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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十年間

  從2004到2014,這十年,於我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新世紀前後,施蟄存、吳祖光、王辛笛、朱家溍、謝添、張中行、英若誠等一大批文化大家相繼隕落。尤其令人感到酸楚的是,施蟄存先生謝世後,多家媒體居然連老先生名字都寫錯,將「蟄」誤植為「蜇」;而張中行先生的訃聞中竟赫然出現南懷瑾先生的照片。我們在扼腕痛惜的同時,不得不從大文化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些文化精英給我們留下了些什麼。或許今人不僅對他們的文化創造熟視無睹,更忽略由他們口述的那段無法再現的歷史和息息相關的文化群落。於是,2004年《可凡傾聽》應運而生。

  節目初創時期,主要聚焦於京滬兩地文化老人。率先進入我們視線的便是漫畫家丁聰先生。丁聰漫畫,每每讀來都會讓人產生共鳴,因為他的作品總是以諷刺見長,愛恨鋒芒盡現其中,但他生活里心地寬闊,性格豁達,夫人沈峻更是快人快語。老兩口最大的樂趣是相互「搶白」,即便面對鏡頭,也毫不忌諱。丁先生說,自己在四十歲之前一直保持單身狀態,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沒想到,結婚之後,好像做什麼都是錯的。被京城文化圈戲稱為「家長」的沈峻馬上反駁:「他四十歲了也沒人要,想想可憐,就把他撿回來了,結果發現撿錯了,他一天到晚什麼事也不做,還老發脾氣,教訓人!」丁先生聽完,撇了撇嘴:「她有不滿,反正我沒後悔。」丁聰說話語速緩慢,凡事愛絮絮叨叨。因此,「家長」往往及時打斷:「丁聰,太啰嗦了!」丁先生則一臉委屈,用上海話說:「儂看,伊老是管頭管腳,真吃勿消。」說完,便呵呵地笑了起來。

  當然,並非所有長者都如丁聰沈峻那般無拘無束。譬如:楊振寧與袁雪芬,一位是科學家,一位是藝術家,但共同點是不苟言笑,嚴肅認真。採訪者面對如此嘉賓,通常中規中矩,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我偏偏喜歡冒險突破禁區。在和袁雪芬老師交談時,聊起有人背後對她有關「霸道」的非議,老人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心平氣和,敞開心扉,「我既不霸名,也不霸利,何來『霸道』一說。我個性過分率直,講話斬釘截鐵,可能尊重他人不夠。有人說,你內方外圓不好嗎?但要我圓滑,實在難上加難。」我不禁和袁老師開玩笑:「你姓『袁』(圓),做人卻一點也不圓(袁)。」老太太連連點頭稱是。而與楊振寧先生聊天,翁帆的話題自然不能迴避,只是以一種半開玩笑的方式漸入佳境。我先問楊先生,若見到翁帆父母彼此如何稱呼。或許楊教授也覺得有趣,脫口而出:「他們稱我楊教授,我稱他們翁先生翁太太。」接著,我又問:「當您決定跟翁帆結婚時,你們是否討論過未來?」楊先生不愧為大科學家,反應敏捷,「我曾經和翁帆說過,將來我不在了,我贊同你再結婚。翁帆的反應是,你怎麼可以這樣講。於是,我安慰她說,講這番話的是年長的楊振寧,但心裡還住著一個年輕的楊振寧。那個『他』說,不!」

  十年來,有不少曾走進《可凡傾聽》的嘉賓不幸離世。其實當中有好幾位在錄製節目時已身患重病,像庄則棟先生便是如此。他在電話里說:「我身上腫瘤已擴散,來日無多,但仍願說點心裡話。」說時遲那時快,次日清晨我們攝製組一行便趕往北京。庄則棟與妻子佐佐木敦子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並深情回顧他倆所走過的坎坷人生之路。庄先生尤其坦誠,對自己過去的彎路也毫不躲閃。拍攝過程中,各種器材,大包小包,在庄先生家的客廳里堆了一地。完成訪問準備收拾東西告辭時,地板上的一樣東西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原來,器材包上的幾張粘紙不知何故竟粘到了地板上,怎麼也撕不掉。面對我們的窘迫,庄則棟夫婦笑著表示不要緊,讓我們儘快離開,不要耽誤行程,他們可以自己清理。但這種粘紙一旦粘牢了,便很難清除,怎麼能讓兩位老人去為我們收拾殘局。於是,大家或蹲或跪,七手八腳開始對付那可恨的粘紙。事實證明粘紙確實極難清除,表層撕掉了,底下的黏膠卻頑固不化。其間,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比如用熱毛巾焐,庄氏夫婦幫著端熱水,拿毛巾。經過大約二十分鐘努力,黏膠終於大部分被清除,但仍有少許殘留。兩位老人卻再也不讓我們繼續幹下去,催促我們出門去趕飛機。庄先生去世時,我正在遙遠的墨爾本,只得心中默默為他祈禱,願老人家一路好走。

  不過,最讓我揪心的還是好友陳逸飛的不辭而別。2005年4月10日凌晨,意外得知逸飛因肝硬化導致食道靜脈曲張破裂而撒手人寰。噩耗傳來,全身木然,身懷六甲的妻子更是神思恍惚,血壓飆升。因為,僅僅數周前,我們兩家人還一起把酒言歡,暢談電影《理髮師》拍攝事宜。三天後的下午,我按原計劃約周華健做訪問。一切準備就緒,忽然接到妻子電話,她讓我到「紅房子」醫院跑一趟。原來,妻子在例行產前檢查時,醫生髮現胎兒胎心微弱,必須即刻施行破腹產,取出嬰兒,而此時,距離預產期尚有一個多月。於是,只得連忙與華健打招呼。等我趕至醫院,醫生們早已嚴陣以待。經過一陣忙亂,終於見到剛剛降臨人世的小生命。據醫生描述,嬰兒有臍帶繞頸現象,羊水亦略顯渾濁,情況危殆。幸虧手術及時,母子才得以平安。妻子善解人意,雖然麻醉反應仍未消除,卻提醒我勿忘華健採訪。和華健再度見面已近子夜時分,但我仍一直沉浸於興奮之中,他還不斷與我分享做父親的快樂煩惱。那三日,我真正領略「悲欣交集」,冰火兩重天的滋味。

  中國古典詩詞里,有關「十年」的句子不勝枚舉,如「江湖夜雨十年燈」、「十年一覺揚州夢」、「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對人生來講,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往往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有時候,十年,乾脆就是整個生命的主調。

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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