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池肉林的紂王形象是如何出現——談武王征商的歷史論述

酒池肉林的紂王形象是如何出現——談武王征商的歷史論述

許雅惠(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中國歷史經常被視為是一連串的循環,重複著王朝的興盛與衰亡。一個王朝滅亡的原因有很多,但不外乎無能的君主搞得天怒民怨,一位英雄揭竿而起,率領他的正義之師歷經失敗,最終推翻無道昏君,建立新政權(其中不少為「農民革命」——二十世紀共產主義的史學家如此稱呼)。這是一種歷史書寫的模式,以昏君與英雄的對比,解釋舊王朝之所以亡、新王朝之所以興的原因。

究竟一個無道昏君是否無道?一支正義之師有多正義?現代的我們無從下這種道德判斷,但我們知道在這個歷史事件中,一個統治者被另一個統治者取代了,而且經常是通過血腥暴力的手段。這樣的亡國/開國論述起源很早,東周文獻經常將亡國的夏桀、商紂並稱為暴君,對比於開國的商湯、西周文武之好德。《史記?殷本紀》還生動地列舉紂王的罪狀,包括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體追逐其間,通宵達旦縱情聲色。有意思的是,據說牧野會戰之前,姬發也曾列舉商紂一連串的罪名,說他聽婦人言、疏於祭祀、遺棄兄弟、任用罪人,當中並沒有提到他沈溺於酒(《尚書?牧誓》)。商亡之後,紂王的罪行似乎隨著時間被越放越大。在歷史書寫中,這個好酒淫樂的紂王形象是如何出現?周人的征商論述又是如何形成?

且讓我們回到公元前十一世紀中葉冬季十二月的甲子日。

清晨天還未亮,周人在姬發的率領之下,結合友邦,歃血為盟。牧野會戰,姬發打敗紂王帝辛,迫使紂王穿上他的寶玉衣,登上鹿臺,自焚而死。戰勝的姬發將商紂的頭砍下,掛於白旗上,以示勝利。這場戰爭據說「血流漂杵」,死傷無數。《尚書?武成》樂觀地說,經過這場戰役,「天下大定」;《史記?殷本紀》也說「殷民大悅」,試圖說明這場戰役不但順乎歷史發展,而且符合眾人期待。但我們必須注意,無論《尚書?武成》或《史記?殷本紀》,距離事件發生均已超過百年、甚至將近千年,相當程度是後人從他們的角度來詮釋這個歷史事件。

圖1 商、周之際重要的歷史地點:殷(今河南安陽小屯村)為商後期首都,鎬(今陝西西安西南)為西周早期都城,又稱「宗周」。成王時,周公於雒邑(今河南洛陽)營建東都以經營東方,稱「成周」。

若是回到歷史現場,姬發雖在牧野一戰逼得紂王自焚,但周人代商的情勢似乎沒有如此樂觀明朗,一連串的挑戰正迎接著武王姬發與剛建立的周王國。首先是姬發的亡故,緊接著是紂王之子武庚聯合管叔、蔡叔與東邊的方國起兵。這是商人勢力的大反撲,若是成功,歷史便要稱頌武庚為中興之主,而姬發領導的盟軍便從正義之師一變而成叛亂勢力。武王征商一役究竟是正義之師?還是叛亂勢力?周人在牧野戰後便有信心周王朝就此建立?而商人及其友邦就此甘心商王朝已成為過去?數千年後,歷史的後見之明讓我們對這些問題的答案都確定無疑,但身處歷史現場中的人們,無法預見未來,答案自然也無法這般肯定。

周代商是中國史上第一個考古可稽的朝代更迭,從出土的青銅器銘文,可見周王朝對於朝代更迭的歷史論述逐步確立。武王征商一役確定為正義之師,並且發展出一套論述來解釋商人之所以失敗、周人之所以成功的原因。從中我們也看到一個新興的政治勢力,從面對不確定的未來,到政權漸趨穩定的過程。

武王征商

【利簋】銘文一開頭便說「武王征商,唯甲子朝」(圖2),指的便是牧野之戰。這場戰爭發生在甲子日清晨,到了傍晚,大勢抵定,商人被打敗了。戰爭結束後的第七日,也就是辛未日,武王賞賜青銅給有功的大臣利,他擔任王的史官,利於是作了這個祭祀用的簋(ㄍㄨㄟˇ,盛裝黍稷的容器,比今日的飯碗要大)。

圖2 利簋,陝西臨潼窖藏出土,藏於中國國家博物館,通高28公分。

【利簋】的製作時間應在牧野戰後不久〔1〕,對於這場戰爭,銘文平實地記錄這個事件:「武王征商」、「夙有商」,沒有細節,也沒有加油添醋的評論。器物表面裝飾的仍是商人典型的獸面紋,使用的是商人的文字。可以想像,武王在征服商人之後,也接收了商人先進的青銅作坊與工匠。

另一件作於武王克商後不久的是【天亡簋】,這件器與【利簋】外形相似,碗形的器身底下均帶有方座,這種造型在西周早期特別流行,大概是周人喜好的樣式(圖3)。作器的人是天亡,他輔佐武王祭祀文王,藉此感謝文王的庇祐,讓武王得以打敗商人。這件器應該也作於牧野戰後不久,銘文將武王的勝利,歸於文王保佑。周人歷經文王、武王二代經營,乃於牧野一戰打敗商人的論述基調已然可見。

圖3 天亡簋,道光末陝西岐山禮村出土,藏於中國國家博物館,通高24公分。

【利簋】與【天亡簋】銘文均作於武王征商之後,周人固然享受著勝利的果實,但商人即使戰敗,仍是周人眼中的「大邑商」(見下圖6【何尊】),勢力不可小覷。牧野戰後如何安頓殷商貴族?歷史記載武王立紂子武庚,以延續殷的祭祀,並令管叔、蔡叔、霍叔為「三監」,以就近監管。

二次伐商

武王在牧野戰後二年便生了場大病,據說他的弟弟周公姬旦在武王危急時,「植璧秉珪」向太王、王季、文王三位祖先祈求,說自己「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希望代武王而死(《尚書?金滕》)。不久,武王駕崩,年少的成王姬誦即位,由周公居國攝政。武庚趁此機會聯合管叔、蔡叔起兵,還有一些東方友邦也出兵相應,於是在成王即位之初,就由周公領兵進行二次東征。【小臣單觶】記載王師克商後,在成師的基地,周公賞賜給小臣單十串貝,指的應該就是這次的戰役。二次伐商後,紂子武庚被誅,商人則被遷徙到雒邑(今河南洛陽)就近看管。周公並且在此營建都城,是為「成周」,作為東方的據點。他還在東方封建不少諸侯,例如他的弟弟康侯封就被派到商人故地,在此建立衛國,臺北故宮收藏的【康侯豐鼎】便是這位初代衛侯所作(圖4)。二十世紀以來,發現不少西周封國的墓地,包括河南浚縣辛村的衛國墓地,部分文物展示於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圖5)。

圖4 康侯豐方鼎,藏於國立故宮博物院,通高27.8公分。

圖5 西周早期衛國文物,出土自河南濬縣辛村,藏於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經過這一連串的舉措,商人再起的機會渺茫,周王朝成為天下之主的大勢已定。在此王朝逐漸穩定發展的情況下,武王征商戰役的歷史地位確立了,但小邦周取代大邑商如何可能?又如何合理化戰爭中的殺戮行為?面對這段歷史,文王受命、武王克商的論述在成王時的【何尊】正式出現。

文王受命,武王克商

【何尊】是西周早期名器,記載二次伐商後,周王在剛營建完成的成周向宗室小子訓話,告誡他們要效法父祖,盡忠王室(圖6),這位訓話的周王應為成王無疑。放到二次伐商的背景下,這則團結族群內部的誥命別具意義,文中「文王受命、武王克商」這樣的論述正式出現:「肆文王受茲大命,唯武王既克大邑商」(見附錄二)。之前【天亡簋】將武王的勝利歸因於文王的庇佑,【何尊】進一步將之提升到「天」的層次,是文王膺受「天命」的結果。暗示商人失德,上天於是轉而眷顧周人。周代商,周人的「天」也取代商人的「帝」,成為宇宙間至高無上的神祗。「天」是周王祭祀的對象,也是周王的權力來源,武王克商之後告天,成周營建完畢也要祭天。

【何尊】之所以備受重視,還因為「中國」一詞首次出現於此。當中的「國」寫成「或」,與疆域之「域」通。全句「宅茲中國」是說周人打敗大邑商後,取代商人領有這個天下的中心,也就是周王朝新營建的都城——成周。此處的「中國」還是個地理的概念、中性的語詞,它被進一步用來指稱民族或文化,作為我群與他群的區分,可能要晚到春秋之時,如《左傳》:「中國不振旅,蠻夷入伐,而莫之或恤」,將「中國」與「蠻夷」對稱,以劃分族群與文化的界線。

圖6 何尊,陝西寶雞賈村鎮出土,現藏寶雞青銅器博物館,高39公分

酗酒亡國的殷商形象

成王二次東征之後,周代商的歷史發展已然確定。康王在位時,還至東方視察武王、成王時征服的商代版圖(【宜侯夨簋】),這時王朝不僅完全穩固,並且持續向東、南擴張。在此穩健發展階段,官方的歷史論述開始批評商人酗酒,見於【大盂鼎】。銘文記載康王二十三年的一次冊命,王命令盂效法先祖,為王室盡忠,並且賞賜他儀服、人民、土地(圖7)。在銘文中,康王回顧周初建國以來的發展,再次強調文王受命、武王克商,並且進一步將商人失敗的原因歸咎於貴族、軍隊「率肆於酒」,飲酒無度造成商王朝的敗亡。商人酗酒的批評應該更早便已流傳,原來可能是戰爭時的政治宣傳,至晚在康王之時正式進入官方文書,成為周代商歷史論述的一部分,後來的「酒池肉林」之紂王形象可以追溯至此。自康王時的【大盂鼎】銘文至西漢早期《史記》的記錄,一千年之間,紂王的負面形象被日益放大,描繪也愈見清晰分明。商人酗酒有多少真實性,已經難以查考。考古出土的青銅器的確顯示,商人重酒器、周人重食器,但這些是祭祀用的禮器,不是日常實用的器皿。至於紂的惡行,二十世紀早期顧頡剛辨古史時,便曾列舉七十則記錄出現的次第,絕大多數是東周以後所衍生出來的。難怪春秋時的子貢要發出懷疑:「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論語?子張》),只因被貼上暴君的標籤,所有的壞事都安到商紂的頭上了。

圖7 大盂鼎,陝西岐山出土,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通高102公分。

餘論

康王之時,武王克商的歷史地位已經確立無疑,周人代商的政治論述也已完成。西周中期以後的青銅器銘文基本重複著文王受命、武王克商的論述基調,例如世代作為周王史官的商人後裔——微史家族,在西周中期偏晚的【史墻盤】中,對周代諸王的功績進行回顧時,便強調文王有懿德,受到萬邦愛戴,武王則完成了伐商大業。

大約一百年後,【逨盤】再度回顧周初建業,不過不再區分文、武二王的功績,而是將二人合稱,他們共同完成「達殷,受天魯命,匍有四方」的大業。【逨盤】銘文所記為宣王年間之事,時間已至西周晚期。故宮博物院的鎮院之寶【毛公鼎】(圖8,它的銘文字數至今仍為世界第一),同樣也是宣王時器,內容也將文、武二王合稱,不刻意區別二人功勳。是否隨著時間久遠,建國之初的驚心動魄不再,文王、武王的功績渺遠,區別逐漸消泯?又或者文、武二王的事蹟早已深入人心,不再需要刻意區別?

圖8 毛公鼎,傳道光年間陝西岐山出土,現藏國立故宮博物院,通高53.8公分

面對波濤起伏的朝代更迭,身處歷史現場的人們,無法預知未來,對於新起的政治勢力是否成為穩固的王朝,無法如我們這般肯定。而流傳的歷史記錄,多半書寫於新王朝穩定之後,當中有歷史事實,也糾纏著揭竿而起時的政治宣傳,以及王朝穩定後合理化戰爭殺戮的歷史論述。要在傳世文獻中,將這些不同的層次梳理分明,可說是不可能的任務。文中討論的青銅器銘文主要來自武王、成王、康王三個王世,作為最直接的一手材料,它們清晰地體現了官方的歷史論述,也見證了新王朝漸趨穩定的建業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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