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節:我們選擇和貶義詞「三八」站在一起

我出生在3月9日的凌晨,我的媽媽告訴我,原本她在3月8日就已經進了產房,但是堅持到第二天才生下了我。我有點好奇,問她為什麼,她揚揚眉說道:「三八嘛,總是感覺怪怪的……」人的直覺,有時候是非常敏銳的。就在我長大成人的這些年間,「三八婦女節」在官方話語和民間文化兩個層面上的分裂,逐漸從潛藏的裂痕演變為明白敞亮的各走一路。一方面,各種「三八紅旗手」的評選仍在進行,「婦女節」的慶祝仍然一年不落,單位發發洗衣粉和熱水壺,媒體拍拍參會的民族風和女代表,有條不紊,十分和諧。另一方面,隨著港台文化的入侵,「三八」一詞迅速變成「搬弄是非的女性」的代名詞,而「婦女」也越來越多地讓人聯想到圍著鍋台和娃娃團團轉的大媽大嬸,她們被暗示為年老色衰、喪失吸引,不再是被男性注視的對象,而僅僅成為社會中的工具化存在,「三八」與「婦女」的相連,更加劇了這一節日在民間被污名化的程度。於是,媽媽在我出生之時的那點小小盤算,彷彿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隱喻:一個母親,不會去算良辰吉日、以求飛黃騰達,只想在她能力所及的範圍內,讓她還未出生的孩子,儘力避免被污名化的命運。

對於很多女性來說,逃避那些污名,實在是人之常情。同樣在80年代末期,山東大學在婦女節的相關活動中,率先提出了「女生節」的概念,並選定在「三八婦女節」前夕的3月7日加以慶祝。「女生節」的提出,迅速獲得了全國各大高校女生的芳心。一個既能享受男生們的問候、讚美與關愛,又能避免「婦女」這種稱呼的節日,讓姑娘們如何拒絕呢?「女生節」踏著輕快甜美的腳步,從一校傳遍全國,從高校進入中學。在我初中的時候,學校已經流行在3月7日互致問候、甚至遞送賀卡了。我們班上還有一位男生,會在每年的「女生節」帶來一大包進口糖果,分給班級的女生們。我們享受著充滿水果甜味兒的節日一天,也從未覺得有何不妥。直到三年後的中考,我考入本校的高中部,因為發揮並不太好,所以對能不能進入實驗班心裡沒底。我和那個發糖果的小男孩相約一起去看分班結果,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名字在實驗1班的名單里,而比他高7分的我,卻落到了實驗2班。他很肯定地安慰我說,一定是名單搞錯了,因為他知道幾個成績比他還低的哥們兒,同樣在實驗1班。他拽著我去招生辦公室找老師,那位女老師非常淡定地告訴我們:為了實驗1班男女比例平衡,確實男女生分數線有所差別,因為「女生沒有男生後勁足嘛」。15歲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個消息,眼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身邊的男孩同樣滿臉意外,非常尷尬。我們默默地走出辦公室,在回家的路上,他掏出一顆糖遞給我:「你別哭了,吃點甜的心情會好……」我知道他並無惡意,但是那一刻,我實在無法接下那顆糖。我非常想告訴他,我並不想要什麼糖果,我只想和你坐在同一間教室里,接受最好的教育。那是我應得的。回家以後,我問媽媽該怎麼辦,她沉默良久,最後告訴我:孩子,你是女孩,所以你要更努力才行。半學期後的期中考試,我考進了年級前十。那次考試,我們班有8個姑娘,考入了年級前45名。後來,我高考以全校第一的成績進入北大,然而這種「比他們更努力」所撫平的性別差異,並未因此徹底解決。而且,隨著我從本科念到博士,我周圍喧鬧的聲音也越來越多。很多人憂心忡忡地為我的年齡、前途和婚姻做打算,覺得一個好好的小姑娘竟然成了「女博士」,她的人生簡直要完蛋了,還是快點拴住一個不怕死的男人,或許生活還能獲得救贖。某次被迫和傳達室大叔進行寒暄,他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女孩子,讀書差不多就行了,讀個博士,四年以後可就二十八九啦……」「可是大叔,就算我不讀博士,四年以後照樣還是二十八九啊!還不如多讀點書,免得等到年紀大了,還是一副沒見識的樣子。」但是口舌之勝終歸是口舌,我還是無可救藥地掉進了「女博士」這個魔鬼化+污名化的身份之中。這個25歲的我,和彼時15歲的我,面臨的困境其實是一樣的。十年,無論我多努力,所能做的,無非是從一個污名化的境地,逃離到另一個污名化的境地。這不是因為我後勁足或不足,成績好或不好,而是因為,我是女性。我們身在中國的知名學府,大多出自典型的中產家庭,收拾打扮一番,樣貌也都還算體面。作為一群年輕的知識分子、未來的精英階層,我們有100種方式,可以逃離「污名」,可以不被叫「女博士」而被稱為「青年學者」,可以不被叫「老學姐」而被稱為「白富美」,可以不被叫「婦女」而被稱為「女生」……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們年輕,所以我們可以過「女生節」,享受男生的禮物和讚美。我們貌美,所以我們可以過「女神節」,享受屌絲的膜拜和跪舔。我們有錢,所以我們可以過「女王節」,享受商家的服務和吹捧。然而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年輕、不再貌美、不再有錢,我們是不是就不配再做女性?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能成為供男權社會和商品經濟覬覦的獵物,我們是不是就只能成為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並且,現實比假設更殘酷的是:當你過於年輕、過於貌美、過於有錢,他們一樣會竊竊私語,質疑你的身家背景、感情生活、能力道德,然後繼續把一盆又一盆污水潑在你的身上。其實,污名,是無法逃離的。當他們向這個位置潑污水的時候,我們逃走了。但是他們轉而找到另一個借口,向我們現在的位置潑灑污水,我們只能再次逃走了。我們一直奔跑,永不停歇,直到有一天精疲力竭,跪倒在他們面前,要求加入他們,成為遞送污水的一員。我只是想趁自己還有力氣的時候,停下來,站到那個已被污名化的「婦女」的位置,和一百多年前芝加哥勇敢罷工示威的女性一起,和二三十年後容顏老去、鬢染風霜的自己一起,告訴那些向我潑來污水的人,他們是錯的。無論男女,我們都可以在停止這場潑污水的無聊遊戲之後,變得更好。而這個中止的開關,需要我們共同拉下。我想要的,不只是今天的愛心早餐,還是二十年後,我在廚房切菜的時候,你在旁邊打著雞蛋和我聊天。我想要的,不只是你摸著我的臉、讚美我的容顏,還是你拉著我的手、我們彼此講述光環背後的艱辛。我想要的,不只是清空了購物車的「買買買」,還是此後一生,無論事業誰強誰弱、薪水誰高誰低,都能夠彼此尊重、彼此支持、彼此欣賞。我並不想當女生、女神和女王,如同我並不想要十幾年前的那顆糖一樣。我想要的,是成為一個可以被我們彼此都正視的性別身份。「我們生下來時,社會是這樣,是我們的無奈;我們的孩子生下來時,社會還是這樣,是我們的無能。」我選擇和「污名」站在一起,只是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我的孩子降生的那刻,無論是光棍節還是婦女節,無論是三七、三八還是三九,TA都看到一個乾淨的世界,都能為自己的性別、身份與生日,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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