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書法雜誌 | 黃牧甫的羊城書跡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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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牧甫的羊城書跡簡述

文/黃耀忠

黃牧甫是我國篆刻巨擘,古今篆書集大成者。他一方面遍學晚清諸家而脫盡時人習氣,同時廣泛書寫鐘鼎彝器銘文,進入古代篆書的廟堂之中,將吉金與貞石熔鑄一體,去盡其荒率之氣。自1881年來到廣州,至1899年秋離開,中間赴京回鄉,總計在穗15年,留下了大量書跡,記錄了他探索的歷程。

黃牧甫的篆書在南昌時期主要學習鄧石如、吳讓之。從1880年春符翕給他的一通長信中可知牧甫這一時期臨寫《石鼓文》已經取得喜人的成績:

「……昨閱弟獲函篆書一紙,深得《石鼓》真趣,希為我臨一便面寄來,然只須作一面,其一面留待丹青客也……」①

符翕與牧甫「交自髫齡,堅盟金石」。符翕宦粵多年,「以金石書畫名聞五嶺」。因此牧甫於1881年第一次來到廣州,符翕為其薦介在粵官宦、文士,1883年還為其代訂潤例。這期間我們看到牧甫在1883年寫的贈子紹的《篆書四屏》中(圖1),在原有的鄧石如、吳讓之書風裡已滲入《石鼓文》氣息。

圖1

現在還能看到這年九月臨寫的《石鼓文冊》(圖2),作為篆刻家的黃牧甫在這兩件作品中已經顯露出他相互糅合的能力了。看來國子監祭酒盛昱命其摹刻《石鼓文》並非偶然。

圖2

在符翕的推薦下,牧甫交遊漸廣,結交了梁鼎芬、文廷式等文士。1884年春他受秦祖永之託,為志銳刻《同聽秋聲館寶藏書畫印》。從秦祖永自撰的邊款中,可見其在志銳的提攜下,仕途順遂,欣喜之情躍然紙上:

「辛未春與伯愚仁兄相晤於壺園,一見訴合,遂以訂交,筆墨投贈,時相過從,性情之契,非言可喻,如是者四年。乙亥應試北上,丙子獲雋,庚辰捷南宮入詞垣,壬午春以庶常重遊佗城,匆匆已八年矣,舊誼新情,似更相忘形跡,轉覺乘車戴笠,其情猶未化也,交誼如此,近世所無。余適有巨石,請穆甫黃君篆印奉贈,並敘余兩人訂交緣由,以見久敬之誼,實與松柏盟心,金石合德也。今倩穆甫奏刀記之,後必有見此章而神往者。光緒八年壬午小春望前,弟秦祖永並記。」

後來牧甫在《同聽秋聲館》印的邊款中,也記錄了與志銳交往之中得到的大力幫助:

「士陵篆刻無所師承,每自愧不足為知己者用,而偏中伯愚太史嗜痂。太史將閔其饑寒而周之耶?將誘之而使至於是耶?抑將有以取乎此也。」

志銳是廣州將軍長善嗣子,珍、瑾二妃的從兄。牧甫36歲,以一介布衣,進國子監隨盛昱、王懿榮、吳大澂游,專門學習金石,與志銳的舉薦不無關係。

這時適逢吳大澂倡導系統整理研究古代青銅器,牧甫獲見大量青銅器原器,所研習的每一個金文文字要麼直接得觀原器,要麼得自原拓。在後來的職業生涯中還先後為公卿巨室編輯金石圖籍,傳拓吉金文字,鈐蓋古銅印譜。他明了拓本與原器之間的異同關係,在《季度

長年》的邊款中寫道:

「漢印剝蝕,年深使然,西子之顰,即其病也,奈何捧心而效之。」

因此在書法上逐漸形成了自己光整的書風,後來竟至青銅原器般沉厚如鑄(圖3)。

圖3

1887年牧甫第二次來到廣州,為廣州各種刻書留下了大量書跡,其中最集中的是為《廣雅叢書》篆寫的扉頁,它反過來也影響著牧甫書風的形成。廣雅書院首任院長梁鼎芬與歷任總校廖廷相、陶福祥均是陳澧的學生。在陳澧視小篆為篆體正宗的思想的影響下,書局正統的官刻經史典籍要求莊重威嚴,同時又要平實易懂,這些都是導致牧甫活潑多姿的吉金銘文形成沉靜淵穆、渾厚如鑄、技法單純的篆書風格的重要原因。他化繁為簡,放棄了追求筆墨的豐富變化去逼肖具體的金文對象,從而避免了審美的單一性,轉而以「合以古籀」②、「具體而微」③的手段,簡單凝練的筆法,飽滿的筆墨,圓厚的線條,追尋更難以表現的、將眾多對象的千姿百態絢麗多姿兼容並蓄於一體甚至於一字的豐富審美內涵。

事實正是如此,《廣雅叢書》共采書154種,牧甫篆書扉頁47種,在書局創始之初的光緒十三年(1887)九月,僅以金文風格寫了1頁。十月至次年四月間以李陽冰風格略參金文筆意寫了《漢書辨疑二十二卷》(圖4)等5頁。

圖4

在光緒十四年(1888)八九月間反覆搖擺最為劇烈。八月份繼續以李陽冰的樣貌為沒編入叢書的廣雅刻書寫了3頁,同時首次以陳澧樣貌的斯篆為叢書寫了《愈愚錄六卷》(圖5)等2頁。

圖5

九月份復以金文書風寫了《尚書申孔篇一卷》(圖6)的扉頁。

圖6

十二月份以陳澧書風一口氣寫了《禹貢班義述三卷》等共7頁之多。間歇四年之後,在接下來的光緒十九年(1893~1896)年間,在牧甫為叢書題寫的《十七史商榷一百卷》(圖7)等30餘頁扉頁中,能清楚看到一字之中金文、小篆、繆篆的特徵都得到表現。

圖7

最有趣的是其中沒有紀年(據叢書目的排列方式,估計是1895年)的五種漢晉史輯本(圖8),在形體上朝著方正的繆篆形體衍化。

圖8-1 晉陽秋輯本

圖8-2 漢晉春秋輯本

在1889年至1892年整整四年間看不到牧甫在《廣雅叢書》的書跡,倒是在1891至1892年間為順德龍鳳鑣輯刻的《知服齋叢書》篆寫了16頁之多(圖9),牧甫在這裡,尤其是那些豐富多姿的款字,如沒有疆界般自由地穿行於大、小、繆篆,楷隸書的領地之中,就像是其治下的一個完整統一的國度。其「合以古籀」的手段運用到隸楷書中也那麼純熟自然。

圖9

在這部叢書中我們看到7頁梁鼎芬的楷書(圖10),筆墨飽滿,真氣充盈,力貫毫巔。梁鼎芬的這一書寫風格,深刻影響著黃牧甫。1893至1894年間,牧甫為私人輯書篆寫的《天外歸槎錄》《邱園八詠》《秋曉盦古銅印》等幾個扉頁倒是見到他的署款。

圖10

1896年之後再也看不到牧甫為廣雅書局篆寫扉頁了。這年六月他刻了方《末伎游食之民》白文印,從邊款中「旋復失業」句或許能透露出個中的原因:

「陵少著寇擾,未嘗學問。既壯,失怙恃。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計,溷跡市井十餘年,旋復失業,湖海飄零,借茲末伎,以糊其口。今老矣,將懷此以終矣,刻是印以志愧焉。丙申六月,士陵自記。」

語氣蒼涼。這之後我們只看到1898年夏他為廣雅書局的《四書集注》書寫了1頁楷書扉頁。

在廣雅書局自刻的《廣雅刻書書目》這部書局雕板的計劃書中,我們還發現一部《黃牧甫雙鉤名人真跡》(圖11)。

圖11

然而這部書在牧甫有生之年未能在書局雕板,倒是在民國十五年(1926)由南海鄒氏毅齋付梓:

黟山黃士陵先生字穆甫,精究三代文字,工篆刻,善鑒別。光緒間宦遊吾粵,嘗搜集清代名人真跡,手自鉤摹,擬壽諸梨棗。旋因事去粵,未果。鉤稿為友人無咎道人所藏。道人以余性嗜金石,去歲特以鉤稿歸餘,請餘力任剞劂,以公諸世。餘一見心賞,欣然諾之。乃為之編次署題,選工付梓,董理數月,工始告竣。計集名人真跡三十有二種,凡一百九十有四葉,分篆、隸、楷、行裝成四鉅冊,足資鑒賞,尤便臨摹,爰付印行,公諸同好。至鉤法之逼真,刻工之精善,識者當有目共賞,無容更贊一詞已。

民國十五年孟春南海少毅鄒永譽識於廣州法政專門學校

可見熔鑄百家並非虛語。

除了為各種書籍篆寫扉頁外,他還留下了很多墨跡。例如1890年為寅齋臨寫《毛公鼎》,款署:

「寅齋仁兄正,庚寅年秋月廿又五日,黟黃士陵臨第九通,時寄五羊城。」

另還見懷萱堂藏其寫贈雪濤四兄的扇面,節臨《毛公鼎》(圖12)。可見其曾反覆臨寫。

圖12

李茗柯的父親雅好文翰,富收藏,與牧甫交好,乃命四子雪濤、六子若日、七子茗柯同師牧甫。兄弟中以茗柯學藝最勤,且善思考,於牧甫之書、畫、印及文字訓詁之學,靡不窮其原委。牧甫極稱許之,北歸之時,將兩冊備作平日酬酢之用的書法創作底稿《金文冊》,贈予了愛徒。從《金文冊》中可以看到牧甫以小篆的線條寫金文,復從千變萬化的金文線條中提煉出起筆處略粗於收筆的線條寫小篆。其中署款,光緒十二年(1886)的《散氏盤》(圖13)雖說是臨寫,已將金文結構移植於小篆形體之內。

圖13

牧甫暇日除對《石鼓文》《散氏盤》《毛公鼎》《頌鼎》等宏篇長銘反覆臨寫外,還大量書寫鐘鼎彝器銘文,然而並不是簡單地模仿對象,而是將不同銘文互相糅合,使之渾然一體,產生一字容眾器的現象。這在牧甫贈李茗柯《金文冊》的《壽頌》(圖14)中體現得尤為顯著:全文278字,分別從278件青銅器銘文中提煉到正文中來,使全文渾然一體。每字下分別摹錄器名,兩相對照,其研究的深入廣博,鍛鑄熔煉的能力可見一斑。

圖14

《金文冊》中書於光緒十八年(1892)的史黃門《急就篇》(圖15)、書於光緒十九年(1893)的班孟堅《公孫宏傳贊》(圖16)、張平子《歸田賦》(圖17)、鮑明遠《舞鶴賦》(圖18)體現了植入金文的小篆修長形體向用於摹印的繆篆方正結體衍化的過程,強化了通篇的統一性,這是篆刻反作用於書法、書從印入的結果。

圖15

圖16

圖17

圖18

牧甫最終拋棄了文字千變萬化的外在表現形式,直取其唯一內核。遂使萬法歸一,合直筆弧筆為一筆(圖19),令上下三千年,諸家眾器,千筆萬筆,合為一筆。

圖19

黃牧甫金文冊《壽頌》

①《印說領南》第189頁,董建《交自髫年堅盟金石——從新見資料考黃士陵與符翕交遊關係及二人與廣州淵源》。

②「今敘篆文,合以古籀」,語出《說文解字·敘》,向來的理解是許慎將篆文排列起來,有些字的下面附上古文和籀文以備參照。對於《說文》的篆文字頭,學界稱為「正篆」,今人陸宗達認為:「……許慎所規定的正篆,是綜合古、籀、篆以為『正體字』的。」而在黃牧甫手裡,則是以其習得人近人鄧石如、吳讓之、吳大澂的小篆篆體為籮筐,將古代所有金文、秦篆、漢繆一網打盡,容納其中。

③具體:各部分已大體具備;微:微小。指事物的各個組成部分大體都有了,不過形狀和規模比較小些。語出先秦·孟軻《孟子·公孫丑上》:「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牧甫引用此語,有欲融會大備而不是迫肖對象僅得一體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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