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之殤:長江的洪水,失去家園者的眼淚

今年武漢洪水實拍

當桑田已變成滄海,當歸去已然歸不去,心中剩下的只有惆悵與無奈。

長江的洪水,失去家園者的淚。

送君萬水千山去,獨自聽猿到五更

程青松

桑田變成滄海,在我先前的生命經驗里,曾經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做為一個渺小人類能親眼看到自然界那種需要億萬年才會有的過變。

2003年6月1日起,三峽大壩開始正式蓄水,隨著水位不斷的提高,大壩以西400公里以內、海拔135米以下的所有城鎮逐漸消失在水面以下,中央電視台用半個月的時間直播,整個世界都目睹了「高峽出平湖」的巨變。

蓄水前的奉節夔門

據當地農人所見,135以下的野生動物已經開始了大逃亡,有蛇,有蚯蚓,還有野兔和刺蝟,來不及逃走的則將永遠被江水吞沒。

2010年10月26日上午9時,三峽庫區首次達到175米水位。

1995年,在章明的電影處女作《巫山雲雨》裡面,總有幾個測繪員扛著測繪儀器在男女主人公的後景走來走去,那個時候,135米的水位線對三峽人來說,似乎還是一個遙遙無期的數字。

章明導演《巫山雲雨》(1996) 長江邊工作照 - 彼時還沒有三峽大壩

不過,章明還是提醒了我們,三峽即將湮沒沿江的城鎮。

在張獻民飾演的信號台工人麥強值班的峽谷高處,收視效果欠佳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當時的國務院總理李鵬宣布三峽工程正式上馬的新聞。

張獻民在《巫山雲雨》里飾演三峽岸邊的信號工

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

《巫山雲雨》劇照

章明小時候生活在封閉的三峽邊,看到一艘船經過也需要長時間等待。那是20世紀60年代,客船三天才有一班,個子不及窗戶高的章明經常透過窗子看長江,在他眼中,長江就好象被框在一個鏡框里的。鏡框之外的世界是怎樣的,難以想像。

但是,年幼的章明仍然對外面世界充滿了期待,這樣的期待在他34歲時才在影片《巫山雲雨》里得以實現,影片的英文名《In Expectation》(《在期待之中》)將他的內心感受概括得很準確。

導演 章明

"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裡,/ 我亦其一草一木,靜靜地長,/ 靜靜的青,也許在寂寥里 / 也曾開過兩三朵白色的花。 /但沒有飛鳥的歡快的翅膀。"

出生在萬縣的詩人何其芳寫於70多年前的《昔年》,是對三峽人寂寞童年的準確寫照,所以何其芳會把他的散文集命名為《畫夢錄》,詩人說童年居住的地方"屋前屋後都是山,裝飾得天地十分的狹小",每每夢見北方漠漠的平原,他都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寬廣和博大。

法國攝影師SULIA80年代拍攝的萬州

巫山老縣城古城南門(喬德炳攝)

巫山老城東門城牆一角(宋開平攝)

1995年,我在中篇小說《盆地少年》的開頭寫道:"你羽翼未豐,便註定不能飛翔/ 因為你 沒有/ 自己的天空"。

《紅岩》的編輯,詩人邵薇為這篇小說的編後則是這樣寫的:""盆地少年"的家鄉,也是我的家鄉,還是那位二十幾歲便寫出《畫夢錄》的詩人何其芳的家鄉。對於那塊大山大水之間的家鄉,我們都有熟悉得陌生的情感。"

詩人 何其芳

2002年10月,我從北京回到離開多年的家鄉雲陽,參加母校雲陽中學(簡稱"雲中")百年校慶。

雲陽東鄰奉節,西接萬州,屬於被媒體炒得十分火熱的三峽大移民中的一個縣城。

與雲陽老城隔江而望的張飛廟,攝影:阿爾伯托·阿馬德

《南方周末》的記者曾民寫有一篇《雲陽——千年繁華夢依稀》,對雲陽也細緻的描述,文中提到的雲陽文管所所長(俗稱張飛廟廟長)陳源林是我原先在雲陽縣電影公司工作時的同事,高中畢業之後,我沒考上大學,在雲陽放了6年電影。

我舊時工作的故陵電影院

從重慶開往雲陽的汽車已經快於輪船,我選擇了汽車踏上了回家的路。和我同行的有我高中時代的語文老師,現在已經是一家影視公司的老總艾小元先生和他的太太梁紅女士。

艾老師是文革後第一批77級大學生,帶著太太參加校慶,是有深意的,他是真心希望她能看看自己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這和那些浮光掠影作"告別三峽游"的人還是有天壤之別的。

雲陽老縣城 攝影:陶靈

到了車站,發現和我同行的有一位年過古稀的老太太,跟著她的還有幾名記者,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吉林電視台的紀錄片欄目《回家》的編導。

老太太是雲陽籍的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劉淑芳女士,既是我的同鄉,還是"雲中"的校友。

劉淑芳

劉淑芳是中國首屆金唱片獎獲得者,她50年代演唱的雲南民歌《小河淌水》、60年代演唱的印尼歌曲《寶貝》曾風靡一時,她還多次隨國家領導人周恩來總理出國訪問。

周恩來接見劉淑芳

經過6個小時車程,我們仨首先抵達了萬縣。到了萬縣,立刻換乘高中時候的同學彭紅艇的車。

老彭開著車,載著我、艾老師,梁紅馬不停蹄地趕往雲陽新城,因為顏安、余江海等老同學已經在我們之前就已出發了。

細心的老彭還沒忘記給我們帶上可口的萬州"程涼麵",我們在半路上歇氣的時候在山路邊加了餐。

雲陽新城在不到五年的時間裡拔地而起,規模和格局都超出了我的預期。新城合併了三個鎮,完全按照城市的規格來建設,據說2020的規劃人口要到達50萬。

雲陽新城

班長於川一一告訴我新的街道的名稱、新的社區的名稱。橫穿老縣城,半個小時用不了,現在要逛完新縣城,恐怕一天的時間也不夠。

上環,下環,濱江公園,我需要一本新城的地圖才能做到不迷路。

從回到重慶的第一天起,我就立即拋開了普通話,迫不及待地用家鄉話跟每個人交流。

鄉音縱使未改,熟悉的容顏都不見了。

儘管我內心始終不敢承認,可我站在新城街口的時候,我看到的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情形。

漂亮的新城跟我有任何關係嗎?它為什麼變得如此陌生。

雲陽新城

我和艾老師一樣,都是第一次踏上這裡的土地。對於我現在定居的北京來說,毫無例外我是一個異鄉人;而當我回到故鄉雲陽時,卻發現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異鄉人。

許鞍華在電影《客旅秋恨》里講述的感受,我在2002年的10月5日有了刻骨銘心的得體會。

雲陽新城一天一天矗立起來的那些日子,我是缺席且不在場的,相對那個在我記憶中的豐盈的雲陽老城——我的故鄉,新城縱使有眾多高樓大廈,可在我眼中一派荒涼與空曠。

我是不是已經離開得太久了?

雲陽新城 1448級「天梯」

我沒有去尋找同行者艾老師的表情,我相信他的心情跟我同樣複雜。

"雲中"的新校址與老校址完全不能比較,雖然佔地並不小,卻沒有了老校園茂密得讓你感覺會迷路的樹林。

校慶的高潮有兩個,一個是我們85屆高中畢業的入場,浩浩蕩蕩的,來的人數最多,贏得了不少的歡呼聲。

艾老師是85屆學生最念念不忘的人,他在雲陽教了大家3年語文就調回了重慶,當初他第一個在學校用普通話教學,還是一個排球好手,可以說在"雲中"開風氣之先。

我所在的雲中八五高二班畢業照,攝影日期是1985年4月26日

第二個高潮是劉淑芳的現場演唱,老太太的嗓音依然甜美,唱到高亢處仍然揮灑自如,絕對會讓崔健先生痛恨的那些假唱歌手自愧不如的。

劉淑芳闊別家鄉多年,唱到動情處,潸然淚下。

可此刻的新縣城,並非她的家鄉。

劉父是國民政府時期的雲陽縣長,少女時代的她就在家裡的陽台上對著萬里長江練歌。

歌唱之路,父親並不支持,可還是給她買了鋼琴,最後倔強的劉淑芳離開父親去往它鄉追求自己的音樂夢想,再回來時,這位雲陽的女兒已經是古稀之年。

1995年夏天,我從雲陽趕往《巫山雲雨》的拍攝現場,為自己上電影學院的事情去拜訪我的考官張獻民老師。在劇組,經過張獻民介紹,我結識了導演章明。

章明是巫山人,我是雲陽人。在巫山和雲陽之間,隔著被稱為"詩城"的奉節。在唐朝,它們都隸屬於夔州府。

上個世紀90年代長江上有了快艇,"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也變成了現實。

奉節白帝城 對面是夔門

巫山、奉節、雲陽是渝東地區在民風和生活習慣上最接近的三個縣城。比如,在重慶和成都都叫餛飩為"抄手",而在巫山、奉節、雲陽都稱其為"包面",且味道也不盡相同。

2002年,章明在北京的塔院發現了一家地道的渝東風味的餐館"食盅湯",在北京竟然吃到了家鄉的味道。隨後,我們便成了那裡的常客。

"食盅湯"的老闆以前是寫詩的,難怪王朔、楊煉、余傑、崔健、亞寧等一干文化人都會前去捧場。

巫山、奉節、雲陽三座縣城一律都建築在長江北岸的山上,也都有各自有代表性的人文景觀。巫山神女峰、奉節白帝城、雲陽張飛廟,凡是來三峽地區旅遊的人大都會"立此存照"。

長江三峽西起點-奉節白帝城

巫山神女峰

雲陽張飛廟

在古代,三峽更是孕育了數不勝數的瑰麗詩篇和詩人。古人云,自古文人皆入蜀。即使是難以上青天也無法阻擋他們來到這裡尋覓詩情的腳步。

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李商隱、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黃庭堅、陸遊等等,在三峽地區留下了成千上萬的詩篇。把這些詩篇用竹簡壘起來,絕對比三峽大壩還要壯觀。

一代詩聖杜甫在夔州寫下了467首詩,佔去他一生所寫全部詩歌的三分之一。`

龍脊石,位於雲陽老縣城臨小河口的長江中

龍脊石上有自北宋以來的各代石刻題記170餘處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熟悉的詩篇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登高》),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元稹·《離思》)。

而對於三峽人來說,更感親切的是由三峽民歌發展而來的竹枝詞。在白帝城,有今人建立的竹枝詞現代碑林。

竹枝詞源於古夔州,興盛於唐宋時期,是那個年代的流行歌曲。

古代夔州,民眾有賽歌的風俗,"重重巫峽連巴峽,一片渝歌接楚歌",是形容賽歌範圍廣大;"自從雪裡唱新曲,直到三春花盡時",是說賽歌的時間非常長。比青歌大賽的賽程還要長。

《三峽好人》里的夔門

要是劉淑芳老師生在大唐,她必定是一位賽歌高手。她有如此好的嗓子,必定與三峽這方水土和那江上的清風有關。

公元822年正月,劉禹錫到夔州作刺史,看見當地民眾吹笛擊鼓,聯歌竹枝,揚袂睢舞的賽歌場面,為之傾倒。

長時間下去,耳濡目染,劉禹錫已經說得一口正宗夔州話,遂以本地人口氣,作《竹枝詞》9首,其中最為人知的就是"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三峽舊照

可以想像,當年的長江水,並不象如今這樣受水土流失和污染之害,現在的長江已變成第二條黃河。

另幾首《竹枝詞》也很有趣。"兩岩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昭君坊中多婦伴,永安宮外踏青來。"

這首詞說的是春遊,而且可以想見當時的植被是很不錯的,山花開得煞是爛漫,還順便提到三峽是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的故里,她那些踏青的後輩,也應該是快樂而又美麗的吧。

瞿塘峽棧道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江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說的不是郊遊了,這裡說的是對感情的懷疑和踟躇。

"城西門前灧預堆,年年波浪不能推,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則發出了"人心不古"和人心變幻莫測的感慨。

瞿塘峽口

後世文人競相仿作竹枝詞,能達到劉刺史這樣高水平的還真不多見,可見劉禹錫還真是一位懂得傾聽百姓聲音,體恤民情的,有文化的官員。

而舉世矚目的三峽工程呢?徵得所有百姓的同意了嗎?

三峽大壩

參加完校慶第二天,我和艾老師迫不及待地要去往雲陽老城。

儘管事先已經被老同學打了預防針,老縣城即將被江水淹沒的建築都被夷為了平地,讓我們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可這仍然難以打消我們要回去看一看的念頭。

我並不知道,這一天,劉淑芳在親友的陪同下也早早地趕往了老雲陽。

遠遠地,看見漫長的漫長的白色石灰線在不斷向前延伸,我想,即使是再有魄力的行為藝術家也難以為之。

石灰線是"135米"水位線的標誌線,橫跨了整個縣城,並且一直延續到奉節,巫山,以及湖北境內的巴東和秭歸。

二期水位移民搬遷線

人類野蠻的力量真是不可低估的,135線下的建築已經蕩然無存了,我還從沒有看到過雲陽老城露出過如此觸目驚心的寬闊地帶。

《南方周末》的記者是這樣敘述的:"雲陽是一個主要由巷子構成的老城,從江邊開始,一直鋪展到半山腰,石級陡直,九曲迴腸。每一條小巷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每一條小巷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玉皇閣巷、鹽店巷、歲進士巷、小碼頭巷、江西巷、和平巷、石板溝街、文昌宮巷、城牆邊巷、天上宮巷、二賢祠巷、大梯子巷、打銅街、陝西街、天主堂巷、羅漢廟巷、福音堂巷、白衣庵巷、湖北館巷……每一個巷子都是一段雲陽的歷史。走在老長老長又曲折的石板路上,心裡會升起一股股暖意來;哪家人煮臘肉,幾條巷都香。"

雲陽 南門口

雲陽 大東門買菜的鞋匠

雲陽 大東門買菜的菜農

這一段文字我想應該是一個雲陽人告訴給記者的,這就是我的家鄉。

一座宏偉的水利工程讓這一切景象消失殆盡。

雲陽 南溪鎮 我出生的地方

雲陽 南溪大橋被爆破的瞬間

雲陽有一種鳥叫做杜鵑。

"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我昔游錦城,結廬錦水邊。有竹一頃余,喬木上青天。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杜甫·《杜鵑》)

雲陽在明洪武七年改為"雲陽縣",唐時,它叫"雲安縣"。杜詩中的"古帝"就是李商隱在《錦瑟》里寫的那個春心托杜鵑的"望帝"。

杜鵑鳥

雲陽的杜鵑,不是花而是鳥。和雲陽毗鄰的涪陵萬縣都沒有杜鵑,可見杜鵑對於雲陽之特別,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雲陽縣文化館辦的一張四開文學報,就叫《杜鵑》。其主編湛泉中是歌曲《三峽美》、《三峽情》的詞作者之一。

杜甫的《子規》,描繪了千年前雲陽的景象:"峽里雲安縣,江樓翼瓦齊。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

雲安古民居

葬身水底的雲安古鎮

我的父親,三峽學院中文系的老師程紀仁先生在《杜鵑聲聲動哀情》一文里詮釋了《子規》,詩的第二句寫的正是雲陽老縣城房屋的建築特點。由於老縣城座落在峽江兩旁,山勢高危,房屋倚山建築,故多江樓。

古雲陽八景之一就有"江樓得月",站在樓上即可邀得明月,別有一番險奇之美。

酈道元在《水經注》里則這樣描繪雲陽美景:"林木高茂,略盡冬春,猿鳴至清,山谷傳響,泠泠不絕。"

或許是子規終日啼哭的原因,雲陽人的詩意里似乎天生有憂鬱的成分。

明朝人曹學銓在《過雲安》里寫道:"也是山青水碧時,客懷何事動深悲。春秋三月無行跡,君未前來聽子規?"

客居雲陽的杜甫聽到子規聲聲,怎麼能開懷得起來呢?"客愁那聽此,故作傍人低。"(杜甫·《子規》)

子規叫的是"不如歸去",哪裡是我們要回去的地方?

江邊的廢墟上殘留著已經被砍去巍巍樹冠的黃桷樹根,等待著遠方的買主來將它們買走。它們的命運沒有張飛廟裡的那些古樹運氣好,張飛廟裡大約100多棵古樹都要移栽到新址,只是現在尚不知他們是否都能存活。

張飛廟門口的黃桷樹

回雲陽老城那天(10月7日),是張桓侯廟(雲陽人一律稱之為張飛廟)開門的最後一天。

雲陽的百姓在江邊為護佑他們千年的張飛--張王菩薩喬遷之前燒香磕頭,長江兩岸香火繚繞,一時間真不知道是在古代還是現代。

矗立千年的張飛廟不得不被搬遷

"寒輕市上山煙碧,日滿樓前江霧黃。"這是杜甫眼中的雲陽,那天,我又看到了同樣的景象。

下午,接待完最後一批客人後,張飛廟關上了大門。它將被拆分,每一塊磚每一塊瓦都會被編號登記。

2003年的7月1日,在上游30公里處的盤石鎮,"還原"的張飛廟將完璧歸趙,重新與遊客見面。

或許是雲陽人對張飛廟有著不一樣的情感,"還原"的張飛廟跟雲陽新縣城依然一江之隔。而張飛廟的標誌"江上風清"四個大字,還會繼續迎來送往無數走在旅途的人們。

可是此張飛廟已經不是彼張飛廟。

搬遷後的張飛廟 古意蕩然無存

我並不是回來為老雲陽唱輓歌的,我開始感覺自己的記憶在漸漸為時間所掏洗。

過輪渡的時候,我認出一個水手是我小學的同學。他已經不認得我,我也想不出他的名字來。

老城的街道亂糟遭的,人們在迅速的拋棄它。縱使它已有千年的歷史,縱使它曾經鹽商雲集,繁華一時。

消失中的雲陽老城

人民廣場上,江姐和她丈夫彭詠梧的塑像矗立在那裡,不知它們是否搬遷?

上世紀80年代 江姐與彭詠梧雕像揭幕儀式

彭詠梧是雲陽人,他也是在雲陽中學的校友。他「犧牲」後,人頭被掛在奉節的城門上,電影《烈火中永生》有詳盡的表現。

江姐與彭詠梧雕像也被搬到了新縣城

我曾經在雲陽老城生活了20餘年,這裡有很多屬於我自己的記憶。

小時侯,和哥哥到碼頭上看長江洪水使勁往上漲;深夜裡,要聽到張飛廟的鐘聲或者輪船的汽笛才能入睡。

雲陽老縣城

說句讓你可能不相信的話,有時候父親從外地出差回來,我母親會在陽台上對著輪船上喊他。

你知道那是怎樣的喜悅嗎?我感覺整個縣城的人都知道我父親出差回來了。

父親總會帶回來一些禮物。我相信,每個孩子都是需要禮物的。

後來,我從外地歸來,母親也這樣在陽台上喊過我,江和樓挨得實在是太近了,船上的人當然可以挺到岸上的人在喊他。

80年代在張飛廟內 觀濤亭前的全家福

我和父親母親哥哥妹妹

不知是因為三峽地區多雲多雨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生活在這個潮濕的盆地,幾乎每天我都會做著不一樣的關於出走的夢。

可是等我真正離開之後,才發現,從出生起,江上的清風就注入了我的血脈之中。

1936年,何其芳憑藉《畫夢錄》獲得《大公報》的散文類大獎,戲劇類的獎則給了曹禺。後來,何其芳的創作風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憂鬱的盆地少年成了熱情似火的革命文藝家。

青年何其芳才華橫溢

"我激動的歌聲你竟不聽,/ 你的腳竟不為我的顫抖暫停!/ 象靜穆的微風飄過這黃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驕傲的足音!/ 呵,你終於如預言中所說的無語而來,/ 無語而去了嗎,年輕的神?"

很可惜,後來我們再沒能看到和聽到他這樣的詩句。

文革當中,何其芳更是徹底地封了筆。

1977年何先生去世前不久,寫出了這樣兩句詩"錦瑟塵封三十年,幾回想來總凄然。"

彷彿若有所失,彷彿若有所悟。

後來,詩人邵薇離開了萬縣,離開了《紅岩》,去了美國。這個消息是艾老師告訴我的。

後來,章明重新回到巫山,拍攝了他的第二部電影《秘語拾柒小時》。

長江邊風化千年的石林,空蕪的江面,幽深的溶洞,一群不期而至的都市男女,讓人想起義大利影片《奇遇》。

在一種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觀念看來,人類社會是無限向前發展的,《秘語拾柒小時》恰恰是對這樣的"未來世界"的一種質疑。

2002年底,我在吉林衛視看到了劉淑芳回家(雲陽)的紀錄片。

影片中有一段,看了讓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在古老的張飛廟裡的峭壁上,劉淑芳找到了一塊崖刻,是今人鑿上去的。抗日戰爭期間,大批江蘇難民湧入重慶。戰爭結束後,劉父資助滯留在雲陽的難民返鄉。

幾十年後,當年得到恩惠的那些人都已是耄耋老者,他們來到張飛廟為劉父立了這樣一塊碑,以示感激。不知道這塊崖刻是否遷移到新張飛廟。

劉淑芳的臉貼在山石上,她的呢喃如同杜鵑的嘆息。她輕聲對父親說,我對你並不了解,你做了那麼多善事也從未向我提起過。她還問父親的在天之靈是否能原諒她當初的不聽話。

我真的聽不下去了。。。。。。

90高齡的雲籍歌唱家劉淑芳晚年移居揚州,首屆金唱片獎的獲得者

2003年6月1日起,江水將淹沒雲陽老城的一半,二期水位線抵達135米,三期則是175米。

永遠消失的雲陽老縣城

"雲中"是老雲陽倖存的江水不會完全淹沒的地方,整個校區被綠樹環抱。學校搬遷到新縣城之後,留下了老的校園。

有著百年歷史的學校人去樓空,我們上課的教室還在,木結構的房子。

一大幫同學和艾老師在樓前留影,記憶開始含混的同學竟然將年輕的師母誤認為是當年的同學。

彭紅艇沒有忘記用DV拍攝下師生在18年分別後的相聚。

我真想到已經被鎖住的木樓梯上去蹦兩下,我還記得,冬天的盆地,天氣冷得不得了,1982-1985上高中的那三年,我們一幫15、6歲的孩子就在教室的過道里用青春身體衝撞著彼此的身體獲取溫暖。

前排正中是高中時代的我,其餘都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後排右一是我高中的語文老師艾小元。

沿著"雲中"的百級大台階拾級而上,可以看見東流而去的湯湯長江。

雲陽老城正在飛速地消失,爆破的被爆破,拆除的被拆除,同時,它也在不斷掏空我的記憶。

三峽古城,屈原故里秭歸爆破的場面,雲陽也沒能逃脫這樣的命運

當記憶只剩下一個空殼的時候,我相信,那便是某種意義上的終結吧。

"月出江頭半掩門,待郎不至又黃昏。夜深忽聽巴渝曲,起剔挑燈酒尚溫。「

明代詩人王叔承也是一個寫竹枝詞的高手,當桑田開始變滄海,當歸去已然歸不去,他也只能"送君萬水千山去,獨自聽猿到五更"了。

原來,過客也是有鄉愁的。

附記:

2003年3月底,三峽大壩正式蓄水之前,我再度回到雲陽,回到我工作過的單位故陵電影院。在電影院的售票窗口,我看到了1986年我用美術排筆在上邊寫的三個字"售票處",顏色已經褪盡,字跡依稀。我的頭皮漸漸開始發麻。

我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雲陽縣電影發行放映公司所屬的人民大會堂影院。

原文刊載於《書城》2003年第7期 原創之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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