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道法自然--老子的哲學,兼論藝術》(3)
這時,老子可以對自己的體悟過程有一個總結了,就是「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而且進一步認為感性經驗越多,那你離天道越遠:「其出彌遠,其知彌少」。(《老子·第四十七章》)
在人類偽詐過多的時代,老子所追逐的天道自然,乃是為的達到不受污染的、充分而全面發展完美的人性。這人性是復歸於朴的,與宇宙本體同在的。他認為世俗的美正是不美,「美言」正是不足信的謊言。(《老子·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這種返璞歸真、反對世俗之美的觀念,是老子非美學的美學,反偽而求真的美學。這種回歸自然的純樸的理想,對於中國此後千百年的文論、詩論和畫論,都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尤其在偽善的仁義禮教之前,老子的思想有著鮮明的叛逆性質,這對後世的莊子、劉勰、鍾嶸直至明代的徐渭、李贄、袁宏道和清代石濤的理論都有著內在的啟示。而老子哲學對中國山水畫、山水詩的影響,更是內在而深刻的。老子的思想體系,形成於春秋戰國之交,漢代佛教漸入中土,魏晉文人之談玄,蓋源於佛、道兩家,而佛學之所以能中國化,首先有道家的「無」與佛家的「空」靈犀相通,故爾可以說,道家學說的深入人心為佛學之東漸鋪平了道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王維崇佛,而其詩又多道,八大山人亦佛亦道,石濤本為和尚而其《畫語錄》又以道學為其本。要之,佛與道所希望於人的,都是要使人凈化,修養空靈的心懷而靜攝宇宙的變幻,而只有清明在躬,才能從芸芸擾擾的萬有之中超然而出,才能以岑寂而寧靜的心懷去體物。
因之,中國詩與畫,首重空靈與淡泊。當然,中國詩史與畫史上也不乏「我執」之輩、繁瑣庸俗之輩,然要非中國藝術的本色,更不是其極致。真正的卓絕的中國古典詩歌與繪畫,都是要求藝術家能「觀於象外,得之環中」,「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這環中、心源和老子追求的宇宙本體「一」是完全相同的。老子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老子·第三十九章》)當達致這體道為一的境界時,那就能「大盈若沖,其用不窮」(《老子·第四十五章》)。那時詩人和畫家才能「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那才是達到了老子所謂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才能做到眼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落筆無非天然生機。明代李日華講:「必須胸中廓然無一物,然後煙靈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拍,筆下幻生詭奇。」
中國畫的最高境界必須是超然物外的,必須從天地萬有的繁文縟節中解脫;必然是不役於物象而重心智的所悟,遺形而求神的,因為宇宙萬物,不過是宇宙本源--道之所衍生;而當畫家做到體道為一時,那最後不過是假自然陶泳乎我,「大自然已成詩人、畫家手中的觥爵,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飛羽游鱗,無非胸中憂樂所寄託」(見本人《中國畫芻議》)。
中國書畫家中以大類分之有三,其一曰重靈性、重感悟者,其二曰重寫生、重理性者。前者之作,往往風流倜儻,凄惻動人;後者之作則循規蹈矩,索然寡味。前者如漢之張芝、蔡邕,唐之王洽、王維、懷素、張旭、吳道子,五代之石恪、貫休,北宋之蘇東坡、文與可、米芾,南宋之梁楷、牧溪,元之王蒙、黃公望、倪雲林,明之徐渭,清之八大山人、石濤、鄭板橋、李方膺,近世之吳昌碩、任伯年和現代之張大千、傅抱石、李苦禪。其三曰以高度理性馭高度熱情者,上古之王羲之、王獻之,唐之歐陽詢、褚遂良,清之鄧石如、伊秉綬,近代畫家則李可染、蔣兆和是其代表。其中一、三兩類,代有大家,唯第二類則庸才相望,不絕如縷。而畫家某至石景山,見高爐而寫生,爐上之螺絲鉚釘一一畫之,不厭其煩。其最驚人之發現謂牽牛蟲之觸鬚可雙鉤,每根凡十四節。愚鈍若此,可為一嘆。此真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謹毛而失貌者矣。 正由於中國畫家重靈性、重感悟,如老子所謂「澹兮其若海,兮若無止」,優秀的藝術家的思維如滄海波濤之廣漠,山林旋風之激越,因之,往往像米芾之得泉石膏肓、煙霞痼癖,不能自已,靈感之來如兔起鶻落。又如黃庭堅之書法如飢鷹渴驥,勢不可遏,此因黃庭堅書法之風格,亦黃庭堅作書之勢態。而書畫家閱物不尚細瑣,神韻必出靈府。鄭板橋所謂「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正是由靈性感悟的追逐必然出現的藝術手段。苟畫家唯知應物象形,而不知氣韻生動,則正如蘇東坡雲「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王國維於《人間詞話》中講:「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記得我曾有詩戲和鄭板橋的題畫竹詩,他寫道:「老夫畫竹郁蔥蔥,最愛清涼滌肺胸。任是祝融司夏政,華堂先已掛秋風。」這是一首有「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的好詩。老先生大概有些得意,有附題雲「不知大手筆何以和我也」,大有此詩出後便無詩的意味。而愛與古人作異代知己的我則和之云:「蕭疏豈愛郁蔥蔥,削盡冗繁拂碧空,畫到天機流露處,江東腕底透秋風。」在此我反問鄭板橋,你不是要「削盡冗繁留清瘦」、要「刪繁就簡三秋樹」的嗎?你怎麼會愛明代夏、顧安輩的繁枝茂葉呢?你的畫掛起來,秋風起於華堂,而我作畫時,秋風早起自腕底了。這雖是文人遊戲之作,然而都在說明一個道理,說明「道法自然」、體道為一的追求。
中國畫家力圖排除皮毛外相的迷惑而深入對象自然本性的過程,同時也是畫家與自然邂逅而最後心性與自然湊拍的過程。「黃筌富貴,徐熙野逸」是評五代畫家黃筌和徐熙的名句。在中國文化上描述文藝作品「富貴」,不含褒意,而「野逸」則是包含著對徐熙的至高的激賞。五代荊浩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同樣指精微之所在不是五彩紛呈,而是真思充盈。中國的哲學思維與文學成就在歷史上呈並駕齊驅之勢,而繪畫在上古之世則顯落後。南齊謝赫在他的《古畫品錄》之中評顧愷之:「格體精微,筆無妄下,但跡不逮意,聲過其實。」這可見當時顧愷之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的畫跡並未達到遷想妙得的境界。
受老子影響很深的《列子·說符》中有一則九方皋相馬的故事。秦穆公對相馬名士伯樂講,你年齡大了,在你的族姓之中有精於相馬的嗎?伯樂說:「天下相馬的名士中可稱絕倫的已是寥寥無幾(『若滅若沒,若亡若失』,死的和失落的已差不多之意)。我的兒子,皆才能低下,可以看出是好馬,但卻無法辨識最好的馬(『天下之馬』)。有一個和我一塊兒擔柴捆菜的人,名字叫九方皋,他相馬的本領不在我之下,你可一見。」既見之後,叫他去求馬。三個月之後他回來講,在沙丘發現了一匹黃色的雌馬。秦穆公派人去取回,卻是一匹黑色的公馬。秦穆公大為不樂,把伯樂找來講,完了,你所推薦的人連馬的雌雄和色彩都分不清,難道還可以相馬嗎?伯樂長長嘆息道:「九方皋所看到的是天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看到他所看到的,看不到他所看不到的,視其應視的,不視其不應視的。像九方皋這樣相馬的高手,他的本領絕不局限於相馬之一術,神明所得,必有更貴於相馬的本領。」將馬牽來,果然是天下之神駿。胡應麟曾講:「九方皋相馬一節,南華本不為詩家說,然詩家無上菩提盡具此。」(《詩藪·外編卷一》)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將列子這則故事寫出,實在它不但對畫、對詩、對文,而且對社會、政治恐怕都有所啟發。這則故事為蘇東坡《論畫山水》所用,他說畫家應「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意氣所到」正是中國寫意畫的追求。清邵梅臣也在他的《畫耕偶錄》論畫中講:「作畫得形似易,得神難,寫意得神更難。」(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288頁)真正的大藝術家,必須有九方皋相馬的本領,「在其內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唐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講「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以形器求也」。這兒所列舉的「意氣」、「神會」正是《老子》書中由「虛靜」而達於「復觀」,使芸芸萬物「復歸其根」所能達到的境界。自然內在的神韻,只有你以自然的心態去體悟自然時才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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