榻去,悍不還!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氣不得;又慣掐人股里』,婢嫗無不粲然」。痴公子的聲容笑貌通過這些對兩性關係的描寫,真可謂呼之欲出,其中毫無鄙穢或者什麼「低級庸俗」成分。《連鎖》這篇小說,寫楊生與身為鬼魂的連鎖姑娘有著一段極不平凡的奇遇,彼此已成詩友,深夜談心,「瘦怯凝寒」的連鎖如實講述了自己的身世,引起楊生十分的愛憐。

   楊欲與歡,(連鎖)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歡,促人壽數。妾不忍禍君子也。」楊乃止。戲以手探胸,則雞頭之肉,依然處子。又欲視其裙下雙鉤,女伏首笑曰:「狂生太羅唣矣!」楊把玩之,則見月色錦襪,約綵線一縷;更視其一,則紫帶系之。

   如此這般,引出連鎖遺落的為生所揀得的一條紫帶。這些有關性的描寫,使人看出連鎖這一少女的聰明美麗,活潑可愛,不僅突出了人物天真的個性和奇遇的機緣,也表現出男女之間相互愛憐的生活情趣,增加了小說的藝術魅力,引人入勝。不管是梅女、織女姑娘,或者是小翠和連鎖,這些少女在作者筆下,通過這些性的關係的描寫,使之充滿了青春的活力,賦予了小說人物以新的生命與血液,讓她們活靈活現的呈現在讀者面前。

   有些性慾描寫也是小說情節的需要。如《林四娘》寫其「靜鎖深宮十七年」罹難而死的林四娘,為陳公所鍾愛幽會時,作者寫道:

    陳公捉袂挽坐,談詞風雅,大悅。擁之,不甚抗拒。顧曰:「他無人也?」公急闔戶,曰:「無」。促其緩裳,意殊羞怯。公代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狂將不堪」。狎褻既竟,流丹浹席。

   由此與陳公感情彌篤,「兩人燕昵,過於琴瑟」。由此而演繹出一段亡國之痛的纏綿悱惻的感人故事。這故事梗概,在當時一些筆記中有所記載,《紅樓夢》中也寫到林四娘。這篇小說可能是在當時廣為傳聞的基礎上加工而成的,但通過性慾的描寫,賦予林四娘以新的生命,使之活現在人們眼前。再比如《巧娘》這篇小說,幾乎通篇是寫性的問題,是情節發展的需要必須如此,但寫得極其精彩,人情味很濃。它寫廣東傅廉乃天閹,「十七歲,陰才如蠶」,「晝夜憂怛,而無如何」。後來私自逃學離家出走,到了海南島,夜宿於巧娘家。但室內惟一榻,遂與之共卧,小說寫道:

   生不得已,遂與共榻,而惶恐不敢自舒。未幾,女暗中以縴手探入,輕捻脛股。生偽寐,若不覺知。又未幾,啟衾入,搖生,迄不動,女便下探隱處。乃停手悵然,悄悄出衾去。俄聞哭聲。生惶惶無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

   這段描寫,是情節發展的要求,讀之動人心扉。傅生可能是性功能障礙疾病,卻落得如此悲哀。後來在華姑的治療下,「覺臍下熱氣一縷,直衝隱處,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際;自探之,身已偉男。心驚喜,如乍膺九錫。」當與諸多佳麗「團坐置飲」,巧娘尚不知傅生之變,乃戲問:「寺人亦動心佳麗否?」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視」,言辭頗多感慨,寫出了人生性要求的熱切,不可或缺,能夠有正當的性行為才是正常的人生,幸福的人生。後來傅生與巧娘:

   生挽就寢榻,偎向之。女戲掬臍下,曰:「惜可兒此處闕然。」語未竟,觸手盈握。驚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見客,故縮;今以誚謗難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綢繆。

   小說將男女性生活寫得委婉曲折,引人入勝。但明倫評曰:「此篇拈一閹字,巧弄筆墨,措辭雅不傷纖,文勢極抑揚頓挫之妙。」再如《伍秋月》寫王鼎出遊鎮江,「夜夢女郎,年可十四五,容華端妙,上床與合,既寤而遺」,如是三五夜,王「惕然自警,才交睫,夢女復來;方狎,忽自驚寤。急開目,則少女如仙,儼然猶在抱也。見生醒,頗目愧怯。生……真與馳驟,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無怪人不敢明告也。』」後來女郎講述身世,由此遂生髮出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刻畫出王生激烈勇敢、疾惡如仇和執著鍾情的鮮明性格。這些具有文學色彩的性慾描寫,是小說人物性格最具生命力的部分,小說中不管是女性的陰柔和男性的陽剛,在作者筆下,通過這些多姿多彩的性的描繪,使之充滿了生命的活力,還鬼狐花妖以真正人的靈魂,展現出「美」與「力」的美好氣質,這氣質或許就是中華民族最可寶貴的東西。

   那些愛情篇章的主人公幾乎多是性感女郎,諸多性感動情區的形容詞寫得十分美麗:雞頭肉、小吻、玉齒、香唾、蓮鉤、翹鳳、凌波、錦襪、玉腕、纖腰、嬌波流慧、膚膩如脂,等等,皆人體各部位的健美特質,稟天賦之美,給人許多美的遐想。尤其女子的足,似乎更具性感魅力,表現出古代文士的審美情趣,小說中多處著意有所描繪。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考證,五代以前女子是自然天足,亦稱素足。陶淵明《閑情賦》:「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謝靈運詩「可憐誰家婦,淥流洗素足」;李白《越女詞》:「越女濯素足,行人解金囊」,《浣紗女》:「一雙金履齒,兩足白如霜」。到明代以後似乎提高了這一體位的性感魅力。「女人的腳是她的性魅力所在,一個男人觸及女人的腳,依照傳統觀念就已是性交的第一步。幾乎每部明代或明代以後的色情小說,都以同樣的方式描寫這一步」(《中國古代房內考》第286頁》。上述之《連鎖》有此情節,《雲翠仙》也有此情節。它寫梁有才游泰山,所見眾男女「雜跪神座下」「跪香」,「眾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悅之。詐為香客,近女郎跪,又偽為膝因無力狀,故以手據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遠之。才又膝行近之;少間又據之。女郎覺,遽起,不跪,出門去。」這刻畫出女郎的穎慧可愛與聖潔不可侵犯的品格以及梁有才的無賴相。《翩翩》描繪的生活情景很美,行蹤飄忽,餐葉衣雲。但羅子浮,輕薄浮蕩,沿街行乞且一身瘡膿,為翩翩姑娘救護,瘡疤剛愈,即作非非之想。與翩翩同卧處後,又調戲花城娘子:「剝果誤落案下,俯假拾果,陰捻翹鳳;花城他顧而笑,若不知者……」後來一次次被懲罰,特別是在翩翩愛的呵護感化下,方才有所轉變。這些細節描寫均有利於人物性格的刻畫。

   從總體來看,許多愛情篇章的性慾描寫是相當簡略的,如前所述「少敘述而多形容」,有時只一兩筆即勾畫描繪盡致,留給人無限想像的餘地。如《蓮香》篇批評「旦旦而伐之」,指縱慾過度;《公孫九娘》寫公孫九娘與萊陽生新婚之夜:「邂逅含情,極盡歡昵」;《荷花三娘子》:「 雨尤雲,備極親愛」;《梅女》:「兩人登榻,于飛甚樂」;《鴉頭》:「秋波頻顧,眉目含情,儀度嫻婉……歡愛甚至」;《考弊司》:「入幃,歡愛殊濃,切切訂昏嫁」;《妖娜》:「是夕,忽同衾幄,遂疑廣寒宮殿,未必在雲霄矣」;《白於玉》:「衾枕之愛,極盡綢繆」;《狐夢》:「華(生)與(女)握手入幃,款曲備至。事已,(女)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二娘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蓮花公主》:「擁公主出,以紅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與生交拜成禮。已而送歸館舍,洞房溫情,窮極芳膩」,等等。而且還寫到極富生活情趣的性的隱語。如《庚娘》寫金生與庚娘因流寇動亂離家,路上被騙被害,夫婦離散,幾經磨難之後,彼此乍逢,恍惚不敢認從,忽記起「當年閨中之隱謔」,金生曰:「看群鴨兒飛上天也」,婦答:「饞猧兒欲吃貓子腥耶?」夫婦大驚,「相抱哀哭,傷感行旅」,故事波瀾曲折,起伏跌宕,悲喜交集,生動感人。這些「文學的性慾描寫」何其美好!可謂言簡意賅,千姿百態,有著多重多質的意境美,使人有目不暇接之妙。在小說「性」的生活空間,人生是美好的,生活也是美好的,不僅有滋有味,也多滋多味,說明作者不僅沒有「庸俗」之態,反而說明他對生活對人生有著一顆摯愛之心,其心靈世界無限美好。可以看出,不少篇章是作者含著眼淚憤筆疾書宣洩人性之美質,以寄託自己的人生理想。

   再者,從藝術上講,這種簡約含蓄的性描寫,都帶有一定模糊性,具有藝術上的模糊美和距離感。比如「旦旦伐之」,「 雨尤雲」,「于飛甚樂」,「極盡綢繆」,「款曲備至」,「窮極芳膩」,怎樣具體指陳呢?真可意會不可言傳,都有著極大模糊性。模糊美就不是那麼直觀、那麼露骨、那麼赤裸裸,這就是所謂「文學的性慾描寫」的特點。美學家朱光潛曾舉例說:「裸體女子照片常不免容易刺激性慾,而裸體雕像如《米羅愛神》,裸體畫像如法國安格爾的《汲泉女》,卻只能令人肅然起敬」(《朱光潛美學論文集》卷一第459頁)。何以如此呢?就是因為裸體雕像、裸體畫像等藝術品不像裸體照片那麼具體逼真,都帶有一定模糊性,不會刺激性慾。所以《聊齋志異》中的「性」描寫,只給人以美感,美的享受,不給人以性慾的刺激,我想應該是這樣認識的。當然,這是指一般心理健康的人來說的。至於個別變態者,如金聖嘆所講的三家村中迂腐古板的冬烘先生之流,「不解其文獨甚解其事」者則又當別論。

   據說丹麥人對性生活很重視,所有關於「性」的辭彙都是褒義的。而我們的「淫」、「色情」等詞始終是貶義的,這是否正確呢?值得研究。報載丹麥的「大街上和公園裡,皆有少女裸體雕像,線條流暢,體態優美,人們站在裸像下面,不但不感到任何難堪,反而感到一種生命的力量,無盡美的遐想」。據說丹麥人性犯罪和性病發生率是最低的,從中學開始就規定有必修的性教育課程。高羅佩曾說:中國封建時代禁書(當然,這只是一個方面),暴露了統治者在文化心理上的極端脆弱,這種精神上的「閹割」竟在我們民族文化心理上留下無形的「暗傷」。他說「禁毀之厄,造成中國人假裝正經的淫猥心理,他虛情矯飾,竭力把自己的私生活弄得壁壘森嚴,陷入自己編製的羅網而不能自拔。這種遮遮掩掩曾使當時來訪的西方人大惑不解,以為其中必有污穢不可告人處,輾轉傳說,愈演愈奇」,自己愈「徒事藏慝」,別人則愈「肆口誹謗」,這是十分發人深思的。台灣艷情小說研究專家陳益源教授認為:「回顧歷史,沒有一項禁書之舉,不是殘酷無情而虛偽愚蠢的。我認為禁書這樣的事情會隨著時代的進步,終將為歷史所淘汰」(《小說與艷情》第186頁)。其實,《聊齋志異》的評點家,尤其是但明倫,非常肯定與讚賞小說這些千姿百態的性慾描寫。《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文心雕龍.物色篇》曰:「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由此而肯定性與欲乃人性之必然,作者的描寫是正當的、出色的。如《雙燈》篇寫魏生:

   細瞻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悅之……遽近枕席,暖手於懷。魏始為之破顏,捋褲相嘲,遂與狎昵……女笑曰:「痴郎何福?不費一錢,得如此佳婦,夜夜自投到也」……遂喚婢襆被來,展布榻間,綺縠香軟。頃之,緩帶交偎,口脂濃射,真不數漢家溫柔鄉也。

   但明倫評曰:「雙燈導來,雙燈引去,直是雙眸之恍惚耳。有緣麾不去,無緣留不住,一部《聊齋》,作如是觀;上下古今,俱作如是觀」。肯定了男女相遇相交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小謝》篇寫二女郎之調皮諧謔:「長者翹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覺心搖搖若不自持,即急肅然端念,卒不顧」。此處但明倫則評曰:「才一搖動,便急肅然,鬼且無能為,何況非鬼」。又說:

   見姝麗而寂不動,此初念之自持,人或能之。至於足踹腹,手捋髭,謂此時不心搖搖者,將誰欺乎?……於搖搖若不自持之時,而即肅然端念,方可謂之真操守、真理學。彼閉戶枯寂自守,不見可欲可樂之事,遂竊竊以操節自矜,恐未必如此容易。

   評者這一番議論,十分精采,他講出一個道理:在一般情況下,不見可欲可樂之事,或者可以「竊竊以操節自矜」,這時,說大話容易。而一旦身臨其境,恐怕未必能像「自矜」時那樣「自持」。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性之必然所使,有時是無可抗拒的。「鬼且無能,何況非鬼」,非鬼之人是有感情、有情慾的,所謂「真操守、真理學」談何容易。小說就啟示了這一道理。

   作者的態度又怎樣呢,很清楚,他對男女正當而美好的性生活是讚賞與肯定的,這主要表現在那些描寫愛情的篇章之中。他認為:「男女居室,為夫婦之大倫;燥濕互通,乃陰陽之正竅」(《黃九郎》)。因之描寫的如此多姿多彩,生動感人,並賦予小說人物性行為以文學的美質,增添了許多生命活力的光彩。但在情與欲的關係上,作者更強調的是情與愛,強調的是專一和執著,批評那種「始亂之而終棄之」(《青梅》)的卑劣行經。他寫道:「天下惟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瑞雲》)。「不以妍媸易念」,這在小說中有著許多感人的描寫,是愛情故事中閃光的部分,作者給予極大的褒揚,如《瑞雲》、《喬女》、《辛十四娘》等等,並對當時之社會惡習,作者憤怒發出「從一者得何罪!」(《鴉頭》)的呼聲。(至於有的篇章寫一夫得二美事被說是「美化一夫多妻制」,此事較為複雜,較之《紅樓夢》,小巫見大巫,此處不遑細論)。再者,對一些不正當的性行為卻是批評與譴責的。作者的態度也十分明確,並未一味濫寫。諸如斷袖之風、同性戀等變態性行為則斥之為「禽處而獸愛」,與禽獸沒有什麼兩樣。對那些毫無愛情可言,沒有感情的性行為也只是暴露而已,不能表示作者的肯定態度。個別短篇如《青城婦》《人妖》《犬奸》之類,可能為民間傳說;《狐懲淫》《伏狐》《葯僧》之類,可能是采自民間笑話,並非作者藝術創造,也在於表現所謂「天地之大,真無所不有」的奇聞奇事,以廣視聽,並不能代表小說的性文化內質,這是十分清楚的。總之,《聊齋志異》的性描寫是相當出色的,繪聲繪影,儀態萬方,多姿多彩的展現了中國性文化美質,這是值得人們重視並深入研究的。

   本文開始就講過古代人對「性」很重視。五千多年以前的仰韶文化(亦稱彩陶文化)其陶面上的彩色魚形圖案,據說即表示女性生殖器,說明當時的生殖崇拜、性崇拜。兩千多年以前的《老子》一書,其中最重要的概念的「道」,「道」是什麼?有學者指出即不死之「穀神」,「穀神」即「玄牝」、即「玄之又玄」的女性生殖器,也即「萬物自是出,天地自是生」之「眾妙之門」;「德」起初也是一個「性」的概念。可見古人的「性」觀念如此神聖。歷史走過了漫長的歲月,在即將邁入新世紀的今天,研究基因的科學家似乎感應到古代「性」觀念的某些信息,發現並倡言「性」是人類最偉大、最神聖的事業,堅決反對和杜絕無「性」的「克隆人」。這是一種時代的聲音。文學藝術的建設和研究,我想也不應滯後,應該與科學家同步:強調「性」的偉大,「性」的美好,「性」對人類發展的偉大意義,「性」對文學藝術的重大價值,「性」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歡樂,堅決反對無「性」的克隆「人」,捍衛人的尊嚴!

   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一書的譯者李零先生在其《譯者前言》中說:「性問題是一個涉及醫學、宗教、家庭婚姻、倫理道德和文學藝術許多領域,從生理到心理,從個體到家庭,觸及面極廣,敏感度極高的問題。我想,每個具有正常心理的人都不難想像,如果我們把這一側面從每個領域中一一抽出,那麼我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將會是何等片面和膚淺。」這話說得很好。我們也可以想像,如果將這些被斥之為「低級庸俗的色情」部分一一從《聊齋志異》中抽出,像打掃房間那樣掃得一乾二淨,《聊齋志異》中那些優秀篇什、那些鍾情男女、那些具有鮮活靈氣的人物,將會是怎樣枯燥乏味和蒼白無力啊。儘管有人總想將文學藝術搞得純而又純,「潔凈」得使之不食人間煙火,然而藝術總是要按照自己的規律發展的。在科學高度發達的今天,凡是頭腦健全的人們,更不應該談「性」變色,尤其是在面對小說藝術的創作、研究和鑒賞方面。我們應該總結如何將其表現得更好更美,更符合藝術發展的規律,也更符合人們的接受心理,這才是應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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