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人隨筆 辛棄疾

如果要在中國古典詩人中挑選出一位,既是詩歌中的英雄,又是戰場上的英雄,那麼,這最合適的人選無疑就是辛棄疾。這是歷史上的一位非凡的人物,生性豪爽,尚氣節,有燕趙義俠之風,史書為我們所描述的形象是:紅頰青眼,壯健如虎——迥異於傳統中的文人形象,更是以文弱而著稱的宋王朝的一個異數。辛棄疾生於1140年,此時,他的家鄉山東歷城,以及整個淮河以北已淪陷金人之手,報國復土的志向,一直伴隨著他的成長。他曾兩度抵達燕山,「諦觀形勢」,察視北方山河,探聽金軍虛實。公元1161年,二十二歲的辛棄疾趁當時的有利形勢,聚眾兩千,舉起抗金義旗,並加入了當時北方的主要抗金力量耿京軍,被任為掌書記。期間,經辛棄疾動員,另有一聚眾千人起事的濟南僧人義端亦歸屬了耿京。然而義端卻是個投機分子,一晚突竊印潛逃,憤怒的辛棄疾立即親自追捕,將其截殺在逃往金營的途中。次年正月,辛棄疾從南宋奉旨歸軍的同時,義軍中不幸出現了張安國等叛徒,殺死耿京,投降金人,被任命為濟州知州。辛棄疾聞訊後,又立率騎兵五十,突襲濟州,將張安國縛置馬上,連夜押回建康。英雄的壯舉,盛傳一時。歸南宋後,辛棄疾輾轉於各地的官職,行政治軍,俱有聲譽,其間雖也有數度被迫歸隱,但始終沒有改變的志向,就是收復中原。據傳,他鬱鬱而終時,嘴裡仍不甘地呼喊著「殺賊」,時年六十八歲。

當然,對於歷史來說,辛棄疾更主要的是一位英雄式的偉大詩人,他將他歸南宋後,再也無法回戰場馳騁的英雄豪氣,引注入詞這一詩體的創作創造,縱橫殺伐,不僅收復鞏固了豪放詞派的崇高地位,而且締造了更為龐大的詞的帝國。而另一方面,他早年抗金的英雄壯舉,中晚年堅固如磐石的收復中原的志向,亦從未從他的詩中退出,且成為了一種情結,一種背景,始終或隱或顯地出現在辛詞的主流創作之中,使得《辛稼軒集》在某種意義上,可作為一部跌宕起伏的英雄悲劇或英雄史詩來閱讀。

詩歌史上,歷來以蘇辛並稱,作為豪放詞派的兩位巨擘。然而,在都擁有著巨大的胸襟與氣魄之外,由於二人的生命個性及人生態度的差異,使得所構成他們詞的力量的元素及力量的效果是有著很大的不同的。蘇軾太能調節自己了,他總能面對不同的境遇遭遇,適時地從儒釋道中取出所需要的東西,來解脫自己,他的一生在精神上似乎都在御風而行。與之相比,辛棄疾一直沒有也不想超越自己的那個世界與理想,他彷彿一個肌肉始終緊張扭曲的巨靈,固執於一個目標,掙扎於人生的煉獄之中,當然,他亦由此獲得了一種更為雄健壯闊的力量——這種力量在以追求一種靜穆與超脫之境為主流的中國古典詩中,是殊為難得的,因而也顯得更為珍貴。

在詩歌偉大的創造力,以及這種創造所呈現的一種強大而複雜的生命力上,宋詞中的辛棄疾實際上更相似於唐詩中的李白。雖然他們都在眾多的題材與風格中顯示了一流的身手,但在他們最具個性的詩篇,在李白的歌行,辛棄疾的長調中,那種瞬間而強烈的爆發,多聲部的對抗交織,波瀾起伏的開闊氣象,都使得這兩位詩歌史上的巨人最有條件與資格並論在一起。在李白的歌行中,在我們熟悉的隨口就能吟誦出的《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將進酒》等偉大詩章中,我們可以很輕易地辨認出上述的那些鮮明的詩歌特徵,尤其是那種多聲部的對抗交織:一會兒是「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一會兒是「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一會兒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一會兒是「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然而,我們在閱讀中並不覺得這兩個聲部的矛盾,分裂,它們在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的統御下,相互對稱,相互激蕩,並奔騰出李白那不可一世的偉大詩篇。在這一意義上,我想說,辛棄疾的一些詞章亦是如此——只是李白的奔騰力量主要是來自於一種生命與個性要求無限的解放與現實的無情壓抑之間的矛盾;而辛棄疾的奔騰力量則完全是來自於他的堅定的收復國土的理想與南宋王朝的軟弱自私之間的矛盾。下面,我們來看這首《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這首詞寫於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這一年,辛棄疾四十九歲,按理說仍值壯年,但在多次的抗金復國的努力無望後,他沮喪到了極點,消沉到了極點:

  老大那堪說

似而今元龍臭味

孟公瓜葛

開篇的三句,似乎已完全是一個閱盡了滄桑的老人的通達之語:我已經是這麼大的年紀了,對於這個世界已沒有什麼可說的。如今我珍重珍惜的,只是故人的友誼,就象歷史上的元龍、孟公相待他們的友人那樣。

    我病君來高歌飲

驚散樓頭飛雪

笑富貴千鈞如發

硬語盤空誰來聽

這是又一個聲部的出現。雖說明自己仍在病中,但這四句聲調的激昂悲壯,顯然與開篇的三句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壯歲旌旗擁萬夫」的辛棄疾,從詞的一開始呈現給我們的那個似乎已順卧在命運之榻一側的老人的身影上欠起了身,並疏離出來,目光炯炯地虎視世界。

    記當時

只有西窗月

重進酒

換鳴瑟

但第二聲部似乎是曇花一現,詩思很快又回到了第一聲部,回到友誼的回憶與飲酒的解脫之中。

    事無兩樣人心別

問渠儂

神州畢竟

幾番離合

然而,在辛棄疾身上,解脫永遠只是暫時的。涌漲的酒意又使聲部起了變化:世上的事情都是一樣的,只是對待它的人心不同。請問你,歷史上的中國,有過多少次分裂,多少次統一。這裡似乎出現了第三種聲部,它既不屬於第一聲部的平和超脫,也不屬於第二聲部的慷慨悲涼,或者說,處於第二聲部和第一聲部的糾纏、掙扎、爭鬥之中。

    汗血鹽車無人顧

千里空收駿骨

正目斷關河路絕

這一段詩境雖仍處於「關河路絕」之處,處於第二聲部和第一聲部的糾纏、掙扎、爭鬥之中,但強烈的社會批判,不屈的命運抗爭,已明顯地使第二聲部在搏鬥中勝出,雖然在站立佇望的詩人身後還拖著一片陰影。

   我最憐君中宵舞

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

補天裂

結尾的四句,第二個聲部完全勝出,或者說是一種偉大的民族精神的勝出。可以這麼說,中華文明之所以在世界文明古國中絕無僅有地綿延至今而未中斷,絕大程度上依賴於這種「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儒家精神。而儒家思想的發源地齊魯大地造就出辛棄疾這樣的偉人,也決不是偶然的。至此,歷史饋贈我們的那個至死都在想著收復失陷河山的偉大愛國詩人辛棄疾的形象,已清晰地站立在了我們面前。這個形象,不是通過簡單平面的抒情描繪出來,而是通過多聲部的交織激蕩而呈現,因而也就更真實更立體感,具有著更為強大的感染力。

自然,這種多聲部交織的長調在《辛稼軒集》中所佔的數量不是很多,正如這類歌行在《李太白集》中一般,然而,無疑地,正是這類作品構成了他們的最具個性最具感染力的部分,有著不可模擬的風格與力量。而另一方面,我們如果放開視野,從比較文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在中國古典詩詞的閱讀中顯得篇幅巨大的李白的歌行、辛棄疾的長調,與許多西方偉大的抒情詩比較起來,都還是顯得短小的。然而,在實際的閱讀效果中,我們卻並不覺得其短小,往往反而有一種更加遼闊的感覺——這種閱讀效果,或許是中國古典詩歌最為獨特的貢獻之一。如何探討這種效果的形成,這裡,我想引入一個啟發性的比擬:核爆炸原理。在某種意義上,那些辛棄疾的長調或李白的歌行,每一首都可謂質量巨大,具備了核裂變條件的原子核,當讀者的目光,如一粒外來的質子,打入這些原子核內部的時候,便會產生核裂變,並隨著閱讀的深入進行,引發著系列撞擊中的核裂變,而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巨大的閱讀效果。這種閱讀的核爆炸,因為是由讀者的共同參與完成的,因而,每個讀者的學養,人生閱歷,及生命力的強弱,都會使核爆炸的當量有所差異。然而,即使那些最弱小的核爆炸,它的輻射力,衝擊波,都會超越對一般優秀詩作的閱讀。即使你不喜歡這種核爆炸,你也不得不承認它的巨大威力與存在。

形成這種核爆炸效果的另一個更為深層次也更為基礎的因素,應是中國古典詩特有的文字結構及邏輯,使得語言獲得了一種罕見的彈性與張力。如英文文法中不可或缺的主詞及動詞,中國古典詩中往往可省去,因此,很簡練的詞語排列,就能構造出一個個鮮明的意象或場景。不同的時態在中國古典詩中亦無需像西詩那樣,顧及邏輯的繁瑣羈絆,而從容地跳躍於詩行之間。如由「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跳躍至「記當時,只有西窗月」,再跳回「重進酒,換鳴瑟」,這樣的詩的建築,在西詩中是不可想像的,亦無法譯成西詩,僅「笑富貴千鈞如發」前面的主詞是用「我」還是「我們」,就令人大傷腦筋。因而,一首長調或歌行,在傑出的古典詩人手中,往往能容納下眾多的不同時態的意象和場景,這就為在一首詩中多聲部式的意象或場景的相互碰撞,激蕩,提供了先天的優越條件。所以,西方詩人雖很擅長形成抒情詩長河的滔滔奔涌,但極難製造出這種抒情詩瞬息間的核爆炸效果,而當他們試圖唱出多聲部的時候,不得不把抒情詩丟在一邊,去尋求戲劇的幫助。

由於詞這一新詩體的特點,以及辛棄疾大膽靈活的運用,發展,辛詞中的這種多聲部的對抗,交織,還具有著辛棄疾自己的新的特色。在最典型的李白的歌行中,它的兩個聲部始終是在各自的極端對稱、對抗、交織著,無論哪個聲部都似乎總處於一種顛峰的醉意狀態之中。而我們再來看辛棄疾的另一首著名的《破陣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整首詞幾乎都為第一聲部的一種醉意中的壯語所佔領,直至最後一句的「可憐白髮生」,才出現了第二聲部。整首詞在詩思的結構造勢上,就彷彿把讀者引領到一座山峰的絕頂處,突然面臨一個萬丈峭壁及深淵,令人驚心而顫慄。顯然,這最後一句才出現的第二聲部「可憐白髮生」,不似李白歌行的不論哪個聲部,始終都處於一種極端的癲狂狀態,它似乎顯得冷靜,客觀,彷彿是在一個醉意的吟詠者一邊站立著的古希臘悲劇中的歌隊,在適時的時候響出自己的聲音,指出舞台中心的那個戲劇獨白者的宿命,並構成了一幕具有悲劇力量的戲劇場景。這種站立在一邊的歌隊的聲音,我們在辛棄疾的其它詞,如:《賀新郎》(用首韻送杜叔高)收尾的「南與北,正分裂」;《念奴嬌》(瓢泉灑酣和東坡韻)收尾的「萬事從教,浮雲來去,枉了衝冠發」等中,都可以清晰地聽到。

辛詞獲得廣闊而強大的力量的另一個藝術手法,就是它的密集如軍團列陣般的用典。詩中用典,無疑是中國古典詩人的擅長,並在李商隱與辛棄疾的手中發展到了一個極致。如我們在前面所分析的那首辛棄疾的《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即使把無須分行的如「記當時,只有西江月」「看試手,補天裂」等也分成行——其實迥異於現代人對詩的理解,中國古典詩是不分行的,分行並非詩成立的決定性條件——全詞二十二行,一百一十六字,卻運用了至少八個典故,其密集程度,運用的出色程度,都是中外古今詩人中罕見其匹的,直如一個天才的統帥,對一個偉大戰役的布局,控制,驅遣。這些典故的運用,不僅使這首長調詞擁有了一個更加縱深遼闊的背景,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使之脹破了抒情詩的格局,而擁有了一種史詩的品質。雖然典故在詩中的大量運用,增加了讀者閱讀的難度,但克服這些難度所花費的代價卻是值得的,至少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次對中國歷史與文化的探幽訪奇。再具體到詩的內部肌理,從運用典故的藝術手法與效果上來說,辛詞信手掂來,自然超妙,已使之完全化入了自己個性鮮明的語言之中。在《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一詞中,除了「元龍臭味,孟公瓜葛」一典,若不能了解其歷史成因,便不能體味到一種對友誼的珍視珍重外,其餘的用典,在一般意義的閱讀上來說,並不構成障礙。如「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其文字本身的畫面,意象,已提供了足夠而充沛的詩意感染力;如詞結尾的「看試手,補天裂」,即使讀者不知道其後面的中國古典神話中女媧鍊石補天的故事,文字本身的結構亦足以使一個偉大愛國詩人的形象躍然紙上。

就我的閱讀範圍所觸及的西方抒情詩的總體印象而言,在二十世紀之前,詩人們對詩中用典這一技藝似乎並未下很深的功夫,他們更擅長於圍繞著典故中的神話或傳說來展開一首詩。直至二十世紀初,在現代派大詩人艾略特的手中,這種局面才得到改觀。艾略特的名作《荒原》一詩,就是通過神話、宗教傳說、經典著作等等典故的旁徵博引,來使詩歌獲得一種廣闊而縱深的背景,其風範直如七百多年前的中國大詩人辛棄疾在他的詞中,「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說,選學,李杜詩,拉雜運用」《蓮子居詞話》。甚至在某些詩篇的用典布局上,艾略特與辛棄疾亦發生了驚人的相似:辛棄疾有一首《賀新郎》,直接移用了《論語》中的感嘆句「甚矣吾衰矣」作為詞的發端;而艾略特的《三聖人的旅程》一詩起首的「我們碰上一個寒冷的清晨……」等發端的數句,亦是直接移自於西方中世紀的一本宗教著作。他們的移用,都與全詩融合無間,如同己出,並撐開了一個縱深的詩意空間,令人回味無窮。如果兩位詩歌巨人的用典風範有異處的話,那就是理性深邃的學者詩人艾略特的用典,有如女媧補天,將一塊塊典故之石鑲嵌成一片斑斕的天空;而「氣吞萬里如虎」的英雄詩人辛棄疾的用典,則有如奔騰的江水,衝激著一塊塊典故之礁石,並使之似乎亦成了自己江水奔騰的一部分。

在大量而密集地運用典故,以及驅譴散文、口語入詩等方面,辛棄疾無疑是極具現代意味與啟示的,但在今天,他卻被我們不應該地疏遠了——當下不是一個英雄的時代,但並非不需要英雄。然而,即使我們把辛詞主流中的「醉里挑燈看劍」之類的英雄情結排除,來讀一些下面這樣的詩句:

  昨日松邊醉倒

  問松我醉如何

  只疑鬆動要來扶

以手推松曰:去

——《西江月》(遣興)

    回首叫

雲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

    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

    二三子

      ——《賀新郎》

  我們至少也可以把辛棄疾看成我們身邊的一位極有個性與魅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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