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大觀園裡的「政治內幕」

06-12

演講者小傳

　　王蒙，1934年10月生於北平(今北京)，祖籍河北南皮龍堂村。著名作家，曾任中共中央委員、文化部部長、全國政協常委、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主任等職。

　　1993年出版《王蒙文集》10卷，2003年出版《王蒙文存》23卷。他的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俄等20餘種文字出版。

　　王蒙先生的創作受到廣泛關注。曾獲得義大利蒙德羅文學獎，日本創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獲得俄羅斯科學院榮譽博士學位，是約旦作家協會名譽會員。

　　中國的政治非常講究道德化。賈府的情況是走向反面，出現道德危機。賈府沒有德行的資源，而是惡名漸出，積怨日多。

　　《紅樓夢》的政治主題——興亡、盛衰

　　首先介紹一下毛主席的幾個觀點：

　　毛主席說《紅樓夢》「通過家庭反映社會，家庭是社會的縮影」。中國人從來把「修身齊家」和「治國平天下」放在一起，治國和治理家的方法固然因範圍不同有些不一樣，但也有某些共同之處，這是中國人的一種思維方式。

　　應該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討論《紅樓夢》的政治內容。毛主席把《紅樓夢》看成是奴隸主階級對奴隸進行壓迫的教科書，說《紅樓夢》里有許多條人命比如金釧、晴雯、司棋、鮑二家的都是被奴隸主逼死的。這是毛主席的一個提法。

　　毛主席概括《紅樓夢》是四大家族王、史、賈、薛的興衰史。

　　他還說過《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紅樓夢》的政治主題——四大家族的興衰史。對這個問題的討論可以分幾個層面：

　　1.哲學的與宿命的。所有的朝廷，以至所有的家族，都是盛極必衰，興久必亡，都有一個從生長、鼎盛到衰落、滅亡的過程。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很像印度教。印度教崇拜三個大神——生命之神、創造之神、毀滅之神，把毀滅提高到最偉大的神，認為萬物都會滅亡。

　　2.政治資源的耗散。一般意義的政治資源不但對於賈府是適用的，對於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歷史時期，以至對於今天，都有參考性意義。

　　第一是背景。賈府的背景，一是榮國公之後，算是名門之後；二是元春是皇帝冊封的貴妃，他們是皇親國戚。但是也要看到這兩個背景的不可仗恃處，一是名門之後已經過了好幾代，君子之澤，三世而斬。二是元妃死得比較早。

　　第二是德行和形象。中國的政治非常講究道德化。賈府的情況是走向反面，出現道德危機。用焦大的話說是「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用柳湘蓮的話，除了門口的石獅子以外，全是不幹凈的。所以賈府沒有德行的資源，而是惡名漸出，積怨日多。

　　第三是本領和新的功勞。這兩點，賈府到了這一輩政治資本是「零」，也沒什麼特殊的本事。

　　第四是人氣。賈府幹的壞事很多，實際意義上的犯罪記錄很多，在人氣方面是負數。

　　第六是能夠受到上層的特殊寵愛。在這一方面賈府也一無建樹。

　　第七是有很長的資歷。賈家也沒有。

　　最後，賈家的財產也是入不敷出。

　　通過研究榮國府和寧國府可以看出，賈家是一個惡性消耗原有資源的家族，其滅亡不可避免。毛主席也講，賈家為一把扇子就逼死「石獃子」；薛蟠打死馮公子，非但一點事沒有，還把英蓮霸佔為妾，本來馮公子挺喜歡香菱(本名甄英蓮)，她沒準能有一個幸福的生活，但是被薛蟠破壞了，這些都是惡性的消耗。這給我們一個教訓，任何個人、集團、家庭，如果對所有的資源不是積極積累，而是惡性消耗，那麼就逃脫不了衰微、滅亡、顛覆的命運。

　　書中在元妃省親一章也寫了各方面的人，包括王熙鳳在內，雁過拔毛、以權謀私、貪污腐化、牟取暴利等情況。文化資源的耗散和財政危機

　　第一，是賈府的文化危機、意識形態危機。《紅樓夢》里除了賈政一個人以外，其他人對封建社會的意識形態均抱疏離的態度。比如，賈敬好道求仙，整天不是打坐就是煉丹，最後因為吞丹太多而死。

　　再看賈寶玉。從鼓勵反叛的觀點上我們一再說賈寶玉很好、很可愛。但是賈寶玉對封建意識形態也是採取疏離的態度，他最怕、最討厭人家說，你要好好念書，將來要有功名，要報效朝廷。我個人覺得賈寶玉談不上叛逆，他在最大的問題上不敢叛逆。但是賈寶玉是疏離，他帶有一種青春期闊少爺的任性，他感嘆人生的短促和虛無，也看不上像賈雨村那樣滿口仁義道德、實際完全為個人謀私利的社會現象、風氣。相反，他認為還不如和姐姐妹妹這些女孩兒在一塊，還有點靈感有點真情。

　　實際上不疏離的、認真做的就是賈政。可是賈政出去做官，由於要求太嚴格，手下的人都離開了，所以賈政實際又辦不成任何事，完全脫離實際。賈府里其他的人如賈璉、賈珍、賈蓉更是偷雞摸狗、無惡不作，除了惡性消耗資源以外，辦不成任何事，這是一種文化危機。

　　第二，管理和人才危機。賈府里沒人管得了事。在給秦可卿辦喪事的時候，請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王熙鳳總結出五個問題，一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是事無專職、臨時推諉；三是需用過費、濫支冒領，這是財政上的危機；四是事無大小、苦樂不均；五是家人豪縱。從這裡可以看出管理危機。

　　第三，財政危機。所謂寅吃卯糧，赤字非常嚴重。書中在元妃省親一章也寫了各方面的人，包括王熙鳳在內，雁過拔毛、以權謀私、貪污腐化、牟取暴利等情況。賈府財政上發生很大的危機，而財政危機也會變成政治危機。

　　毛主席也喜歡引用下述的例子。快過年了，家裡的佃戶、莊戶頭子，送到賈府一個明細表，標明皮貨、腌肉、糧食、好稻米、各種能保存的蔬菜的數量。可是賈珍看了後說，送這點東西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然後庄戶頭子烏進孝就解釋，說現在農村天災人禍、生產凋敝。毛主席之所以最喜歡看這些，在於這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矛盾和賈家的財政困難。

　　這是關於政治的主題——興亡、盛衰、治亂、沉浮的關鍵在哪裡？這是讀《紅樓夢》的時候值得思考的。

　　從理論上講真正的「大老闆」、「董事長」是賈母，「總經理」是賈政和王夫人，王熙鳳只不過是下邊一個「代理經理」。鳳姐是關鍵但不是決定人物

　　看看賈府的世系，可以看出權力格局隱含著一些問題，而且賈府里在管理上起關鍵作用的是王熙鳳。

　　王熙鳳深受賈母的信任和寵愛。而賈母在賈府，不管級別、資格、地位、經驗，都是一個頂尖人物。雖然她是一個女人，是一個老太太，但是並不簡單不含糊。王熙鳳深受她的寵愛和信賴，所以權力極大。

　　王熙鳳還有一個特殊的背景，她是賈政夫人王夫人的內侄女，又是賈赦的兒媳婦，等於這兩房她都占著。但更重要的是她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因為賈母喜歡的是賈政而不是賈赦。

　　有一年過年，賈府的人聚在一塊講笑話，賈赦講了一個段子，說有一個人心臟有病，請了醫生，醫生說要從腋下扎針，那人說心是長在正中的(那時不懂得解剖學，不懂得心臟偏左)，怎麼在胳肢窩扎呢？大夫說您老的心長在胳肢窩上。賈母立刻聽出來賈赦是在罵她！她就接過話來，直面矛盾，說「我看我的心就是長在胳肢窩裡的」，於是，賈赦訕訕而退，無話可說。

　　這樣一個權力格局造成兩個矛盾：

　　第一個矛盾是賈赦和邢夫人變成反對派，一直在等著王熙鳳的管理運作出問題。第二個反對派是趙姨娘。趙姨娘被王熙鳳壓得抬不起頭。反對派的勢力一直在活動。

　　第二個矛盾，雖然管理權在王熙鳳手上，但是王熙鳳一來年輕，二來輩分低，三來驕縱，有懈可擊，本身有很多毛病，而且以權謀私。《紅樓夢》里披露，每個人都有月俸，可是王熙鳳經常拖延時間，拿出去放高利貸放印子錢。所以後來賈家被抄的一條違法亂紀的重要罪行，就是王熙鳳放高利貸。

　　王熙鳳還有一個致命弱點，權和勢不統一。王熙鳳有權，但沒有勢，沒有威嚴，沒有地位。從理論上講真正的「大老闆」、「董事長」是賈母，「總經理」是賈政和王夫人，王熙鳳只不過是下邊一個「代理經理」。

　　從思想、感情、文化上，我把賈府的派別分成：疏離派、離心派、青春派、詩歌派、出世與半出世派。這裡我把賈敬和寶玉、黛玉往一塊放，可能引起許多紅學家的抗議。因為人們已經形成一種觀念，把賈敬看成一個大壞蛋，而把寶玉、黛玉看成極其可愛的人。這裡的判斷和感情無關，和可愛不可愛無關。他們都是屬於疏離派的，對人生抱有消極態度。

　　另外還有外圍的一些人，有一些屬於毒瘤一樣的人，如賈芸、賈薔、賈芹、倪二、鮑二。還有一些不參與權力運用，只是在這兒占點便宜，但是後來也還起了好作用的，比如劉姥姥等人。

　　如果一個奴才被主子轟出來，被辭掉，這太丟人；雖然她們在賈府是丫環、是奴婢，但是她們的生活比個體勞動者好許多。《紅樓夢》里的奴隸有一些很奇特的政治現象

　　1.不奴隸，毋寧死

　　從理論上說，奴隸主和奴隸之間的關係是最緊張、最矛盾的，奴隸中應該出反抗奴隸主的英雄，應該出斯巴達克斯那樣的人，自由比一切更重要，「不自由，毋寧死」。可是《紅樓夢》里的奴才，尤其是丫環，最怕的是被賈府趕出去。賈府的主子尤其王夫人、王熙鳳等，管束奴隸的一個方法，就是將之趕出去，配個小子。其實趕出去，第一能得到自由，和家人團聚，第二能配個小子，和自己的階級弟兄相結合，這本來是最理想的事情，但是變成了最大的災難。例如金釧，因為賈寶玉跟她開一些不雅的玩笑，金釧就跟他講環哥和彩雲的事，有些涉嫌污穢的話，王夫人在那裡假寐聽見了，所以起來「啪」地給了金釧一個嘴巴，然後說下午通知她家裡人領回去。金釧立刻就投井了。晴雯的出局也是這樣，晴雯受到襲人、王善保家的等讒言的迫害，被趕回家，後來就一病不起，最後一命嗚呼。所以我們看到一個奇觀，就是丫環「不奴隸，毋寧死」。

　　我覺得值得我們非常沉痛地考慮兩點：第一，封建價值思想觀念的控制非常厲害。如果一個奴才被主子轟出來，被辭掉，這太丟人，活不下去；第二，雖然她們在賈府是丫環、是奴婢，但是她們的生活比個體勞動者好許多。《紅樓夢》里有兩次相關描寫，賈寶玉一次到襲人家，一次到晴雯家，她們的住宿、飲食條件都非常差。而在賈府，這些丫環雖然沒有人身自由，但是仍然分享一點貴族的特權，分享著貴族所吃的東西和所見到的世面，這和被

　　趕回去配個小子、每天勞動的生活是有天壤之別的，所以這是《紅樓夢》里表現出來的一種很特殊的情況。我們沒辦法僅僅從理論、概念上分析，我們必須面對事實。

　　2.奴隸的三六九等

　　中國封建社會，服務是要資格的。從伺候賈寶玉這一點上看，誰能給賈寶玉倒茶，誰能給賈寶玉端飯，誰能給賈寶玉疊被、鋪被，誰能給賈寶玉扇扇子，誰能幫賈寶玉換褲衩，這都有級別限制的。所以，《紅樓夢》里的奴才關係也很複雜。

　　3.老資格奴隸的失落

　　《紅樓夢》裡面還表現出一些老資格奴才的失落感。一個是李嬤嬤，因為她給賈寶玉餵過奶，是賈寶玉的奶媽，所以她到處擺資格，出一些洋相，做一些很不好看、很不得體的事。還有一個是焦大，焦大當然有一股正氣，他揭露一代不如一代，賈府現在是「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最後賈府的人就命令別的奴才，往他嘴裡塞馬糞。

　　賈母是經過世面，是充滿警惕的，是外松內緊的，她嘴裡說是一個老廢物，可實際上心裡有數。《紅樓夢》里的政治人物、政治事件

　　首先是賈母。總的來說，賈母很會享受，特別聰明，平常卻裝傻充愣。可是她有幾次突然口出惡言。一次是賈赦看中賈母的貼身丫環鴛鴦，要娶她作小老婆，被鴛鴦拒絕了。賈母聽說以後，突然動怒，非常兇惡，她用手一指，王夫人、薛姨媽、賈寶玉、探春等人都在，說我就知道你們算計我，你們就沒安好心，我就剩這麼一個比較信賴的人，你們還要把她搶走！這非常奇怪，賈母脾氣很好，跟這些主流人物關係都極好，她為什麼突然動怒？突然顯出兇惡的樣子呢？而且她說的話連她最信賴的主流人物全傷了，這是值得注意的。這說明賈母是經過世面，是充滿警惕的，是外松內緊的，她嘴裡說是一個老廢物，可實際上心裡有數，她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家族日大，看管不過來，肯定有貓膩，但有些貓膩她還是需要的，要維持這個局面，但是她心裡不放心。

　　《紅樓夢》寫得也非常深刻，遇到這個情況大家都傻了。結果探春說，老太太，您也氣糊塗啦，大伯子討小老婆哪有跟兄弟媳婦商量的，怎麼賴到母親身上呢？這時賈母生完氣以後，覺得不妥，她不能把這些人都得罪了，所以她就說，我真是糊塗了，你們也不提醒我，並責怪寶玉和王熙鳳。這件事瞬間發生兩次戲劇性變化，一是賈母突然動怒，一是她一經提醒立即收回來，有放有收，得心應手，但是仍然暴露了她很警惕的一面。

　　第二個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是王熙鳳。前面已經講到她的精明，處理問題的經驗，以及驕縱、以權謀私。下面再講幾個例子。

　　一是賈母給鳳姐過生日，鳳姐酒喝多了，想回去換件衣服，結果這時賈璉和鮑二家的在家胡搞，賈璉派了兩個丫環在門外望風。第一個丫環遠遠見到鳳姐，扭頭就跑，鳳姐說站住，她還跑，後來站住了，鳳姐過去就正手一個嘴巴，反手一個嘴巴，然後還要拿出簪子來扎她的舌頭、嘴巴。王熙鳳在「該出手時便出手」這一點上毫不含糊。這時，第二個丫環趕緊過來說正要向您報告呢，這是一個投機分子，王熙鳳冷笑一聲，「啪」又是一個嘴巴。然後，她聽見賈璉和鮑二家的在議論，說倒還不如鳳姐早點兒死了，把平兒扶了正，沒準能好一點。王熙鳳一聽，回頭又給平兒一個嘴巴，平兒挨了嘴巴，不敢反抗王熙鳳，她衝進去撕、抓、打鮑二家的，然後王熙鳳也過去打鮑二家的，使得鮑二家的回去以後就上弔死了。賈璉臉面上過不去，當著平兒的面，他拔出劍追殺王熙鳳，王熙鳳一邊哭一邊跑到賈母那兒求救，賈母就訓斥了賈璉，讓賈璉給王熙鳳、平兒賠禮，然後李紈等人又罵王熙鳳，讓王熙鳳又給平兒賠禮道歉。

　　這裡，王熙鳳有意識地塑造自己膽小怕事的形象，她嚇得哆里哆嗦跑到賈母那兒，迎合了賈母的需要。因為賈母重用、信任、寵愛王熙鳳，王熙鳳必須讓賈母明白，離了老太太的寵愛她一分鐘也活不了，她是弱者，不是強者。所以，王熙鳳非常天才，該軟則軟，該硬則硬，該強則強，該弱則弱。這件事她辦得漂亮。

　　再講一下平兒。從清朝就不斷有人說平兒是做臣子的典範，顧全大局，忍辱負重，一心為家，這是很有趣的。

　　平兒在大局上絕對忠於王熙鳳，所以她表現出一種矛盾、一種分裂、一種悖論，最明顯的是在尤二姐的事情上。首先是平兒向王熙鳳彙報了尤二姐的事情。然後王熙鳳使用各種計策，把「苦尤娘賺入大觀園」，尤二姐受到很惡劣的待遇，這時又是平兒去給尤二姐送吃送喝，噓寒問暖。所以平兒也很矛盾。

　　寶玉挨打是因為他幫助蔣玉菡逃脫忠順王王府，這件事情很嚴重，因為按級別說，榮國府、寧國府沒有忠順王級別高。《紅樓夢》里的政治人物、政治事件

　　第二個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是王熙鳳。前面已經講到她的精明，處理問題的經驗，以及驕縱、以權謀私。下面再講幾個例子。

　　再講一下平兒。從清朝就不斷有人說平兒是做臣子的典範，顧全大局，忍辱負重，一心為家，這是很有趣的。

　　寶玉挨打是因為他幫助蔣玉菡逃脫忠順王王府，這件事情很嚴重，因為按級別說，榮國府、寧國府沒有忠順王級別高。

　　《紅樓夢》裡面的「政治事件」

　　秦可卿出殯也是一個事件，元妃省親也是一個事件，但是更富有政治鬥爭色彩的，主要是兩個事件，一是寶玉挨打，一是搜檢大觀園。

　　寶玉挨打是因為他幫助蔣玉菡逃脫忠順王王府，隱藏到一個地方，結果忠順王的人到賈政這裡追問蔣玉菡的下落。這件事情對賈政來說非常嚴重，因為按級別來說，榮國府、寧國府沒有忠順王級別高；按派別來說，賈政跟北靜王關係比較好，而跟忠順王素無來往。賈寶玉的無知、簡單、幼稚、天真給賈政帶來了很大的危險。

　　在挨打事件里，還有一個特別有趣的事情是賈環的表演。賈環有很多低級的表演，但在給賈寶玉進讒言這一點上，賈環簡直是一個天才。當時賈政正在怒火中燒，賈環從那裡拚命跑過，賈政就喝令站住。中國封建社會很有意思，不允許任何人跑，任何人跑都是有問題的，大家都應該邁著方步，慢慢走路。但是賈環反應也非常快，說報告老爺，小的不敢跑，只是剛才聽說一個丫環投了井，腦袋被水泡得漲得這麼大，我害怕就跑上了。結果賈政問誰投井了，賈環回答說是金釧，賈政追問投井的原因，賈環就裝出哆里哆嗦的樣子，看了看周圍，賈政讓周圍的人退下後，賈環就說，聽說寶玉哥哥要強姦金釧，金釧受辱，無顏再活下去，就跳井了。這一句話就把賈政的火給激起來了。

　　從賈環身上可以看到一個人是怎樣進讒，怎樣挑撥離間的。他的特點第一是不主動進讒言，而是被動的；第二是事出有因，如果查無實據，完全說一件毫不相干的事也不行，但是金釧的死和賈寶玉就是有關係。這是一次重要的進讒。要警惕這種進讒的人。

　　還有就是襲人的進讒。襲人比賈環手段還高。賈寶玉挨打以後，大家都來同情賈寶玉。王夫人就問襲人，到底為什麼老爺被氣成那樣，把寶玉打成這種情況？襲人說：「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襲人敢於諫言，敢於碰王夫人的一個心病——怕賈寶玉大了在男女問題上出事。書里描寫王夫人，說是聽了襲人的話彷彿五雷轟頂一般，叫做醍醐灌頂，恨不得給襲人磕一個頭。雖然襲人沒有具體說任何人，但是實際上這段話打擊了晴雯、林黛玉，打擊了所有對賈寶玉在性靈、情感上比較真摯的人。

　　在賈寶玉挨打事件里，有派系問題，有賈寶玉性格和他們之間存在重大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問題。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賈寶玉挨打之前和之後，賈環和襲人那些挑撥離間的讒言所起的作用。

　　在搜查當中能夠有所抵抗的，只有探春。探春的那記耳光打得好，一是沖著王熙鳳，還有就是懲罰小人得志。搜檢大觀園的「政治」玄機

　　前面講到賈寶玉惡補作業，有人偽造一個有人跳牆的事件，緊接著又有一個傻丫頭撿到一個綉春囊交給邢夫人，邢夫人派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陪嫁的下人，是她長期的親信)把綉春囊送到王夫人那兒。這實際上帶有下戰書的性質，指責王夫人和王熙鳳管理的賈府竟然出現這種淫穢物品，現在已經到了秩序蕩然無存、道德淪喪、惡劣混亂、土崩瓦解的地步。王善保家的建議搜查整個大觀園。搜查大觀園的時候，各人的反應非常耐人尋味，非常有意思。林黛玉平常最挑剔，但是恰恰在搜查中，林黛玉、賈寶玉一點反應都沒有。相反王善保家的受到了晴雯的頂撞，因為晴雯沒有鬼，但是晴雯還是倒了霉，因為王善保家的回去以後，跟王夫人講晴雯如何之壞，所以雖然當場沒有搜出什麼東西，但也把晴雯趕走了。

　　在搜查當中能夠有所抵抗的，只有探春。探春是趙姨娘的親生女，但心很大，她願意當主子，不願意當奴才，所以跟她的親媽不斷劃界限。探春非常不贊成搜查，尤其探春有一段上綱上線、有血有淚的話：「你們別忙，自然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地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眼淚。《紅樓夢》里再找不著一段像探春的這個話，把家族的滅亡上綱上得這麼高。

　　王善保家的查完了，探春說你說清楚，我這兒有問題沒有？她說沒有問題。然後王善保家的過去還做一個搜身的姿勢，摸摸探春穿的衣服，說連您的口袋我都給搜過了，沒事。她剛一摸探春，探春「啪」地就給了王善保家的一個嘴巴，說狗奴才，你敢對我動手，你敢侵犯我的人身？這個嘴巴打得太好了，一是打到王熙鳳的臉上，還有王善保家的太猖狂，小人得志。

　　我常常講，有時候看《紅樓夢》非常憋氣，那時的道德標準也不合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不平等，好人壞人、真情假情也分不清楚。但是，為什麼看那麼多年《紅樓夢》，至今也沒有變得鬱悶起來？就因為探春的這個嘴巴給人出了一口惡氣，叫做餘音繞梁，三百年不絕。所以，我希望大家沒事看看《紅樓夢》，要反覆地看探春怎麼打王善保家的這一個嘴巴的。這個嘴巴太該打了。如果人的一生有一次類似探春打王善保家的嘴巴的經驗，這一輩子沒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