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的櫻花，鄉間的櫻桃

小時候生長於鄉野，對花兒的認識卻是有限，印象里花團錦簇、招搖燦爛的花兒，大多是院牆邊與牆頭上的風景。大都是月季、海棠之類的，在季節延展里順勢而為，美的自然而然。要說記憶里最驚艷的便是姨娘家裡的櫻桃樹了，對，是櫻桃的前生——櫻桃花。姨娘家的村子在一個小山坳里，全村遍地都栽滿了櫻桃樹。那些櫻桃樹沐風櫛雨，與天地自由交換，生機卓越。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櫻桃花兒競相綻放。站在高處，但覺緋紅似朝霞，粉白似雪花，一片片，一層層，密密麻麻；又似錦帶繚繞，裙袂飄飄，整個村子蓬蓽生輝，氤氳成了玉樹瓊宮、人間仙境。"爭花不待葉，密綴欲無條"，頂蓋如冠的櫻桃樹，繁花似錦，在寂靜的春光里傾情表演，直惹得蜂舞蝶喧。忽一陣細雨霏霏，花影濕潤，欲語嬌羞，呢喃春燕也來盤旋，更覺楚楚動人。不幾日便落英繽紛，砌下落花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童年裡並不懂葬花的傷感，反倒多了期盼，因為花落了便會結果了。只需經過些許暖日，便可見了詩人所說的"斜日庭前風裊裊，碧油千片漏紅珠"了。落紅一片零落成泥後，朝思夢想的果實便為期不遠。掰著指頭細數著時光，眼巴巴地盼著紅艷艷的櫻桃綴滿枝頭，小手只管大把擼串下來，迫不及待塞滿口的香艷。那時候，小鳥兒也會嘰喳而來，與你共搶枝頭那顆最紅的果子。它在樹梢，你在樹叉，穿過樹葉的陽光婆娑起舞，它最清楚你的調皮。被鳥兒啄食過有點乾癟的櫻桃乾兒更是絕頂的美味，不由分說塞進嘴巴，真正的甘之若飴。那是童年裡最美好的時光，風景美如畫，口腹蜜如飴。幾個表姐妹更是彼此燦爛的畫面，姨夫生怕你吃不夠似得，總是和藹可親的讓你多吃多吃點。留宿是少不了的，幾個孩子擠在一盤小炕上，熱鬧暖乎。睡前姨夫會在院子里又採摘來幾把櫻桃，往鼓脹的小肚皮里再加把歡喜。次日大早，還沒起床，姨夫又摘來了帶著雨露的櫻桃，放在小竹藍里，順沾了幾根綠葉，鮮亮的櫻珠兒越發襯托的嬌艷欲滴。幾隻小手便從被窩裡爭先恐後伸出來，暖炕上睡過一夜乾巴的小嘴兒，一下活潑起來，一把把下肚，唇齒生香。在灶台前燒火的姨娘便有些責怪姨夫，說著櫻桃吃多了上火，嫌他多餵了櫻桃，她起個大早做的香噴噴的手擀麵，孩子們怕是吃不下了。孩子們炕上聽的清楚，都嘻嘻笑了，心想著面自然還是會吃的，這甜美的櫻桃更是不可錯過，便依舊大把口裡塞著，似乎要補上缺了半輩子的甘甜。那種感覺太美好，以至於經久難忘:簡陋的石頭房子里，好像所有生活的喜悅，都歡騰著蜂擁而至，密不可分，狹小卻溫暖。熱騰騰的大鍋蓋里冒著彌散的熱氣，熏了滿屋子的飯香，化不開的濃郁。院子里是清新的空氣，飄來幾綹柴火的青煙，帶著木質的輕甜；牆邊幾棵豐盈的櫻桃樹，綠葉紅珠，搖曳生輝。炊煙裊裊，夾雜著幾聲雞鳴狗叫。姨和姨夫兀自忙碌著，窄小的過道少不了摩肩接踵，緊跟著傳來兩個人家長里短的絮語。那個有點與世隔絕的農村小院，到處都是人間煙火的味道，生動活潑充滿生氣。小時候每年都會尋著機會，去姨家住上三兩日，那是春天裡最美好的盼望。後來，長大了，漂泊在外，便去的少了，每到春來，卻總是念念不忘。一晃經年，原以為歲月常靜好，別來永無恙。卻就在幾年前，年紀尚輕的姨夫突然就去了，姨家的院落一下冷寂起來。兒女們已各自成家，姨自己一個人不願動鍋灶，日子湊合湊合便是一頓。年節里去看她，曾經滿屋子的人間煙火氣早已散去大半，想來想去只剩下了清冷。櫻花依舊年年會開，櫻桃依舊年年紅艷，自己卻心生了膽怯，不敢在四月天里，再去姨家爬樹摘珠。心裡清楚著，害怕看到姨笑容背後的滄桑與落寞，害怕大片櫻林深處的人聲單薄，害怕櫻桃依舊笑春風卻食不知味，更害怕舊時光陰會猝不及防地奔襲到面前，念著念著便模糊了雙眼。不經意間，城裡已是呆了多年，島城的櫻花雖是歷史的遺留，但美麗無辜，花事清白。每到春深，浩浩蕩蕩地櫻花大道，惹來腳步喧囂，累累疊疊的枝頭美，荼靡到無語驚艷。只是傾其所有地怒放璀璨之後，不出幾日，如淺了根蒂，只需輕輕一陣風雨，便窸窸窣窣地零落一地，碾塵做泥香消玉殞。然後，便只剩下枝繁葉茂，春夏秋冬。城裡的櫻花是結不成櫻桃的，那一樹樹的繁華只為了爭寵春光，讓這一季的讚美心無旁騖。或許因為用力過度，已傾盡了所有，已然無力再續結局。小時侯吃慣了櫻桃的甜美，便略略覺得遺憾起來，好像滿腔的柔情終被春風辜負，所有的努力亦落花流水。這份舶來的美麗，如同穿越鄉野奔赴進城市的身影，表面上花枝燦爛，卻會瞬息萎頓在思鄉的惆悵里。想起兒時對著滿樹繁花，期待碩果累累的盎然，終已觸不可及的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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