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錢基博學語文
向錢基博學語文
錢之俊(本報書評人)
《錢基博集·國文教學叢編》,傅宏星主編、校訂,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10月第一版,48.00元
中華書局出版過一套叢書,叫「跟大師學語文」,先後出版了夏丏尊、葉聖陶、朱自清等大家有關語文(國文)教育的著作,我覺得這裡面實在可以再增加一位同為博學鴻儒,又為語文教育大家的學者——無錫錢基博子泉先生。
長期以來,錢基博被遺忘於學術史研究的視野之外,一般人只知道有錢鍾書,卻不知道他還有一位著作等身的父親。近年來,隨著錢基博著作陸續出版,尤其是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正在系統整理分輯出版《錢基博集》,使一個「詁經譚史、學貫四部、著作等身、成就非凡」的國學大師形象漸漸展現在我們面前。在錢基博蔚為大觀的國學著作之外,老先生有關國文教育的文獻卻容易被我們忽略。
《錢基博集·國文教學叢編》的編者 傅宏星先生梳理了先生一生作為語文教育大家所作出的成就:
錢先生自民國二年(1913)投身教育,從小學、中學一直教到大學,前後擔任國文教師竟有四十年之久,教學相長,著述豐碩。他不僅編撰了一部中學文法專著(《中國文法說例》),數部中國文學史專著(例如《文最》、《斯文統宗》等),一部國文教學研究專著(《國文研究法》),以及七部涵蓋所有學校教育階段的國文讀本教材(即《文言高等小學國文教材》、《新師範講習國文用書》、《語體文范》、《酬世文范》、《模範文選》、《韓愈文讀》和《國師文范》);而且,還發表相關論文三十餘篇,深入探討了國文教學過程中必須解決的諸多問題,如綱要、學程、讀本、會考和作文等。文字總量超過了百萬言,他無疑是一位真正影響中國二十世紀的語文教育大家。(傅宏星《錢基博集·國文教學叢編·校訂後記》)
錢基博以上有關語文教育的著作、論文、教材等皆為新近整理出版或有待繼續整理出版的,所以對他的語文教育思想的系統研究肯定是談不上的。就目前的研究現狀而言,「缺漏正多,空白不少,而且主要談的還是他的作文教學方面,鮮有論及錢基博先生國文教育理念與其教學綱要、學程、讀本、測驗之間的相互關係。」(《錢基博集·國文教學叢編》「校訂後記」)
《錢基博集》第三輯出版之《國文教學叢編》,收錄了錢基博所撰關於如何講授國文課程方面的論文三十篇,以及兩部國文讀本教材(《文言高等小學國文教材》和《新師範講習國文用書》),計約四十萬字,為先生國文教育著述總字數一小半,已能大致窺探其國文教育思想之一斑。
兩部國文讀本教材都是錢基博在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無錫)時所編,學段上相互銜接,內容上由淺入深,具有一定的連貫性和代表性。1917年暑假後,錢先生由吳江麗則女子中學轉任省立第三師範學校國文教員兼讀經,後兼任學校教務主任,一直工作至1923年暑假。當時三師的學制是預科一年,本科四年。此間,先生教授國文認真,尤重國學教育,國文課專設「讀經」一科,使三師的國文教育一度引外人關注。另外,錢基博在校期間「於三師國文課的課程建設以及對學生學、行諸方面的課外指導也投入了相當的精力」(傅宏星《錢基博年譜》,第41頁,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在三師期間,他先後編寫的教材講義,計有「國文類」八部,「讀經類」四部,「雜學類」二部。《文言高等小學國文教材》和《新師範講習國文用書》即為「國文類」其中兩部。《文言高等小學國文教材》「是為即將畢業的本科四年級學生作示範所用」,(《錢基博年譜》,第43頁)為油印本,是內部使用的教材範本,應該沒有正式出版。《新師範講習國文用書》雖於省立三師時所編用,但至1924年才由中華書局正式印行,此時先生已在上海聖約翰大學任教。1929年3月8日,該書還通過國民政府教育部審定,成了一部比較正規的國文教科書。此書「與小學國語課程銜接」(《編輯大意》),頗近今日中學語文教材。兩部教材雖然在學段上有差異,但在中小學國文教材編寫上有些指導思想和原則還是一致的,值得今天的語文教材編寫者參考。
兩部教材都謹遵「課程綱要」來編寫。《文言高等小學國文教材》依據的是《高等小學校令施行細則》和《國民學校令施行細則》。錢先生詳細解讀了兩個《細則》中有關國文科「要旨」的文字,即:「國文要旨,在使兒童學習普通語言文字,養成發表思想之能力;兼以啟發其知德。」(《國民學校令施行細則》第四條第一項)他將這句話分為國文教材編寫的「主目的」(分號前)和「副目的」(分號後),並給以嚴格區分。《新師範講習國文用書》「依照江蘇三年師範講習所學程起草委員會所定《國文教學綱要》編輯,與小學國語課程銜接」(《編輯大意》)。錢基博的這個教材編寫原則和今天的語文教材編寫要求是一致的。如今的語文教材已多樣化,不再是人民教育出版社一家獨大,但是教材都是在教育部頒布的《語文課程標準》要求下編寫的,這是個必需的前提。
注重選文語言的「語文味」。兩部教材的選文量相對今天該學段教材來說都很大,程度上也較深。作為一位學問淹貫四部的學者,一個獨立的教材編寫者,錢基博並沒有完全從其個人的高度來選文,而是站在學生的角度,堅持選文的語文特點,強調漢語言的純正,即常言之「語文味」。在《文言高等小學國文教材》「說明」中,他說:「所謂語言文字者,須普通而非深奧,須使兒童易於學習;而不可戛戛獨造,高不可階。」「所謂普通語言文字者,可淺易而不粗率;清寫白描,不用一些詞藻,如白香山詩之老嫗都解,此之謂普通;而非粗鄙不美,俚詞鄙語,與奇字奧聞同為大戒。」《新師範講習國文用書》:「本書所列各文,不論語體、文言,務以辭意明爽,能涵養文學興趣者為主。凡古拙之文言,歐化之語體,澀舌聱牙,不易成誦者,概不列入。」「本書所選白話詩,如胡適、唐寅、歸庄之作,皆音節爽亮,至古詩則選其清寫白描,自然有致者。」「若曰國文,顧名思義,似以取中國固有之小說、劇本,而擇其說白乾脆,情文相生者為宜。」(《編輯大意》)所以胡適的《鴿子》、《人力車夫》,他也會選入教材,即使對「胡適之流」有保留看法。他並不反對語體白話文進入教材,把握好一個「度」即可:「然則小學讀本之語體文,總以簡潔可誦為度。」他本人顯然更側重文言選文,對一些粗製濫造的文言選文,他提出了批評:「近來坊刻小學國文讀本,文言者或失之高深;縱使章法之綿密,字句之優美,可為讀者之模範;然以其高深,即以其不『平易切用』,斷斷非兒童之『可為模範』。」
錢基博深諳教材編寫之道,在堅持一些基本的大前提下,通過教材也很能看出他個人的一些可貴探索。比如在選文過程中,他有意識地灌輸了一些有啟蒙思想的選文。《文言高等小學國文教材》五十篇選文,「抑尤有二大精神貫串全書,洋溢於字裡行間者」,即「自覺精神」和「平民精神」。所謂「自覺精神」,即以中西醫學作比較,「促起中國之藝術自覺」;以中西藝術比較,「促起中國之藝術自覺」;以現代大哲學家學說,與孔子比較,「促起中國人之理性自覺」。「平民精神」指的是選文涉及的人事物,都是平民生活,家常瑣細,都能「於極尋常之中,形其偉大」。錢基博將這五十篇選文分為十二大類,其中「有促起儘力公益之熱心者」三篇,「有涉及公民常識,促發地方自治之興味者」兩篇,「有灌輸兒童以國際常識者」四篇,都是比較明顯的有啟蒙色彩的文章。現在的語文教材,一定程度上承擔著意識形態教育的任務,選文恰恰缺少「自覺精神」和「平民精神」,宣揚的是主旋律,意識形態教育與黨化教育色彩非常明顯,常識教育基本缺失,並不能培養真正具備審美能力與獨立思考的人。其實,知識界和語文界有識者早已提出:「語文課應當擔負起思想啟蒙的任務。」(如吳非《不跪著教書》,第43頁,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小學階段尤不可忽視。傅國涌先生說,以前只關注高等教育,忽視了中小學教育,後來才發現,這兩者之間的位置其實應該互換過來。他特別看重小學教科書的巨大教化作用,認為「在底線的意義上,我們的國民是由小學教科書塑造的。小學教科書擔負的責任,比任何一個階段的教科書都要重大。如果你在小學階段讀的教科書是高品質的,代表一種文明的最好的常識教育,那麼你即使不讀中學,不讀大學,也能夠成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健全的人。」(《小學語文課本,一個民族的文明底線》,在《救救孩子:小學語文教材批判》座談會上的發言)李慎之先生晚年撰文,希望來生能像過去那樣做一位普通的中學教師,給學生娃娃講授公民課,再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培養起國民對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的自覺意識。以傳統文化研究見長的錢基博,在上世紀1920年前後,能有如此寬闊的視野,在小學教材中就有這種追求,實在可敬可佩。
《錢基博集·國文教學叢編》一書將老先生有關教材編寫、課程設置、作文教學等文章與示範教材收於一集,理論與實踐相互印證,非常具有研究價值。——也許,首先應該請從事語文教育的人士「向錢基博學語文」。
《中華讀書報》(2014年03月26日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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