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次第開放
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自序這本書是我十年以來日記的一部分,記錄了自己成長過程中一顆心的歷練。最初寫這些字,是給自己看的,有些寫給了我所逗留的網站。那些網站里沒有熟識我的人,讓我覺得自己可以像個隱身人一樣,把自己在生活中不敢說的、羞於表達的心聲袒露出來。對愛的人緘默,對陌生人說心事。文字是我精神成長唯一的出口,那是在獨自探詢生命真相時無法壓抑的大聲呼喊,也是不想苟且流俗的決絕姿態。回頭看自己的這些足跡,有些令我驚訝,有些令我羞愧,那在暗夜裡的喃喃自語,在泥濘里的孤單身影,和不能平靜、無處安頓的心靈,都讓我一再地為自己捏一把汗。但這的確是自己走過的路,有過的感受,因為不願意諱言,不願意粉飾,所以自覺還是有值得珍惜之處。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幸與佛法結緣。最初,是因為考學挫折,想躲到紅塵以外的山林里療傷。在如是避風港里,我依舊難捨闖蕩江湖的舊夢。後來,自己也果真離開了山林,實現了一些願望。但人生的關口接踵而至,我在應接不暇的時候,終於明白,如果在山林與江湖之間不停奔走,此生將沒有盡頭。彷徨間,我突然對當年那個避風港產生了巨大的好奇,覺得其中蘊藏著無盡的寶藏,那裡有對治煩惱的苦口良藥,更有修正愚痴的般若智慧。這十年來,我獨自走了很多路,到每一個地方,都會去寺廟。那兒,彷彿能滌盪浪子心懷,能讓狂心暫歇。我受益良多,不敢專享,也把它化作了文字。我絕不願給他人一個佈道者的印象,不僅是因為沒有資格,更是覺得沒有必要。人只有在心靈敞開的時候才能聽見別人的聲音,我深知這一點,所以,信仰的事情,不願自作多情地啰唆。在這些文字的抒寫中,我唯一的心愿是提供來自我個人體驗的成長藍本。也許這其中仍然會有思想的盲區和誤區,但它是真實的。檢點足跡,是為了給心靈留一個參照,是勉勵,也是警醒。有時候我想,人這輩子一直在學習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走路。順順噹噹走完的路很少,大多數人還是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學著,走著,摔倒了再起身。有互相攙扶著走的,也有踽踽獨行的。有的人會一往直前,有的人會拐彎或調頭,有的甚至會原地踏步,蹉跎歲月。這都沒有關係,只要忠實於自己的心,我們一定會慢慢走得穩妥,走得漂亮。那中間的千迴百轉,都是我們學習過程中必須付出的代價,毋庸著急,更不要苛責自己。要知道,蓮花的開放,都是經歷了風霜雨電的洗禮,淤泥河塘的鍛造,才次第綻露笑顏的啊,又有哪一朵,會是拔苗助長、偷工減料地驀然開放的呢?好好地生活,做敦厚純良的赤子,不廝混這難得的人生,便一定會親眼見證暗香盈盈的蓮花次第開放的。是為序。並以此書獻給我的父母,獻給我的同修。感恩你們的愛,讓我成長。2006年3月12日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七月流火七月流火,出自《詩經?國風?豳風?七月》,指夏曆七月(相當於陽曆八月),火星下降,表示暑氣已退,寒氣將來。此處作者取直觀意,表達心靈迷茫時的焦躁情緒。很長時間以來,我追問著自己活著的意義。如你所料,我找不到答案。在追問之後,是茫然的;在刻苦之餘,是怠惰的。我一邊掙扎在自己的痛苦之中,一邊又欣欣然地玩味著這痛苦。即便是我於你掌上輕靈飛舞的那一刻,依然背著我與生俱來的重重的殼。更多的時候,我強打精神過活。目的是假的。過程更是假的。懵懂時可以打起精神,鼓起勇氣;洞然之後也能出神入化,不受現象所惑。惟獨這騎牆之間,這中庸之道。我拒斥著凡人生活,卻沉浸於你曾經的愛憐;我任憑這心在胸中奔躍,卻無法將它安放;我盼望著你的引導,可發現你也在暗夜中踽踽獨行。我本不該這樣期望。那不可靠。看到那篇著名的《大佛的避雷針》,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問父親,大佛的頭上為什麼也會有根避雷針呢?如同蘇東坡問佛印,為什麼觀音菩薩的手腕上也戴著佛手串?他自己不就是佛嗎,難道還要求佛?佛印一句話化解所有的妄想:求佛不如求己啊。七月流火。鋪天蓋地的熱。徹夜的清談迎來不堪卒視面目腫脹的白晝。白晝太長,把我心裡的清涼榨乾,讓我無比盼望夜的來臨,靜的來臨,冷的來臨。當一切都來臨的時刻,我便深知:沒有捷徑,沒有可以依賴的人和引導師,沒有可以偷工減料、投機取巧的方法論。在探尋真相的路程中,註定了要誠實、慎獨、一如既往地果敢。七月流火。每個人都在趕路。那咸濕的汗,那苦悶的心,那孤獨的身影,那沒有終點的勞頓。我像個海邊的蝸牛,背著重重的殼,慢慢地走路。是因為殼重嗎?還是路太長?是什麼讓我看不到彼岸?找個人相攜終老一生,不是不知道千里搭涼棚,終有一別離,是為了在赴死的途中,有個對手解悶兒。沒有人例外。各自的孤單讓我和你團結,若不能彼此救贖,那便共同面對。我對愛情的理解對嗎?1999年看《泰坦尼克號》,因為一直拒絕隨大流去給大片增加票房,所以是時隔很久,才在朋友家裡看到的碟片。片子演到大船將傾,那相愛的人兒緊握著欄杆,看身邊的生命如同煙花,紛紛墜落。我的朋友突然說,你看到了嗎,愛情就在這時候有點作用。面對死亡,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能被嚇倒,因為愛如同滂沱雨中的一點篝火,微弱之光便足以令人安慰。每個相愛的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有的先行謝幕,有的繼續生存。但不能因為陰陽兩相隔,人鬼情未了,便去抱怨自己明白得太晚——原來不能相守才是真相啊。愛是真相,死,也是真相。二者並不矛盾。矛盾的是我那不自覺的心。彷彿因為有死,就必須有伴;因為有覺悟之路,就必須有同修。多麼自私而又偷懶的想法啊。愛情是一個途徑,有的人在這裡面睡大覺,有的人通過它證道。不正的不是路,永遠是你的心。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唯苦近佛苦是一種葯,對症下藥才能治病。安苦要有信心、有耐心,否則,縱嘗遍千般萬苦,葯還是葯,病還是病。梅表姐(艷芳)低吟淺唱,《看著寂寞長大》,誰不是呢?!食人間煙火的凡人夫婦不是,但有許多生來身負使命者必須看寂寞相生相隨,不是想不想、願意不願意的問題,是你的靈魂被打上了覺知的烙印。很小的時候,看到自稱是「醜小鴨」的朦朧派女詩人傅天琳發表的札記,講她當知青時三次悄悄的單戀,講那與暗戀的男孩子頭髮相觸時心神搖曳的感覺。後來,她驀然嫁了。知青們20年後聚首,大家都各有家室。有她當年喜歡的人仗著酒意紅著眼圈對她說:傅天琳,你那時太高傲了,其實我們很多人都喜歡過你,就是不敢追你。傅天琳微笑的臉,慟哭的心,為她的20年,從少女到中年,沒有愛情。還有《四月裂帛》的書寫者簡媜,為了靈魂的迦南地,與擺渡去另一彼岸的父兄永訣。如父,如兄,絕然早逝的愛情泡影。於是這個我深愛著的女子,高傲地說人生不能遭遇知己,莫如絕版裂帛。每個人的選擇,皆有命向。不是他們不想愛,不想與彼相濡以沫,也不是不想漁樵問答,為汝煮飯洗衣,不是啊,是他們在今生的遊走中,找不到對手。如鄧麗君,唱了一輩子情歌,而唯獨自己沒有愛情;如梅表姐,穿著婚紗,也只能嫁給舞台。一個人的成長,總是在盼望和等候中慢慢來臨。那漫長孤寂的青春,帶給我們的是殘酷的踽踽獨行。不是不勇敢,不是我們不願意去追尋,是因為如果不能使自己進步,有勢均力敵的對手過招,那麼,要那些川流不息的愛情有什麼用!「寂寞時候愛上的人,愛過以後更寂寞」,所以只有不抱怨,承認,安守,而後覺。唯苦近佛,這是我的法門。寫下這樣的文字後,我的同修朋友青茹告訴我:「苦是一種葯,對症下藥才能治病。安苦要有信心、有耐心,否則,縱嘗遍千般萬苦,葯還是葯,病還是病。執著苦難不對,那是苦執。我和你是懷著同樣的苦難來這個世上的,有幸聆聽法音,找到了最好的醫生,葯已配好,只需要老老實實、持之以恆地吃。對人對事仔細分別是好事,但不要因此成為一個評論者或正義的鑒定人,我們沒有資格。是非放下,無是無非即城府,貪苦貪悟,欲速則不達。」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手刃我執我執,妄執人有一實在的我體,凡人眾生皆自愛,有時因愛而執著,被這執著所纏縛而苦惱不堪佛說,破我執。我卻在這一點上有一個死結。常常自憐這副肉身,說她多好,多飽滿,多純潔,多真心真意啊!為什麼不可以有觀音和韋陀、大勢至與大迦葉的心心相印?!可是,我要的是心心相印,卻不是永結無情游。儘管我是那麼地不願意承認,但我唯一欺騙不了的,是我的內心。我執是那樣地深重,讓我在偶遇印心的剎那痛哭。那眼淚,滴滴晶瑩,躍動著我的歡欣。可是,我知道,我不是因為你深知我、深愛我而感動莫名,而是為自己的回聲倒影有人傾聽、有人顧憐,覺得沒有被辜負而得到安慰。我愛你們,更愛自己。我愛的是愛我的你們。為什麼你要這樣地為自己擔心?對自我的執著,從一月到現在的札記,篇篇如此。所以在暗夜裡,輾轉反側,明明昧昧。我執如同洪水猛獸,它來時,我的內心在大聲地喊,我要,我要!即使毀滅,即使要做生活的輸家。它走時,我便又醒來,像一個從來沒有被父母養育過的孤兒,在夜的盡頭獨自流浪,茫然不知未來方向。如此往複,時時刻刻,歲歲年年,生生世世,永不間斷。今夜,你在這一刻的因緣懷抱中被蠱惑,用短暫的幸福裝點你異樣的美麗,然後看慧命點點流失。蘭若,你必須調頭啊!這是誰在對我軟語呢噥?佛菩薩她告訴我,修鍊不在一時一段,而在分秒瞬間。每一刻都有人在偷窺著你的靈魂世界,給你記著缺席的考勤——嗚嗚,今天你的靈魂又去了哪裡?你是逃兵嗎?是嗎?撿拾靈魂回席的,非佛,非法,非師父,是自性覺悟,通體透明的覺悟。痛徹心肺的割與舍,是對我執的毫不留情的手刃。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生別離相愛是執著,執著是苦,所以死別前要破執著。死別時,那些曾經的愛亦無助;可相愛時,人們都以為彼此會生死相守,故說「相愛是執著,執著是苦,所以死別前要破執著」。所以有了生別離。生別離非不愛,是愛到極致,之後決然而去,如同寶玉,愛極了眾人,終盡棄之。人們不去注意距離,害怕面對它,可是它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創痛中。生死是最能喚起人們這種疼痛的事,那是一份最無情的挽留。死能升華一個生者,他因為消亡,變得可以讓人追隨,變得崇高;並且,死能讓渾噩、忙碌的人有一個停頓的時刻,痛省或悲傷。死有個別名,喚作大限。如同一筒罐頭,上面雖印著保鮮期,可過了這個期限,原本甘之若飴的美味也會變得腐敗不堪。僅僅是這個界限,使美味變得彌足珍貴。所以,要注意到這個期限,這個距離,是為了透過死而珍惜生。印光大師的居室當中,數十年掛著一幅字,便是「死」字,參悟好這個著黑衣的傢伙,明亮的生活才會來臨。而所謂趨樂避苦的人生態度,只是不願意鍛煉腦筋和心志的託詞罷了。最最堅強的,往往也是最最柔軟的。喜歡舒婷的一句話,「往事就像那隻應聲的蛐蛐,總在角落裡低低地嗚咽」。人們在酒肉聲色中奔勞,有誰去拾昨日的朝花?而表面的堅強也顯得那樣脆弱不堪。無論怎樣,人都是有往事的吧,那些亮麗過的成了漂泊者珍視的標本,而黯淡過的創痛,因為複述得到救贖。寫過去了的事,那是我們知道並且需要理解的劫難,參悟過去是為觀照來生,那是絕望的美麗,是碰觸和撫摸身體里最柔軟處的深刻慾望。美好的事物終將流逝,有時甚至因為其美好而不為世所容,終歸毀滅。那麼,一種挽留和追憶的心態就變得格外珍貴。女孩不知道那些曾在身邊的人和事是美好的,他們悄悄從她身邊溜走。但女孩何其善感,她固執地記憶,把他們平靜地羅列,成為「昨日當我年輕時」的見證。而被人碰觸之際,每每心痛快慰,以致落淚。時間會告慰她所有的堅持都是有價值的,就如同高傲的東西不需要一時的接受,只需要漸漸的認識。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止息的優婆夷止息:止息一切妄念,從而起觀察一切真理的心。優婆夷:指在家修行的女居士,也稱清凈女,親近奉事三寶,受持五戒。拒絕了今日的狂歡。昨夜繁華落盡,卻是在旁觀別人的繁華。每個人都在情天慾海里翻浪,生生不息。我能感覺到佛在這個瞬間又來到我的身邊,他對錶面美麗、內心恐慌的我說,你在忙些什麼呢?你是在尋找快樂,躲避孤單嗎?日日是好日啊,我的優婆夷,你要止息,觀察你的靈魂,看她真正要的是什麼。安安對我說,蘭若,你不能這樣下去了,你得重新開始,你得讓他安心,讓他覺得你們之間毫無瓜葛。是,我在隨波逐流的生活中遭遇,我遇到了懷玉。但致命的是,他的聲音、身影、口氣和他的寂寞、矜持,無一不像1992年的你。我在昨夜的燈火中觀察他,一如當年在內心千萬次地描摹你。我的心註定是為遭遇你而千錘百鍊,參悟情緣的。但是,我一邊鼓勵著自己,一邊仍要問你:我的心註定是為遭遇你而千錘百鍊,參悟情緣的嗎?有些知己不需要相守,他們生生世世相遇,只是為了分離。如果,你仍有疑慮,我便把這最後的一點點對你的想念也放下,然後永訣。隨遇而安。聽上去簡單,卻幾乎沒有人能做到。不安的理由千種百種,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執著。執著必因希冀,希冀落空必痛苦。循環往複,不得安寧。可為什麼人們仍樂此不疲?每一個人都是被自己的業上了西西弗斯的魔咒,夜以繼日徒勞地推著石頭。我為什麼還在推著石頭?我在世間輾轉,時而糊塗,時而明白。這大千世界讓我有了逃避修行的聲色場所,有了擲杯前最後飲下的美(毒)酒。我深深地知道,卻仍無力遁形收心。我不是明亮師兄,不能勵志發心,成就如來家業;我是渴望悟道卻又猶疑的蝴蝶,在自己的蛹中獨自起舞。我只能在現世,在此刻,在機緣沒有顯露的前夕,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等待轉機,是我最好的磨礪。如此,我這優婆夷,才能止息和安心。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我在命運的暗夜裡睜著眼睛命運是暗夜裡嗚咽的蛐蛐,在你不經意的時候輕吟淺唱。我在命運的暗夜裡睜著眼睛。這夜,深深的寂靜,悄悄地流逝。我沉浸其中,感受著它對我的敲打和提醒。更多的時候,我在忙中丟了我的心,在應接不暇的生活中看著大把大把的時間和青春倏忽而過,不留蹤影。我笑著,過著。但終有此夜,我睜著眼睛,停頓。以前,我總以為,爬過這座山,就可以歇個腳,搭起涼棚,欣賞無限風光在險峰。但每一次,我都錯了。上了山,會發現還有更好的風景。我繞了很多的圈子,最終還是要和命運打個正著,交鋒。命運是暗夜裡嗚咽的蛐蛐,在你不經意的時候輕吟淺唱。你可以半晌貪歡,但它終究會在某個時分,蓄謀已久地登堂入室,迫你投降,令你潰不成軍。「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光明。是明天的清晨?還是那有露水有塵埃的光影?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若蒺若藜——與誰說孤獨蒺藜:草本植物,小葉橢圓形,開黃色小花,果皮有尖刺,可入葯。卻因外表孤寒,容易傷人,令人畏懼。孤獨是一劑良藥,苦口,寒心,欲死而不能夠;孤獨是你淚眼問花花不語的靜默;孤獨是你高貴地站在佛前,恍恍惚惚又過了一生一世的蠱惑。不是所有的花都會開,會結果。更多的時候,花開了,然後,花謝了。所以,花兒的綻放和凋落,無不是孤獨的。無可奈何的不是賞花的人,是花兒脫離枝椏時刻骨銘心的疼痛。花知,你不知,呵呵。在上海玉佛古寺,我看見觀音堂的旁邊,立著像墓碑一樣的牆,那上面釘滿了思念和淚水。那些已經長眠了的魂靈被他們的未亡人以善良的願望寫下名字,貼上照片,以快樂或嚴肅的容顏希望擠上去往極樂的單行列車。仰目望去,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有這麼多已經死去的人啊!有這麼多的人希望快樂!!我回身望向活著的人群,他們不同身份,不同角色,在這求神拜佛的殿堂裡面,或肅穆,或神往,或淚落如雨,或磕頭如搗蒜,求佛能滿足他們的慾望。活著的人們和死去的魂靈在這堵牆之間被無情地阻隔,每個人在他們的生死場中孤獨地來去,悲傷地祈求。那個純潔的少年指天發誓:把我拿去吧,請你盡情地享用,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快樂而準備的。啊,是啊是啊,可為什麼你今日變成了陌生的蕭郎?你顧全大局地說,相遇就有價值,請不要哭泣。這讓我想起了革命,革命黨人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你仍須努力啊!!他們還說,死了我一個,還有後來人么!!革命讓人想到悲壯的意義和意義消解,讓人感受到犧牲的痛和犧牲的孤絕。有時候我也問,這蒼白的文字怎能替代鮮紅的情感?但沒有辦法,如你我所知,蒼白是孤獨的終生伴侶,鮮紅是溫暖的海市蜃樓。列車不停地向前行,你的心才是我停靠的無名小站。可是你無心,所以我不能停留。生活為什麼給你放縱的借口,為什麼給我辛苦的理由?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們在迷茫的行走中,品嘗鮮紅的溫暖,重歸蒼白的孤獨么??誰能告訴我安心的秘訣,告訴我苦盡甘來能持續多久,告訴我父母死後還有誰來關心你的苦痛,告訴我覺悟之前應做什麼準備,以及覺悟之後還有什麼可以作為?第一輯 時間是恆河的沙時間是恆河的沙時間如同恆河的沙,不可數,不可知,無法捉摸,必須等待。師父,很多時候,想給你們寫信。那回在機場偶遇如師父,師父給了很秘密的電話。每到夜深了的時候,真是想給你們打啊。我有很多的問題,不是簡單的相守和遊戲,不是斤斤計較和愛恨糾纏,不是被盲視和擦肩而過。我為復命而來,可我渴望得到你們的溫暖加持。我知道,我必是你們的一員,因為真正的敦厚純良和不被損傷。那麼,是什麼原因讓我遭遇和旁觀?是什麼讓赤子淚水盈睫?是簡單的得到和錯失嗎?是什麼讓我抽離自己的魂靈,過著清苦無知的生活,並且在這種生活中繼續開始精神流浪?在接近真相的日子裡,我沒有經歷,沒有同修,沒有靈魂的引導師。父母永不在,我孤獨地面對著不可觸摸的將來。我想問的是時間的事。時間不可改變的是什麼?時間讓我們奔騰的心了解了什麼?當華年匆匆地逝去,如果所有的人都變老,只有我還是一個頑童,那麼,上天要我生而為人,必有其深意,那又是什麼?有時候,我相信孤獨是我的業力,它與上世俱來,它是另一種對靈魂的拷問;但更多的時候,我知道孤獨是我奔向涅槃的必由之路,我別無選擇,因為我像個被打上了記號的人,在面目模糊的命運當中永不能怠惰和逃避。可,師父,那時是何時?時間如同恆河的沙,不可數,不可知,無法捉摸,必須等待。我在時間裡感受不到時間,握著沙子無從數起,知道彼岸卻不會泅渡。那善言機巧、予人方便的覺者啊,可否教我一個方法,給我一把船槳?不是絕望,是希望堅守的意義昭然若揭。不落言詮,是為大自由。寫完這些話,我沒有問題了。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遙望來時路(1)多年以後,我含著淚光遙望我的疾患,彷彿看到那個天佑的赤子,她在懵懂惶恐的少年時代經歷的無邊苦海,如今已變作了殷殷福田。我的病,就是我的葯。它來,懷著大慈悲而來,讓我不再耽擱表面營生,而願深究內視。說起自己學佛的經歷,覺得很難下筆,因為劫難和頭緒都很多,又怕有形文字糾纏在世事之中,貽誤他人,所以一直遲疑,不能落筆。佛子在線(一個佛教網站)的斑竹再三邀約,我深知其苦心,是希望我自己曾經的挫折、輾轉和感悟,能對大家有個參照。或許,在我摔過跟頭的那個凹凸不平的地方放塊石板,別人路過時,就已成坦途。如果真能如此,我願意奉獻自己的些微體會,與大家共勉和分享。一、病來如山倒我現在與佛法的親近,若要溯源,應該從疾病說起。我生在一個多病多難之家。父親和母親都是遺腹子,他們生下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據說,爺爺是個茶商,多年來在山西和內蒙古之間奔忙,26歲因為肺病客死異鄉。奶奶守寡到38歲,得了咽喉癌,不能吞咽,生生餓死。這期間她的女兒,也就是我唯一的姑姑,因為難產而亡。所以,我的父親在16歲的時候,成了孤兒。母親尚在姥姥腹中的時候,姥爺被抓了壯丁,23歲戰死沙場。姥姥是家裡我見過的唯一老人,她21歲守寡,70歲去世,這其中49年間,她行善茹素,唯一的心愿是求個好死。小的時候,常聽她說,人活70古來稀,我只求活到70歲,跌倒就死,不拖累你們一個人。1983年,老人70周歲,無疾而終,在睡夢中與我們永別。我5歲的時候,妹妹2歲。妹妹和我的性格非常不同,我活潑好動,是個混世魔王;她文靜溫和,像媽媽。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媽媽愛她尤甚。父母是從事核工業研究工作的,每逢反應堆開堆,他們都不能回家。我在那時,已經會做簡單的飯食,懂得照顧妹妹。然而就是在那一年,妹妹因為誤診,患胸膜炎夭折。去的那一天,是父親的生日。我成了家裡的獨生女兒,卻開始了與疾病的周旋。本身的體弱不足一提,真正給我整個生命帶來深重影響的,是12歲那年的一場大病。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0月2日,國慶節的第二天,也是父親的舊曆生日。父親自妹妹死後從不過生日,只有那一次,他因出差歸來,與家人久別重逢,母親說包頓餃子慶祝慶祝。於是,父親一早起來,便開始洗床單洗衣服,又和好了肉餡,準備中午吃餃子。我在快開飯前,去了一個同學那裡對作業的答案。還記得當時問了同學一句,你們家怎麼還沒吃飯,她告訴我因為媽媽住院了。我心中一凜。到現在我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似乎受了某種暗示一般。回家的路上,我無知無覺地走著。進了家門,看見父母正系著圍裙在包餃子,我向他們伸出手,眼前卻黑了下去。從我們家到職工醫院,路很遠,父親背著我,心急如焚地趕路。當時我神志清醒,卻沒有絲毫力氣。至今我還記得起父親疲累的喘息和我心疼抱愧的心情。到了醫院,只有值班大夫在,她們似乎都被我嚇著了。我被推進搶救室,接著來了一個醫生,她姓葉,是當時唯一鎮定自若的人。她說,我這是虛脫了。之後便開始上氧氣。我漸漸睡了過去。等我醒來,看見父母很可憐地坐在我床邊,他們是那樣地卑微無助。兩個人都強打了精神,看著我,有眼淚不敢流。接著,我的病情開始反覆。我告訴他們,我感覺像有筷子頂在胃中,能呼卻無法吸,氣不夠用。我不斷地換著姿勢,或躺卧或坐起,一刻不能停歇。我的至親父母卻一點忙都幫不上。從那一天起,我忽而被診斷為心臟病,忽而又說我貧血,也有的說是青春期綜合征。不管說是什麼病,一連七天都在用同一種葯。父親害怕了,害怕剩下的這個孩子再次被單位的醫院耽誤,於是星夜兼程,帶著我從基地趕往成都。入住四川省人民醫院後的那段經歷,更令我終生難忘。在我住的那個病房裡,有兩個孩子是白血病。看到他們沉重的病情,父母都很害怕。我們這個人丁稀少的家庭已再也不堪生死的考驗了。父母在到成都的第一天,就上街給我買了很多的東西。母親生性節儉,很少給我添置新衣。那天,他們來探視我,除了新衣新鞋,媽媽甚至給我買了一根鍍金的項鏈!我當時想,也許,我是要死了吧,竟需要這些物質的安慰了嗎?我的病,一直確診不了,不斷的血檢尿檢已然無效,大夫說只有骨穿了。骨穿,是通過穿刺骨髓並提取骨髓來化驗的一種方法。那天,四個川醫大的實習生摁住我,一個女實習生實施穿刺。我大哭不止,哭聲穿越了整個住院部大樓,一直傳到一樓的鍋爐房。母親因為無法面對,躲在那裡打水,結果被開水燙傷了手臂。我同屋的小病友紛紛來到我的床前,他們以久病之身,鼓勵我的意志。深夜來臨,我在自己的病中輾轉反側,不能安眠。我甚至不敢想到呼吸,因為一想到它,就怕它因我的注意而變得急促,急促到窒息。但我又無法不注意它,於是經常摁響急救鈴,值班的大夫護士因為我的恐懼不知道白跑了多少趟。後來,我不敢麻煩他們,開始自己面對不能放棄的執著——呼吸。我對自己說,再沒有人可以幫你啦!爸爸媽媽夜裡不能陪床,醫生護士不能總是被我虛驚打擾,只有靠自己。最害怕的時候,只有自己面對。也許是因為累了,我終於昏昏睡去。之後,我開始不停地上廁所,一緊張就想去。不幸的是,我總是感到緊張,於是總得去。我不敢把自己的害怕告訴別人,只有獨自擔當。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遙望來時路(2)接著,我的病友死了。媽媽告訴我那兩個孩子是先天的造血功能障礙,沒辦法的。我久久地沉默著。我們家鮮有老人,少有眷顧。塵世間的金錢、權力、地位和榮譽都不屬於我們的生活範疇。我是個笨孩子,沒有什麼特殊的本領,學東西很慢。自行車學了將近三年才會騎。學習也不好,出類拔萃跟我長期形同陌路。病痛、羸弱和死亡,在我幼年時代就如此深重地影響著我,讓我不再是個貪戀遊戲的孩子,不能在學校、玩伴中過正常的童年。 我自己有病,有一些病痛的秘密,不能言說,無法解決。很多時候,我只是在醫院住著,不吃藥,不打針,不去上學。只是住著。看著自己的病,看著他人的生死離別。我的病在沒有確診的情況下自行痊癒。從醫院回到學校以後,我整個人發生了巨變。蠅頭快活已經不再能夠讓我動心停留。疾病,如山一般的疾病;還有恐懼,孤獨面對的恐懼;別離,別離之後的去向……這些,都成為我生命的懸疑,等待揭密,等待愚痴的心靈被開啟。1985年,我們舉家北遷,回到家鄉太原。我曾經又犯過一次病,與當年患病時的感覺一模一樣。一個中醫來看我,一針扎在胃上之後,說這是胃漲,進了涼氣的緣故。從此,病不再犯。多年以後,我含著淚光遙望我曾經的疾患,彷彿看到那個天佑的赤子,她在懵懂惶恐的少年時代經歷的無邊苦海,如今已變作了殷殷福田。我的病,就是我的葯。它來,懷著大慈悲而來,讓我不再耽擱表面營生,而願深究內視。這真真應了那句老話:磨難,就是財富。佛祖不是也說嗎,煩惱即菩提啊! 二、學海苦作舟 告別身體的困頓之後,我很快迎來了高中時代。在高中,我開始表現出嚴重的偏科:數理化一竅不通,對語文外語卻情有獨鍾。那個時候,我開始不斷地發表文章,成為學校駐《太原日報》的小記者。如果說偏科給我帶來了什麼好處,我想唯一的就是,在理科成績落入谷底的時候,文科恢復了我做人的尊嚴。接下來的文理分科,我出乎所有人意料,報了理科。客觀上的原因當然也有:父母是理科出身,希望我能學理。但這並非我學理的真正緣由,因為在那個時期,大家公認的一個事實是:只有笨人才學文。這個約定俗成的觀念一直困擾著我。我雖然因文科拔尖得到過榮譽,但畢竟不願做笨人中的老大,寧可混跡於聰明人云集的理科隊伍,哪怕是當個末將殘兵,亦不至於腦門上貼了「笨人」的標籤,任人譏諷。我就是這樣,打腫臉充了胖子,為了一點虛榮,成了理科班拖後腿的人物。第一年高考,我的數理化加在一起才100分,語文則是當年的一類示範卷。成績下來之後,我嚎啕大哭。父母都以為我是因為落榜而傷心,其實,我是為自己的華而不實感到痛悔。為什麼我不能正視自己,要為別人的評頭論足付出這樣的代價?如今,別人都紛紛告別中學,進入新環境;而我,卻要因為一時的虛榮一再耽擱。眼淚擦乾以後,我告訴父母,我要復讀,準備學文。在復讀期間,我遇到了一個改變我命運的女孩子。她是我的同桌,她哥哥在中央戲劇學院讀舞台美術系,於是我有緣聽說類似的藝術院校都有文學系,因為不要數學分,所以文化課只看所有文科科目的成績。我聽了以後,甚為心動。這樣看來,我就只需要專心複習文科,而不必面對數學了!興奮之餘,懷揣著投機取巧、僥倖和撞大運的心態,我說服了媽媽,於陽春三月,北上考學。來到北京,才知道世界之大,非我想像。我和母親認為的冷門,卻匯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們。他們有的詩文精彩,有的博聞強記,有的是脫口秀,有的是揮筆就!為什麼到處都是滿腔熱血的文學青年啊,我悲哀地想。只得硬著頭皮上了考場。三天之後,我收到了複試通知。又過三天,我進入口試。離開北京回去後,我在惴惴不安中迎來了文考通知單。這就意味著我竟然通過了中戲的專業課考試,只要文化課的分夠線,我就能上大學了。我因此心潮澎湃,不能靜心,父母受我感染,亦覺勝利在望,故遍告親友。一時間,眾親友都覺得我志在必得,已是京城腳下一驕子了。黑色七月。酷暑。第二次高考。成績出來後,歷史竟然不及格,語文依然是一類卷,但總分距離中戲的文化課錄取線差8分。又因為複習的時候放棄了數學,所以,我的全部總分加起來只能上個大專。山西大學外語系有個大專班錄取了我。但是此時的我,認定自己應該搞藝術,因而不顧父母的堅決反對,退了學,準備再次復讀。媽媽對此簡直想不通,說你非要碰得頭破血流才回頭嗎?我低著頭咬著牙,說,是。這一年,因為少了父母的支持,過得非常艱難。我經常聽到「雞蛋碰石頭,必定粉身碎骨」、「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之類的議論,但路是自己選的,再難,也得走下去啊。這時候,傳來了作家秦牧去世的消息,報上說老作家一輩子的座右銘是「耐得寂寞,不會親友」,我深以為然,將之奉為行動坐標。在這一年裡,我的進步在於,不再虛榮,不再僥倖,不再偷懶,我能夠做到的,就是慎獨再慎獨。在累的時候,我看到一本小說的扉頁上,寫著一位日本禪師的話:無論你與人相愛時,還是你與人死別時,你都是一個人。對於這種一個人的體驗,我銘心刻骨。第三年。中戲停招文學系一年。我報考了電影學院和戲曲學院。七月。如火。漆黑色。第三次高考。得知自己的文化分數在兩個學校排到第一名後,我鬆了口氣。這時候,我大表哥卻聽來了內部消息,提醒我小心後門,讓我及早準備。及早準備?白丁背景的我,能準備什麼呢?!父母和我一籌莫展。最終,我得到了確切消息:電影學院說我專業分數不在前列,故落榜;戲曲學院說我轉檔誤期,故不取。9月1日,連小學都已經開課,我卻無所適從。母親因此而病倒。三個月之內,她不與我說一句話。我無路可去。我的一個姨媽——大表哥的岳母對我說,孩子,別悶在家裡,去五台山玩玩吧!由此,我的人生發生了真正的轉變。我經姨媽介紹,來到普壽寺。這是五台山繼集福寺之後的第二座尼眾寺廟,開創者是當代南山律弘揚者通願法師。通老有兩個弟子,如瑞和妙音。我去的那年,如瑞師在做教務長,妙音師是律學院的當家師。而如師父是大嫂的好友,又是姨媽看著長大的,因了這一層關係,我得住客房。接下來的三個月,我有幸得瞻修律的比丘尼們那日日夜夜的苦行。 凌晨3:00起,上早課;下午5:00下課,或勞動或自習,各行其是;上午8:00,有師父授課;過午不食;下午或拜懺或靜坐;夜10:00眠。她們平日里沉默端肅,溫和敦厚,吃飯的時候,必先唱經,領唱師唱罷,必來到佛堂之角,給餓鬼冤親施當日食。每人面前一缽一碗,一一落座之後,有值班的小師父來為大家盛飯盛菜,她舉著飯勺殷切看你,你用筷子在碗邊沿劃線,你能吃多少,就划到多高。若沒吃飽,可以看向小師父,她必留意你,再來給你添飯……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遙望來時路(3)此前,我從未看到過這樣的苦行,從未看到過她們在海青衣衫下的金剛之心。如今我目睹耳聞,終日里望著客堂上那幅「以戒為師」的字發獃。那個時候,姨媽的妹妹已經出家多年,她們曾經帶著我翻過三座山,往深山裡的寺廟送糧送菜。我不覺苦,亦不覺累,腳力深厚,心中歡喜莫名。我願意為師父們做這些——如果,我還能做這些的話。日子很快過去了。一天,媽媽打來電話,說電影學院有個幹部進修班,班主任是我們的主考老師之一,她問母親我的下落,希望我能再考一次。我非常動搖。來到客堂,不敢看如師父。師父正在和幾個居士說話。良久,她喚我說,明天你下山去吧,不要讓你媽媽擔心。我小聲說,師父,我願意留下的。如師父洞察我心,她又笑語,下山去,好好努力,不要抱怨,管好自己。夜深了,我聽見五台的溪流潺潺作響,窗欞之外,有月朗照。我終夜不能入眠。第二天,我要上路了。那時候,五台到太原的汽車經常遭遇車匪路霸,我來時因為搭父母單位的旅遊車,去時卻只能坐這種公車了。如師父慈悲,送我親手做的普壽寺的寶葫蘆,掛在我的胸前,她告訴我說,管好自己,有護法跟著你呢,不怕!於是我上路。路上,果然有惡徒上車,我一路垂目念佛,平安度過。第四年,我來到北京,我的老師希望我能堅持。於是,一年之中,我心無旁騖,不求命運轉機,不怪責他人,不計較得失。日子倏忽而過。7月未來,我已經收到了三所院校的文考通知單;8月,我以專業課、文化課全國第一名的成績被電影學院錄取。通知書下來後,父母抱頭痛哭。而我,已然無淚。我真正的大學生活已經在錄取之前艱難度過了。管好自己。這是如師父一再告誡我的話。觀照我的考學經歷,每一次犯的錯,我並非不知,但我就是無法不放逸,任由自己心猿意馬,不能專心。結果,吃苦受累的只有自己。沒有什麼外物可以為我的苦難負責,唯一要負責的人是我自己。而這個時候,所謂苦難,已經不再是值得稱道的東西,它是我不能端正本心的印記。甚至,我也不能和任何人攀比,攀比不同業力所造成的果報,是更大的妄想。我能做的,就是改變自己,清凈這顆懷有太多妄想的心靈!三、相期邈雲漢 進入大學校門之後,我最先遭遇的不是學業,是愛情。在愛情面前,我完全是個沉睡不起的人。也許是因為自閉甚久,自視又甚高,自以為曾經滄海,所以很難在塵世的感情中翻浪動心。我碰到過一些男孩子,他們對我很好,有些人我也覺得不錯,有著這樣那樣的優點,但是,我卻沒有足夠的耐心為他們停留。我彷彿患有精神潔癖,總能看到他們身上讓我失望的那一面,那瑕疵讓我毫不猶豫地將一切牽絆棄絕。我常常為此捫心自問,是否因為自己的決絕,給別人造成了傷害?那是我不願看到的。我的本意不是傷害。因此,我長久地關閉著心門。 直到我看到師兄明亮。師兄學佛,深入經藏,以凈空法師一句「老實念佛」為法門,勸誡同修道友放下輕狂,篤實學佛。他們班中有個旁聽生,喚作蓬斗,他每次吃饅頭的時候都把饅頭皮扔掉,大家紛紛指責其浪費,蓬斗卻依然故我,屢教不改。明亮師兄不落一句苛責,撿起蓬斗扔掉的饅頭皮,當眾咽下。蓬斗深受震動,從此惡習不犯。我認識師兄十幾年來,他不紛擾,不攀緣,不誑語,安靜守己,沉默自尊,身邊的朋友因他而紛紛學佛。我因同道而生知己之心,因景仰而萌眷愛之意,因其威儀而願跟隨,因其洞察而著相守。為了他,多年來我寫下了大量札記,於瞬間理解了所有渴愛的詩篇。我默守著思念,按捺住如鹿撞般的心靈,不敢言愛,怕擾道心。記得早在上學之初,我曾寫過一個短劇,並拿了自己勤工儉學的錢找同學一起拍攝。大家看了劇本紛紛搖頭,表示不懂。一個同學說,你可以找明亮師兄來演,他是佛子,應該明白。這是初聞兄名的機緣。明亮看完劇本之後對我說,蘭若,你知道,有時候,我們的理解會耽誤別人。我害怕他拒絕,便說,如果沒有人做佛教的宣傳,知道的人不是更少嗎?師兄說,你打算用這部片子宣傳佛教嗎?我低頭,不能回答。他又說,如果你只是作為自己拍攝的作業,想練習技巧,你可以拍,但是,如果你要作為他用,我覺得可能不妥。這次談話,我備受打擊。師兄的意思是我尚在迷中,怎能以迷喚迷,更加貽誤他人?八月夜,空蕩蕩的學生公寓,傾盆的雨。師兄騎了自行車,穿越了大半個北京城,從劇組回來找我。他抹去臉上的雨水,遞給我劇本說,我寫了些意見,你參考著看。這個我可能演不了,但是我推薦一個人,他比我更合適。師兄又匆匆離去。看著他在雨中奔勞的背影,我無言以對。拍攝開始了。工作比我想像的要複雜艱深得多。攝影師總是在問我,機器架在哪兒?這兒你分幾個鏡頭?你打算怎麼剪?能接得上嗎?說老實話,我聽見他連珠炮般的問題,屢次要昏倒在地——剛開始學電影,我哪兒懂得技巧啊?!這時,師兄總能抽了空,帶了他的朋友來幫忙,有時候換場景,有時候搬東西。他常常沉默地看著我們,在我完工之前悄然離去,讓我不及言謝,便影蹤杳杳。我的片子終於拍砸了。看著一大堆素材,我無從下手。錄音師開玩笑,講他們私下裡說我是個化神奇為腐朽的「大師」,寫的拍的不僅旁人不懂,自己也暈菜。我聽後,汗顏不已。這時候,想起明亮師兄的初衷和沉默,我慚愧萬分。此劇之後,我開始努力,再不敢不懂裝懂,似是而非。於佛,更加不敢言詮。我默默地寫詩,聆聽深夜裡花兒悄然墜落的聲音。我去看所有師兄出演的劇目,拍爛了巴掌,羞紅了臉。所有你們在愛的時候干過的傻事,我一樣都沒落下。我看到曹禺劇目《北京人》里的愫芳說,我愛他,便愛他曾經珍愛過的一切。嗚呼,我亦不能倖免。我從畫報上剪下他的照片,夾入本中;又怕遺失,放在相框的背後;怕別人發現,又屢次轉移。最終不知去向。後來,每每我翻開畫報,看見那一頁上徒留了文字,便會感慨自己如果不執著,那照片還在,如今,卻杳不可得!大學三年級,兄來找我,說有人願意拍攝地藏王菩薩金喬覺的事迹。師兄推薦了我。我再三推辭,他說,既不妄自尊大亦不妄自菲薄,去做,才知道你能不能做好。受此激勵,我發奮讀經,七天之內寫完《地藏》。交稿之日,我因勞累過度,罹患神經性耳聾。譬如睡眠時,耳邊終夜轟鳴不已,彷彿那魯智深拳打了鎮關西,有鈴兒鈸兒響作一處。又過七天,病痊癒,卻留下輕微耳鳴,至今不絕。書寫地藏,何等殊勝,我業力所感,竟得此痼疾。於兄,我從未提及。但願他不知,因怕成驚擾。我的母親知道我的心思。一年暑假,我又在北京打工不歸,她來看我,與師兄相遇。兄曾經那樣懇切地對母親說,蘭若特別好。母親幽幽轉訴於我,我因此慟哭不已。畢業時,我將離校,師兄攜凈空法師的二十盤講課磁帶趕了來送我,說好好聽經,一起進步,咱們結這個緣吧。他什麼都知道啊!我這樣想著,已經足夠驚心!雖情有不甘,也願深深信受。並無奈嘆之: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吧。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遙望來時路(4)如是心態,我耽擱了三年。 我有良友,名經綸。我們兩家世交,又因為我們二人同時考學,知道彼此艱辛,所以一直以來甚為投契。經綸考學時,愛上我們的同學沉美。沉美心氣很高,然而命運多舛。她的才情大家都公認,卻存在致命弱點——考場恐懼症,上場之後從不能正常發揮。經綸較之而言,非常順利。沉美鄙薄著他人的順利,在自己的沉痾中隨波逐流。經綸因為愛憐她而不舍追求。終於在他們家的努力下,讓沉美輾轉升學,後來又找到了合適的工作。其中甘苦,我深深知曉。然而儘管如此,兩個人戀愛七年,還是終生齟齬。我還記得,他們分別來找我訴苦。經綸的苦,是因為愛而縱容,卻廣種薄收;沉美的苦,是因為感恩而愛,卻不甘心。我眼見著他們心裡分明是苦,卻無能為力。我身邊的朋友很多都非常信任我,有時候將心事和盤托出,我也願意為他們分憂解愁,甚至願意指出一條康庄大道,大家同往。但是自己尚在沉淪,又有何力量做那擺渡的艄公呢?!那一年春節,我去經綸家拜年。他的心情剛剛從分手的痛苦中平復下來,他告訴我說,為了愛,他願意放手,給愛情一條生路。彼時,經綸傷了腳,正在家中養病。我要走了,他堅持送我下樓,就在那個瞬間,我們身後有煙花綻放,那絢美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他問,你呢,蘭若,什麼時候才能把姐夫帶回來?我笑著搖頭。他鼓勵我說,放心吧,一切都會過去的。這個年過了,我們會掙到更多的元寶,會有大房子住,會碰到好的愛人。放心吧。然而,他不知道,我是並不會因此而放心的啊。這個年是過了。但過得讓我如此觸目驚魂。正月十五後的第二天,經綸回到北京,在一個人的夜裡,意外死於煤氣中毒。我鼓起所有勇氣,經歷了大恐懼和不眠的晝夜,代表我們全家,去送別我的好友。在那個訣別的場合,我看見了沉美。她癱坐在未亡人的位置上,左手父親,右手妹妹,口不能言,淚不能滴。很多經綸的朋友無法原諒沉美,走過去的時候只給經綸鞠躬,無人安慰她。我看著那個經綸口中「像雕像一樣美麗的姑娘」,有淚飛傾。我把25朵百合放在經綸的胸前,轉而蹲下,撫看沉美。沉美認出我來,撲到我的懷中大哭不止。就在那一刻,我的貪著摯愛之心,倏然猛醒。我愛明亮,是否類似經綸之不舍沉美?並無兩樣啊。看別人苦,知道;自己苦,卻不覺嗎?我曾經幻想把時光雕刻成樹,把箴言懷揣在心,把希望寄託於與他人的心心相印,來成就自己的勇猛之心。這是多麼大的顛倒啊。經綸的死,如此猝不及防,催我在昏沉之中幡然醒轉。我如此顧惜,卻親眼目睹了失去,若還執迷不悟,那就太辜負了所有的彷徨歲月。今天我看過往,苦惱和彷徨都是諸佛菩薩送給我的珍寶,它們讓我經過它,有所閱歷,思之慮之,終有所得。金剛,是需要自己來成就的啊。 四、願上孤峰頂 我們舉家回到故鄉太原之後,如瑞師父已經落髮出家。我從姨媽的口中,聽聞如瑞師父在當年決定落髮出家時,通願法師曾許願:如瑞妙音,果真願力能行,我為爾等再住世十年。那個時候,如師父剛剛從師大外語系畢業兩年,在太原一所中學做老師,她是家中獨女,感情事業一帆風順。她的父母雖然也是三寶弟子,但終究對女兒發心落髮感到意外。在家裡人百思不解、並封存其儲蓄之時,她變賣了自行車,準備以微薄之資攜上路車票,如約而行。師父的父母終受感化,後來相繼出家,成為佳話。妙音師父出家前是個醫生,發心出家後,她的兩個妹妹亦先後落髮。年齡最小的弟弟也受到感染,親近佛法,曾經三天背得《楞嚴咒》,後因家中老父百般不舍,才遠赴德國行醫。妙師父送別胞弟時,一句「若遇大劫,有誰助念阿彌陀佛」,二人俱灑淚,含憾而別。如師父和妙師父是我聽到的不因挫折而入佛門的大德之一,讓我不再以為,大凡為僧,必有隱情,終是消極避世的無奈之舉。譬如如師父,自如瀟洒,大袖飄飄,辯才無礙,風趣智慧。她和妙音自1981年起,隨侍通老,由五台南山寺,開始發心修律。年底隨通老南下,往四川弘戒,協助通願法師與峨嵋尼師隆蓮圓滿完成二部僧戒。這是「文革」浩劫之後,中國第一次傳二部僧戒,比丘尼嚴凈毗尼的歷史由此翻開新的一頁。此後,遼寧開元普覺寺、山西大同華嚴寺、五台圭峰寺、陝西終南山大元寺、乾縣吉祥精舍,師尊往哪裡傳戒,如瑞、妙音便往哪裡行腳。其間遷徙顛沛,箇中滋味遍嘗而不退轉。1991年,春節剛過,通老在太原病倒。她因感冒染疾,卻現只病不苦之象。大嫂明月是護士出身,天天給通老換藥打針,她視通老如慈母,見狀不免心酸流淚。師父卻說,還記得我當年所言嗎?我為律法,有你們弘繼,發願住世十年,如今十年已過,豈可耽擱?知師將西往,明月不禁慟哭。3月6日,通老安詳示寂。通願法師示寂之後,如法荼毗,獲舍利7 000餘顆。遵師遺囑,骨灰分作三份:一份灑在五台山大白塔周圍,以法師慈悲願力,護持佛法;一份灑在四方朝台路上,令僧俗人等悉踏而上,以消弭法師塵世罪業;一份送蘇州靈岩山寺供養。我聽聞事迹,心旌神搖。深信因緣際會成,深信有妙不可言。就在這一年,姨媽發心出家!在我的印象當中,姨媽是個特別慈悲、特別有擔當的大護法。她在中醫院上班,幫助了許多在病痛之中輾轉的人,並一心護法,不言甘苦。當時,她已年近六十,即將退休安享晚年,卻因通老之去,敲醒心靈。她後來告訴我,既終有一死,為何不悟?姨媽出家,震動了我們全家人。我上五台,她和妹妹慈師父掛褡集福寺,披剃如法,諸事親歷親為,一切從頭做起。姨媽落髮後,法號「法蓮」。我看法師父辛苦受持,常常淚不能禁,啞口無言。這其中苦心深情,大悲宏願,非言語文字可以表達。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遙望來時路(5)後來,山西佛協欲重建太原唯一的尼眾道場寶林寺,法蓮師請命住廟,發悲願,窮其餘生,光復道場。我於是得以常去看望,才發現寶林寺在「文革」當中佛像俱毀,徒留殿堂。而那殿堂在法蓮師住廟之時,還是大東關街道辦事處的所在,牆已斑駁,漆已掉落,市井之人往來喧囂之聲不絕於耳。法蓮師不以為意,寬厚忍耐,原先對她有敵意的一些人也開始漸漸與之親近交談。師父以自己單薄之軀,孤身一人,劈柴擔水,做飯洗衣,上課禮懺,讀經迴向,篤實行之,問心無愧。過往好奇的人見師父一人住小屋,數年如一日,日日精進,很多人感嘆生信,來問佛法。法蓮師又予人方便,廣結善緣。三年之後,寶林寺收回。如今,大殿已修葺過半,琉璃佛像已端坐蓮花,經由太原往謁五台的比丘尼們終於有了如法歇腳的去處。而法師父依然清凈故我,笑聲爽朗,步履矯健,一如當年。記得當年,我考學慘敗,就是經法蓮師引見,來到普壽。她是我的大善知識,是我頭一個要頂禮的師父。她的指點,讓我在自己小我的苦痛中看到了大的擔當。那時候的普壽寺還未完全建好,圍牆、大殿都未落成。師父們和工人們一起動手,往來勞作。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師父。我看見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尼眾,在她的帶領下深入經藏,安居自恣。大家自己種菜,自己施肥,一磚一瓦,憑自己雙手壘建。師父在課堂上殷勤譬喻,常常拿世間諸法來觀照經論,每個聽聞她講課的尼眾都歡喜信受,如飲醍醐。在殿堂之外,師父卻又和講課時的妙趣橫生判若兩人,她沉默自尊,進退有序。出家以來,過午不食,卧不倒單,那恪守戒律的威儀風範,彷彿噤聲雷霆,讓人心底產生極大的震動。如瑞和妙音因通師遺願,發心修建和合道場,以供十方尼眾,使她們有場可聚,有戒可修。這便是普壽寺的由來。兩位師父以通老的教誨為宗,奉行「三不主義」。第一,不收徒弟。以為要維護一個道場,弘法利生,必須海眾和合,而收徒易起紛爭。第二,不可為自己寫傳。原因是古人有傳,是有修有證,為令後學見賢思齊,促使奮發圖強。而法師自謂空消信施,尚不知曉如何酬信施於萬一,所謂三心未了,滴水難消,每每思及,惶恐慚愧,故不敢戲論。第三,自己不著書立說。認為古往今來,祖師法語、佛經注釋汗牛充棟,只要精心研讀,依教奉行,已足夠運用,不需要自己的枝末見解,畫蛇添足。20多年來,如瑞妙音擔荷律宗家業,無一不是按照戒律而行。普壽寺坐落於五台山台懷鎮北,不攀緣,不張揚,樸素無華,只為求真。如師父慈悲,授課時講到釋迦牟尼佛圓寂之前,阿難代眾問之,佛涅槃之後,我等以何為師?佛說道,以戒為師。並諄諄告誡:「我以不放逸故,自致正覺。無量眾善,亦由不放逸得!」(見《長阿含經?卷第四》)在師父面前,我是個見威儀起信受的無知孩童,常遠隔了山水歲月,看師父動靜自如,看悲心尼眾向她稽首頂禮,跪倒泥濘,不見污水。但我對師父雖仰慕已久,卻緣慳一面。自1992年以來,我三次拜謁五台,均未遇師父。當家師妙音告訴我,因隆蓮法師年事已高,又患咽疾,不能親自演說律法,如師父便代為傳言,奔波於峨嵋五台兩地。1998年,我受台里委派,前往洪災前線拍攝。就在雙流機場的候機大廳,我看見有三位尼師飄袂而來,合十之間,彷彿看見如師父的面容,是她!我認了出來。於是上前深深頂禮,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師父看我,笑說,模樣沒變么,小姑娘!久別重逢,竟以這種方式續緣,讓我悲喜莫名。原來師父是要轉機北京,回到五台主持兩天之後的浴佛節。我毫不猶豫,捐出身上所有,願為父母供於佛前。師父慈悲,贈我以剔透念珠,佑我父母。我無所能,卻願傾盡全力,回報善緣。學佛之後,屢上五台。雖未謀面於如師父,卻有機會在妙師父的苛責下去除不少陋習。今舉三例,見笑於諸位同修。但願你我可從細微之處,點點滴滴見到精神。一是吃飯。我曾經在廚中幫忙,可以自己舀菜舀飯。一日,有西芹煮花生,我不喜花生,只愛西芹。舀菜時便哆里哆嗦,西芹留在勺中,花生盡落。不料竟被妙師父撞見,她問我:不愛吃花生嗎?我唯有呵呵笑。她又說,你不愛吃的,都留在鍋里,別人怎麼辦呢?大家都看向我,我羞愧難當,趕緊不加分別,猛舀幾勺。師父卻又說,你吃得了那麼多嗎?吃得了就好,吃不了可不許倒飯,倒飯是大浪費。我唯唯諾諾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師父卻走了。那一個下午,我捧著滿滿一碗西芹煮花生,想著自己的分別心,想著自己的貪心,想著……二是睡覺。我平時並非嗜睡之人,但聽說尼眾律院戒律嚴明,夜裡十點休息,凌晨兩點雲板就響,白天只有半個小時的靜休時間。頭一天,我為表學佛決心,幾乎不睡,捱到兩點,第一個起床,三點鐘上殿。卻又因不懂早課內容,渾渾噩噩跪到五點,已睏乏不堪。第二天,我酣然入睡,睡夢中簡直是露出了甜美笑容。如是三天,其他老居士見我昏沉,唯有嘆息。一天,似乎明媚陽光已然普照,我還在房中貪睡。突然,耳中分明響起:一天能有多少時間,都睡掉了,昏沉掉舉,都是習氣啊。有點時間,為什麼不多學習,多和善知識親近,多聽聞佛法呢?全部睡掉了。我的耳根發了燒,睡意全消。起身推門,只看到妙師父遠去的背影。三是偷盜。這裡說的偷盜不僅僅是盜物那一層意思。我在普壽寺,不是所有的課都能聽。以我在家人的看法,覺得不都是上課嗎,為什麼有的我還聽不了呢?似乎不公平啊。這裡面我不僅起了嗔心,還有懷疑。沙彌尼們下了課,我找到相熟的尼師,再三央求,讓她把筆記借我一看。尼師無奈,只好借我。我翻開一看,原來師父講的是戒。那戒律是如此之多,如此之細微,讓我非常動容。我欽嘆不已,立即開始抄錄,覺得如此難得,一定要學。就在這時,沙彌尼領著妙師父來找我,妙師父嚴厲地告訴我,這是犯了盜戒!何為盜者?不為你所有的,巧取豪奪。修行者講次第,不受戒者不守戒,如果越了這個次第,盲修瞎練,不僅壞了律法,對自己的學佛之心,也容易起大執著。我在妙師父面前,常常為自己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習氣感到羞愧。在她那裡,我頭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渾身都是毛病。但我有知恥而後改的勇氣,我願意修正自己身上的這些問題。我常常想,終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赤子,站到佛的面前,無比純正,晶瑩剔透。我熱切地盼望著。我在紅塵里行路,有著自己的負累和任務。很多時候,律宗尼師們帶給我的一切成了我靈魂的一個烙印。雖然這身軀被萬物被緣法暫時役使著,但烙印不會消失,它將永在。它告訴我,吾師們勇猛精進,直上孤峰頂。在那風捲雲舒的天之盡頭,有蓮花燈座千萬朵,朵朵曼妙,灑下世間。我是後輩,笨鳥一隻,雖不擅飛翔,卻願跟隨,慢些遲些,終將展翅……行至文末,要感謝佛子在線,感謝斑竹菩薩,因為你們的鼓勵,我才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所謂心得悉數道來。但願我的片言隻語,能帶給大家清涼感受,而非疑惑困擾,但願這些文字不至於幫助他人,但也不要耽誤他人。如此,我便念佛稱謝了。最後,我把普壽寺尼眾們唱的一首歌附錄於此,把我所得迴向給所有願意覺悟的同修佛子。蘭若與你們合十了!點一盞明燈 點一盞明燈 燃希望之火 照亮黑暗的每一個角落 遠離迷茫 解開疑惑 海天任遨遊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點一盞明燈 燃希望之火 歡喜自在心開闊 不沾塵埃 菩提靜坐 開蓮花一朵朵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上善若水——與如水說病 病只是劫難的皮囊,病的反應是你在悟和不悟之間舉棋不定的踱步。你若經由你的病而擺脫你的困擾,你對此病的免疫力將從此記錄在案,永不反覆。聽見你的聲音遠遠地從故鄉而來,由你自如的笑聲,彷彿看見你內心曾經輾轉的淚水。我的心在你的劫難中起起浮浮,暗暗翻浪……我12歲的時候,住在青羊宮外的省人民醫院裡,因為血崩,因為淋漓不盡的青春期。我獨自睡在兒科的病房裡,不定期地經歷著骨穿、輸氧和人們訣別似的探望。那是春天。青羊宮外,有樹梢搖動的聲音輕輕傳來,我靜靜地躺在我的船上漂流,看窗外春風沉醉,樹葉兒搖擺。夜很深的時候,年輕的川醫實習生就會來到我的床前,說你有什麼不好,就按床頭這個紅色的鈴,我們就會來,你可千萬別害怕啊……因為誤診,我的病情診斷越來越繁複,憂心如焚的爸爸媽媽終日強顏歡笑。我閉著眼睛,聽自己的呼吸聲舒緩輕綿,它們還在著,我無比感恩。漸漸地,那一張一弛的節奏急促起來,我惶恐地睜開眼,漫天的黑暗於瞬間席捲著我,我抓著被角,看不見光明。有誰來幫幫我呀?我絕望地與病哭訴。我想起後來做過的一個夢。夢見古希臘的斐賴城裡,天神要選擇五個人作為祭品,這樣全城百姓就可免去滅頂之災。所有的人都在城中徒勞地躲藏,只有我——阿爾克提斯,斐賴王國中的主母皇后,沒有愛情的美麗女人——在城中自由地遊走。我親眼看見兩個於觥籌交錯間擲杯飛奔的靈魂,被宿命的手擄去,沒有鮮血濺飛,在他們的身上,只留著整齊乾淨的切口。 我微笑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天神問我,阿爾克提斯,下一個可能就是你啊,你還能這麼微笑?我腳步不停,心神純粹地對他說:父啊,把我的命拿去吧,她原本就不是我的,你若需要就拿走好啦!天神良久地看我,他說你會是我的輸家,因為你沒有經歷愛情。於是,我的愛情在我死亡之前翩然降臨。那是太陽神阿波羅,他清俊自尊,沉默寡言。我與他雙手相握,指法變換。讓這一切都停下來吧,我充沛的情愫因為愛情得以提升,企求永恆。你知道,這時,天神又來,他微笑地擦去我的眼淚,說我的孩子,你恐懼什麼呢?抱怨什麼呢?人生的苦和短歷來都在的啊,它並不因為你沒有愛情就缺席離座,也不因為你在愛著就不如影隨形。不要跟我說你對你的生活缺乏準備,準備在時刻須臾,你不能掉以輕心。夢醒之後,我彷彿已度過了一生。我對那困擾我的呼吸不再關注,那是瞬間覺悟的體驗—— 一呼一吸,它都自然地在著,它不因為我在觀察它就真實地運行,也不因為我不理睬它就停止工作。它的在與不在與我的意識無關,我在呼吸之外自由地來去,永久地生存。 如同順流而下。在有形的溝溝坎坎中,你若隨順自然,會發現在自然的上面,你的靈魂在歡快地舞蹈。病只是劫難的皮囊,病的反應是你在悟和不悟之間舉棋不定的踱步。你若經由你的病而擺脫你的困擾,你對此病的免疫力將從此記錄在案,永不反覆。如若此病,來時便來,去時就去,你只是經歷,並未知覺。那麼,如水啊,病將再來,反反覆復,生生世世。什麼時候你知覺了,超脫了,它便不再成為你的劫難,你在它面前將無往而不利。上善若水。你是水中安靜開放的蓮花。當愛情已來,夜幕搖落,你的清香幽幽遠遠。病只是夜裡的微風,輕輕徐來,水波不興。但願蓮花瓣瓣,隨波逐流。我是小蛾,化蝶而行,願意隨你,上下翻飛……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花若離枝——與可可說別離 別離使我們的心靈迅速成長,不再陷於不能相守、沒有永恆的泥淖之中。它讓我們徹底地覺醒什麼是真實的存在,什麼是虛幻的未來。在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叫流光,她死於一場車禍。死的第二天,是她18歲的生日。在最初的一個月里,班上的同學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熱烈地議論著。大家對這樣的離去充滿了關注。悲傷不能說一點兒都沒有,但那只是個別人的感受。更多的人都是披了悲傷的外衣,津津樂道於她死時的慘烈。畢竟,這世上苟活下去的倖存者是大多數,而意外夭折的黑髮人寥寥無幾。終於,話題有談厭了的時候,一年一度的藝術節要來了,年少的孩子們匆匆忙忙地丟掉了「悲傷」,穿起節日的盛裝,花紅柳綠地迎接即 將到來的盛典。不瞞你說,我對這件事情和這件事情所引發的一切,長久不能釋懷。在我的生命體驗里,只有死亡,能讓我有耐心停留。我久久地觀察,想探究在時間給予我們表面生活的背後,隱藏了什麼。時隔這麼多年,我仍然對生死別離耿耿於懷。我清楚地看到,在我追究和探問的過程之中,更多的時候是掙扎,是無法平靜,是茫然成懼,是握拳成空。但是可可,我並不因為這熊熊的生命煉獄之火而頹廢,而沉淪,而停止探究。在我們大家都希望擁有,都希望長相守,都希望生生世世約會的時候,我看到了別離之美。因為有了生別離,生活不再顯得漫無天日和度日如年,它讓時間變得有意義,有存在的價值;它讓我們知道一切都有期限,無論人,無論事,他們的出現、陪伴、相濡以沫及決然離去,都是有日可待的。因為有了死別離,生命不再是瑣碎的、啰唆的、糾纏不休的。它讓我們懂得了平等的概念,知道無論你是曾經幸福地愛過,還是艱難地苦過,無論你是一輩子飛黃騰達,要什麼有什麼,順利得一塌糊塗,還是終生窮病愁苦,哭天天不應,坎坷得舉步維艱,你都得從人生的宴席上抽身退步,在你無比清醒而不舍的時候說永別。因為有了愛別離,感情不再是簡單的遊戲,它讓我們明白什麼應該珍惜,什麼應該捨棄。愛的時候,我們如同飲下了這人間最醇烈的美酒。與愛別離時,無論是因為愛已褪色,還是由於愛已消亡,我們都會為曾經有過的或熾烈或平和的感情心存感激。因為有了恨別離,我們的負擔終於有了卸下的可能性,那讓我們久久縈懷的刻骨情愫,隨著這別離成為面目可笑的記憶,讓你深味「你眼前看到的一切均是假象」這句話的深刻含義,在你與你的恨冰釋前嫌的那一天,你會發現原來你以前做的很多都是浪費 ……別離,讓我們逐漸地、不得不地,學會了把握相聚的此刻,它強調了一生只有一次,來生你已是他人。別離,不是為了再相見,它在警示我們相聚只有一次,過時不候,時不再來。別離使我們的品質變得敏銳,不再愚鈍地在糾纏中休養生息,它讓我們看到我們所有的親密愛人,包括我們自己——終究要先後離去;我們親手種下的一草一木,我們曾經漫步的田園山林,都會成為別人眼前的景緻,而不再屬於我們。也就是說,它會讓我們對萬物的執著產生一個最根本的觀照,那被我們一直看作屬於我們的東西(或人/或情感/或大千世界一絲一毫),真的就屬於我們嗎?你要在這時深深地自問!別離使我們的心靈迅速成長,不再陷於不能相守、沒有永恆的泥淖之中。它讓我們徹底地覺醒什麼是真實的存在,什麼是虛幻的未來。那曾經困擾我們的,讓我們日思夜想的,苦苦留戀的都將無情地退席。大家都是背負了自己的願力和業力,來這世間遊走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和作業。相聚不是我們來的目的,是我們來的遭遇——經由相聚,我們在逐步地完善自己,成長起來,然後分離,有早有晚,各奔東西!別離,不是消極的、悲傷的、痛心疾首的;相反,它是勇敢的、堅強的,它是浴火的鳳凰,在煎熬里百鍊成鋼,在九天里驕傲地飛揚。那所有和我們打過招呼的生命,包括父母、愛人與兒女,包括房屋、板凳和桌椅,他們都各有因緣,自由來去!認識這一切,放下對他們的苦苦執著,微笑地珍惜和面對每一個在與不在的日子,看時光荏苒,我們依舊敦厚純良……可可,我說不好別離,它是那麼地深邃,但我要告訴你,不要悲傷,悲傷不是別離饋贈我們的禮物。你聽過蘇芮的那首閩南語歌兒嗎?《花若離枝》。歌中唱道:「花若離枝隨蓮去/擱開已經無同時/葉若落土隨黃去/擱發已經無同位……」我這樣理解:花若離了枝椏,將很快隨風而逝,來年再開時,不會再是原來的那一朵;葉若落下,也會化作了春泥,來年滿樹新綠,亦不會是那同一片綠葉。生命中最美的姿態,與感情里最美的時機,總是稍縱即逝地擦肩而過,就這樣擦肩而過!所以,珍惜現有的一切,善待你已得到的,感激生活不僅賜予你健康,還賜予你敏感而智慧的覺察力。好好地過下去,等待你的生命慢慢顯現它本來的面目,是你不辜負別離的最好的方式。讓我們一起努力吧。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望穿秋水——與玫瑰說等待 要知道,這等待絕不是白白地來的,它有它的用意和使命,它希望用時間來讓我們發現、歷練、知足和感恩。你做得越好,你煎熬的時日就越短暫,你離幸福的邊緣就越近。如你所知,有時候我們等待得幾乎絕望。我們懷揣了少女時代最純粹的夢想,靜靜地悄悄地,在我們的愛人的必經之路化作了一棵含羞草。我們希望與那個註定要與自己愛恨糾纏的男人激情相遇,希望他以為我們的等待是最無心機的呼喚,希望他會驚喜於我們的芬芳和美麗,希望他能在偶一回眸的剎那,對默默的心甘情願的耐得寂寞的我們露出疼惜的微笑。他只要用心地看一眼,就知道上天給了他怎樣一份華美的厚禮。那個生來就為尋他的女人,在經歷了無數誘惑和追逐之後,純潔依舊,明艷依舊,在春去秋又來的年輪中,守在他必經的路旁,幾乎望穿了秋水。我們的堅定來源於對自己的信任,而我們的動搖是因為我們憐愛了這虛度的光陰。有時候我們因為等待得太久,會想到放棄,會暗暗地嘆息,會在孤獨襲來、苦難壓身的寒夜,想在別人的懷抱中找尋溫暖。是的,是這樣的,我們的心靈是那樣地飽滿、美好而脆弱。我們是多麼地希望幸福不要那麼吝嗇,愛情不要那麼姍姍來遲!讓我們等,可以,但不要讓我們等太久啊。玫瑰花開了,希望有人聞香識她;玫瑰花謝了,希望有人守護她。這是多麼單純而樸素的願望啊!但是愛情遲遲不肯降臨。有人是曾經滄海,有人是過盡千帆,有人種了柳樹卻開了桃花,也有人望穿秋水化作瞭望夫崖。就像這人生,我們在豐富滿足的盛筵上停留的時間只是一瞬,而我們用來準備和等待的枯燥日子幾乎佔去了我們的一生。等待如同昨天的藤蔓,慢慢地爬滿了我們的青春;又如今日的皺紋,消消停停地落在了我們的眉心。有時候,我們會假想他已然到來,我們在他寬容的懷裡慟哭,埋怨他為什麼不在我們最動人的時刻出現,埋怨他的遲到,埋怨他的幾乎錯過的回眸。我們把在路邊靜候的一切委屈化作了他懷抱中的一場梨花雨。而就這麼一點點淚水,便可以滋潤我們因久等而近乎乾涸枯萎的心,就可以讓我們忘記了在那等待的漫長歲月中,我們因為等待而遭受的一切苦痛。我們是那樣地容易滿足,那樣地容易平和起來,那樣地敢於面對和承擔並無太大變化的未來。而這一切的輕而易舉,只是緣於我們等到了自己最燦爛的愛情。所以,僅僅是因為將來那麼痛暢淋漓的一次哭泣,我們不能浪擲;也僅僅因為假使我們再等片刻,那個露出會心微笑的少年就要到來,我們不能放棄;還僅僅因為我們的心絕不會因為等待而死亡,我們不能動搖。並且,玫瑰,讓我們少安毋躁,讓我們靜下心來,讓我們不再關注等待的結果吧!然後,在這天賜的等待中,觀察我們真正的需要,欣賞我們心靈的舞蹈。要知道,這等待絕不是白白地來的,它有它的用意和使命,它希望用時間來讓我們發現、歷練、知足和感恩。你做得越好,你煎熬的時日就越短暫,你離幸福的邊緣就越接近。在此時,你會真正地知曉,原來,幸福的含義並不只是愛情。愛情只是我們等待的一個借口。更重要的東西會因為你的洞察力逐漸顯露出來,它們才是你望穿秋水的唯一理由。在你為你的意外獲得會心微笑時,你會更加意外地看見,那被你朝思暮想了整個青春年華的少年正在你的面前,他輕輕地俯下身來,對你說,我知道你啊,玫瑰,我一直在你的身邊,從未稍離……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讓父母流浪的心得到安頓(1)物質再豐富,終有衰敗的一天;身體再健康,終不免一死啊!讓父母流浪的心得到安頓,才是我們最好的孝道。我的爸爸媽媽,和萬千為人父母的普通人一樣,他們都非常善良。母親從小身體不好,數度死裡逃生。父親16歲便舉世無親,成了孤兒。他們兩個人,都曾經深味苦難的箇中滋味。善與苦劫,是父母接觸佛法的資糧,也是我能夠和二老真心、傾心交流的基礎。我學佛以後,改變很大。原來的憤世嫉俗和愛走極端都得以逐漸修正,心腸變得更加堅忍,並且,能夠經常反省、改正自己的詬病。父母看到我的變化,時常慨嘆,覺得他們做不到的,我竟然可以做到。我告訴他們,如果我變好了,那是我學佛的所得;如果我還有劣根,那是我學佛還不夠究竟。母親體弱,對某些自稱修行者的人表現出的邪見、外道作為乃至炫耀神通,都心懷恐懼。我轉述印光大師的話說,只看好樣子,不看壞樣子,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隨便評判別人。並告訴她,佛有八萬四千法門,總有一樣適合您。我給媽媽介紹了凈土法門,安全穩妥,殊勝方便。一句「老實念佛」,發心純良,迴向眾生,不貪功德,不為己求。老老實實,有空就念。媽媽覺得受用,便開始接觸。母親隨我學佛之後,父親常常不解,很多時候忍不住出言不遜,甚至誹謗。我也曾為此苦惱。常常念佛,迴向給父親。後來,我發現,父親觀察萬事都從辯證法的角度,而對其他很多門類的思想都不甚了了,他有時候對我說,你可以講講你的那個迷信是怎麼回事么!我笑,說爸爸你一定了解大道相通,人類在自身的發展史上,從來沒有放棄過對真理和本來的追求。我們不應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戴著拒絕了解的眼鏡去看待智慧的存在。紀伯倫說過:如果你不把自己的杯中水倒出來一些的話,又怎能容納新的一滴水呢?我問父親,你說佛教這個那個,那你看過佛經嗎?哪怕一本?你理解為什麼幾千年來,佛教能傳到今天?並且,有那麼多您也認為是智慧的人,傑出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純粹的人(父親比較讚賞弘一大師和趙朴初先生),他們闡揚佛教,身體力行,難道他們也是一時的迷信嗎……如此云云。我給父親找來了一些小冊子,跟他講,知識分子和老農最大的區別,就是知識帶來的貢高我慢,不能夠真正的虛心。但願他能在實在無聊的時候,翻翻這些小冊子。誠如你們所料想的,父親剛開始是不看的。我所知見也很有局限,但有佛菩薩加持,我常常做了功德,迴向給父親母親。漸漸地,父親由最初的完全排斥,開始有沉默傾聽的時候。有一次,我問他,爸爸不容易,一輩子吃了很多苦,少有親人,多有磨難,這些經歷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我們每個人都要面臨同一個問題——生老病死?活著,究竟為了什麼?有什麼意義?為什麼我們每一個人,都不知昨天和未來地活著?為什麼大家要排著隊出生、成長、戀愛結婚、老去、乃至撒手西歸?父親很慈悲,他真的能虛心下來,沉思,反觀,回顧。實際上,我並不常常跟父母說佛的事情,我看過《大話西遊》,那個「話癆唐僧」給我最大的啟發,就是多說無益。就像我很少跟我生活中的朋友談佛論道一樣。我的原則是,不強求任何一個人,因為你的說教,可能顛覆他們原來的世界觀。世界觀是需要自己去建立的,是需要自己不斷地聞思修,一步步地來做的。我從大學時代至今,經歷了很多考驗,我努力地把自己的事情理順做好,這裡面有我不斷學佛、不斷規避自己的所得。這些,父親怎能不看在眼裡呢?行動,比語言更有力量。直到有一天,我看見我的父親,佇立在我的書架前,戴著副老花鏡,認真地讀經……那個時候,你可以想見,我是多麼地歡喜。後來,父母主動在家裡設了佛堂,供奉了釋迦本師,母親養了花,供了清水。過年回去時,我看見老父跟在媽媽身後,也認認真真地上香,行大禮叩拜……內心的安寧可以驅趕所有此生的陰霾。很多時候,我對母親不是很擔心,雖然她的身體一直以來就比較孱弱,命運也多坎坷。但是,她與生俱來的親佛之心和柔軟的耳根,都讓我知道,她在關鍵的時候能夠照顧自己的心念。唯獨父親,我不太確定,他是否能有自己的機緣,打開心靈之門。我在北京念書的時候,生活非常拮据。曾經有過那麼一次,還有3天才到月底,我卻沒錢吃飯了。對於我來說,藝術院校昂貴的收費,每個月看電影買書的花銷,都讓我這每月300元的生活費顯得捉襟見肘。我避開午飯和晚飯時間,想像著自己可以儘早地擺脫對父母的依賴,有朝一日能夠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如是,竟然餓了3天。後來父親出差來看我,我跟他提出來,能不能每個月再給我添200元錢?他為難地告訴我說,父母的工資加起來只有1 000元,院里現在排隊買房,已經很緊了。我於是抱怨,為什麼不能等我長大,來北京和我一起住大房子,為什麼非要在太原的那些小房子之間挑來挑去!我似乎說了很多,直到我發現父親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我去找父親的時候,和父親同屋的叔叔好心地告訴我,你是不是氣你爸爸啦,他回來連飯都沒吃。叔叔走後,我向父親道歉,父親只說了一句話:爸爸無能,讓我的孩子受苦,然後就流了眼淚。我看著養育我的老父被我逼得說出這樣的話,心疼非常!我長這麼大,只目睹過堅強的父親三次落淚,第一次,是把夭折的妹妹穿過的小衣服扔進青衣江時的黯然;第二次,是看見我考學四年後終於叩開大學之門的感慨;第三次,竟然是因為我銳利的抱怨和傷害!這是我完全不能寬恕自己的一個記憶。那次之後,我改變了20年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習慣,開始勤工儉學,開始頭破血流地在社會和學校之間尋找生存的縫隙。很艱難,很勞累,但是無愧無悔。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讓父母流浪的心得到安頓(2)在大學期間曾經看過《基督最後的誘惑》一片,有句台詞說,折磨肉體以解放心靈。這句話,被我在那困頓的生長期再三深味。我曾鄭重地對父母說,我一生中,沒有更重要的事,就是為了讓父母的心得到最好的安頓。我若行走天涯,那麼褲腰帶上也要別著爸爸媽媽,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不管他們多衰老,都不離不棄。工作六年後,我結束了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覺的歷史,告別了三個月一搬家的漂泊生活,終於有了自己的窩。這個時候,我聽到了父母相繼病倒的消息。媽媽是一貫的基礎病,高血壓,糖尿病,心慌氣短;爸爸照顧她,自己卻昏倒,查出來是頸椎病。他們乏人照料,而我水遠山長。等到我知道他們生病的情況時,母親已經出院。他們囑咐我們家的親戚,說不要告訴我們的女兒,她是個苦孩子,沒有那麼多的心可以操。我大慟不止。是的。我的能力有限。萬事剛剛開頭。但是,回望所來徑,那歪歪斜斜的腳印,哪一步不是父母的悉心呵護,才引領至今呢?我沒有別的奢望,所有一切全部都可以扔掉,只要能報恩父母,就不遺憾。我去諸佛菩薩面前發願,希望能夠給予我力量,希望能接來他們,能安頓他們。我如此篤定,如此痛切,如此摯誠。在我發願後的一年裡,善願所形成的漩渦將我的生活包裹起來,每一天我都被這種力量所提醒,所眷顧。然後,我竟然就實現了這個願望。我的朋友曾經說,和父母最好的距離,就是一碗湯的距離。不在一個屋檐下居住,各有各的空間,卻又不遠,能夠照應。你在家裡做好一碗湯,送到父母那裡,不燙,未涼,正好喝。而於今,我竟然實現!也就是因為這個善願,讓我的父母終日感恩莫名。他們彷彿有使不完的勁兒,想幫我做點什麼。我失笑而忐忑,跟他們說,我做兒女的,孝敬父母是應該的呀,不要說感謝。父親說,可是,我和你媽媽住在這個寬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就是想感謝啊,怎麼辦?我含著眼淚告訴爸爸,如果有讚美的話語,請讚美三寶,如果有感恩的心,請奉獻於佛前。我若不是因為發了大願,感動諸佛,怎能有接踵而至的滿願之事。而我們的相聚並非為了這短暫的歡愉,是為了彼此的真正解脫。我這麼說著,那兩位老者都肅然了。記得我曾經在寫給一位朋友的信里說:父母,我們要給他們最好的安頓。這安頓不僅僅是眼前能見到的物質的保障,身體的盡量健康。這些都是無常的啊!物質再豐富,終有衰敗的一天;身體再健康,終不免一死啊!讓他們流浪的心得到安頓,才是我們最好的孝道。我父親是孤兒,幾十年來沒人敢問、敢安慰他的傷痛。他曾經和我開玩笑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父母雙全,在有能力孝養雙親的時候,父母還很爭氣都健在,就是不知道我的爹娘去了哪裡,現在連墳都找不到。我聽後,傷心得很多年都睡不穩覺。直至我遇到師父,告訴他我想讓我的爸爸知道答案,知道他的父母去到了哪裡。師父說,去讀《地藏菩薩本願經》吧,那裡面有答案。由是,我們全家開始持誦。由是,我們看到了婆羅門女、光目女這兩個地藏菩薩的化身,她們皆因摯愛她們的母親,以女身發願,由救度自己的父母而生髮出救度全天下父母的大願。看到女性的力量,看到孝的力量,而這些力量,使小我的苦痛已經變得微不足道,心量的擴大和廣博使得天下人的苦痛可以盡擔!父親從此真正開始拿起那厚重樸素的經書讀誦。我們三人,雖有長幼之分,父子之輩,卻日益如同知己朋友,能夠平心傾談,能夠共同擔當。 學佛之後,再有病,不覺苦;學佛之後,縱分離,不傷悲。學,而後行,且篤實行之,則此生無憾事耳!現在我唯有無盡的感恩。感謝三寶的加持,感謝一路上的荊棘叢林,感謝不曾改變的真心。 願普天下的父母親能夠安心,能夠因為我們學佛,得到清涼和喜樂。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恰如其分,恰如其量,莫名其妙(1)——關於因緣的斷想 彷彿在需要救命稻草的時候,佛法是解藥;而時過境遷的當口,便可以束之高閣,甚至棄之如敝履。可能很多人都是這樣與佛法一再謀面,又一再擦肩的。一、我自己 2004年5月,我們七位同修,受三皈五戒。這裡面,除了我的爸爸媽媽以外,其他人都是第二次、甚至多次受皈依。這個因緣,於我,很難得。1992年,在我孤苦無依的青蔥時代,我第一次來到法源寺,把這顆心交付給三寶。那個時候,佛教對於我來說,既不是智信,也不是正信,而是個寄託。的確,我毫不諱言,是寄託。在一個年輕的生命當中,如果成長是遍布瘡痍,舉步維艱,甚至是親身體會到命在旦夕時,假若再沒有寄託,那麼是很難活下去的。當然,這不是唯一的路。寄託對於苦孩子來說是救命稻草,而對於錦衣玉食慣了的人們來說,是一件費解的事情。同理,憶苦思甜更是這樣,並不適用於所有人的緣起。那時我對自己說,我這個人,是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我的皈依,是為了讓自己受到命運的關懷,是為了了解奔波的含義,是為了找到安頓肉身的方法論。假如,讓我這有限的眼界,睜開眼睛只能看到眼前240度範圍的局促眼界,看到了謊言和欺騙,那麼抽身退步是毫無疑問的。有寄託,卻有距離,這是我提醒自己的緊箍咒。正是因為不願意盲從,才保持的客觀距離。 1992年,我正式皈依了三寶。彼時情境,真的很像電影《少林寺》里的對白,問什麼什麼戒,汝今能持否?師父詳細地講了三皈依和五戒。其中,講到盡形壽,不飲酒,汝今能持否時,我沉吟了。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似乎都能做到,可是,盡形壽,不飲酒?我的天啊。從小就和父親如同兄弟般地對飲,這心性當中馳騁的豪爽和肝膽相照,讓我怎麼可以罷酒不飲呢?師父講,要老實檢驗自己,能持的就說能持,不能者則默然,不可以不能者卻說能持,若破戒即為造業。我想了又想,覺得酒戒不能持,我的酒肉朋友很多,觥籌交錯是真實的需要,我是女俠,怎能裝模作樣?!於是,那一年,我只受四戒。在酩酊中行走于山門之外。 二、雷梵 剛剛開始學習佛法的時候,應該說,我是一點都打不起精神來深入經藏的,我無數次勉強自己讀經,無數次在經文面前昏死過去。可以說,很長一段時間,佛經跟外語磁帶一樣,對我都能起到快速催眠的作用。由於不能管窺佛法的富貴,所以長期以來我只是在和自己喜歡的道場及師父接觸薰習。對我來講,他們的言行比經典來得實在、淺顯、打動人心,也不至於讓我在經歷和目睹的正在進行時打瞌睡。那個時候,我大學裡有個師弟,叫雷梵。他是蘇州人,父親是無神論者,母親是基督的子民,姐姐對伊斯蘭教懷有好感。家裡複雜的世界觀局面令他對信仰非常反感。當他聽說我親佛後,竟找上門來要與我辯論。我除了講講親身經歷外,對佛法的大義可以說完全是門外漢。而簡單的,又沒有耐心去講。或者說,因為沒有真實體會,所以即便講,也覺得障礙重重。更何況他竟然問我唯識和因明,這太深了,我一竅不通,聽見都要昏頭,怎能以己昏昏,令人昭昭呢。我跟他說,我不能跟你說佛教是不是迷信,也不能給你證明你上輩子干過什麼和下輩子打算幹什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你去我親近過的一切道場。要提問,你去那裡提。他答應了。三年的時間裡,我們把北京的寺廟幾乎跑遍了。後來,還去了五台。而就在這個尋訪的歷程里,我看到了我和雷梵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在居士林一起聽黃念祖老居士講課的時候,有同修問雷梵是否知道還有一個五明佛學院,是否知道那個地方叫色達。他興奮地跑來跟我說,北京的黃寺就是藏密的佛學院,那裡有來自色達的人,問我要不要同去請教。因我自己根性的緣故,加上對神通密意的敬而遠之,最重要的,是我的因緣準備還不足,所以我告訴他我不去,但我隨喜你的前往。雷梵是學校里第一個去色達的人。如果沒有他,索達吉堪布不會有一個叫巴丹赤誠的弟子;如果沒有他,色達不會涌去那麼多學電影的人;如果沒有他,電影學院和北師大不會有那麼多的人開啟法旅。這是蝴蝶效應。蝴蝶引起了海嘯,世界是普遍聯繫在一起的。不是有人說嗎,我們都是地球的一部分。我甚贊同。而在他畢業的那一年,所有的人都去了對口單位實習,只有他,去了一個誰都想像不到的地方——八寶山。是的,雷梵像我認識的很多江南男生一樣,他瘦弱,清秀,說話的時候很靦腆,緊張時手指頭會不停地劃圈圈。他去八寶山當了個搬運工。這個讓大家避猶不及的晦氣工作,他竟然幹了三個月。他每天都會遇到橫死之人,於最近的距離體會著生命無常的真諦。而不可思議的是,最後一個被他搬運的竟然是當時廣濟寺的方丈。他後來告訴我說,師父真的是和別人不一樣,頭頂是暖的,身體非常柔軟。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恰如其分,恰如其量,莫名其妙(2)說實話,我理解雷梵去這個令系裡老師哭笑不得的地方實習是為了鍛煉增長白骨觀,我也欽佩他的膽大。但是,我不可能這樣去經驗。甚至於當時,我也是一邊持咒一邊聽下去的。我知道很多修法很好,但如果我沒有發心,或者發不起來心的時候,我只能走自己的路。雷梵突飛猛進地進步,身上越來越有修道者特殊的氣質,他那果敢堅定和善良慈悲,影響了太多的人。而最初他卻是以爭辯的心來接近佛法的。這前後因緣的發展是我最早不能料見的。他那個原本已經世界觀錯綜的家庭,因了他的信仰的確立,得以百花齊放,也該是他們全家所不能料見的吧。後來我有幸向一個老和尚請益,老和尚淡淡地笑說,不要擔心誹謗和輕慢,佛教從來都不是在一片讚揚聲當中成長的,讚歎、誹謗和輕慢都是逃不開因緣法的。現在我才知道,這個話,需要我反反覆復地去領會。如今,遠在大洋彼岸的雷梵,時常會E-mail一些好的學修文章過來。我讀著,看著,亦微笑著。彼岸花開,真是恰如其分,莫名其美啊。 三、青茹 青茹,曾經最好的朋友。我是那麼欣賞她,敬她,憐惜她。所有在學校見識過青茹的人都會說幾個跟她相關的段子,那大抵是對她苦戀、曾經不合時宜的穿著和她逼人的才華產生的複雜情緒在作怪。他們笑著,也在口口相傳中樹立她的傳奇。 我向來對濫竽充數、無病呻吟缺乏耐心,但我敬重一切真實的才華和真實的情感。青茹她過目不忘,脫口成誦。她筆力犀利而細膩,恣意而華美。她的行文如有神助,比艷詞要端嚴,比聊齋要瑰麗,比呼蘭河的女兒蕭紅要大氣。還記得她愛他。那個信基督的男孩,他英俊沉默的面龐沒有塵煙,他潔凈安寧的心性吸引著才女們。她每天用一個典,寫一段她心裡的情書。應該有將近六年的時間,她的文字和她無望的愛,天下人盡知。她給我看這些札記,我屏息,不敢落淚,心痛異常。在我們結伴成長的四年里,我是她愛情的聽眾;在她激烈的抗爭和追問里,我是她默默的同伴。而信仰。是不開口的。敲門,門會開。詢問,才會有答案。沒有需要,只會擦肩。青茹開始親佛,是在畢業後,聽說他徹底地離開。那個時候,她跟我說,她有個鄰居哥哥在教她學佛。但是她告訴我,他說自己是十地以上的菩薩,是某佛的轉世。也許,青茹希望跟我交流,但我聽後卻如同骨鯁於喉。我給她推薦了《楞嚴經》,讓她看五十種陰魔的界定和特徵。大凡自己宣說所謂密意的人,如果你不能判斷,一定要遠離。而如果學佛從神神秘秘處學,那很容易會被好奇心和無明牽引到惡業的深淵。我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告訴了青茹。然而選擇還是在她。她沉默了,將信將疑。這之後應該過了不到兩個月,一天晚上,她打了車,精神幾近崩潰地來找我,告訴我那個哥哥被逮捕了,因為他犯了大罪。他的事情轟動了整個城市。我找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她。語言在那時是空洞蒼白的。穩妥的方法有沒有?有!千萬條穩健光明的大道就擺在那兒。但是我們就是喜歡鋌而走險,神秘似乎總是比樸素要來得有魅力。還記得我去陪她住的那段時間,她在偌大的租的房間里孤獨生息。那個時候,我們幾乎天天見面,真的像形影不離的姐妹。青茹的單人床有兩個床墊,我們一起搬開。她睡床上,我睡床墊。在搬床的時候,一把菜刀從她的枕頭底下滑落出來,我嚇一跳,問她怎麼枕下有兇器。她告訴我已經好多天沒睡過,只要一閉眼就有很多的妖魔鬼怪出現,所以拿刀是為了好廝殺。我啞然失笑,懇請她慈悲我這個獨生子,萬一她廝殺正酣,誤傷無辜的我,那可叫我的爹媽怎麼活下去呀。她笑了,終於笑了。在恐懼纏身的多日之後,露出了笑容。那個晚上,我使出了渾身解數講笑話。她笑得眼淚都要迸出來。我告訴她,有個男孩子,跟你一樣的氣質。她啐我說,你怎麼像個媒婆?我也笑,因為此刻的你需要媒婆,不需要傳教士。後來我們都累了。我鼻炎又犯了,不停地擤鼻子,用了她不少捲紙。我跟青茹說,我要死了,被這皮囊拖累死了。她正色對我講,蘭若,要是你死在我前頭,我一定往你的棺材裡放20卷衛生紙,管夠你用。我倆相視大笑,眼淚卻閃了出來。一年之後,青茹在一次偶遇當中,見到了他,那個我提及的男孩子。又過了一年,他們結婚了。成了真正穩步前行的同修道友。他們發願買了大房子,供養過路的高僧。他們發願護持正法,以自己所長來貢獻自己的力量。他們發願幫助更多的人,他們正在這樣實踐著自己的諾言。我們現在反倒少見了。她比我走得遠,走得精進。次第而修,修行的方法,現在是她在諄諄地告誡我,引導我。有時候,我很想念她,卻沒有告訴她。因為她現在很好了。默默地祝福,遠遠地祝福,就已經足夠。「我們都是心中怒放著紅玫瑰的女子,出去買包鹽都渴望遭遇愛情。」「我們都是在這個塵世當中尋找良藥的病者,如今,葯已經找到,只需要老老實實地吃啊。」「我們天賦異秉,苦難生成,學做地藏,當仁不讓。」這三句話,是我認識青茹12年來,她對我說過的話。第二輯 遙望來時路恰如其分,恰如其量,莫名其妙(3)我願意鞭策自己,去偽存真,和她,和他們,和無量的眾生一起成長。四、小葉 小葉是我的好友,她學音樂出身。瘦弱的小葉和我有過命的交情。大學畢業後,有一場部隊上的話劇需要找導演排,我的朋友找到我,但我去不了,小葉就代我去。結果在大山裡,她乘坐的車翻了,她腰椎折了兩根。然而她異常地堅強,不喊一聲苦。後來部隊的軍官們把勉強康復的她送回來,盛讚她的堅韌和美麗。那些軍官頻頻敬酒,被我們一個個地擋了回去。我們都喝飄的時候,我看著臉色蒼白的小葉,非常心疼。她卻對我說,姐,你原來不是有個妹妹丟了嗎?認我吧。我就是你妹。 她很少說這些酸詞,但我知道她但凡說,便是動了真心。我很珍惜,願意在她一切危難的時候援手。我們認識了也將近11年。這11年里,小葉問過三次佛法。每一次都是臨時抱佛腳,每次過後也都不再提起。彷彿在需要救命稻草的時候,佛法是解藥。而時過境遷的當口,便可以束之高閣,甚至棄之如敝履。可能很多人都是這樣與佛法一再謀面,又一再擦肩的。在順利幸福平安的時候,很難邁進這廟門;唯有艱難困苦病患時,才有可能向隅而泣。第一次,是因為她最親近的老師猝死。她頭一天還與老師談笑風生,第二天,老師在家中就毫無徵兆地離去。她接受不了,為其實本來就存在、並即將陸續上演的生死別離而痛苦。那一次她開口問。第二次,是為愛情。她背著行李,穿越了大半個北京城,來我這裡昏睡。醒來的時候,我們秉燭長談。第三次,她在西藏,給我打來電話。其實,她一次次地無比接近,一次次地繼續離開。我知道,不一定是經由我,她必然會有她自己的機緣的。而即便她遇不到佛法,遇到其他能讓她的心停留的良方,也甚好啊。我通過小葉,終於明白一等人不成世界。所謂一娘生九子,各個不相同。偉人也曾這樣教導我們:有人群的地方,必有左中右。那麼,你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如果客觀,就知道,左中右都可以是途徑。而佛陀也告訴我們,你不僅需要無條件地幫助你力所能及的人,而且要知道自己往前走。你不能要求她和你一樣,即使你看著她在同一個坎上不停地摔跤,也不能替代她行路;而你若不趕緊走,也會原地踏步,毫無進益。所謂五十步笑百步,都是因為身陷局中,皆為可笑之人啊!只有心無掛礙地付出,才能真正懂得幫助的含義。若有期待,必懷失落;若有勉強,必遭痛擊。唯如此,我們能相安無事地生活。小葉成了跆拳道的黑帶高手,我繼續在修道的路上踽踽獨行。我們不過問對方的興味,只在需要的時候交流。今年元旦,小葉約我去白塔寺。在我拜下去的時候,她默默地仿效。我們曾一起吃飯,我看到茹素的道友對小葉說起吃肉的種種壞處,引起了她的觸擾。小葉說,道理我懂,但我現在做不來,你這樣我會累。我霎時想到她們身上都有我的影子。我也要求過別人,所以使得別人反感、遠離;我也被人勉強過,所以我逃之夭夭。旁觀總是能清醒些,身臨其境,卻將方便、智慧一樣都記不起來。事情來,就是因緣法,而對因緣法的深入學習,正是通過這一個個紛繁繚亂的世相啊。 五、七同修 時光過去了整整12年,為了父親的心愿,我和我的幾位同修一起重新受皈依。不學佛的父親,在自己的機緣到來時,願意聞道,願意深究。這不是我們任何人的功勞,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而於我,終於要脫身喧嘩的名利場時,我願意洗盡鉛華,放下一切倚重,摒棄所有虛榮,重新恢復樸素的面容。我曾經用來寄託痛苦的佳釀,即便痛死也不抱怨的感情,即便這肉身再脆弱、這心靈仍冷酷的拉扯經歷,在這次皈依當中,我願意悉數放下。師父告訴我們說,在皈依前念30天《地藏經》吧。要消業,要輕裝上前。於是我念。第一次拿起那長篇的經文,竟然用了4個小時才念完,晚上就開始發燒。是的。我有太多的負累,背得久了習慣了,還誤以為是自己的一部分,現在要放下,真難啊!30天里,我和其他兩位同修走了8座城市,拜謁了28處寺廟,遇到了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法緣。而這一天一小時的定課從未間斷。直到皈依前的一天,我滿心歡喜地陪著其他人見師父。但就在這個下午,我遇到了最嚴重的考驗。我聽到了不該聽到的事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在夜裡,我進入戰鬥激烈的夢鄉,那分明是猙獰的魔向我撲來。真的好難啊!我從我的夢境中一躍而起,毫不猶豫地與之決鬥。家裡人問我在忙什麼,我告訴他們我遇到了難得一會的心魔,然後豪氣衝天地將之斬了。他們都笑我。我突然想起在天台山遇到的那個比丘,他彷彿洞察到了我的現在,在那個時候,就沒來由地告訴我們皈依的本來意義。自性皈依,挖掘出深埋在自性里的三寶。而所有外在的皈依都是形式。從勝義諦的角度來說,三寶是方便說,而真正的三寶是唯一不二的,那就是你本身具備的佛性。我的汗流下來了。就在前夜,我還非常怨恨,為什麼遭遇這個違緣。但夢醒的此刻,我才知道,我花了整整12年的跋涉,今天才走到廟門口,才懂得什麼叫皈依。所有的喋喋不休和貢高我慢,如同靠不住的脂粉,在太陽的直射下皸裂脫落。我們七個人,爸爸,媽媽,石頭,猜猜,小王子,Sutra,還有我。我們面對本師比肩而立。 五個戒!我大聲地回答。我將終我一生來守護之,我願意從此開始最真誠地學修。他們還是有人在回答時默然。我知道,真的知道。只要對自己誠實,願意努力,都會趕上來的。我相信他們,如同相信自己,終將從墮落的泥淖中披掛而出。佛陀的眼淚捶打在赤子的心胸時,我知道,沒有人會辜負他。第三輯 生命的斤兩生命的斤兩你來,我必在;你若傾訴,我必傾聽。像一個木頭一樣坐了一夜。我看見叔叔縱橫的淚,在臉上的苦難溝壑里奔流。我們緊緊擁抱,在暗夜裡呼喊經綸的小名。叔叔對我說,蘭若,你和經綸都是我的兒女。你知道嗎,窮人心多,病人心多,老人心多。我和你姨是多想知道你們的消息啊。知道你們忙,得空了,告告我們你的成績。經綸不能了,你能啊。我的好朋友死了。25歲的經綸。戲曲學院畢業的學生。正月十六的夜裡,他回到了北京,在孤獨的小黑屋中,煤氣中毒身亡。就在昨天,我剛剛從圖片社取回過年時我們的合影。在照片上,他飽滿,美麗而朝氣蓬勃。我還記得大年初三的夜裡,他用自行車帶著我,說蘭若,過了年咱們就都會好起來的,會有大房子住,會有好多錢掙,會碰到美好的愛情。那時候,遠遠地有小孩子在放炮,煙花在我們的身後片片綻放……我抓著他的衣襟,如同當年一起北上求學的顛簸旅程。我們,還有沉美,汪洋,周懷沙,劉雲,子南……18歲時的初遇,艱難的奮鬥和跋涉,望眼欲穿的我們的爸爸媽媽。經綸,我信啊,我們是說好的啊,我們大家一起努力,要過上好日子啊。為什麼你不守信用?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我身邊滿是夭折的人。35歲的志傑,所有留下的影像都是笑,笑得讓人揪心。他們都如同那些有尊嚴的動物,在臨終前平靜地走進密林深處——在所有的朋友都沒有防備的時候,他們拋棄了生命,如同拋棄一件身外之物。他們說你的樣子只是有些腫。閉著眼睛,面目安詳。彷彿不曾有過痛苦。有人說,你獨自喝了些酒,所以睡得很沉,沒能發現……在此前,你曾騎著車來找我,說蘭若,我會幫你的,我要在你的電影中做戲曲顧問。我系著圍裙給你做飯,你笑笑說,不能吃,胃很疼。炒幾個菜都不吃嗎?我問。你看我,說吃了難受得很,大夫說是潰瘍。我站在廚房裡束手無策,你說要不我喝點稀飯吧。經綸,這不就是在昨天嗎?你的聲音還未落,你拍在我肩上的手尚有餘溫,怎麼?就走了?我在遠離你的計程車上狂奔,司機問我去哪兒。我說不知道啊,你就帶我轉轉北京吧。夜已來臨,春寒料峭,我在車上看著奔忙的人群,美麗的天安門,美麗的長椿街,美麗的金水橋下的洶湧波濤,美麗的櫻花園裡呢噥的晚蟲……這就是我們愛著的北京嗎?這就是值得我們付出青春和愛情的地方嗎?是這兒嗎?耶和華曾經說過,你來,我必在;你若傾訴,我必傾聽。主啊,此刻,你在嗎?你在聽嗎?你能告訴我生命的斤兩嗎?第三輯 生命的斤兩來生再見命只在呼吸之間,而靈卻綿延不絕。夜夜無眠。到處是你的影子。一大早,我帶了我的軀殼去馬甸。我對你說過,那兒開了個花卉市場,若送花給沉美,去那兒。今天我去了,卻是買花送你。漂亮的男孩子紮好百合,殷勤問我,「送朋友啊?」我笑笑,說是啊。我帶了美麗的花,在通往八寶山的地鐵里,獨自奔喪。看見了叔叔,他依然不哭,和來來往往的人們打著招呼。你心愛的女人——沉美,她縮在一件軍大衣裡面,左邊是父親,右邊是妹妹,淚在眼梢,依然美麗,如你所說,「美得如一座冰冷的雕像」。媽媽不在,她仍然不知道她的寶貝兒子已經出了大事。悄悄地把你的事情埋在心底,悄悄地把我的悲傷訴諸網路。如果你尚在人間遊走,請記住我們的約定。2月6日的夜晚,你對我說,蘭若,我們一年才見一次,可為什麼我卻願意向你傾訴?我想想,說因為我們彼此心疼。你笑,我們是像親人,血脈相連,心心相印。從你家出來的時候,我們最後的對話是:蘭若:經綸,回北京的時候告我一聲。經綸:我要走還能不跟你打招呼嗎?經綸啊,你看你,分明說話不算數,這哪兒像你乾的事兒啊。我看見叔叔寫的輓聯,他代表了你的媽媽,只有三句我記得,「父子求索真/悲傷感我兒/來生再重逢」,只記住了這三句。我蹲下來,撫著沉美的面龐,替你端詳你永誌不忘的愛情。她大哭起來,在我的懷中,指著你,喊道,「蘭若,你看啊,你看他啊!」於是我看你,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你的安眠。頭一次,是在北上的卧鋪車廂,我們三人只有兩張卧鋪票,你讓女孩子們睡,自己去硬座上守夜。白天的時候你過來,在我和沉美的聊天聲里,你放心地安眠。這一次,我們仍在你的身邊,你面色白皙,神情自若,一切都沒有改變,生活會繼續向前……「經綸同志永垂不朽!」我看那幾個字,心裡冷笑,死亡算計得了我們的生命,卻算計不了我們的魂靈。經綸,我必知,你是全身而退,你另有使命,你並未離開,你將永在!我的冰箱里還有兩個雞蛋,原來有三個,那一個是上次你來時吃掉的。剩下的,安詳地在著,你瞧,排列組合仍恍若昨日,我怎能相信你已去蓮國?記得我走的時候,約你,叔叔告訴我說你病了,在感冒,想過了十五再走。我說那我只好和我的侄女一起走了。想起了你的玩笑,那時你和沉美剛分手,你們兩個都分頭來找我說苦。你們七年的戀愛,於瞬間土崩瓦解。你對我說,蘭若,我將永遠愛她,她有一天必然會知道,這世上再想遇到我這樣包容她的男人,太難了。經綸,一語成讖。你對沉美實在是「愛之太深,責之太切」啦。下一世,你若再來,可別再這樣了。想你在人間這短短的遊歷,心中逐漸安定。你不是那種背負了業力的人,你是乘願而來的覺者。你在生活中,很少抱怨,只有前行。樂觀,仗義,感情細膩,花錢沒什麼計劃,寫的一手爛字……你像叔叔一樣,幫助了太多的人,看到受苦的人就會心軟流淚。你的寬容慈悲間接或直接地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之後你才功成身退。經綸,你哪裡是橫死之相,你光潔而飽滿,是為瑞。你在用你的修為提示著我們,命只在呼吸之間,而靈卻綿延不絕。經綸,從此再不留戀你,今生能有這樣的一段因緣,蘭若已很感恩。若我福田種夠,智慧已開,必來佛前座下尋你,我們做此岸和彼岸的艄公,再作一番百舸爭流……第三輯 生命的斤兩人生如逆旅準備好了,那麼死亡,疾病,痛苦,離別……就都不能擊潰我們,我們的肉體隨風而逝,我們的魂靈永不寂滅。剛剛從廣州歸來。在輾轉出差的日子裡,聽到了藍天虹的消息。每天都要打電話給梅花,不敢知道,又不敢不去知道。藍天虹,你現在,還好不好? 梅花很好。他說,蘭若啊,無常無常,活在當下。我無言以對,淚如傾。2月以來,經綸,小燕,生活中的,網路上的,命若琴弦,彈指即滅。沒有什麼可以永久地留下,永久地被紀念。即使你被你倖存的朋友紀念,過些時日,斗轉星移,你倖存的朋友又安在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每個人都在無常當中,瞬息萬變地經受著生死別離。那麼,努力地,不浪費地,全心全意地去愛吧,去經歷吧,去擁抱這起起落落的生活吧。不要只是一味地抱怨,抱怨你的美麗人生太遲,還沒有出現。現在你在過的,就是最好的,最寶貴的,最圓滿的人生。你得到過,被人愛過;你付出過,給過;你來過,停留過;你盼望過,實現過。 活在當下,當下最好。在這最忙碌最疲憊最容易抱怨的此刻,我們還能呼吸自由,充滿苦樂,那麼,我說,我準備好了,和你一樣,藍天虹,對這人生充滿感恩。聽到梅花說,你這樣表達:我現在除了身體上的確非常痛苦之外,其他均好。我對自己的生命不遺憾,它雖然短,但圓滿,我很知足。準備好了,那麼死亡,疾病,痛苦,離別……就都不能擊潰我們,我們的肉體隨風而逝,我們的魂靈永不寂滅。讓我大聲地說,勇敢地活著的朋友們啊,也要勇敢地去死,隨時隨地,須臾之間,在那靈魂與皮囊剝離的瞬間,要自尊而驕傲地微笑:來吧,無常,我已經準備好了!第三輯 生命的斤兩去往光明的所在想這一世的遊歷,也彷彿生與死的過程,都將經過漫漫的長夜,暗無天日的等待和茫然四顧的踽踽獨行,然後忽遇大光明,身心俱放下。月亮將圓之夜,兩個歌者,先後謝世。比起高楓的喧嘩,老歌唱家何紀光走得更為平靜。對於高楓,媒體的追風、猜疑和評論激起了一個太大的漩渦,彷彿在現場直播一個人的消亡過程。非常地殘忍。唯獨想到高楓問黃安的那句話:幫幫我,我該怎麼辦?黃安說,如果到了那時候,要想著去往光明的地方。9月19日,北京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我願意相信人們傳言中的那個歌手已經前往光明的所在。如果他已前往,應該謝謝黃安。前些年,唱遍情歌的黃安挽留不了胞妹的毅然落髮,或許,他與佛有些淵源。有信仰的人,會接近安心的辦法。曾經說過,只有生死的事情,會讓我有耐心停留。從激烈的青春期到平靜度日的今天,仍然如此。只有面對死亡,一切虛浮的鼓噪的假象才會被剝離開來。看到痛惜,痛徹心肺的挽留,但都無濟於事。生命脆弱得讓人恍惚,隨便什麼意外都可以擊中。都說娛樂圈是名利場,終日上演著勾心鬥角的活話劇。哪個圈子又不是呢?人們想要的東西實在太多,為了這些東西,大把大把的時間和心力都浪費掉了。等到無常突然降臨的時候,有幾個人能夠坦然相對,說,我準備好了,命,你拿去罷?!母親懷胎十月,養育我們,作了這世間最為悉心的安排,我們才能與我們的生命謀面。之後我們成長,之後我們衰老,之後我們消亡。每個健康成長的人,大抵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但有些人會中途離去,會半路掉隊,那個時候,怎麼辦呢?即便頤養天年,但長路漫漫,終須一別,別時該多麼不舍啊,那個時候,又該怎麼辦呢?這樣想著,已經足夠驚心。我醒來,面對工作,面對生活的壓力,面對人群,面對娛樂,面對偶爾的憤世嫉俗和長期的紙醉金迷……唯獨沒有工夫面對我自己。大量的可以內視的機會被借口所耽擱。但我們需要內視,需要觀察我們的軀殼和靈魂,它們等待我們已久,這人生不是只為了看外面而被賦予的。內在的瞬息變遷演繹著亘古而來的「神」的密碼,去發現它們,會讓我們的精神成長起來,會明目壯膽,安心立命。生,需要別人為我們準備;死,卻需要自己作準備。我們在奔赴死的路途當中,有太多的心不在焉和視而不見。都以為那是苦痛的極限,歡樂的終點,殊不知在盲視和忽略的剎那,我們原本可以清明的心靈已經墮落。印光大師一輩子只參悟一個字,便是「死」字。它與我們肉眼俗心所能了解的「生」相攜,不離不棄,互契互入。可是,人們寧可在生中沉淪打滾,也不肯留出須臾時間正視死的面目。在別人的告別筵席上掬一捧惋嘆之淚,在自己大限來臨時方驚慌失措。生,可以華美燦爛;死,卻這樣難捨不堪。有人說,遺忘可以使傷口落疤癒合,但,僅僅學會遺忘,對付不了念念相續的無常。每天,我們的身邊,都在上演著悲歡離合的劇目,有些不會在我們的心裡留下什麼痕迹,可是有些會毫不留情地擊潰我們,讓我們感到恐慌、憤懣和巨大的失落。就如同我們成長路上,會經過許多的劫難和溝坎,如果我們只是在摔跤之後爬起來,而不去觀察劫難和溝坎本身的問題,那麼,前行路上再遇到類似的考驗,你還是會摔得很難看。一個人,如果善於在自己遭遇的情境當中抽離出來,觀照發生之事的前因後果,汲取教訓,才會真正地成長。此時,由於透徹的了解和體證,再遇到同樣的情境,原來過不了的關便會輕鬆闖過。對待死亡也是如此,只有眼淚和嘆息是不夠的,那不是我們了解這人生的根本方法。只有真正地觀照它,才能從簡單的告別中找到生的力量,才能真正明了今生所為何來,才能不被眼前身邊的蠅頭之利和一時之快分神左右。佛常說,人身難得,在六道之中,只有人天生就是在苦樂之間反覆徘徊,並擁有向上探究的本心。這是多麼值得讚歎的天賦異稟!別辜負了這能夠體驗和覺悟的肉身!想這一世的遊歷,也彷彿生與死的過程,都將經過漫漫的長夜,暗無天日的等待和茫然四顧的踽踽獨行,然後忽遇大光明,身心俱放下。去往光明的所在,無論於生,抑或於死,甚至於這窮盡畢生的探究歷程,都將是我們的必由之路。那是蠶咬破了繭,見到光明,化身為蝶,自由翻飛的時刻。生生世世,只為覺悟,直到覺悟。第三輯 生命的斤兩時光流逝了,我將不再在這裡坦然地認識這變遷,微笑著接受,這才是智者的安頓。愚人節的玩笑,屬於張國榮。所有的人都不會相信,但轉念,卻都理解。對很多寂寞寫在臉上,情感成為他人談資的人來說,他們的眼淚都是一樣的。公眾哭著喊著,說是你們伴隨了我們的成長,你們的歌聲和身影見證了我們的青春和過往。那鋪天蓋地的淚水,足以沖刷高樓下面不堪的血跡。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依然不回頭。直到不羈的飛鳥落地的那一刻,我們才知道羅文有兩個姐姐,高楓的父母在國外,張國榮的男友不在身邊。我們看到了處理不好自己感情的肥姐在為另一個遺言謝她的朋友張羅後事,我們聽見了破產時都沒有流淚的鐘鎮濤痛哭失聲,我們感喟著在片場忙碌著的、曾被張國榮的風華比下去的鞏俐那自憐憐他的傷情。還有很多的人,譬如彼時需要很多朋友陪伴在身邊的梅艷芳,曾經追尋張國榮飾演的十三少三生三世的這朵寂寞如花,在與自己的愛情屢次錯肩之後,哭著對哥哥說,如果到死我還沒有把自己嫁掉,請你,請你一定一定要來娶我。彼時,那美少年微笑著點頭。可這一次,卻徹底地負了約;又譬如我們這個時代永遠的小倩,在膠片機轉動的影像里,和那令人驚艷的寧采臣出生入死,卻不能夠與孤獨的狼安守著多年的愛情。我們要問的是,在寧采臣奔赴而上的24層天里,小倩,她在哪裡漂流?有很多的人讓我們擔心,如同我們擔心著自己。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能看見別人笑容背後的淚眼,就好像不能看見自己在燈下的踽踽身影。我們迫切地希望能把自己安頓於他處。這他處是來自你諄諄表白的理解,你那一句不可推敲的誓言,甚或你偶爾送過來的痛哭懷抱。我們是多麼地希望藉助他力,來完成對自己的救贖啊!然而,長夜漫漫,星斗雖滿天,依然不能照徹我無邊的傷痛。孤獨著,卻不能安然。這是我們這個喧鬧時代正蔓延開來的疾病。想那娛樂明星之於觀眾,彷彿男權社會中的女人之於男人,也彷彿追求者之於目標,希望被認可,被珍惜,能夠保有,能夠被永遠地不丟棄。然而,這種依存於他處的希望,千百年來終究是要落在空處的。戲劇裡面講間離效果,是說可以抽身反觀,那是大魅力,更是大智慧。而張國榮說,我做演員,如同人做了貓,有九條命,在別人的命里過活。於是程蝶衣便是這樣,在虞姬的命里愛恨,卻丟了蝶衣的性命;於是張國榮也是這樣,在程蝶衣的命里輾轉,卻扔了自己的一生。一個扮演著雙重身份的人,不知道間離,每遇險境,必親歷親為,赴湯蹈火,日子久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莊周呢,還是那蝴蝶!都說愛情是難渡的關口,很多人在這裡翻船。究其原因,仍然是那個抽身反觀的法眼被昏天暗地的面對給遮蔽了。如果我們可以一邊愛著,還可以一邊看著我們自己在愛著,那麼,情形一定會有所不同。有人會說,那是感性的事,怎麼可以讓理性出來敗興?!是啊,乘興歡樂會讓人在高潮里幸福莫名,可是,高潮過後呢?燦爛必將歸於平淡。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安於這繁榮過後的冷清寂寥。那麼,你的第三隻眼睛若能在燦爛的時候開啟,冷眼旁觀金粉浮華,在無常輪轉的時候,它亦會幫助你平步崎嶇。時光流逝了,我將不再在這裡。坦然地認識這變遷,微笑著接受,這才是智者的安頓。每每看到楊惠珊的琉璃工坊,都會為她盛名之後的退隱,與繁華裂帛的決斷所感動。放下的,都是最早以前的負累,重新開始的,未必不是精彩的人生。然而即便不精彩,那又有何妨呢,濃淡相宜,是生存下去、體悟來處的最好妝容。總是綁著頭,扎著靠,貼著鬢角,不累么?第三輯 生命的斤兩默讀傷悲(1)佛菩薩於是說,除非每個人都脫離痛苦而進入這扇門,否則,我不會進入,我將最後一個進入——這就是傷悲啊。看了韓國影片《優曇婆羅》,想著要寫一篇讀解文章,供養給大家。但不知道「優曇婆羅」的出處,所以查了佛經。看見《長阿含經》中講到七佛的因緣——在釋迦牟尼佛之前還有六佛曾經住世:毗婆尸佛、尸棄佛、毗舍婆佛、拘樓孫佛、拘那含佛和迦葉佛。他們每個人都曾歷經磨難,終於證得正覺。其中,拘那含佛就是在優曇婆羅樹下成就覺悟的。原來,優曇婆羅是那棵如同菩提一般的參天古木。這便是我讀《長阿含經》的緣起。《長阿含經》第一卷講了七佛的由來,各自的弘法度化,並以毗婆尸佛來講過去七佛事,以一佛的事迹來觀照七佛的因緣。本師慈悲,在這部經文中,十二因緣、四聖諦等皆由此而出。《長阿含經》第一卷,有兩段讓我讀來驚心。一是講貴為王子的毗婆尸佛在看到老、病、死、沙門時的逐漸醒悟。大家都知道,生、老、病、死是四苦。熟知釋迦牟尼佛本生故事的人也許會覺得這不足為奇,在我們的身邊,每一刻都在上演著生老病死的劇目啊。它們是生活的一部分,有什麼值得驚心的呢?是啊,也許因為它太過平常,平常得讓我們隨便就可以忽視它,當它是口頭禪,當它是覺知的盲點,因熟視而無睹啊。在《長阿含經》里,佛對老、病、死均有註解,唯有悉心以讀,才能聽聞大悲之聲!毗婆尸佛出遊,路遇蹣跚行路老者。便問侍者:何如為老?侍者回答說:老者,生壽將盡,余命無幾啊。毗婆尸佛又問:吾亦當爾,不免此患耶?侍者說:然,生必有老,無有豪賤!於是又問病,那病便是「眾痛迫切,存亡無期」。於是又問死,「死者,盡也。風先火次,諸根壞敗,存亡異趣,室家離別」。看到這些揭示,我不禁深深自問:生老病死,無論貧富,無論貴賤,沒有人可以倖免。千萬劫以來,為什麼每個人都在經歷它,卻只有佛從中覺察出了真相?為什麼這四苦可以讓他放下眼前所有的貪著歡愛,立志學習沙門,求證大道?苦則苦矣,為什麼有人在苦前渾噩不覺,而有人卻聽見了悠遠鐘聲,聲聲喚醒迷魂?同修告訴我,去看《中阿含經》的《天使經》。《天使經》中,講一惡徒墮地獄,閻王問他,你是怎麼搞的,在世時不幹一件好事,弄得來到我這裡?那人說我也不知道啊。閻王又問,難道你沒有見過天使嗎?惡徒搖頭。閻王說,那你有沒有看到過不能護持自己的幼小嬰孩,翻轉身就卧倒在自己的糞尿之中,卻又因不會語言,不能表達,大哭不止,唯有等到父母發覺,才為他洗浴乾淨?惡人點頭,見過的。閻王說,那便是初天使啊。如是,生、老、病、死均以天使面目出現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眼前。我們所苦的,正是我們可能覺的甘露。可惜的是,我們僅僅以為這是顛撲不破的規律,對它,唯有默認,唯有無奈接受,甚或無所謂之,卻從不曾驚心動魄,深究下去——為什麼是我們見到了生、老、病、死?這個所謂的規律後面,隱藏了怎樣的真相?覺者如此慈悲,想盡各種辦法,希望我們有所了悟。然而,眾生瞽目,慣見不見;凡夫聾耳,充耳不聞!苦劫無數,輾轉哭號便無數。我們看到,很多人在身心俱疲的時候,不是去看產生傷害的根源,而是掩耳盜鈴地說,生活還要繼續,愛情仍將經歷,我的心,即便流血,也終會結痂落疤。傷痛會過去的,日子會好轉的!這是勇敢嗎?這即便是這個社會的勇敢法則,也是愚勇啊。不覺的人在輪迴里打滾慣了,遭遇同樣的痛苦而不醒悟,於是生生世世,樂此不疲,悲此亦不疲。天使不是曾經來過,天使其實就在我們身邊,日日夜夜守護。然而,你就是看不見,聽不明白,理解不了。寫到這裡,我都要為自己身上的無明、煩惱、非正見長歌當哭了!佛不在,你有借口;佛在,你還想說什麼?!第二段,是講毗婆尸佛成道之後,反覆思量,決定不給眾生講法。他的理由卻是:無上甚深之法,眾生能理解嗎?眾生習氣如此之多,異見會使他們做出對他們自己不利的事情,那樣的話,豈不是更加耽擱他們嗎?佛因此慈悲,於是默然。第三輯 生命的斤兩默讀傷悲(2)梵天王聽說後,再三請佛說法。佛再觀眾生,看到「眾生垢有厚薄,根有利鈍,教有難易」。而易受教者能出生善道。這就好比一池蓮花,有剛剛出污泥但花朵不及水面的,有出了污泥且花朵剛及水面的,也有出水面開花的。種種狀態下的蓮花,雖有參差,但終不被污泥所染,究竟是要開花的。為開花而講法,不是大慈嗎?因此,佛受請於梵天王,決定為信受樂聽的人說法,不為觸擾無益的人講經。佛說法四十九年,有時候開演,有時候默然。他的說與不說,皆因慈悲。說,希望能幫助你,使你通過自力而覺悟;不說,是以你的處境而生起的大悲心,希望迷得很深的你,不要因無知而誹謗,由誹謗而獲罪,如是往複,反倒加深你的迷失。這些,你能理解嗎?佛滅度之後,又經歷了一千五百年,我們生逢末法。但是,你知道嗎?還是慈悲,佛攜八萬四千法門、八萬四千善巧方便與我們痴疑怠慢的心靈一再相會。他的方便,或嬉笑怒罵,或苛責詰難,或和風細雨,或冰霜雷電。種種變化,只為適應不同根性和業力的你,只是為了,讓你覺知。如此苦口深情,你感受得到嗎?讀《普賢菩薩行願品》,看到菩薩發十大宏深誓願,每一願都立志與眾生共同擔當。譬如禮佛,菩薩說,眾生的業和煩惱窮盡之日,我的禮敬佛陀之願才會停歇;而由於眾生界的煩惱沒有盡頭,所以,我的禮敬沒有盡頭。念念相續,沒有間斷的時候,這身體、這語言、這意念、這工作,沒有疲乏和厭倦的那一刻!因為慈悲,所以,雖萬苦而不辭;因為慈悲,所以,雖難行而行之!再讀《地藏菩薩本願經》,著名的「地獄不空,我不成佛」脫胎於「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因為慈悲,所以停留;因為慈悲,所以再來……如此慈心悲願,你知道嗎?去看殿堂之上吧,去看那佛菩薩的微笑面容。你是否已經深味那微笑的含義,那面容的悲欣?那微笑包含了眼淚的傷悲和笑的喜悅。佛是覺者,覺知後的人於己,有著很深的笑,有人稱之為全然的舞蹈。但佛遇到了我們,我們這些有顛倒、有牽掛、有恐懼的眾生,我們的習氣如此之重,不懂得珍惜和善待,有心向佛卻又無力自覺,無明業力讓我們即使遇到真知,也一再錯肩……佛菩薩於是說,除非每個人都脫離痛苦而進入這扇門,否則,我不會進入,我會是最後一個進入——這就是傷悲啊。佛因為我們而傷悲,而那微笑是笑和淚的相遇。如此表情內涵,你覺知了嗎?第四輯 塵世的聲音小白小白是個好姑娘,在貧窮里堅持著純粹的理想。小白是做陶的藝術家。認識她,是因為她的男朋友是我們的朋友。最初接觸的時候,印象里是這個女孩子有一頭直發,腿很長,愛穿棉麻質地的衣衫。很多時候,她把頭髮隨意地一紮,冷不丁地看去,與老道甚似。小白跟大家在一起玩的時候,特別隨和,好多話題都能輕鬆地交流,沒有什麼言語上的鋒芒,有時候甚至讓人覺得有點憨厚。第一次請她來家裡吃飯,發現她是個極實在的人。江南的女孩子,竟然把我準備的那麼多飯和那麼多菜都吃完了。而且,還擅飲,主要喝白的。在我還沒受戒的時候,她是可以一拼的對手。然後就是她對男友的那份感情。真的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愛他,而他只是停留。但她還是那麼用心。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每逢她有些無望地向我詢問未來時,空氣就沉寂起來。然後她自己又能很自然地把話題岔開。後來,他真的就走了,去了他國異鄉。這中間小白約過我幾次,說她辦了展覽,要我去玩。我怕尷尬,都推辭了。然後就看到那個流浪的男人在校友錄上的照片,並看到他的新女友。他回來過,遇到了小白。小白也有了新的男友,是個比自己小了很多歲的男孩。她還是對前男友很好,幫他寄資料,還接待他的新女友,大大方方地。然後,我們再次碰到。看到了小白的作品,素樸,沒有塵煙,安靜,卻又有暗香浮動。其實,她讓我看她的展覽,是想告訴我:在他走後的一個月里,她聽著心經的唱誦,做這些東西。似乎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完了,然後就好了,就可以把那個放不下的因緣斬斷了,就開始了後面的生活。我挺喜歡她的。每年最熱的時候,她都要去最偏僻的深山裡做陶。窯很少,為了不和人爭,只要有整塊的時間,她就徹夜做陶,白天用來睡覺。她跟我說,其實很累的,現在的這個朋友能和她一起做陶,有個伴。小白是個好姑娘,在貧窮里堅持著純粹的理想。她的美好,應該有人來珍惜。我這麼祝願著她,也祝願天下一切好姑娘。希望大家都能在年輕的時候棋逢對手,知音比肩。第四輯 塵世的聲音我師傅花草師傅說:和父母最好的距離,就是一碗湯的距離。花草是我生活中的師傅。為了和我學佛的師父有所區別,我只好喊她師傅。因為她教會了我後期編輯的本領,所以我拜她為師。師傅姓張,在走廊里喊她的時候,我愛連姓一起喊,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在叫電工張師傅。她恨得牙痒痒,斜倚著門罵我:八戒,以後能不能把張省略了?我就做出要輕薄她的樣子,她那樣花枝亂顫,讓我都變得不穩重,呵。師傅長得很美,因為她的爸爸媽媽都是老一代演員。父親還是前蘇聯人,演過老外,還當過導演。師傅為人大方慷慨,經常在他們國家的芭蕾舞團來京演出時,給大夥派送門票。以致我經常把她當作國際友人來看待。師傅很晚才結婚。不是她不優秀,而是太優秀。在她的名媛朋友們紛紛掙脫不幸婚姻束縛的時候,她剛剛建立家庭。那些人我見過,個個聰明伶俐,卻含霜帶劍。她也在乎,但她包容。師傅的公公,90多歲了,靠著老六的錢維持昏睡的生命。這種日子已經有兩年了。年初的時候,醫院說,老爺子已經衰弱到必須鼻飼才能進食了。六哥問師傅,說老太太的意見就是算了,兒子們都不容易,這麼大的花銷,生者拖累,病者不安。師傅說,那不能。咱要是沒錢,那再說沒錢的事情;咱現在還能出,就要給咱爸這個機會。想想他怎麼養你的。他睡著,你以為他真的不知道你們的心思?你還眷著他,他知道;你若放棄了他,他也知道啊。再說了,你想想,去醫院看咱爸,和去墳上看咱爸,那是一回事兒嗎?天上人間,那隔著幾重天呢啊!六哥心服口服,原話跟老太太說了。老太太聽了之後直哭。我師傅她常發明好多話,讓我大開耳界。她管體面的人叫衣冠禽獸,管豈有此理叫豈有此拐彎。在她最痛苦的時候,還說過「胳膊斷在袖子里,誰疼誰知道」。而和父母最好的距離是一碗湯的距離這一說法,也是她發明的。大連空難後,貪生怕死的我發誓不再坐飛機。她告訴我,要是去印度、去法國也坐驢車的話,估計還未取到真經、遇到王子,就該喝涼水翹翹了。她說,你那個師父不是說過嗎,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無掛礙則無恐懼。她讓我臉紅。第四輯 塵世的聲音一個假名的我假名:假名而有,佛教的三有之一,意思是假立了名字才有,比如五蘊——色、受、想、行、識,是因緣和合假名為我,這個我其實是色、受、想、行、識,沒有我的主體,是假立了名字之後才有的「我」。今天去看父母,才知道媽媽病了三天,一直在咳嗽。於是帶她到老中醫那裡針灸。跟醫生談起媽媽的身體,糖尿病3年了,高血壓13年。但學佛以後,媽媽慢慢把糖尿病的葯斷了。一年多以來,血糖是正常的。大夫笑說,這沒什麼,你媽媽這個糖尿病說不定是假的呢!為什麼為什麼?我看到媽媽關切的神情跟我的問話一樣急迫。大夫說,糖尿病患者當中,有一半都是假的。假的是什麼意思?假的就是本來就沒有這個病,但因為情緒不好,比如生了很大的氣,或長期抑鬱焦慮擔心……就會體現在這方面。等到事過境遷,寬心了,放心了,這個病就沒了,那麼這種糖尿病就屬於假的。我頭一次這麼聽說,於是跟媽媽狐疑地對視。媽媽突然笑了,原來還有這種說法!我知道,媽膽小,她的心理暗示有的時候強過所有醫療器械。剛聽說自己有高血壓的時候,高壓到了臨界,輸降壓的葯給她,血壓三天都不降。姨媽是省人民醫院的專家,守著她妹子無奈地說,還沒治病,先嚇死一半。萬法本閑,唯人自鬧。這顆心啊,就是不能安靜安定安詳起來。《楞嚴經》中,波斯匿王問釋迦佛:有不變不死的嗎?佛笑,問波斯匿王,大王三歲看恆河,與六十歲看恆河,有什麼變化嗎?波斯匿王說我變老了,恆河也一直流動不歇。佛又問,那麼這裡面有不變的嗎?波斯匿王愣住。佛曰:人在變老,水不停歇,而能見之性從未動過啊!摘過來原話是——「變者受滅,彼不滅者,元無生滅!云何於中受汝生死?!」我知道,這對於我的認證來說,路還迢迢,但我願意啟程,不願意停步;願意上進,不願意下沉;願意知足,不願意悔恨;願意看穿大千,不願意睜著眼睛受矇騙。而那一個假名的我,但願早些放下輾轉、牽掛、借口、愛戀和不安,早些匯入彌陀願海,如鹽入水,沒有自己,只有悲深弘願。第四輯 塵世的聲音塵世里的聲音(1)歷盡世相磨難的人和一帆風順的人,他們在心靈的成長上沒有什麼兩樣,無不是在承受和調整。一每天早晨,我都會被那個擦洗油煙機的湖北人喊醒。那女人在喊,細長的聲線,不屈不撓地叫著:擦——油煙機!擦——油煙機!她的聲音非常有穿透力,直飄居住在最高樓層聽力並不好的我的鼓膜之中,繼而發出執著的碰撞,把我好不容易進入的安眠攪個黯然。我不上班,離開了安全感和歸屬感。夜晚是我讀書和寫作的時間。白晝太長,太晃眼,我的綿密的思想禁不起它們的晾曬。但是自從湖北人出現後,我不得不調整自己的作息。我不能打開窗戶對她喊,我——要——睡——覺,求求你,到別處討生活罷。我不能,是因為絕大多數的人已經離開住所,去辛勤地工作了。我是蜜蜂中的異類,如果抗議,是羞恥。我不能,更是因為她比我勤勞,她以此謀生。儘管我們這個小區的油煙機已經都被她擦過了,但她還是認定這裡,把這裡當作她的工作範疇。我,不能說任何分外的話。有一次,我真的是出離憤怒地被她喚醒,甚至都頂著一蓬亂髮打開了窗戶。擦——油煙機!她朝樓上期盼地看著。「她」是個男的。我改了口,多少錢?他咧嘴笑了,20元。我把他迎了上來,他賣力地把油煙機扛下樓,他說我的油煙機太髒了,必須在院子里好好擦,屋裡施展不開的。大半天的工夫,他拿了上來,開口要200元。並解釋說之所以要這麼多,是因為我的油煙機裡面的部件都壞了,他和他老婆自作了主張,一樣一樣都給我換了。他身後站著滿手污垢的妻子和像個小泥猴一樣的孩子。我笑說,你們掙錢也還行么。多碰上幾個我們家這樣的油煙機,沒準還能發了呢。他搖頭道,大姐,沒有,我們光吃飯都不夠啊。我沒再追問,如數給了他。從那天以後,湖北人來得更勤更早了。他把我的生物鐘和寫作計劃都擾亂了。一次跟妹妹等人聊天,妹妹訝異地說,呀,你肯定上當了!現在買一個油煙機也不貴啊!就是全換,怎麼也要不到200元哦。我聽了,心裡不是滋味。國慶節到了,大多數上班族終於集體睡懶覺了。湖北人又來了:擦——油煙機!擦——油煙機!我聽見隔壁樓上晴空中爆發出一聲霹靂:不要喊了!那聲音馬上就沒了。我瞪著眼睛聽。過了一會兒,那吆喝又試探地響起:擦——油煙機!另一處,扔下來一個瓶子。聲音絕跡了。我迷迷糊糊地做了夢。秋天,沒有起風,我蹲在樓下和小朋友看螞蟻。桑樹葉子被太陽照著,一地的碎影都在晃動。這時,有個小個子男人推著綠色的自行車迎面走來。他揚著腦袋喊道:擦——油煙機!天吶!今天早上,太陽曬得老高了,那聲音沒再響起。他不來了么?那以後怎麼辦呢。我早起了,望著樓下,心中竟然有一些些悵惘。二我們住的小區是北京最早的樓房,當年一定非常氣派。但26年過去,除了臨街的一面在迎接奧委會官員時被刷上了粉紅色外,其他,皆已衰敗不堪。一樓和頂樓的居民們都在通縣買了房子。因為一樓可以開店鋪,很多二手房中介、美容美髮、松骨足療都相繼在樓下開業。很多時候,我背著菜筐進門洞,擦肩而過的就是這些各行各業的精英們。他們西裝革履,擦脂抹粉,忙碌著、奮鬥著。而頂樓,我的鄰居們都把房子租給了北漂族們。如果我三天不下樓,打開門就會遭遇到搬家公司。那些年輕的生命,背負著各樣的夢想,兩三個,甚至四五個人租住著一套兩居室。我很少看得到他們。因為我起來的時候,他們早已搭上了班車去趕早。睡下了,在不穩的夢裡,他們沉重的腳步聲才響起。是的。我隔壁的鄰居們。每天只能聽見他們開門、關門、上樓、下樓。他們是做什麼的?為什麼那麼辛苦?為什麼子夜後才能踏上歸程?第四輯 塵世的聲音塵世里的聲音(2)有一天,我打開門,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孩站在電錶前一籌莫展。她看我問,你知道這個怎麼開么?嗯。我知道。我回家搬了凳子,麻利地幫她打開電錶。然後呢?她還不明白。也曾是家裡不愁衣食的孩子吧。這個要往電卡里續錢,要不你家裡就沒電了。她恍然,怪不得,是停電了。她住我的對門。每天深夜裡的腳步聲里應該有她。她有一把漂亮的吉他。夏天特別熱的時候,她掛了門帘,那熟練的彈撥和漫不經心的歌唱就會飄出來。在黃昏的光線里,夾雜著單元樓家家戶戶的菜香,她的彈唱的身影成為帘子上的剪影。是喜歡唱歌的女孩子吧。在北京的酒吧里,咖啡館裡,夜總會裡,地下鐵的通道里,有好多這樣的少年。等待機會如同等待知音一樣難。但大家還是要來。吃得不好,住得不行,都可以忍。那個沒料想到自己能一夜走紅的女孩子不也說過嗎,要是能來北京,住地下室吃麵包喝涼水都行。我隔壁的住戶比較神秘。似乎什麼時候都有人在開門,關門。直到有一天,樓下的一對小夫妻上來敲門。他們似乎在說著什麼,很快聲音就激昂起來。後來似乎吵起來了。我關了書房的門。但聽到爭吵聲在加劇。原來是樓上漏水了,是衛生間,只要樓上洗澡,樓下就也跟著淋浴。樓下的上來要求樓上的修修,但樓上的不願意。她的理由是反正大家都是租房,沒必要給房東修房子。樓下的正匪夷所思之際,隔壁的女孩就把防盜門關上了。那鐵門哐啷一聲,似乎宣告了決裂。從此之後,樓下的女子由默不作聲的丈夫陪同,每到深夜,都來叩門。她大聲地訴求、央告和叫罵,面對的都是毫無回應的鐵門。憤怒的女子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裡面!你剛才還在洗澡!你給我開開門!門裡面的人就是不出來。她們在午夜對峙。在所有鄰居漠然的偷聽當中上演交流的不可能。而過了兩天,小兩口又上樓了。他們剛一敲門,門馬上就開了。小兩口都愣怔住了,因為顯然他們眼前出現了另一個人。也是個女孩,卻彬彬有禮。女子祥林嫂般地講了他們的苦衷,新房客耐心禮貌地傾聽,只聽見她歉然地說,放心,我會跟房東說的。小兩口終於鬆了口氣,下了樓。但僅僅過了三天,平靜的夜再次被樓下的女子喊破。她還在執著地敲門,但禮貌的女孩也消失了。女子都快哭了:你在,因為你剛洗過澡,我們家又漏水了!!隔壁還相繼有男孩,兩個女孩以及他們的朋友開過門。無一例外,他們都開過門,但又都無情地關上了。終於有一天,在樓下,碰見小夫妻搬家了。隔壁到底住了幾個人?他(她)們還在嗎?房東知道他家漏水嗎?以後還會有人住樓下嗎?夜,恢復了死寂,一切不得而知。三北京的四季,我最怕的是冬天。倒不是因為冷。比起南方的潮濕陰冷,它只是冷罷了。是因為它的風。北風、西風,昏天暗地,肆虐著呼嘯而來。想那孔雀為什麼會往東南飛呢?許是西北有風罷。小時候在西南,唱《黃河》,第一句就是「風在吼」,那時真的不理解,風怎會吼呢?四川只有微風,輕柔得讓人都要忽略,因為只見識過輕柔,容易以為天下皆輕柔。及至北方,第一年在太原,看見女孩們蒙了透明的紗巾在路上,還不理解。北方女孩就是夠威,大白天都打扮得像打劫的。那風刮起來了,遮雲蔽日,飛沙走石。滿面皸裂眉目土灰的我方醒悟,它們真的是在吼啊。我真該置辦一副打劫的行頭啊。然而北京,沒了那煤城的塵土,風聲卻愈發地凄厲。而即便在家裡,我都害怕那聲音。它們與我的風穴相和應,給我的孱弱之軀帶來許多煩惱。住四面風雷的平房時,我都要在腦門上裹個羊白肚毛巾,怕睡夢中那廝來侵擾。我要怎樣才能躲避這狂暴的風呢?母親跟我說,玻璃隔音不隔風,而紙卻隔風不隔音。所以你看,風大的那些地方,以前都是木窗紙糊。哦。是這樣。所以我的窗戶都糊上了稿紙。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我永遠發表不了的退稿。寫著我稚嫩的理想和禁不起推敲的詩句。間或埋藏了那些讓人臉熱心跳的表白。第四輯 塵世的聲音塵世里的聲音(3)即便有人問,我也只是說,那是某個人物的台詞。它們從我塵封多年的行李中來,從我一次次搬家遷徙捨不得丟棄的家當里來,像傷員,布滿了窗欞,為擋住狂風發揮著餘熱。而今年,北京的秋天好長,好美。每一天都有西南吹來的輕柔的風,同時還有西南沒有的日日朝陽。這晴好的天氣在我不敢驚動的心海里,彷彿許著諾言。沒有風暴,永遠沒有……四其實我是想寫她。她住在對面樓上。時而沉寂,門戶深鎖;時而吶喊,向無盡的虛空。她一個人住嗎?如果有家人陪伴,怎會忍心看她瘦小的身軀裝滿了如許憤慨?她總在寒冷的季節歸來,站在陽台上,穿著秋褲。她頭髮有些花白,容貌卻還端莊。她不喊的時候,其實還挺像這個設計院的工程師。父母都見過她,聽了她的悲憤控訴,都沉默。除了聲嘶力竭外,她一直在揭示一個完整的故事。那些人名似乎都是真的。他們一起陷害了她,所以他們是這個社會的蛀蟲。他們之間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她掌握。她出於良心的驅動,渴望犧牲的實踐,大聲地披露真相。有時候她語重心長地提醒人們要保持清醒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她不瘋。已經深秋了,寒冬覬覦著我們的半晌貪歡,帶著那女人尚未痊癒的傷痕,就要重新路過我們同樣脆弱的心魂。可,她是怎麼成了這樣的呢?如果她已經沒有了父母眷顧,那麼,她有孩子么?或者,朋友?路人可以不管,親友呢?親友也形同路人么?從我家樓下步行到汽車站有300米,我出門的時候經常經過那裡。突然,有一天,我被頭頂上的一聲炸雷驚著,待到抬頭舉目去尋,卻只有白楊的枝幹在悠悠蕩蕩。再看路人,似乎無人詫異。是我幻聽么?又過些時日,我在更遠些的街頭行走。那街邊的二樓倏地冒出一個身影,她大聲地罵了句什麼,把她正下方的行人嚇了個半死,然後又面帶詭異的笑容隱沒了。行人們也像那天的我,無所得而悻悻走開。我卻因為距離近看了個滿眼,聽了個正著。她還算年輕,胖,捲髮,膚色像嬰兒。我站住,等著。果然,當行人換了另一撥時,她如法炮製。惡作劇似的發泄在短暫的午後頻頻。那樓下賣彩票的人群顯然早已熟稔,渾然無覺。這個人,又是因為什麼呢?上個月,我大哥來。他為我的小侄女上大學的事情跑斷了腿。小侄女學畫的,分數和志願竟然只差一分。我們聊天,大哥突然想起一個極聰明的人來。那人是我父母同事的兒子,跟我同姓,大我幾歲。他一直在跳級,然後很小就讀大學,後來讀研,讀博,乃至更高。我還在高中六年級折騰的時候,他已經出國留學了。後來就出了事,被校方送了回來。他住在我大哥供職的醫院,據說很多年都不跟人說一句話。他懂得那麼多,全部消化在自己的天地里了。你知道嗎,哥哥說,他已經死了。我無語。歷盡世相磨難的人和一帆風順的人,他們在心靈的成長上沒有什麼兩樣,無不是在承受和調整。生命,有不可承受的重,也有不可承受的輕,它們都是災難,都需要化解和引導。北京一個雜誌社的主編,年輕有為,在她的工作領域遊刃有餘,有殷實的家景,有愛她至深的丈夫。但她還是選擇了極為暴烈的方式離開。那雜誌社出於愛護,對外說她是遇到了車禍。一次她的同事跟我說,你能想像么,這麼優越的人卻這麼抑鬱?我問大哥,你們醫院有治好的病人么?他眨眨眼,很狡猾地笑了。說,當然。不過,有心病的人,你看得出來么?我眼前出現了很多很多的面孔。他們矗立著,沉默著。讓我只能噤聲。五剛剛搬來這裡住的時候,就看見院牆上貼著附近派出所的告示,說這裡小偷多,剛有兩戶被盜,勸大家把1982年單位發的老防盜門淘汰掉。那個防盜門是不結實。鐵欄杆之間是紗窗,如果用剪刀剪開,就能反手摸到裡面的插銷。而如果人家有電鋸,輕而易舉地就能把這個鎖頭撬開。我們的樓門長住在我家樓下,在我最初裝修的時候,她曾派她丈夫上來抗議過。在我爽快地表示願意賠償她所有的物質精神損失,並且再三鞠躬道歉後,她大度地表示既往不咎。她敲開我的門,拿出一張表格,問我願不願意在這個表格當中籤字。我一看,是號召本單元的住戶每家出100元,給單元門洞安一個對講防盜門。我去逛過建材市場,單戶的防盜門一般在千元以上,這比大家合起來安一個大門,顯然後者相宜。我簽了字。然後等消息。這個樓里住的大多數是50歲以上的人,都是這個設計院的老員工,有好些已經退休,不再有拚命工作掙錢養家的體力。因此,這消息我竟然等了五年。年初,思想鬥爭過程頗漫長的老鄰居們終於簽齊了字,樓門長欣喜地來收錢。她小聲告訴我,要不是隔壁單元再次發生盜竊案件,有些個老頑固還不願意簽呢。第四輯 塵世的聲音塵世里的聲音(4)不久,就看見一個嶄新、洋派的大門嵌入風霜滿面的老樓。那上面還有一個居室號碼,像個電話撥盤,如果你要找什麼人,只要按他家的號碼,就能通話,開門。我的同學來找我,幾乎都會被這個新嘎嘎的門驚著,相對於它周遭剝落的牆皮,盤根錯節的電線,無處不立的煙囪,還有疤瘌般的小廣告,它實在太醒目了。自從有了這個門以後,門鈴成了我跟外部世界親密接觸的唯一媒介,它響起的頻率比我的電話都要勤。我歸納了一下,主要是三類人在頻繁使用這個門鈴。第一,我媽。父母住在不遠處,每天都要去公園。去公園就要路過我樓下。媽媽會像個調皮的孩子似地來摁響這個門鈴,看我在不在,跟我說兩句話。更多的時候,她摁響它,跟我說,下來,拿腌好的芥疙瘩!是的。自從有了這門鈴,他們都不愛上來了。用爸爸的話來說,誰叫你這兒沒電梯的(他那兒有)。第二,送水的小孩。其實,他們都是我的老鄉,山西人。我一聽他們說話就知道,比如汾河一定會念成風河。他們真的很小啊。十七?抑或十八?他們手很大,臉膛都紅紅的。每次他們摁門鈴的時候,都是連續摁,造成一連串巨大的聲響,讓我狼狽不堪地從屋中的各個角落沖向對講,以制止那東西狂響。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跟上來的那個孩子說,你以後不用摁那麼多下,因為你摁一次,我就知道了,我總要走出來,才能接電話呀。你要是擔心家裡沒人,就數個五聲再摁第二下,好吧?我盡量平實委婉,他還是紅了臉,局促地跟我說,嗯,記下了。可是,等到下一次,門鈴又猝然大作。唉。但上來的卻是另一個更小的小孩子。他更拙些。這麼小就要離鄉背井出來討生活,這對於戀家而又不願意出來闖蕩的山西人來說,肯定非常難。他們正是讀書的年紀,怎麼就都不讀了呢?我不忍心再說什麼了。後來我發現每次送水的人都在換,幾乎沒有重過。是老闆給的錢少留不住人嗎?還是驕陽下高樓邊那汗水流得太多太咸?我只恨我的樓高,還沒有電梯。第三,離休老幹部。說起來也怪。我們這個單元,一樓的三家住戶都不知何時銷聲匿跡了。101是房地產公司。103是煙酒糖果雜貨店。102,就是國務院啥啥離休老幹部活動中心。每周一上午是他們的活動時間。許是他們的視力隨著年齡增長,已經老花了吧,他們總是要把我家的號碼當作102,他們的活動範圍其實只有兩室一廳,但竟然每次都能集中30多人。30多人中有28人次以上都不摁102,他們只認我家的門牌號,執拗地要求我給他們放行。每周一的上午,我要從椅子上起立近30次,好脾氣又沒脾氣地開門。他們還不失老革命幽默地對我說,小鬼,即便我摁錯了,也沒關係么,你給我開開好了。有時候,他們聚會的人多,女同志們進不去,就三三兩兩站在院子里聊天,他們說話和笑的聲浪直衝雲霄,我便駐足窗前往下看。那些灰白銀白的頭髮,似乎都在宣說他們走過的歲月。滿耳充斥著這喧囂,我卻願意諒解。唯有同齡的訴說,方能解些寂寞。若能解些寂寞,那麼,就尊重他們吧。門鈴還在響,它有時急,有時緩,有時彬彬有禮,有時莽莽撞撞。然而不論怎樣,它能響起來,我都得到了些許安慰。畢竟,它讓我與這個紛繁的塵世有了無限接觸的可能。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不知歸期我在許願和還願中長途跋涉,上山下山。如同那一年的盪子,不知歸期。那一年,我違拗了父母的意願,堅定不移地要上山。他們找出了種種理由,說路上不安全,經常翻車,車匪路霸也多。再說,你去廟裡住是為什麼呢?我咬著牙不說話。最後他們終於鬆動了。院里來了鄭州的客人,要去五台山玩,我跟父親說,我搭院里的車上山,這樣安全了吧?父親同意了。媽媽卻追出來說,那你回來呢?回來怎麼辦?我不跟她講話。自從我遭到她的打擊後,我們之間冰山逶迤。我上山,就沒想過回來。我只知道現在我想做的是什麼,非常確定,但後面的事情,我不做任何打算。這一車人,都是搞核工業的,他們和我父母有著同樣的精神氣質,踏實穩重,談笑風生。在他們的笑容和白髮里似乎找不到怨恨,看不出他們心裡的事,也看不見他們眼裡的淚,對信仰陌生。只有遊客,對萬事好奇。秋陽哥哥把我送到集福寺。嫂子的媽媽在這裡出家。他跟我說,我帶鄭州人在五台玩三天,如果三天以後,你想回家了,就跟車一起走。嫂子的媽媽、姨媽擠在一張炕上。她們的對門住著一位更老的比丘尼。姨媽還裹著小腳,據說很年輕的時候就出家了。我悶聲不響地吃飯,磕頭,幫著她們打掃。姨媽領我去普壽寺客堂。客堂的師父安排我住在一個小屋裡。小屋已經有三位女居士。兩個年紀大的,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她們對我很友善,說趕緊脫了衣服上炕上暖和暖和,是東北口音,一家子——母親、小姨和妹妹。她們來看在這裡出家的姐姐。我睡下了,臉朝著牆。她們不時進進出出,很小聲地說話。牆上投下秀美的影子,我忍不住偷偷轉身去看。在被角的邊緣,我看見了那一對竊竊私語的姐妹。她們長得那麼美,眉目神似,巧笑嫣然。姐姐也不過18歲吧,甚或更小些?很濃重的眉,臉上有淡淡的紅暈,光著頭。光頭的女孩竟可以這樣好看的。我屏著呼吸,生怕驚擾了這一刻的記憶。我第二次見到這個姐姐是在五觀堂。她做行堂,提著和她身材不相稱的桶,給大家舀湯。那桶很重,她奮力地捧著,卻有淡淡的歡喜。走到人前,她微笑地看你的眼睛,舀一勺湯再看你,你若覺得合適,她便給你送到碗里。她該比我還小個一兩歲吧,但為什麼我看著她,卻想掉淚?那種感覺像媽媽——當然不是正和我冷戰的那個媽媽——那是一種超乎年齡和角色的慈祥。她似乎在對一個盪子輕輕地探問:兒食乎?兒寒乎?我望著她,痴痴地想,若我是孤兒,可會瘋認母親?後來又來了一個女孩。大同的。客堂師父安排我們住到另一間房去。她們倆玩得好,我卻無話。那時候是夏天,有結夏安居,有盂蘭盆節,我和她們一起去給法會幫工。和普壽寺的小尼姑們一起去聽經。在大顯通寺的空地上,居士們和遊客們大聲喧嘩,普壽寺的女尼們穿過潮水般的人群,青衣,草帽,黃色的背包,如輕風的步履,會場竟然在瞬間安靜下來。俗人們看見了至美至靜的這一幕,張口結舌。那個時候,我真恨自己不能加入這行列,只能頂著萬千煩惱絲,隔岸氣結。大法會開始後,上千人一起趕齋。我們三個人,蹲在地上不知道洗了多少個碗,感覺這輩子的碗都在那個中午洗完了。輪到我們吃飯了,我站起身來,腿一陣陣發麻,眼前頓時黑了。許多生以前,我在哪裡站著?也這樣怔忪?也這樣茫然?她們卻吃得香。我的飯,和著眼淚吃。早上,我起不來。衣衫不整地去上早課,又跪不久。偷懶坐在自己的腳上,被執事的師父沉默地看,臉發燒,又跪直。晚上,我睡不著,想著種種的不甘。我要證明我自己!我要向不公平的命運宣戰!媽媽卻轉訴別人的話,你和命運開仗,如卵擊石。我恨這個別人。我恨這個轉訴的人。我更恨命運。我輾轉反側的時候,她們在疲累里睡得香甜。你出家嗎?她們倆都問我。我搖頭。她們笑,笑容都出奇地相似,似乎有一點意料之中的味道。你們呢?她們相視一笑。很默契。我明白了。我在安寧的她們面前,又成了異類。在富貴人前,我是窮困的異類;在順遂人前,我是苦難的異類;而在已找到歸宿的人前,我成為奔波的異類。你出家嗎?嫂子的媽媽問我。我默然。她卻安慰我說,沒關係沒關係,不出家做個好護法,一樣不辜負佛恩。在客堂,我要道別了。終於見到了一直無緣謀面的如瑞師父。她卻跟我說,如果這些心愿都不能放下,先去實現心愿吧。去吧。唯獨記住,管好自己,一路念佛。我離開了。記住了如師父的話。遭遇匪徒,卻一路平安。這些年裡,姨媽圓寂了,嫂子的媽媽當了住持,兩個女孩子已出家多年,普壽寺也建設起來,成為聞名遐邇的大寺院。而我當年的心愿實現了,新的心愿又不斷地衍生出來,我在許願和還願中長途跋涉,上山下山。如同那一年的盪子,不知歸期。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等到水落石出一個人精神的成長,是需要漫長的時間的。不要急於向生活索要答案,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安心現在出現的命運轉機。等到水落石出之時,你會發現成長起來的精神力量,能幫助你找到圓滿的答案。從河南回來的第一天,好友小凡給我打來了電話,向我訴說她自認為不幸的婚姻。她說自己彷彿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從。我不是她,沒有親歷她遭遇的苦痛,不可以體會她的悲傷。關於她的愛情,我是合格的見證者,因曾在他們宣誓的婚禮上充當主持人。但在他們彷徨於暗流險灘之中時,我沒有資格給出答案。我對她說,我去了河南。在開封大相國寺的牆壁上,看到了這樣的開示:一個人精神的成長,是需要漫長的時間的。不要急於向生活索要答案,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安心現在出現的命運轉機,等到水落石出之時,你會發現成長起來的精神力量,能幫助你找到圓滿的答案。小凡不語。後來她說,她願意在迷茫時分,安靜下來,等待自然的水流帶著她順流而下。我很欣慰。覺得與友人的分享可以使遠方的開示變得更有價值。等到水落石出。這是精神成長史中難得的心境。很多時候,我們都急著要生活給我們一個結果,彷彿看到了那個結果,我們就可以安心。我們愛,就要被愛;我們付出,就等著收穫;我們修行,就希望證道。殊不知西方路迢迢,有很長的時間需要過,許多的彎子等著我們去繞,無數的機會將錯肩,有緣的人兒會終不得見,然後我們才可以成長,才能夠了解痛苦的煎熬,才會去珍惜甜蜜的滋味,也才能知道那個當初盼望的結果並不見得就是我們應得的緣分。當春華秋實、水落石出的時分,你才會恍然大悟,原來所有的來路和挫折都不是白費的啊,你必然要經過這些惶恐和迷惑,必然要在那些你以為的歡樂和幸福中耽擱,必然懵懂而後覺知,才知道今天必然到來,一切盡在掌握。記得在雲台山,臨濟宗的祖庭萬善寺,我遇到了一個師父。我將同修們平時爭論卻無法解釋的諸多問題都甩給了他,師父一一接住,坦然回答。他說的很多東西我有所聽聞,但更多的卻聞所未聞。師父以略幼於父親的年紀,於1998年才斷袂出家,卻能圓融無礙地思考和解釋人生,我在敬服之餘,對自己很不滿意。我那種時而明白、時而糊塗的昏沉處境,讓我在無邊的苦海之中顛簸。我知道彼岸好,也知道渡船就在岸邊,可水流湍急,怪石嶙峋,不得上船去彼岸。師父告訴我,不要急於決定上岸的方法,你以為你確知的並非最合適的,他用他畢生57年的際遇印證了佛法中「聞、思、修」三階段的重要。多聞而後多思,多思而後決定修行,循序漸進,等到水落石出。師父慈悲,在蒙蒙的細雨之中悉心為我解答。我鼓足了勇氣,像個幼稚的孩童,問個不停。山色已漸晚,旁聽的遊客漸漸沒了蹤影。告別萬善寺的幾位隱居的大和尚,我便又上路。想自己一直覺得親近佛陀,所以應該不會有太多的蠱惑。但太長的時間以來,我都因為這個志得意滿而耽擱了自己。「了解並非證悟,證悟並非解脫」,所以自己才會反反覆復,折騰不已,不得解脫。似乎你明白了,但你沒有身體力行,沒有在實境中加以驗證。你對師父說,我會持戒的,但美酒飄香,佳肴當前,美少年在身邊,你還了解那戒律的真實含義和本來面目么?!守著一座大山,天光變換,斗轉星移,風景尚且不同,何況經文在文字背後的那層層深意和殷殷誨言呢?看一本經,非畢生時光不可以窮盡啊。也曾有過對經典侃侃而談的時候,但被人問一句「你在生活中實證過嗎?」讓我不能不汗顏。在理論上的字面理解和似是而非,在生活中的煩惱依舊和輾轉反側,我了解的和我所熱心推廣的,有哪一樣是心心相印的呢?慚愧心讓我平添了腳力,在暗夜的泥濘山路上健步如飛。但願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可以無悔這曾經的暗夜和曾經的泥濘。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隨喜功課隨喜:見人做善事或離苦得樂而心生歡喜。靈岩寺。位於泰山的腳下,少有人拜謁。於我,更是從來不知道的一家名剎。無意間走過廳堂,聽見有雲板在響。我欣欣然走進,成為這一課唯一的優婆夷,獨自站在佛的右側,無聲默立。鼓聲漸起,有當家師開始領贊。他目光悲憫堅定,聲音舒緩抑揚。隨後眾聲吟哦而出。我在彼時看見了緣起。1992年的秋天。在清涼山的夜裡,我和修律的小尼姑們同眠。有閩南的沙彌尼在放《地藏菩薩本願經》,我在床的角落裡悄悄地聆聽,聽得自己心驚神搖。那是大悲之聲,令人喟嘆覺醒。它讓我覺知和自己接觸的深刻意義……不要讓他物來蒙蔽你的內視機會,而對你的心靈觀照進行殖民統治吧。在那一瞬間,我不再耽擱於追究的煩惱,發現了不用去找路,安住當下的無限妙處。靈岩寺的山風輕輕地吹進大殿。在斑駁的石板地上有漸漸西斜的日影。日頭升起來了,然後又落下去了,如是往複,日月經年。它與我的變遷互攜,彼此進入,又獨立存在。沒有許諾,不用相守,互即互入,又不離不棄。我的心為這起起落落的吟唱,閃閃滅滅的天光安住而自在。想起了曾經出離的靈魂,她無比慈悲地看著我的肉身,那美麗的軀殼端坐在蒲團之上,毫無知覺,遠離苦樂。在那個時刻,蓮花國和娑婆地都變得不再重要,它們在與不在都不是修行者需要了解的東西。沒有什麼是你必須要得到和享有的,它們從來都沒有失去,它們都若即若離地存在於你的身邊。你哪裡都不用去,只需要安住當下,老實生活,在你的腳下,就是快樂的凈土。佛曾在《勝妙獨處經》中云:「何等為勝妙一住?謂比丘,前者枯乾,後者滅盡,中無貪喜,是婆羅門,心不猶豫,已舍憂悔,離諸有愛,群聚使斷,是名一住。無有勝住過於此者。」這就如同過去事已滅,將來尚未到,生命只能從當下發現。深入觀察當下發生的事情,但不執著於它,這是獨處最美妙的方法。獨處並非一個人孤獨地待著,它是與周遭的世界緊密地依存在一起的,它是時刻保持著覺照的生活方式,它幫助我們無助動蕩的心靈找到安詳自足的所在,它讓我們在默然少語中摒棄了麻木無知,發現了細節,看見了真相,並因此獲益無窮。過去是內心的習氣,將來是現在的麻醉劑。在過去的那些時刻,由於沒有覺悟,它的後果延續到了今天;將來亦如是,它讓人們誤以為現在的苦難和快樂是會過去的,而如果你對現在缺乏觀照,苦難和快樂就不會真正地過去,它們將成為你每天要背的十字架,與你無知的靈魂日夜搏鬥。只有安住當下,紮根於你現在正在經歷的劫中,深刻地進行覺知鍛煉,你被賦予的生命才不會被你的混沌懶惰所浪擲。越南的高僧一行禪師有言:「生命不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或者終點。生命是一條路。行禪就是無須到達目標地走,每一步都能為我們帶來安寧、快樂和解脫。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以無為的精神來行走的原因。沒有通向安寧和解脫的路,安寧和快樂本身就是路。我們與佛,與解脫,與幸福的約會,就是此時此地。我們不應該失約!」止,而後觀;安住,而後覺。你在控制中得到了力量,在無為中得到自由。在玄奘師父加持你緊箍咒時鍛鍊出收縮自如的猴頭,在堅守嚴酷的戒律後飲酒吃肉的濟癲。安住當下,作隨喜的功課,佛國不用去,足已在西方。在你拈花微笑的此刻,什麼都不再能夠傷害和動搖你的身心。你富足地在著,善良、慈悲、美麗而光輝……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帶著皮囊跋山涉水(1)皮囊:即肉身,佛家也稱此可壞之身為皮袋,我們都是借住者,那可壞之身絕非真我。2003年的春天。沒有哪一年會讓我如此記憶深刻。硝煙瀰漫、偶像自戕、病毒橫行排著隊進入我們的生活。五一節的北京街頭,柳絮飄飄蕩蕩,香山碧雲寺的桃花開得錦簇團團,然而,靜謐而曖昧的午後時分,路人稀少,春光她寂寞地張望,又張望。當日復一日的三環路擁堵、念不完的書、做不完的工作、開不完的會、應接不暇的考試和推脫不幹凈的觥籌交錯都在瞬間停頓下來的時候,人們開始恐慌。我們的時間是租界,被生活萬象所殖民。日子久了,連自己都不知道漢語是母語。你可以恢復你的語言,是誰,告訴我法則已暫時被擱置,自由身現在有了歸屬?我的朋友驅車千里,回到家鄉的別墅,笑稱自己的坐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受到重視……那是這個時期的諾亞方舟,讓他遠離眼前的災難。是末世末劫嗎?他問我。我卻搖頭。去看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每一件事情,不要再到處尋訪什麼暗示。我們從來都不能夠靜下心來,看事情本身的紋路指向。其實,那裡面的深意,只要你去看,就一定能看到。伊拉克戰爭,每天都有無辜的人被剝奪生存的權利,我們遠隔千山萬水地看著直播,漠不關心,甚少動容。是啊,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太平,總有人要流血犧牲,縱使我們不忍不甘,又奈之何?繼而,愚人節,張國榮死了,死得如此讓人猝不及防,令所有看著他的電影、聽著他的唱片長大的人唏噓不已,他們感嘆著自己繁華的青少年列車隨著那個墜樓人的消失也終告到站。這時,忙碌的是報社和雜誌的編輯,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撤換掉這個時代天天製造的「八卦」垃圾,挖出所有認識張國榮的親朋,扼腕嘆息,雖然這些親朋沒有一個可以挽留他的生命,解決他的煩憂,治療他的疾病!痴心的讀者們都掬一捧淚,傷幾天心,隨後,風繼續吹。比起那些在戰爭中消亡的生命,張國榮,起碼我們認識。再接下來,是SARS的迅速蔓延。從最早人們的飯後談資蔓延到你身邊的人逐漸地被隔離,它離我們如此之近,以致在我們發現時,如此震動。只有真正關乎了你自己,那個深埋在內里的本性才真正停頓,反觀自省。僅僅就是這樣一個漸進的次第,我們也應該感恩啊。很多人開始瘋狂採購,維生素和抗生素成了家常便飯,而超市裡的消毒液永遠緊缺,每個人突然像醫生一樣頻繁洗手,隔著八丈遠Sayhello,走在街上像精神潔癖的晚期患者……在這一刻,這受之父精母血的皮囊被突然珍視。大多數人並非無視身體的存在,我們每一天的奔波幾乎都是為了滿足這身體的慾望,身體為我們的一生描畫了藍圖,為了這藍圖,我們已經上路多時。但,有誰真正觀察身體的本來價值?它,難道只是為了讓我們永不停頓,吃苦受累而不覺醒嗎?它飢餓口渴,便有美食佳釀;它困頓無囿,便有土木大興;它孤苦無依,便有海誓山盟;它貪生怕死,便有靈丹妙藥。身體的欲求使人類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創造力,它幾乎改變了世界的容顏。但這些外在的改觀不是我們來這世間的唯一目的。我們改變的一切,不單單是為了滿足最初的慾望,而是通過身體,映照出身體在欲求之外所擔負的使命。那是最重要的內核。過於重視這個皮囊的結果,就是只關注它的慾望的滿足,而忽視了它是橋樑,它能夠給我們帶來靈光的挖掘和本性的顯現。那也是為什麼很多人一次次地去談戀愛,一次次失戀,而每一次的經歷於他們,只有傷疤,沒有覺知。如果經歷只能給人帶來不斷的損傷,而不是其他的話,經歷就沒有價值。如同這皮囊,我們一次次地穿上它,就像穿上我們的換季衣服,我們根本不認識不了解它,所以衣服換下來,棄置如敝履,沒有價值。有人在歷盡滄海之後感嘆,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啊,是啊,永不覺知,只有傷害了。但是同時,你要小心,不要像有些修行者那樣,掉入鄙薄皮囊的泥淖。這個身體,雖然只是一件外衣,但穿在你身上,自有其深意。你得通過蟬蛻一樣的過程,觀照、依賴並與之保持距離,才能從衣服的款式、皺褶和顏色當中剝離出通透而無掛礙的你。苦行的人,往往從最初的破執開始,用盡方法,使皮囊受苦,但即使皮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如果你不覺知,外在的形銷骨立對得道仍是無濟於事。皮囊是資糧,是修蓮的火境,如果你憤恨那個慾望的所在,就連這個慾望所在都一起毀滅的話,覺醒又從何談起呢?要知道,覺知也在慾望當中啊。你永遠不能非此即彼,在兩個極端之中選擇,無論左右,無論上下,它們都會與本性失之交臂。本性存在於兩極之間,它要求我們不偏不倚,了解身體卻不執著於身體,認識身體卻不蔑視身體,可以出離而未遠走,能夠達到卻不沉溺,慈悲喜舍由此而生起。到那個時候,衣服可以扔掉,價值已經完成,世間萬象從此靜默,不再喧嘩。你所經歷的這一切劫難,將全不白費。而這個春天所發生的一切,也不僅僅是個史實,將載入史冊,將與你無關。它,是個契機,改變了我們的生命認知。讓我們帶上了皮囊,跋山涉水。終有一天,在你敲遍所有人的房門之後,你會來到自家的門口,與你久違的本性謀面。那時,真正的悲欣交集將如蓮花綻放,又綻放。靈光寺的晚課晚課:系佛教早晚課誦內容之一,是佛教寺院每天定時舉行念持經咒、禮拜三寶及梵唄歌贊的修行功課,又稱朝暮課誦。早課一般在凌晨三點至五點,晚課在下午四點。去靈光寺的時候,已經是下午。輾轉著坐車,在三環上擁堵了半天,到了山門時,已將至四點。四點,晚課就要開始了。想來寺里,是為尋一行禪師的兩本書《活在當下》,《與生命相約》。這兩本書,散文體,有些自傳味道,又有些像禪悅日記,於三年前得之,後來送給英子。因為喜愛,又請過一套,結果因為小葉妹妹討要,便又舍之。靈光寺內有三處可以請得經書的地方,我匆匆地前去,雖然被告知那兩本已經脫銷,卻看到了宗教文化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六本一行禪師的新書,便滿心歡喜地買了來。背包頓時重了許多。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帶著皮囊跋山涉水(2)我捧著書坐在子午蓮池旁的長椅上,已經有一家人在那裡安靜閑坐,老頭兒,老太太,兒子,孫子。三代人長得很相像,父親和兒子都有些謝頂,他們全都不出聲地看著水面,那副情景讓人好奇,卻不敢驚擾。我循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看見池中的金魚竟然圍成一個圓圈,追逐嬉戲。間或有幾條大魚,黑色,腦袋露出了水面,魚嘴一張一合,也要呼吸這陸上的空氣一般。那黑魚彷彿知道人們的心意,你不注意它,它便歡躍;你若守著等著看,它便無蹤。我不禁也呆住。坐在蓮池旁邊,麻雀、鴿子和喜鵲此起彼伏地飛著。鴿子們站在廟宇飛檐上的麒麟像上,小爪子全然不顧地抓著異獸的腦袋。麻雀們恬然地踱步,只要你端坐不動,它便會踱至身邊來尋食,它若高興,還會打量你兩眼。池塘里,睡蓮已經不見了蹤影。幽深的綠色,只有魚兒歡快不眠。我坐在這水邊,噤聲息心,生怕自己過於莽撞,驚了這份靜謐。萬物如果不怕人,該當此景了。雲板在響。晚課開始了。我站在玉佛殿的外面,輕聲和唱。殿外,零星的幾位遊客也駐足合十,他們的默然讓我感動。尊重,是門外人最可貴的態度。師父們出來繞殿了,一共十五位,大僧師父後面,是幾位女居士,也都穿了海青。我看著師父們,心裡突然有些感慨:眾僧像,如眾生像啊,他們或金剛,或慈悲,或學究,或眉目清秀,或行止從善,也有面目上透著病痛和哀傷的。作了披剃和皈依,想是有著不為人知的大緣由吧。親佛,是需要遭遇,需要放下的。站在殿外的我們,不也是一路要著、追尋著、苦苦問著,然後來到殿外,學著放下、學著捨棄、學著經歷苦卻不以為苦的嗎?師父們默然出殿,這時天微微落了雨。我徵得守殿的居士同意,進殿禮佛。看見觀音,看見無數的人被接引,那牌位之多,密密麻麻,如同我們生而為人的種種疑問,需要答案,需要被告知,需要被開啟。我便又落了淚。愛彌深,緣已盡,萬千不堪,獨自吞咽。這奔勞無盡的生涯,該用怎樣的心胸裝下?作家廢名有言:捧一顆虔心,寄念天下諸般孤弱。南普陀妙湛長老圓寂時亦留下偈語:應憐世上苦人多。而這玉佛殿的觀音像前,寫著:願生西方凈土中九品蓮花為父母,花開見佛悟無生不退菩薩為伴侶。苦海無邊。但若只是沉湎深味而不覺察,豈不辜負了這些貌似苦相的因緣?想那寶玉,不正是在切愛之時了斷背身,以一己之痛傷眾生之痛,由此發擔當之心的嗎?老太太哭道:你原本就是個石頭,為何哄騙我多年?唉唉,這哄騙相擾的人生,不過是為了讓我們了知無常的真相啊。在無常中輪轉,懵懂不覺,稍有覺心,又常為劍尖上的蜂蜜所迷,由是耽擱,由是迷茫,由是不能放下,由是萌發退轉。苦,不足嘆,唯有苦中作樂,尚不自覺,著實令人扼腕嘆之!不聞法,不足嘆,那有聞法善緣卻不能相機應用、生起信念者,才真正可嘆啊。雨下大了。我不撐傘,信步下山。雨絲,受之於天的甘露,為行者拂塵。有登山的人錯肩,矯健身影,倏忽隱於黛色山巒之中。西山腳下,村落里的炊煙又起。人間煙火,與靜默蘭若,原本便相攜相契。由煙火識蘭若,由病知葯,由苦知無常,便是今日最好的晚課。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埡口埡口:兩山之間可通行的狹窄處,往往是逼仄到極致的地方,十分考驗人的忍耐力,若堅持,必將豁然開朗,柳暗花明,這是應該懷揣期待的所在。原本打算去一趟五台。想起每次這個時候去,那山谷里清冽的溪流和涼爽的風,還有一蓬蓬的野花,甚至都有師兄托我給如師父帶書。但還是沒能去成。去五台於我,歷來不易。每次都要真的下決心,要萬事俱備,沒有一點點違緣才可以。台懷鎮之外,還有很多山。往深處走,都有寺廟。那兒都不是旅遊點,但都非常好,樸素,堅韌。我如果去那裡,就住在農民家裡。5元10元一天。雪白的被褥,稍稍有些潮濕。屋子裡雖然沒有洗手間,但起夜的時候,可以看到清朗的月。睡到凌晨,就能聽見鐘聲。會有人在那個時候,祝福我們。在憨朴的老鄉家裡,我可以自己做飯。老陳醋,刀削麵,扔幾片青菜葉子和西紅柿。儘管我那麼愛巴蜀,常常把他鄉當家鄉,到了飲食上,骨子裡還是摯愛黃土高原的簡單。在那裡,我都是走著。不坐車,不結伴。自己一個人歸鄉。21歲,去還願,一天翻了兩座山,走的路不知道有多遠。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捐了,然後,背著妙師父給的厚厚七本經書離開。站在五台縣的火車站站台上,我看見車站房頂上的那隻鹿,悄悄背身,流了一臉的淚。你讓你媽放心,有五個菩薩跟著你呢,不會出事的。如師父跟我說。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相信。我拿什麼來報答呢。想起這個,我心裡的潮水就忽忽地涌流。媽媽跟我說,還是不要去了吧。拜佛,在家裡一樣可以好好拜啊。她這麼一說,我就決定不去了。其實,只要我心裡想念著它,它就和我在一起了。下午的時候,在草席上,我聽見那個比丘唱:銷我億劫顛倒想……我立時便前往了。那是埡口,風似有似無。我上了座,披了毯子。心很暖,身子很輕。師父唱得真好啊,加持我離開時空的局限。不必開靜,就在此坐罷!不必奔勞,就是此處了啊。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喬達摩的弟子們心常醒覺我負命而來。只為和慧命遭遇。只為重新認出自己。卧佛寺。空山萬里。瓢潑之雨來於天際。我們五位同修,在參拜完佛涅槃像後,被阻雨中。於是,我們在殿里坐下,與安詳入滅的佛陀對面。一位師兄感慨:佛陀是在挽留我們吧?大家均靜默。雨點顆顆粒粒,直落腳下,與青石相碰撞,開出千萬朵水花。沁人心脾的涼意,夾雜著鳥兒振翅的微聲,向這心、這耳鼓襲來。形容你自己一下,你是什麼性格?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金剛。願以雷霆力守護,願效大丈夫擔當。不可承受的是輕。唯負重與遠行,與我投契。那你為什麼耽擱?為厭離心重,為烙印太深,為怕一放手便永訣。不敢找師父問詢,怕一問詢便棄絕所有,只為現時的慈悲停留。師兄們為我把脈,告訴我,不要因為懼怕而緘默。緘默是耽擱上路的障礙。我願意就此常坐不起。坐下來,無論寂靜山林,無論鼎沸人聲。很快地,這身體便成了屍體。觸覺頓失,空留皮囊。自少年時代,有此經驗後從不退轉。坐,無我的出離。無時空維度的存在。坐,似久違了的法印。無生疏的路徑。坐,神態和相貌成了殼。它們如同紙屑,紛紛凋落虛空。有快樂的時候嗎?有的。在心意不散亂的時候。在小事情一件件完成的時候。在分享和為他人謀福利的時候。在以自己的力量報答父母愛人恩德的時候。並且知道,這個力量是發乎內心,但如有神助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為自己擔心。我只是在延續上一世未竟的事業。我負命而來,只為和慧命遭遇。只為重新認出自己。這個使命,如此清晰,不能忽視,不可以昏沉掉舉。所有的一切都會逐漸顯山露水。悲喜,根本是無影蹤的事。早上準備出發的時候,夢見自己上了峨嵋的金頂。那不是塵世中的青山。山上沒有寺廟。金頂因為風蝕,顯露出些微菩薩的面容。又看見禮敬三寶和禮敬戒律的諭示。這個地方來過的。孤峰頂上的蓮花座啊。我們都是喬達摩的弟子。願心常醒覺,早日能歸去。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朝禮白塔後的自諮日記(1)自諮:一般指僧眾於七月十五(農曆)結夏安居完畢,於大會中,任由眾人恣舉自己所犯過錯,併當眾懺悔。是批評與自我批評在佛教中的體現。星期六的下午。太陽當頭照著。我和幾個同修師兄提前來到了妙應白塔寺。道友青茹發心供養堪布師父,並且一直在為五明佛學院剪輯紀錄片,所以,我們這些學佛的同修才會有了這樣一個緣分,得以親近上師。我們不想遲到,所以早來了,等著師父。白塔寺,我以前常來。因為臨近廣濟寺,旁邊又有幾家不錯的佛教書店,加上這裡非常安靜,所以,但凡要來,總會逡巡大半日。有時候也會什麼都不想,只是來繞繞塔。但近兩年來得少了。印象中,白塔寺總在翻修,常常掘地三尺,像北京的三環路,剛剛鋪好了路,又挖開,每一次重複建設也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走到大門口,發現一年前掘開的地依然裸露著,殿堂之間全部是大坑。工作人員說還在修,不能進。於是,我們繞道。我記得在白塔邊上,還有一個小鐵門,以前修院子的時候,我就曾經從這裡走過。大家跟著我一起走進衚衕深處,快到白塔時,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瞠目結舌。原來的鐵門不見了,與白塔咫尺之遙,壘砌了磚牆,而牆下面,赫然一座廁所。大家啞然失笑。我頗為忿忿。指著小巷裡十步之外的另一處廁所感慨:至於么?這麼近,要建這麼多廁所?!這這這,多不如法啊!師兄笑我著相,說心裡乾淨,何見污穢?唉。青茹打來電話,問我們是否已在路上,我告訴她我們已到,只是寺廟在修,不能進去,但也許堪布師父來了,可以商量。我心裡暗暗思量,即使不能進去,堪布師父也不要走到這個衚衕里來啊。讓他看見那白塔下的廁所,多不好。於惴惴中,師父來了,隨行的還有他的一位侍者。兩位尊者,真的是非常飄逸漂亮,他們紅色和明黃色的僧衣,在初秋的風中悄悄地飛揚。一個師兄馬上上前頂禮上師,上師趕忙把他扶起來說,不要在外面頂禮。上師想到的,是更慈悲的方便,不想以此驚人,反成觸擾。青茹上前跟門口的工作人員說,是否可以看看白塔,師父想去拜一拜。工作人員嚴肅地說,不可以。如果要進去,必須蓋五個章,請示N個領導,才能放行。又有師兄說,上師難得來漢地,從東藏跋涉千里,這是他很久以來的心愿。那工作人員一臉正氣,說就是從美國來,從火星來,我也不會放行。這個可愛的小夥子就像我們小學課本里那個嚴守紀律的衛兵,堅決不讓忘帶工作證的列寧同志進院上班。對他的盡職盡責,我們無話可說。師父遠遠地喚我們,說可有小路,能夠繞道?只要能近一些看看白塔,就足夠了,不要給別人的工作添麻煩。我硬著頭皮給師父帶路。並解釋說,那塔下面有個廁所。語氣中滿是內疚之意,慚愧之情,就好像那廁所是我蓋的一樣。師父笑了,說沒關係。青茹也笑說,師父不會覺得廁所有什麼問題,師父只會慈悲眾生的無明啊。堪布師父沿著衚衕走了一圈。他看塔,如此專註,如此真誠;我們看他,悄悄觀察,默默景仰。在塔前,他面露笑容,深深合十,自言自語說:多好啊,像五台山的那座大白塔,都是一樣的莊嚴,一樣的好啊。讚歎之後,師父拜了下去。我心內感動,隨堪布師父一起全心拜塔。在拜下去的那一刻,心中清凈,一塵不染。這次親近高僧,對我來說,非常難得。我是個嫉惡如仇的人,或者說,是分別心頗重的人,對很多人和事保持距離,並且對那些甘於深陷泥淖中的人很難生起慈悲之心。對自己,經常毫不留情地手刃,對他人,亦是如此。稍不如法,便成煩惱。常常戴著自己以為真如的眼鏡衡量別人。包括師父。我甚至害怕看到不如法的師父,怕動搖自己的信心。我也知道,應該多看自己,少看他人。但習氣使然,一直以來妄想執取不斷。對於很多作惡的人,狡詐的人,並且堅決不認錯的人,我缺乏平等的觀念和持久的耐心。很多時候,會覺得佛菩薩真的偉大,這樣的眾生,還不舍,還要化現諸多方便,給予機緣。捫心自問,我的最高理想(以前和目前)就是離此娑婆世界,永不再來!並且我知道,沒有任何人和事情可以阻擋牽絆我的這顆厭離之心。好的地方誰不嚮往?娑婆之苦誰願沉溺?然而我也知道,這個好壞、苦樂之分也是我的妄執啊。心隨境轉,苦樂分明,我執仍在,無明熾燃。當我遇到上師,問起自己應該選擇什麼相應的法門時,師父答曰:進得門了嗎?就選法門?我便又問,怎樣才算進得門來呢?上師說,先有出離心,再有菩提心。我啞然。上師開示說,出離心就是為自己的生活確定新的目標,不是為了五欲而生活,而是為了解脫而生活,在這個基礎上,要發起菩提心。菩提心就是為了度盡一切眾生而發願成佛。能力不夠,所以才發願成佛,以度盡一切眾生。這兩點是在家人學佛的基石。我聽得臉上發燒,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局限。我是自私的,我慈悲自己認為可以慈悲的,我漠然自己內心感到嘆息的。這個菩提心的生起,我無法、又無力。我的所謂是非判斷、我嚴重的分別心,是我的習氣,不能放下,由是成為煩惱。虛空必然粉碎無疑,但知道並不等於證悟,證悟並不等於解脫。菩提路遠,習氣猖狂,那是我習慣了的「溫床」,讓我在墮落之時自在,墮落之後愧悔。由是輾轉,由是耽擱。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看到我們的智慧和定力直至現在,從來沒有打敗過習氣。這個挫敗感讓我們幾乎失去信心和忍耐。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們聽聞了善法,卻一再地錯失和遺忘,在需要應用的時候,根本想不起來。我們即使知道這個方法論,卻又不能真正地形成我們的世界觀,不能由苦相解脫出來,故而只能見苦執苦,放不下苦,成為憂患。所以,真正自在的佛才會說,實無眾生可度。而我們,有人我分別之患的凡夫,才會戴著習氣的眼鏡,悲天憫人,而不自救,這才是真真可嘆!這一生,所為何來?每一刻,我都在深深地自問!我曾經聽聞善法,但我能夠時時守住這顆真心,不掉舉,不退轉嗎?!那種種習氣的陷阱,我能夠保持警醒,不沉溺於其中嗎?!覺者告訴我,狂心歇處,即是菩提。然則狂心歇了又起,菩提與煩惱錯身相繼。習氣和智慧從來都在較量。稍有怠惰,便潰不成軍。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朝禮白塔後的自諮日記(2)我看到《楞嚴經》中,佛告富樓那雲,此迷無本,性畢竟空。昔本無迷,似有迷覺。覺迷迷滅,覺不生迷!!可見我那所謂再起之狂心,從來都未有過真正的停歇,如果真的歇下來了,菩提生起,又怎會再次墮落?!上師說,從世俗諦的角度講,由於無明還未消除,由於還沒有完全證悟,修行者會斷斷續續,不能長時間處於智慧之中;而佛是完全證悟者,時時刻刻都在那個境界里。這就好比噩夢與好夢是修行者路上的分別,它們都是夢境。而在究竟的佛之境界,這些都不存在。那是此岸與彼岸的合二為一啊。我看到很多人和我一樣,常常為自己的習氣感到慚愧。人能自知,是改過的基礎。但若只是知道,卻不能身體力行,看到苦,卻不能拔苦,這是多麼可悲的事情啊。烙印不是僅僅用來回憶的,它自有來意和深意。如果不珍視,反倒執取,烙印就成了包袱。以是為文,激勵自己。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1)普陀山旁邊有一座小山,名洛迦,相傳觀音菩薩在那兒修道,修道成功後從那裡一步跨到了普陀山,然後在普陀山大弘佛法。轉經的本意是轉經輪,為西藏佛教的一個儀式,修行者或信徒轉動刻著經文的法輪,頌咒,祈願,這裡用來喻示尋找生命的真諦。一一直不敢去普陀山。因為那裡有海。從小到大,經歷過三次溺水。當身體沉入水底時,聲音失去了效力。大睜著雙眼,沒有時間,沒有空間,只是下沉,下沉。無聲的告別一再被演練,關於水的難以名狀的體驗被恐懼無限放大。被人打撈上來後,不敢告訴家裡人自己的失足,不敢向人描述彼時的絕望和無助。那記憶不可以分享,不可以轉嫁,更不可以言說。所以,四處佛教聖地,我把普陀山放在最後來朝禮。小的時候,因為父母工作的基地就在峨眉山和樂山之間,所以每一年的春遊都和這兩個地方有關。峨眉很秀麗,曲徑通幽,翠竹掩映,總是在不經意的一轉身間,就能看到最宏偉、最威嚴的廟宇殿堂。在我童年的印象里,那兒的寺廟大多是黑色、棕色、銅色與木色的結合,顯現出普賢菩薩最為深沉、古樸的胸懷。後來回到了故鄉,以一個少年遊客的身份去五台山玩耍。對比了峨嵋之秀,第一次見到五台,說實話,是深深的失望——五台是個盆地,以台懷鎮為中心,五座山峰環繞而立,因其山頂均呈平台形狀,而得名五台。其對外開放的廟宇很集中,但塑像與四川的大不同,在我幼稚的心裡,分別著佛像的樣貌、質地、氣勢和色彩。但是,沒有想到,我會一去再去這個地方。在我迅猛成長、如饑似渴地追尋著生命真相的少年時代,我目睹了身邊親人的披剃和離開,親歷了在自己的困頓中呼喊與細語的過程。而隨後三年一次的如約朝拜,我從狹隘的眼界里跳將出來,才知道拋卻遊客走馬觀花般的行走,才能遇到最為樸素的修道者。在五台,只要你願意,你發心,你篤定地尋訪,便一定可以順著溪流,跟隨雲朵,來到遊客們永遠不會謀面的深山。在那裡,有古寺茅篷的悠遠鐘聲,有不動尊者的靈魂舞蹈……大學二年級,給韓國人書寫地藏,寫完之後,感染了耳疾。覺出自己的業障深重,不敢與菩薩攀緣。我的妄想是如此之多,怎能以有漏之身去見悲願地藏啊?唯有默默地侍立,遠遠地觀瞻,便已經心滿意足了。如是經年,在退轉的初心重新遇到法緣時,我來到九華。這道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兼具雄渾柔美於一身,陰陽調和,形神兼備。遠觀九朵蓮花次第開放,近看卻筆鋒銳利,面貌清峻。朝禮九華最大的收穫,就是力量的傳遞和增長,那悲願的力量,使錫杖震開了解救之門。這之後,師父就囑咐我們幾個同修的佛子,開始共修《地藏菩薩本願經》。我是因為這個因緣,亦是因為這個功課,才敢、才能夠鼓起勇氣,發心完成朝山之旅的。是因為諸佛菩薩的一再眷顧和不舍慈悲,才有緣分踏上去往洛迦山轉經的路途的。當我滿含著眼淚,回想著這忘失和痛覺的漫長路途,我終於能夠深刻地了解,「南閻浮提眾生,其性剛強,難調難伏,是大菩薩,於百千劫,頭頭救拔如是眾生……自是閻浮眾生,結惡習重,旋出旋入,勞斯菩薩,久經劫數,而作度脫」。也終於聽見了本師釋迦牟尼佛在入涅槃前,殷殷付囑地藏菩薩的句句真言: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眾,付囑於汝,未來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於佛法中,種少善根,一毛一塵,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擁護是人,漸修無上,勿令退失……是諸眾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薩名,一句一偈大乘經典,是諸眾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於是人所,現無邊身,為碎地獄!眼淚流下來的時候,它化作了甘泉,它告訴我,洛迦山,觀世音菩薩修道的地方。彼處,海天相連,梵音曼妙,而那路途中,32應身像遍布。只要我們放下所有的固執,把這路途的經行當作洗滌身心、手刃我執的修道良機,我們一定可以見到那最為珍貴的摩尼寶珠!二啟程之前,還有一件事情沒做,就是去北海放生。這是我們和猜猜師兄、小王子師兄自共修以來的約定。這兩位師兄都是我生活中的朋友,小王子比我低一屆,是表演系的,十年間一直都來往不斷。猜猜師兄是她的老師,在表演系教形體課,我與他,一直以來是點頭之交,很親切,卻也沒有什麼更深的交往。兩個月前,小王子告訴我,猜猜師兄開始學佛了,希望能來茶坊一起喝茶。我以為是玩笑話,就笑著拒絕了。我不能給任何人做榜樣。不敢,也沒有力量讓任何人因為我的勸說來堅定他們自己的信仰。然而,小王子還是打來電話,言辭懇切鄭重,我於是不能怠慢。猜猜師兄以習武之身,在非典時期接觸瑜伽,這個時候,生活工作在他身邊的眾多佛子開始從盲區顯現出來,他才發現被他忽視了多年的寶藏原來就在身旁。與猜猜師兄的相見,對我的影響很大。他充滿激情的訴說,不容置疑的感染力,閃耀著睿智光芒的正見正知,都讓我非常汗顏。一年的初學者,卻對佛法的認識有這麼深入、到位的闡述,他的出現讓我惶恐,也映照出我那痛心的漫長徘徊。猜猜不經意間告訴我們他每天做的功課,他的精進讓我望塵莫及,我做不到,並且從來也沒想過那樣去做。這之後,他隻身去了五台,法緣殊勝,不可言狀。而這期間,小王子師兄亦發生了巨變。她篤定地行願,慎獨地用功,打開了她多年來甚少開放的心靈,她的言談乃至氣質都有了明顯的變化。我十年的好朋友,生活中有許多解不開的憂愁,她悄悄地自己扛著,蜷縮在自己脆弱而微小的殼裡,慢慢地等待著答案。我從來沒有幫助過她,為她分擔,為她解答,甚至,我都沒有真正地關心過她的眼淚和痛苦,我竟然不了解自己的朋友,對朋友的苦惱毫無知覺。然而,她慷慨無心機地出現,以她的勇敢和決絕,給我示現了行動的力量!這是怎樣的布施啊!他們兩個人的適時造訪,撞擊了我長期昏昧茫然的心。我總是說的多,做的少。我骨子裡的投機取巧和貢高我慢,讓我遲遲提不起行動的信心。我躲閃著行動,期盼有更簡便直接的辦法,故而躑躅掉了那麼多那麼好的時光。我終於翻開了旋讀旋忘的經文,開始做功課了。北海放生,是我們這次行程的起始。看到魚兒歡快地入水,小烏龜也扭扭搭搭地下岸,有人走過來問,你們在這邊放,那邊就有人往上釣啊。猜猜師兄告訴他,不能因為有人在造惡,我們就停止行善。北海,是北京市區內不允許釣魚的地方之一,相對來說,放生是比較穩妥的。但確實有人悄悄地置禁令於不顧。我們能讓每一個人,每一個眾生,現在、馬上、立即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嗎?我們的力量不夠,所以才要學佛啊。小王子師兄聽到我們第二天就要啟程,她著急了,問道,我現在決定跟你們走,可不可以?於是,我們又去買票,結果非常如願,同在一個車廂,相距不遠。其實,就在那個時候,我開始生病。先是頭痛,繼而感冒,兩邊的牙齦也腫痛起來,禮佛懺悔時右邊的手腕竟然也扭傷了。呵呵。就是這樣的。我是如此地了解這具業障重重的皮囊,它總是在冷冷地打量著我。青石師兄問我,你還走嗎?我笑,是的。他又問,那你這些病……我說給皮囊聽:讓它們病去吧,我卻一定要走了。身體啊,我藉助修道的資糧,我不和你作對,但也不願意上你的當,我不以你的假象迷惑我的道心,你先病著,我要走啦!三蘇州,靈岩山寺。若沒有一位師兄的提醒,這個目前全國最大的十方凈土共修道場差點要被我們錯過。靈岩山不甚高,寺院也不大,不是旅遊的地方,但香火還很旺。放生池裡的烏龜多得幾乎站不住。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2)僧人們往來穿梭著,非常安靜自守。初夏的味道在簡樸的寺院里瀰漫著,這是我所喜歡的味道。從靈岩山寺出來,向天王殿的老居士打聽靈岩山寺是否供奉著通願老法師的舍利,老居士說,這個他不清楚,但就在我們來寺廟的山路上,倒是供奉著印光大師的舍利塔。我們聽了,頗有些意外之喜,來時完全沒有注意到,若非指點,終不能至。走到印公塔院,門虛掩著,亦未掛匾,青色的磚房隱在綠色藤蔓之下,深居簡出,毫不張揚,完全再現了大師當年的風範。一進門,首先看到的就是印公留下的許多墨寶——佛既丈夫,我亦爾,敢不自勉力修持!死,學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則道業自成。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印光大師,他有很多非常淺白、直入人心的話,記得最牢的就是那句「只看好樣子,不看壞樣子」。在法蓮師那裡,更是因為有吃飯剩飯的毛病,師父以印公一生惜福、連涮碗的湯都要喝掉的修持來敲打我。所以,當我於今跋涉了千里,親見到大師的德相照片,五彩舍利照片,以及遺留給我們後人的這些凝練字句時,那穿越了時空的垂範和警示,剎那直撲心田。紀念物陳列館的對面,就是印公的靈塔了。我們四個同修在午後的陽光下,緩緩步入。一位法師正坐在塔院的門口,笑意盈盈地望向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師父問我們。我們點頭。拜塔繞塔之後,我們坐下來。這位來自靈岩山寺佛學院的年輕法師剛剛從蘇州城裡辦事歸來,在塔院歇腳,也是剛坐下,就遇到了我們。相逢從來都是不經意的。他結緣給我們兩張光碟,沒有寒暄,並不認識,但交流的發生就是如此自然。就在印公的塔前,他告訴我們,靈岩山寺,目前延循的正是大師當年所立下的叢林規矩:專心念佛,不行法事,不務繁華,不攀外緣。寺廟不妄擬建築,除非不得已才小有添造,但只要夠用就可以了,不能以多建來圖個寬敞。正是這種把物質慾望的需求壓縮到最低,外塵的干擾摒棄到接近於零,清凈堅固的道心才得以反覆錘鍊。淳樸紮實的師道傳承,使得這千年的古寺,面積不大的庭院,竟然擁有常住僧眾200多人。師父說,寺廟能留住人,不是因為香火和供養,卻是因為這嚴謹如法的道風。這一點,我們都感受到了。記得以前,看過印光大師的文鈔精華,其中有幾點頗為難忘。一是大師當初在普陀山閉關,曾經與眾趕齋,發現齋會空泛勞神,竟然浪費將近兩個小時,深為厭惡,從此以後都是獨自打飯,獨自進食,飯食不足,粒粒珍惜,節餘下來的時間都用來念佛,不願意流失偏廢一點寶貴的時光。二是印公平生從不妄加讚譽他人,更是厭惡別人妄譽己身。他生前告誡門人,自己死後,唯一期望就是大家認真以凈土法門自利利他,如果要是為他作贊作傳,使他遠近聞名的話,就是他的大怨家。大師不願擔受虛譽,以死而無知卻虛譽之,認作欺心。凡此種種,都是印公自律甚嚴,終成一代師尊的事迹。我們在塔前,聽聞著、感受著印公門人的言傳身教,恭敬效仿之心油然而生。法師非常博學誠懇,他引經據典,比較釋儒,佳句警語脫口而出,背誦譬喻拈指即來,令人感佩不已。他告訴我們修道的過程有如蛻皮般的煎熬,那是一場降伏己心的戰鬥,其中的痛苦如果拿給常人來受,十分之一就可以壓跨一個壯漢;而修道者卻要承受十倍之苦,這是一個漫長的,甚至讓人感覺了無天日的過程。但是,一旦戰勝了自己,凡心被置換成了道心,那種超凡入聖的禪悅法喜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凈宗甚深非深,平常非常。師父問我們,你們真的理解嗎?他是我們此行遇到的第一個僧人,他的每一句話在當時不覺得有什麼深意,但是回想起來,卻和這一路上我們碰見的師父的開示遙相呼應。他的話,是洛迦路上我們所轉的第一段經文,是開宗明義的序篇,是險些遺漏的珠璣良言。我們要下山了,師父也甩甩衣袖,微笑道別。第二站,寒山寺。喧囂的聲浪,川流不息的遊客。我在拜佛的時候,不斷地被形形色色的人推搡,我們四個人不多時就被衝散。導遊的大喇叭,隨處攀緣佛手的合影,都讓我心浮氣躁。我是如此地喜好清凈,厭倦熱鬧,有了靈岩山寺的比照,這個沾染了太多商業氣息、充斥著旅遊味道的名山古寺讓我無比失望。站在簇新的塔下,我皺著眉頭,擦著一腦門子的汗,在自己的分別心中打轉。這個時候,青石師兄滿臉笑容地跑來:蘭若!這個寺院真好啊!我嚇一跳,不能認同:什麼?!這麼亂,這麼多人,你還覺得好啊?青石說,是啊,這麼多人都來寺院是個好事情啊,剛才我拜佛的時候,已經在佛前觀想過了,我拜下去,那麼今天來這寺院的人也就一起拜下去了。我把我拜佛的功德都迴向給他們啦。我愣住。這就是我的這點兒心量。不學佛不足以照見其分別和狹隘。師兄的一席歡喜之言,如同清涼甘露,使我的惱亂心神頓時安靜下來,對境不為境轉,正可觀心,我又輸一籌。就在安靜下來的須臾片刻,我看見了寒山寺往來不絕的門庭下,一朵紅色的睡蓮正悠悠綻放……四去西園的時候已近黃昏。如果不是海風的堅持,我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瞻禮八關齋戒的時候再好好拜謁的。但事實證明,這個時候去,正是西園最美的時分。我給葉子師兄打了電話,她是我傾慕已久,卻一直不曾謀面的同修。師兄來,素樸而親和,與西園靜謐的氣氛非常契合。她領著我們一個殿一個殿地禮佛,告訴我這裡的前任當家明開老法師為了保護西園,「文革」的時候耳朵都被紅衛兵打聾的經歷;又給我講起濟群法師的故事,師父少小出家,全家五人落髮;還有西園湖中的兩隻百年老黿——圓圓和方方的趣聞逸事。凡此種種,師兄都在不經意的敘述中,娓娓道來,她那平靜的語氣,只有在細心的捕捉下,才能看到微瀾起伏。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3)我不敢問師兄的經歷,她的隱逸讓我的草莽沒了蹤影。海風卻開口相問了。師兄非常慈悲,沒有刻意隱瞞。兄學畫出身,曾經在西藏的寺廟裡,修補斑駁的壁畫;來到西園的時候,放下一切,甘心埋名,做了一個在湖面上撈樹葉的人;冬天的下午,燃香凈手,在《菩提道次第廣論》的講經磁帶聲中展開畫卷,感受彼時心意的觸動和微醺……在那間空而簡約的茶室中,師兄說道,也許,我應該離開西園了,我太喜歡這裡的氣氛了,以致沉迷。這麼長的時間,我看不到自己的進步。遠離塵囂很好,遠離安寧卻難以做到啊。我深有同感。我看師兄禮佛,那身形如同虛空中的一粒塵沙,在陽光的碎影中,以美輪美奐的匍匐姿態照見所有的來路。安寧,是經歷了艱苦的跋涉和掙扎才生髮出來的。然而,就連這個,都是需要放下的啊。在是非放下之前,要明辨是非,而明辨是非之後,連是非都不該再計較。這是我們一步步的功課,非一蹴而能成就。我們棄絕了淺薄和鄙陋,篩留了深遠和高潔,如今還要將這倚重的欣賞的戀慕的,統統棄絕。這個停頓的過程,徘徊的時間將是更加漫長的。記得憨山大師曾經寫下「荊棘叢中下足易,月明簾下轉身難」的詩句,這詩句告訴我們,在妄想不斷的動塵當中抽身,相對來說是容易些的,而在似乎清明的靜塵裡面覺醒,道路卻綿長不盡。我們的關口循序而來。當坐在溪流之上參禪,外境中的流水聲、風聲、人群往來聲都被空掉以後,那靜默的聲塵會不為人知地顯現,那個時候,再往前覺照,就需要更大的力量了。住在鬧市,住在阿蘭若,住在茅篷,而最終無所居處,這是怎樣的關山重重。在後來的行程中,我看到了一句貼在普陀山紫竹林牆壁上的開示,錄在這裡,與葉子同修共勉——三十年聞水聲不轉意根,當證觀音圓通。第二天,就是八關齋戒了。這次啟程之初,給客堂的師父打過電話,因為看到通知說,受戒後需要一天一夜住在西園裡面,所以問詢師父是否可以開許。師父告訴我們,這樣做,其實是為了讓我們在受戒之後保持一個清凈的戒體,能夠使受戒持戒在這一日一夜當中圓滿。而且受戒之後,會有法師引領戒子專精念佛,與法相應。而我們因為此行時間有限,還有些旅遊的計劃,並且由於有旅遊的成分,住在寺里恐犯盜戒,所以商量之後,大家決定觀禮參加,而不受戒。整個受戒的過程非常順利,慧明法師很慈悲,也很活潑,在迎請常佑法師來給大家傳戒之前,還教我們演練如何與常佑法師對答。告別西園以後,我們來到了距離西園不遠的留園。蘇州園林在全國都是聞名的,聽葉子說,留園和西園原本都是一家,後來宅主把西邊的園子舍宅為寺,才因此有了西園寺。而一進留園,我們就都後悔了。旅遊的隨意完全不符合我們尋道的心態,而在留園的亭台樓閣旁,我們在被崑曲表演、琵琶蘆笙的演奏吸引的同時,驚覺「保持清凈戒體」的慈悲含義——不往視歌舞表演,八戒之一。我們自以為我們應該不會主動犯戒,但一出山門,彷彿唐僧離開了悟空金箍棒畫的那個圓圈,種種違戒之事會在我們不設防的時候突如其來。從虎丘歸來後,我們都興味索然,於是在天光尚早的時候,去了錢塘茶人。這是一間頗具禪意的茶館。蘇州是總店,無錫有分店。剛剛落座,蘇州評彈的表演又開始了。我們面面相覷,哭笑不得。洪水猛獸竟然來得如此洶湧,讓人躲避不及。「新戒不得出山門」,後來我在寧波阿育王寺的院牆上看到這樣的警示時,終於有所體悟。五離開蘇州,直奔普陀。本來覺著星羅棋布的江南城鎮非常密集,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應該不是很遠,但沒想到一大早出發,途徑杭州、紹興、上虞等地,在高速路上堵了半天車,才抵達了寧波,而這時已是下午三點鐘了。買了最後一班輪渡的票後,我們才發現從早上到此刻,大家還粒米未進。在那間車站旁邊僅有的小吃店裡,我們吃到了最美味的西紅柿面。從輪渡車站出發,車上只有我們三個乘客。而車開到大榭碼頭竟然花了一個小時。東海之濱的明珠城市——寧波,大而繁華,令人刮目。我們來到碼頭,最後那班輪渡已經開了,青石師兄在堤岸上飛快地奔跑,他揮舞著雙臂呼喊著。我卻微笑。船一定會回來的。我們不會被拉下。我確知著。並因此而安心。輪渡果然真的迴轉,我們上船,最後三個座位在等我們。從普陀起始,之後的行程基本上都是在趕最後一趟車(船),而車上船上不是只剩下三個座位,就是只有我們三個乘客。洛迦山。普陀山。東海。山海相連。有舟擺渡。滔天的白浪自身後飛馳而去。船很穩。如履平地。身旁的人小聲地交談。潮濕,濕潤,溫潤,溫暖。我想到了這些辭彙,而一直懷揣的不實恐懼也漸行漸遠。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們終於上岸。其時的普陀已近黃昏。在網上預定好的潮音閣旅店店主小鄔姑娘推了輛自行車來接我們。我們的行李不多,惟獨小王子的登山背包巨大。小鄔姑娘接過背包,放在自己的后座上。我們跟隨她,向普陀的深處行進。這是一個孤島。島的四周是漫天的海浪,綠化很好,水泥路也非常平整,不斷從身邊經過的班車也多。普陀山到底身處富庶江南,交通便利,開發的痕迹非常明顯。小鄔姑娘告訴我們,其實,就在80年代初,這裡還沒有現在這麼興旺的香火。那時,「文革」剛剛結束,島上的寺廟被毀壞得很厲害,漁民們很少有人信佛,很多人家就住在被紅衛兵洗劫後的大殿里。她給我們講起,最初他們家也住在廟裡,後來逐漸地有來自海外、閩南、港台的信眾朝山,香都上到了他們家的大門口,他們由最初的排斥到後來的感動,到如今的篤信,與那些虔誠而堅定的三寶弟子的膜拜不無關係。現在,這個島上90%的居民都信奉觀音。她說,觀世音菩薩給他們帶來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4)我笑說,小鄔,你們福報好啊,日日夜夜守護著觀世音菩薩的道場,這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情啊!那女孩子卻搖頭說,也有苦惱啊,即便在菩薩身邊,心裡還是在想怎麼能多掙些錢,怎麼不被別人家的生意排擠掉,淡季的時候怎麼維持。凡是城裡人們想的那些煩心事,我們也一樣想啊。我愣住了。她說得真好啊。即便腳下就是西天,心裡的娑婆世界卻不能摒棄。苦,在心裡,所以,即便極樂就在眼前,也知覺不到啊。我來普陀,還一直暗藏著一個心愿,我想找回被我丟失了的師父。十年前,我在北京,因為自己的習氣和分別心,與我心裡最為欽敬的一位老和尚斷袂。十年間,我在停頓和追問中過活。我寫了很多的字,那些字不能給我的追尋以答案,更不能給他人以裨益。那些是我強打精神強顏歡笑的見證。直到我再次把放浪的心皈投三寶。我不敢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見到恩師,是否還可以親自在他面前懺悔,是否能夠從此停止孤單的漂泊和對本心的思念。我聽說,老和尚1996年來了普陀,其後經歷兩次大病,腦血栓,腦溢血。現在,他會在哪一座廟裡?身體狀況如何了?師父還記得我嗎?即便記得我,他會原諒我嗎?我試探著問小鄔姑娘,女孩子卻好心提醒我,不要指望普陀山上的僧人,不要因為看到他們的一些過錯就影響自己拜佛的誠心,她說了句「在我們普陀,一向都是佛靈僧不靈的」,我有些啞然失笑。我不會的。我經歷了自己的錯失,已經知道,我長了眼睛,不是只看他人的,更是要看自己的。僧寶,是我們至心歸依的善知識。對僧寶堅定的持續的尊重,很多人都做不到,常常反覆、退轉,懷疑。我們希望遇到的明師們不僅有攝受我們的威德,還期望他們根除一切習氣,最好是個完人,或者乾脆就是尊佛的化身。這樣,我們才會老老實實地傾聽、學習和接受。然而,這裡面有著怎樣的誤區啊!我們如果把自己的進步完全寄托在對他人的評判上,那麼,何時才能深味「自皈依佛,自皈依法,自皈依僧」當中的「自」的含義呢?若稍有不如法的現象,我們心中便煩惱叢生,傷感輾轉:是你傷害了我的信任啊,師父!然而我們卻很少去想想,是不是我們自身離道尚遠,分別心重,計較甄除,把這落髮披剃的師父放在了佛位上,去比較了呢?不是他人非,只有自己過。你能做到這一點嗎?我站在普陀山的海潮面前,深深地捫心自問。如瑞師父曾經告訴我,怎樣去判斷選擇和跟隨你的善知識。第一,要了解他的學法傳承和師尊是否得到教界認同,要觀察他的言行是否按照了三法印來落實;第二,要知道,善知識是具有正見,同時也是具有煩惱的善知識,他並不是佛,不要拿佛的標準來要求和揀擇他。一旦確定他是你的善知識,就勿再要挑剔其過失。而十年前,我沒有聽到這話,甚至,我還不是因為看到師父有什麼不如法,而是因為師父如法,我卻任性,在清清亮亮的相處中帶著很個人知見的情緒,所以遠離。現在看來,愚痴是當時言行的唯一解釋。我們坐在深夜裡的海邊。普陀山上那尊48米高的南海觀世音依稀可見。沙灘上人不多。海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我給在北京的媽媽和師父都打通了電話。我把手機靠近那連綿不絕的觀音海潮音,我想讓我們生命中的親人聽到這聲音,聽到菩薩的心跳,聽到來自恆河的歌唱。媽媽說,你在,媽媽就在。你拜菩薩,媽媽也在心裡拜。師父說,蘭若,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注意一路上以眾生相來示現的菩薩們!好的。我記下了。我拜菩薩,懺悔無始以來身口意造作的所有惡業;我拜菩薩,迴向所有法界眾生,願大家都能放下固執,聽聞正法,得以解脫;我拜菩薩,我與眾生不二,眾生與菩薩不二。但願凡諸有情,明心見性,早返本真!六一大早起來,打開窗戶,海風吹來,看見臨海而立的觀世音菩薩。小鄔姑娘和她的母親已經在催促我們了,說你們朝山,要早一點才好啊。我有些慚愧,平時晝夜顛倒的生活,只有回歸山水當中,才能體會到早晚的變遷。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起得很早了,可小鄔的提醒讓我知道,還有更精勤的朝山者啊。在南海觀世音像前,我看見一個虔誠的女子,在地上磕大頭。很多遊人經過她的身邊,有人駐足感嘆:她一定是遇上什麼事兒了,要不不至於啊。有人則受到感染,也向菩薩合十鞠躬。我卻微笑,若有人見聞誠心,肯合十問訊,即是與菩薩結緣,而這個女孩子的行動又何嘗不是點化呢。我們三人拜了下去,非常整齊,也非常專註。記得師父也曾和其他師兄說過,我們自覺、正信、誠懇的言行會給別人留下好的影響,哪怕這個影響非常微小,也是盡了一份心。誤解在他,盡心在我啊。南海觀世音像的兩側是壁畫,左邊是玄奘西行,右邊是鑒真東渡。一個是把佛法帶回祖國的使者,一個是將佛法傳播海外的聖僧,兩個人都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難,承擔了凡夫不能承擔的使命,在發心弘法的歷程中,成就了佛陀事業,也成就了自己。壁畫非常美,樸素而逼真。我默默地繞著迴廊瞻仰,來到觀音像的背後。那是諸佛菩薩的蓮池海會,文殊華美,普賢莊嚴,很多人都靜靜地站在那面牆壁前。牆下沒有蒲團。小王子師兄拜了下去,有人看她。青石師兄拜了下去,有人跟著拜。我加入他們,更多的人開始禮拜。這是四月初三的清晨。陽光遍灑。遊客和香客們從四面八方湧來。我們彼此不認識,將在禮拜之後各奔天涯。然而那一刻安靜的此起彼伏,讓我感恩。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5)紫竹林,「不肯去」觀音院。這是我們在普陀拜的第一座寺院。紫竹林位於雙峰山下,潮音洞上,過去曾紫竹成林,相傳是觀音菩薩居住的地方。吳承恩的《西遊記》中就多處提到紫竹林中的觀世音菩薩。如今這個寺廟並沒有紫竹,常住的僧人大概有十幾位,剩下的就都是職工了。在普陀發現一個現象,寺院里既有僧人又有職工,僧人屬於佛協管理,而職工卻屬於旅遊局。這和北方的很多寺廟都不一樣。北方的大廟,要麼歸佛協,成為道場;要麼歸旅遊局,成為旅遊景點。在這裡,兩者卻和平共處著。職工們負責收費,打掃,維修,同時也負責出牆報。很多牆報都非常好。我在紫竹林的牆報上摘抄到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蓮池大師的幾首詩,都特別好,現錄其中一首在這裡,和大家分享:「病來呻吟苦,病去不思量。一生多病累,終究是迷茫。」看見了這些詩文都出自大師的文集,喚作《竹窗隨筆》,很是心儀。問了流通處,卻沒有這本書。從此之後的路途,但凡看到寺院里的牆報,心有所感的句子,竟然多是《竹窗隨筆》里的文字,便留了心,要尋訪到此書。為了引起大家對這些詩句的重視,我拉著小王子跟她說,這首詩是蓮池大師囑咐咱們別老是好了瘡疤忘了痛,累斯地藏菩薩頭頭救拔,而我等卻於娑婆泥淖旋出旋入。大家看我懇切,都笑著認真地來看。他們的認真讓我歡喜,對我那時常剋制不住的婆婆媽媽是很好的慈悲。紫竹林的旁邊是「不肯去」觀音院,這個寺廟的名字頗有些奇怪。究竟是有人不肯去觀音院呢,還是觀音菩薩不肯去的寺院?看了介紹,才明白我的兩種臆測都不對——相傳唐咸通年間,日本慧鍔和尚從五台山請得一尊觀音像,回國途中在蓮花洋遇風,他便認為觀世音菩薩不肯去日本,所以就留此像在普陀山,為當地一居士所供奉,「不肯去」觀音院就因此而建。在這裡,我看到了令我難忘的兩位僧人。一個是「不肯去」觀音院里的看殿和尚,他負責記錄香客們的隨喜功德。無論有人無人,他都垂目觀鼻,桌前放著一本《妙法蓮華經》,他一直在默默持誦。即便看殿,也是用功時分。我看見他,想起小鄔姑娘說的「佛靈僧不靈」,不禁嘆息。眼睛能看到的,乃至六根能夠感知到的,永遠是有局限的。就好像思想,如果是有角度的,也永遠是局部啊。另一位是一個戴著斗笠的老僧。他帶著足有20多個老居士一起來朝山。那些老居士都是女眾。她們在紫竹院里留影,都是這個老和尚在拍攝。很簡陋的傻瓜機子。老太太們排著隊和大香爐合影。老和尚不厭其煩地在那兒拍。我們進殿的時候,就看見他們在拍了,等我們禮佛出來後,師父還在咔嚓咔嚓。真有耐心啊!後來在我們住的地方,又遇到了他們,在上很高的台階,老和尚走在最後面,一個一個叮囑,走穩些走穩些!彷彿他照應的不是年已半百的成人,而是需要呵護引領的孩童。我們側身讓路,給師父合十,他微笑,健步離開。在「不肯去」觀音院的院牆外,就是潮音洞了。觀世音菩薩的海潮音撞擊著岩石,發出了轟鳴。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單位里一位相熟的領導打來的。他問我,在哪裡啊?我實話實說,在普陀山拜佛。他愣住,在普陀山?拜佛?我看著大海答道,是啊。有事嗎?領導猶疑了一下,笑說,沒有了,幫我在觀音菩薩面前上柱香吧。好。電話掛斷,驚濤拍岸,鷗鷺紛飛。每一個人都有心香。這令我感動。七普濟禪寺。普陀山三大寺廟之一。我們在前往普濟的路上,看到了百步沙的海灘,看到了觀自在菩薩的影壁,看到了普陀島上遍地的參天樟樹。這裡真的非常美。光影和青苔交相輝映,潮濕的泥土和沁人的空氣,都令我們安適。就在普濟禪寺的對面,青石師兄突然發現了一個院落。那是一個非常破敗的塔院,圍牆也倒了許多。塔磚之間蒿草叢生。我們繞到正門,看見院子里堆放著木材和磚石,有兩個工人出出進進地在搬東西。沒有遊人。很荒涼。與不遠處普濟禪寺的如織遊人比起來,這裡彷彿像個不被人們發現的盲點。這是什麼塔呀?我們問青石。他手裡有本從小鄔姑娘那裡借來的導遊書,上面有對普陀名勝的介紹。這是多寶佛塔。一個聲音突然傳來。我嚇了一跳。循聲看去,發現在塔院門口,坐著一個紅衣僧人。剛才我幾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他的頭髮很長,鬍子拉碴,僧袍的邊角油膩不堪,他坐在一個破凳子上,正朝我們微笑。青石沖僧人合十:師父知道這個塔的來歷嗎?那僧人似是而非地說,也知道些吧,但並不是很確切。青石這時已經找到了對多寶佛塔的介紹:普濟寺東南,海印池旁立有普陀山三寶之一的多寶塔。元朝元統年間(1333~1334年),普陀山僧孚中托缽江南,見姑蘇盛產美石,便立志建塔。他住持普濟禪寺14年,以勤儉簡樸著稱。為興建名山道場,他多次外出雲遊募化,得到江南諸藩王隆重接待,太子宣讓王等出資建造多寶塔,故又名太子塔。塔全用太湖石砌成,呈方派,共五層,高32米,塔取《法華經》多寶佛塔之義定名。桃台石欄柱端刻有護天神獅及蓮花。第二層蟠龍柱,體態雄健,紋飾線條流暢。余上三層,塔身每面鐫有佛像一尊,全伽趺坐式,形象生動。塔剎為仰蓮寶瓶。整座建築造型別緻,雕工精巧,像這樣的元塔,全國已罕見。昔日,每當清晨,人們在太子塔院中聞聽由普濟寺傳來的悠揚鐘聲,頗能啟人遐想,發人幽思,這就是普陀十二景之一的「寶塔聞鍾」。青石給我們念了一遍,那僧人笑嘻嘻地說,我給你重複一遍,你聽聽對不對?僧人開始重複,青石耐心地一字一句對照,一字不差。僧人說,他要記下來,如果再有路過的人問,他就把這個最準確的講給別人聽。在僧人與青石說話的當間,我一直皺著眉頭,因為我聞到了非常難聞的味道,我看滿院的殘垣斷壁,心想也許是那些工人……但當我遠離這僧人一點的時候,怪味就沒有了。我訝異地得出結論,原來那沖鼻怪味是他身上發出來的!青石還在和他說話,兩個人談笑風生。我心中觸擾,拍拍同樣皺著眉頭的小王子說,走,我們繞塔去。我們兩個人離開。右繞三匝之後,我們在雜草中禮拜佛塔。那僧人點頭,似在讚許。青石也離開他,開始繞塔。我走過來,忍不住問,師父,你是從哪兒來的啊?其實我的言下之意,頗想問,僧寶啊,你怎麼如此不講衛生啊!師父抬起頭,露出非常明亮的笑容,五台山。說實話,他的笑容非常潔凈,令我有些惶惑。師父問我,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我一愣。不知道啊。那僧人看著我,四月初四,文殊菩薩的聖誕啊。在交流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僧人一直在一個本上寫字,實際上,從我們最初看見他,他就在寫。因為聽到他對我說的話,看見他明亮的笑容,我突然把心裡的不以為然放下了,轉過來問,師父,你在寫什麼?他把本子放過來,你自己看。「無垢文殊」。滿篇的「無垢文殊」。我當下被震住。我疑惑地看他,他卻不理我,繼續寫下去。小王子走了過來,我輕聲對她說,你去看這僧人寫的字。小王子看了看,滿臉困惑地看我。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6)青石師兄拜完了塔,我們向來自五台的僧人告辭。我向師父深揖作別。在去往普濟禪寺的路上,我沉著臉,不說話。青石師兄探問緣由,小王子說,那個師父滿紙寫的不知道是什麼,我只認得是無什麼文殊,中間那個字太潦草了,不認識。青石笑笑,是嗎?我怎麼沒看見?一個字都沒看見?我抬起頭道:你不需要看見,因為你心裡沒有對這個境的分別;小王子看見三個字,是因為她有些分別觸擾,但不像我這麼嚴重;我全都看見了,因為我的問題最大,所以文殊菩薩要來專門教導我。大家聽我這樣講,非常好奇,問我看見的那個字到底是什麼啊。我說,是「垢」。師父寫的是「無垢文殊」。我比小王子多看到的那個字是「垢」。我的老問題還在的。我知道。我帶著老問題上路,不是為了碰到更新鮮的知見。問題在重複,我們只需要對治內心的詬病。這就好比我換了華袍去往他鄉,卻不知道我的傷口在身上。即便我換衣服,換環境,那病在身上,還是沒有得到根除。因為揀擇,就會當面不識,擦肩而過。師父提醒過我,不要忽略在你身邊出現的每一個眾生,他們都是諸佛菩薩。我終於看到,有所聽聞。這是洛迦轉經路上我遭遇的第二段經文。它以與我的習氣完全相反的面目出現,它讓我在飛身遠離的片刻回頭,終於不致錯過。八普濟禪寺是普陀山全山中最大的寺院,它座落在天鷲峰南麓,為普陀山供奉觀音菩薩的主剎,與其後錦屏山下的法雨禪寺、法頂山上的慧濟禪寺構成了普陀山的主要觀音道場,成為普陀山最主要的人文景觀。進得山門,碧波蕩漾的荷花池,曲徑幽深的禪院,豁然開朗的門庭,都讓人心生敬意。主殿稱大圓通殿,觀世音菩薩以平日少見的金剛威猛之態端坐蓮台。這是一尊高8.8米的毗盧觀音,金色的帷幔自菩薩身邊垂下,莊嚴而慈悲的法身像矗立眼前。佛像前是印有《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的幢幡,上方則是華蓋。這使我不由想起了那句贊偈:南無前幢幡後寶蓋,觀音如來接引西方願。殿內兩側是觀世音菩薩的32應身像。佛、辟支佛、聲聞、梵王、帝釋、自在天、大自在天、天大將軍乃至天、龍、夜叉……每一身都是菩薩的應現身,是救度眾生的種種方便之門。我看到對圓通的介紹,表示「不偏倚,無阻礙」,圓滿通達。而觀世音菩薩修證的是耳根圓通法門,他聽聞苦聲,即以眼觀,因此稱作觀音。毗盧觀音結大悲,施無畏手印,向有掛礙、有顛倒,故而有恐懼的眾生,施以14種無畏功德。佛像很美,讓人流連。出得圓通寶殿,一群群旅遊團隊開始湧入。這時我看見了偏殿旁的圖書館,風扇吹著,有個僧人手捻念珠,在館內默坐,還有兩位在安靜地讀經。門外雖熙攘,門內卻安寧。我坐在台階上,大樟樹的蔭涼和山間的微風讓我沉醉。這裡的一切,都不陌生。所有的來徑,都曾千萬次地經行。每一次地再回來,都是為了認出本來面目,為了形與神的合二為一。認出自己,我曾經做到過嗎?我痴想著,時空已流轉了無數光年。小王子師兄還在拜佛。她是無論殿中有多少尊佛像,每一尊都拜三個頭,一個不落地拜。虔誠讓她煥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淡定。那種光輝讓人看了感動。其實在來普陀後,很多劇組都在約她,我聽見她一個一個拒絕,萬緣放下,專心朝山。我知道她必將有改變人生的選擇,她在這個埡口上,用這樣一種至誠的方式來問詢自己的未來。我默默地旁觀,希望菩薩能給她破除晦暗的力量與智慧,能夠讓她遠離產生苦痛與淚水的根源。大家都走了出來,青石師兄提醒我,你不問問老和尚在哪裡嗎?我有些猶豫。這時走來一位客堂師父,我向他請教,客堂師父很乾脆地回答我,老和尚在普陀山佛學院啊!這麼輕易地就打聽到了?我真有些意外。在去往佛學院的路上,大家步履輕快,而我,卻心懷忐忑。前塵舊事,如同記憶的碎片被整合一般,在我的心頭盤旋。那是1995年,大雪天,我和另一位大學同學去看望師父,師父看見我衣單衫薄,把佛學院剛剛給他做好的棉衣贈送給我。棉衣很暖,在雪地里,我快樂得像能夠落髮出家的沙彌一般,滿心都是歡喜。北京法源寺,我的兩位師父宏義、白光,呵護我如同呵護一個幼子。而我後來卻以自己分別比較的心,遠離了他們。宏義師父從小是個孤兒,三歲就被鄰人送去廟裡,修持一生,「文革」時被遣返鄉里,仍獨身茹素,念經不輟。我和師父是老鄉,在法源寺的天王殿里相識。師父待我很好,因我在大學時代要拍佛教題材的片子,就幫我找到時任教務長的老和尚。我與老和尚接觸後,非常信服老和尚的博學與睿智,便想皈依白師座下。幾次相請,老和尚都告訴我去看望他之前,一定要看望宏義師父。我心裡不服。儘管宏義師父待我很好,但我卻覺得師父並不能教化我,那時候的我只想著去遭遇高人名僧,而不需要親情般的呵護。我就是這樣偏執而又任性。加上其他的違緣,我退轉了。我幾乎是在跟師父賭氣。將近十年的時間,我不去親近,不去探望,甚至老和尚送給我的墨寶也隨著幾次搬家不知所終。我的道友雷梵後來多次去看過師父,給我打來電話說,你是不是很多年沒去看過老和尚了?我漠然以對,直至最後徹底失散。直到今年年初,聽聞宏義師父早已西去,白光師父1996年來了普陀。我想找到恩師,告訴他我錯了。在我開始念誦地藏經的那一天起,我就發露懺悔無始以來的所有的罪業過錯,但願我對我所做錯的一切事都能有挽回的餘地,但願我對我所傷害過的所有人都能有說抱歉的機會,我願意以至誠的懺悔來清凈我的心靈,願這發露能讓諸佛菩薩慈悲垂顧!九我第一眼看到師父的時候,是他的背影。當他顫顫巍巍轉身過來的時候,我拜下去,淚不能禁。師兄們也拜下去。偌大的五觀堂中只有我們和師父。師父連連揮手:一拜一拜。並俯身問道:你們都是誰啊?我跟隨老和尚穿過佛學院寂靜的殿堂,來到二樓,看見師父的腿不好,拄著拐杖,想起當年在法源寺,他給我和同學們泡最好的毛峰,那時候師父步履矯健,談笑風生。師父的侍者打開房門,我們來到師父待客的禪室。我看見了師父的花和毛筆,看見他打坐的床鋪,看見觀世音菩薩像。他忙活著,要給我們泡茶,那殷切的情景一如當年。小王子搶過水壺,青石扶師父坐下。這時,我看見師父的書架上,葯和經書一樣多,那些葯全部是治心腦血管病的。我站在那書架面前,背對著師父,眼淚又流下來。都是無常,有甚傷心啊。老和尚笑著說。我擦乾眼淚,拿出以前和師父的合影,蹲在師父身邊,給師父看。師父不記得我了。1996年大病之後,很多的人和事都忘了。我嘮嘮叨叨地向師父說起我的心事,說起我的退轉,說起我的愧悔。師父一直看著我,眼睛裡滿是慈悲,他安靜地傾聽,便是對我最大的恩德。師父說,退轉了沒關係啊,總還是沒忘了學佛,這就夠啦。他那樣微笑著,舉重若輕著,化解了我內心的重擔。我們感慨普陀的美麗,師父笑說,待兩天當然美麗,待兩年恐怕會有厭倦。師父還是那樣,總是輕描淡寫地去偽存真,他不說一句虛話,也打掉我們的許多附會之說。他問我們,可曾看到普陀島上的青天濁浪?可曾看到信眾吃全素,而漁民日日夜夜殺生?我們點頭。看到的。老和尚站起來,走,我有個花園,去看看!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7)那時候是黃昏。花開得正艷。芭蕉葉隨風搖擺。師父如數家珍地給我們介紹。夕陽落在老和尚的衣袖上,勾勒出安詳的圖畫。「晚上風一起,我在二樓都能聞見花香啊。」師父的神情里甚至有一絲天真。小王子開玩笑說,師父好福氣啊,自己種個自留地,還這麼美。師父搖頭嘆道,我現在就是光吃飯拿錢,什麼心都不操。我卻知道,師父之所以來普陀,是因為太累了,他在中國佛學院執教16年,開講唯識、中觀等四門大課,同時還代書法課,最後累倒在講台上。而普陀山佛學院的院長和教務長們都是師父教過的學生,希望能接老和尚來休養,在趙朴老的關心下,老和尚才放下教案,離開北京。我們向老和尚道別,他問我們,什麼時候走啊?明天,恩師,明天我們又要啟程。老和尚說,走之前你們來,我送你們禮物。是什麼啊?我寫字給你們,好不好?我們都高興極了。師父說,來,寫下你們的名字。我向老和尚多請了一幅,想帶給我們現在的師父。老和尚點頭,看我們的職業:編劇、演員、學者、出家人。老和尚笑了,好啊,這麼多人都學佛。夜深了。我們明天拜完洛迦山和普陀的另外兩大寺廟後,就要離開了。十從普陀山朝東眺望,洛迦山孤佇海中,猶如一尊仰卧於蓮花洋里的海中卧佛。相傳,洛迦山是觀音菩薩修身得道的地方,而普陀山是她傳法的道場。在紫竹林旁的一塊大岩石上,還有菩薩的一個腳印,喚作「觀音跳」,就是菩薩得道後,從洛迦山一腳跳到普陀山時留下的。我看到普陀的由來,是這樣講述的——普陀山,全稱普陀洛迦山,舊名梅嶺山。普陀,原是梵語的譯音,意為小白花,亦解釋為觀音的聖地。據《華嚴經》和玄奘著《大唐西域記》所載,是指觀世音菩薩說法佈道的地方,名叫「補怛洛迦」(又稱普陀洛迦)。如果譯成漢語,其意應該是「美麗的小白花」或「觀音凈土」。佛經記載普陀山觀音道場的有《大悲心陀羅尼經》:「一時佛在普陀洛迦山,觀世音宮殿莊嚴道場中。」《華嚴經》云:「南方有山,名補怛洛迦,彼有菩薩,名觀自在……」這是普陀山成為觀世音聖地的根據。從普陀山到洛迦山,每天上、下午都有專船往返。兩座島嶼雖然相距不遠,但蓮花洋中波濤洶湧,有「須經24個蓮花浪,方能得渡彼岸」之說。在山上嶙峋的礁石上,築有南、西、北三個不同方向的埠頭,船隻可視風向來擇埠停靠。我們乘坐的是早上七點鐘的船。六點鐘的時候,我們已經在街上吃早飯了。我們三個拜山的同修,起得早,吃得多,像三隻傻傻的小獸,臉還腫著,缺覺和多食讓我們昏沉著,就踏上了洛迦之行。這一天已經是星期五,周末來臨,亦是四月初四,文殊聖誕,朝山的人很多,上下三層船艙座無虛席。15分鐘後,船就抵岸了。船長用大喇叭喊道,兩個小時以後,必須回來!人們蜂擁上山。我不禁失笑。這簡直像賽跑了。洛迦山不大,共有五處廟宇。印象深一些的是新建起來的妙湛塔,那浮雕之精美絕倫,與普陀島上的南海觀世音浮雕群如出一轍。其他的寺廟,我們都跟隨著人群接力一般地拜謁。直到我們看到四十八願塔。那裡並非景點,在石階路的拐彎處,要走到下面去才能看到,很多人為了趕路,就錯過了。也許是覺得此行稀有難來吧,我們三個還是走了下去。四十八願塔,供奉的是在普陀山圓寂的高僧和管姓居士的靈塔。當我們接近靈塔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雨。雨打在葉子上,又落在我們的發梢和肩頭,彼時有鳥鳴啾而過。我們乘船來普陀的時候,在船上的電視里才看到普陀山的全山方丈上妙下善老法師當年給南海觀世音雕像開光的聖景,在這裡卻看到老和尚已然離開。塔正中的那一格安放著法師的靈骨,另外的格中,有圓照法師的,竟還有很年輕的比丘師父像。我們看到塔的兩側有這樣兩行字:從此不理凡間事,鳥語花香別有天。說實話,當時我心裡很有些傷感。我們凡夫總是祈願大德們倒駕慈航,乘願再來,有否珍惜和抓緊師父們還健在的一切時光請益修學了呢?再看塔邊,安放著一個石頭木魚,那上面刻著一行字:佛知人不知。由是我想起《地藏菩薩本願經》中分身集會品第二,地藏菩薩對釋迦如來許願說,我所分身,遍滿百千萬億恆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萬億身,每一身,度百千萬億人,令歸敬三寶,永離生死,至涅樂。但於佛法中,所為善事,一毛一渧,一沙一塵,或毫髮許,我漸度脫,使獲大利。唯願世尊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如是三白佛言,唯願世尊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最初讀誦到此處時,曾悲不能抑,放聲大哭。如來咐囑地藏,地藏承擔重託,諸佛菩薩對六道眾生的要求實在是不高啊。但凡做一點點好事,哪怕是毫髮一般細小的好事,菩薩都會來讚歎你,加持你,娑婆負累,菩薩們一趟一趟地來,能不理凡間事嗎?八萬四千種方便,條條大路,皆是覺悟之路,解脫之路,再若不覺,不發猛利之心,真的是愧對諸佛啊。十一從洛迦山歸來,第二站就是法雨禪寺。法雨禪寺是普陀第二大廟,其華美壯觀可與普濟禪寺媲美。觀世音菩薩像在威嚴之中流露出柔和之光,更具備一些母性的慈悲。大殿兩側有兩幅捲軸挂圖,一幅是准提佛母,一幅是文殊菩薩,在橙黃色光線的輝映下,筆觸委婉,色彩瑰麗,用心與之凝視,彷彿能夠看到華嚴世界,香花曼妙,天雨遍灑。而菩薩們完具32相好,相相莊嚴,令人生信。出得法雨禪寺,在通往香雲路的迴廊上,我又看到了來自蓮池大師《竹窗隨筆》中的開示,文章名為《佛經不可不讀》。因為對機,所以震動,因為震動,所以駐足。現將全文錄於此處,與同修們共參:我少時見有前輩妄議佛教,以先人之見為主,自己還不知錯,後來偶然在某戒壇佛經流通處請數卷佛經閱讀,始大吃一驚,心中暗想,假如不讀這些佛經,幾乎將虛度此生。可嘆現在有許多人從年少到老死,從來未曾看過佛經,如面對寶山而不想取寶;又有一類人,雖也讀過佛經,但只是為了採摘佛經中的優美詞句,來充實自己的談資,或用於作文以助筆勢,此類人自少到死,從未去探究佛經義理,可以說是入寶山而不知寶;又有一類人,雖也對佛經義理進行討論進行講演,只憑膚淺的認識,釋文銷字,妄自標新立異,以顯高明,自少至死不曾依教去真修實踐,可以說把取到的寶物當玩品鑒賞,時抱懷中,時拿手裡,再後把寶物丟棄了,這些人讀過佛經雖沒有得到實益,可是只要一入阿賴耶識田中,終能成為得道的金剛種子,故所以說,佛經不可不讀。大師文中提到了三種人,如果說對號入座的話,第二種人,我尤其需要時時自省。記得僅僅是在四年前,我在另外一個文學網站「文湖詩海」中流連。那時的我,甚少持誦佛經,更不必說真修實踐。長期以來,處於聞聞佛味,講講經歷的階段。我文章中的那些所謂佛教術語,那些美麗的詞句,要麼是從師父的身邊耳濡目染熏修而來的,要麼是從同修的口中道聽途說得到的。也有翻閱佛經的時候,但都是為了摘錄而深入。不是我不願意讀經,而是我拿起經文,旋讀旋忘,更多的時候是一拿起來就昏沉,就打瞌睡。這昏沉的狀況,是經歷了很長時間,才日漸淡薄的。所以,當我的腦袋上感覺到蓮池大師的第二個棒子時,我深深地反省。若如我一樣的寫字之人,陷於皮毛,不能以文字為舟楫,深入般若法海,反倒執取文字,夸夸其談,誤認為文中有道,那麼這樣的文字不過就是一堆華麗的垃圾,即便浪得虛名,也不過是誤人誤己。回想在網上開寫心路歷程之時,曾有好心的過客發來簡訊,告誡我因果難測,不要妄言。當時的自己完全聽不進一點違言,兵來將擋,振振有辭。現在看來,真真覺今是而昨非。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8)我的好友天慈師兄學佛比我晚些,心很虔敬,但也是不能讀經。她告訴我說,師父給她布置的作業是日誦《金剛經》一遍,但她很難一直保持清醒,一直保持覺知地去讀。我看到她的苦惱,如同我的昨日。同樣是《地藏菩薩本願經》中地神護法品第十一裡面,有這樣一段重要的經文:佛對觀世音菩薩說,若未來世,有善男子善女人,於大乘經典,深生珍重,發不思議心,欲讀欲誦。縱遇明師教視令熟,旋得旋忘,動經年月,不能讀誦。是善男子等,有宿業障,未得消除。故於大乘經典,無讀誦性。此段之後,佛講了很直接的對治辦法,告訴這些善男女們要在地藏菩薩面前供凈水發虔心,祈請菩薩,親見菩薩,夢覺之後即當永記。我因為師父的鞭策激勵,有幸在讀《地藏》時把所有的昏沉都得以克服轉化,由是才能看到方法,看到途徑,看到霧散之後,曲徑通幽。而讀到地藏經,才能進一步地領受到蓮池大師的這一棒子;同樣因為讀到地藏經,才能上了通往洛迦的渡船,才能懂得什麼叫知恥而後勇,勇猛而不盲目,這就是智慧生髮出來的力量。十二下午三點,有回寧波的最後一趟船。離開慧濟禪寺,我們腳力神速,去往佛學院向白光師父辭行。其實,我們不是不可以多留一天,可雖是周末,普陀附近的善信們仍魚貫而來,我們住的小旅館也人滿為患,小鄔姑娘說如果要繼續住,價錢就要翻倍了。師父說過,我們還可以在佛學院住下。但儘管如此,離開,還是在心裡被提上了日程。普陀山還有許多地方沒有拜到,我心儀的那幅楊枝觀音碑刻也沒有瞻仰到,但萬事不能強求圓滿,該走就得走了。我們剛剛走進佛學院後門的時候,走在前面的兩位師兄都輕呼起來:師父在那裡!在院落的大樟樹下,我們的恩師,正獨自站在午後的陽光下,拄著拐杖靜候。我的眼淚都被激了出來。師父,你幹嗎要在這裡等著啊!師父笑,等你們,還可以曬太陽,一舉兩得,很好啊。我們扶著老和尚上樓。書桌上是疊放整齊的四幅字。師父給我們四個人寫了四首詩。原以為師父只要寫幾個大字,比如:「即心是佛」啦,或者「禪」啦,簡潔而不費力,又是師父的真跡墨寶,就很好了。但老和尚竟然寫了這許多!我展開字幅,第一幅是給小王子師兄的,那上面是畫家王冕的詩句: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小王子看後,給師父頂禮,淚如雨下。那話是對她說的,師父知道她的心思,給她欠缺的信心以最直接的勉勵。第二幅,是給我的。是于謙的詩: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唉唉。胸次全無一點塵。這所有的文字都可以放下了啊。師父您寫這些字花了多長時間啊?青石問道。恩師笑笑,老嘍,本來要不了多久,現在腿不好了,站不住,寫了兩個鐘頭。我們都含淚。感恩莫名。你們還背得動寶貝嗎?師父拿出來幾個極美麗的珊瑚和海螺,喜歡這個嗎?背得回去嗎?背到北方去。可以供佛的。我們坐在師父的禪房中,時光悄悄地溜走。窗台上的爬藤植物在微風中晃耀。沒有人講話。也沒有人離開。師父還塞給了我們很多芒果、李子,吃的東西裝滿了我們的口袋。我說,師父啊,我們不是小孩了,都30歲的人了!師父笑,你們30歲,我80歲,在我眼裡,你們可不就是孩子啊。老和尚領著我們去大殿禮佛。我起身之後,拍下了恩師站在院子里遠遠觀望我們的身影。今天的這一幕,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裡。我知道佛法東來之後,薪火相傳的重任。我知道那關切之情背後的殷殷囑託。我們因為遭遇,終不能忘失。我們因為領受,終不能辜負。師父,我們要走了,懇請您為眾生多多保重,懇請您長久住世,眷顧大家。我給老和尚頂禮,大家也頂禮。他安慰著我們,不要哭啊,不許哭了。走吧。走吧。我們分別。普陀漸遠。我不回頭。南無造法船游苦海,觀音如來度盡眾生願;南無望南岩勤禮拜,觀音如來枷鎖解脫願。普陀山,南海觀世音,在黃昏的波光中,目送赤子遠去。我們到了沈家門。回寧波的最後一趟車已經走了。我們三個在街邊徘徊,看見就在普陀島的對岸,遍地的魚蝦在被烹煮。一輛團隊包車停在車場中,車上的乘客怨聲載道,他們在等一個掉隊的團員,趕往寧波後,就要趕火車。我們盲打誤撞地跑來,向司機說了一籮筐好話,結果得以上車。我們剛一上車,掉隊的人也趕來了,他坐下以後,車上不多不少就剩三個座位,於是啟程。十三在寧波,有青石的大學同學鐘山,他不信佛,守著家鄉的大廟,卻從來沒有去過。我們來了,鐘山要盡地主之誼,願意陪我們去。他幫我們聯繫了住處,又約了青石徹夜長談。他把自己背負的塵世中不能解決的諸多苦痛,向好友托盤而出。我一直堅信,在苦和樂之間往返奔赴的人們,都有大機緣親佛向道。生而為人,不至於像天人那樣夜夜笙歌,樂不思蜀,直至墮落時才悔不當初;也不至於像三惡道的眾生,只有受苦和沉淪的份兒,提不起覺心來向道。人既能嘗到刀尖上蜂蜜的美味,又能親歷這刀尖滑破唇舌的苦痛。在鮮血滴下來的時候,只要你思考,就會在迷途中尋找航燈,這幾乎是人的本能。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我因為自己的找尋,進而對聞道稍後的人們充滿了信心。鐘山,亦是如此。我們不必多說,只要他能目睹,只要他能經歷,金剛種子,就會生根發芽。阿育王寺。以供奉本師釋迦牟尼佛的頭骨舍利而聞名。廟宇很大。僧眾們來自四面八方。我們在拜謁佛骨舍利之前,大家各自拜佛。鐘山背著手,沉默地看著我們。在舍利殿的背後,是釋迦牟尼佛的涅槃像。我在那裡,遇到了一個老頭兒。他依門而坐。面前擺著一個竹筐。陽光的暗影里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向我招手,撩開竹筐的罩布,裡面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綠色的像饅頭一樣的東西。這是什麼啊?我很好奇。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9)是發糕。老頭兒的方言需要我耐心辨別才能明白其意。能吃嗎?能的能的。還能供佛的。他殷切地看著我,突然站了起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我被嚇了一跳。他應該是個白化病人吧。臉上有三分之二是不正常的白色。那多少錢呢?十元錢六個。他笑嘻嘻地答。我稍稍放了心,忙著找錢,但身上沒有散錢。我告訴他,你等我,我去拿錢,好嗎?他看著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再說什麼,返身找尋自己的同道。等到我拿著錢再來的時候,老頭兒在打瞌睡,我喚醒他,他甚至有點驚訝,旋即高興地給我挑了六個綠色的發糕。我問,這個真的能供佛嗎?他彷彿急於證明似的拚命點頭,然後拉著我打開了卧佛前的柵欄,把發糕放在供桌上,孩子氣地看著我。我笑了,在佛前頂禮,然後離開。當我和大家會合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客堂的師父不見蹤影,我們想去瞻禮佛骨舍利的機緣還未顯露。大家都餓了,鐘山提議大家出去覓點食再來看舍利,青石卻擔心我們剛離開,師父就回來,豈不耽誤?兩難之中,我突然想起了供在卧佛前的發糕,我跟他們說,青石在客堂里等師父,我們去跟佛菩薩請回那些發糕,大家分著吃,不就行了嗎?(後來有善知識告訴我,這個想法是錯的,大凡供養,已經歸十方所有,不再是屬於自己的私物,不可任意擅取。)於是,小王子和鐘山跟著我,來到大殿上。轉到背面,那個老頭兒已經不見了。再看供桌上,空無一物。整個殿里沒有人。鐘山笑問,蘭若,你那發糕呢?我馬上懊惱地說,哎呀,肯定是老頭兒又拿走了唄!這個人啊!就在我以一己之心妄測他人之心的此刻,善知識小王子師兄輕叱道:蘭若!為什麼你要這樣去想別人呢?!為什麼你不把別人往好處想,要這樣責怪別人呢?!我的臉頓時通紅。鐘山也一愣。他可能不知道我該如何應對吧。我非常感謝小王子直言。她讓我在妄念剛起的時候就能得以檢點自心。這是我的習氣。脫口而出,已成習慣。即便我努力地想給那個可憐的老頭些微幫助,並且為了實踐這個承諾,我借了錢跑來表達我的慈悲,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對他依然傲慢,依然懷疑。那些負面的情緒隱藏著,一旦碰到噴發的契口,就暴露無遺。自欺欺人和掩耳盜鈴已經成為習慣。所以即便知道覺悟的妙處,卻仍被自己的習氣耽擱。而習氣有八萬四千之多,它們排著隊,一個一個來到我的面前,讓我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直至我終於意識到,它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喚作我執。我只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一個習氣,就是我執;我只需要對付的一個人,就是「我」。除此之外,人生無事。慚愧心生起之時,覺心也就抬頭,我馬上發露懺悔:是我錯了!謝謝小王子!我用有染污的眼睛看世界,什麼都是髒的。我去懺悔!我轉頭去拜佛。鐘山驚訝地看我們。是的。我意識到了,馬上去做。毫不猶豫。絕不吝惜。十四青石師兄在客堂遇到了一群來自江西的老居士,她們也是剛剛朝禮完普陀來到這裡的。老居士們等了整整一天,就為能看到佛骨舍利。她們找到了客堂師父,而青石去的時候,客堂師父正要帶她們上樓。於是,我們有緣同行。試想,如果真的出去覓食了,可能就錯過了瞻禮的時機。我們上樓的時候,小王子師兄正在五百羅漢堂,當她往這裡趕的時候,眾人已經開始禮佛。我不知道方向感極差的她是否能穿越迴廊,辨認岔路,找到這裡。在如此威嚴安靜的二樓殿堂中,我不敢喧嘩。鐘山開始拜佛,非常虔誠,非常專心。當江西的老居士們開始排隊瞻禮時,小王子終於趕到了,她滿頭大汗地來到佛前,開始拜懺。我們都在往前走,只有她一人在拜。我都不知道她拜了多少次,我看見她的汗珠落下來,看見她的眼淚落下來。我們每個人都想見到佛啊。我閉上眼睛。觀想諸佛菩薩都在我們身邊,盡虛空,遍法界,慈悲而光輝,感覺到諸佛都在默默地聽聞垂顧。不必擔心啊。認準了方向上路,終將見佛的啊。青石起身,我來至佛前。看到褐色的佛骨舍利,橢圓形,懸掛在鈴鐺下面。我頂禮佛足,轉身離開。有老居士悄悄問我,你看到的是什麼顏色啊?我如實回答。她們都在嘀咕,說有人看到的是橙黃色。為什麼自己看的不是那個顏色呢?在阿育王寺的板報上,我看到這樣的介紹:塔中舍利,靈異非常。於華格孔中睹之,其多其少,均無一定。平常人睹,多見是一粒。亦有見舍利在鍾底不動者,有見一針下垂至寸許者,有見青者赤者黃者白者,及一色濃淡不同,並二色相兼之種種異色者。有見色氣暗然者,有見色氣明朗者。不獨人各異見,即一人亦多轉變不一。又有見蓮花及佛菩薩像者。亦有業力深重,完全見不到者。種種情況,不一而足。為什麼我們見到的不同?是因為我們的習氣和修行的深淺不同。當我們在佛力佛性沒有顯露出來的時候,各具不同業力,幻化不同境界。只有當我們自己發生了根本蛻變時,境界才能隨之而變。我由此想起《地藏經》中對萬千地獄的略說,地藏菩薩告訴普賢菩薩說,「這地獄各各不同,皆是南閻浮提行惡眾生,業感如是啊!」又有婆羅門女問無毒鬼王,「我今云何得到獄所?」無毒回答說,「若非威神,即須業力,非此二事終不能到。」不要再為自己現前的程度懊悔不迭吧。即便是懊悔,也是五蓋之一,負面情緒,於事無補。我們要是能夠從這個表面的相中知覺,生起大慚愧心和大勇猛心,由此起步,奮起直追,命運馬上就會逆轉。改變自己,改變業力的牽引,就從聽聞的此刻開始做起。應該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這個主觀能動性,只有改變自己,世界才會改變。那時候,就不用千里迢迢來看佛骨舍利了,那佛性就在身邊,就在心內,就在無盡虛空法界之中。偶一回眸,便可遭遇。十五接下來,是天童寺。天童寺實際上與阿育王寺非常近。幾乎是並列的兩條路。我們由於不熟悉路線,繞了遠跑來。不過正因為繞遠,才得以飽覽江南山色。綿延不絕的山巒,鬱鬱蔥蔥的植被,還有我最喜歡的毛竹,讓人恍若走在去往九華的路途之中。不同的是,安徽貧困,江南富庶。同樣的山色,卻有著完全兩樣的經濟狀況。還看到很多散落在山間的墓園,有的已經悄悄地佔據了半座山,密密麻麻,讓人驚覺這世上倖存者總是少數。而存在的大多數,就是這些沉默的山巒。天童寺比阿育王寺的規模還要大,進深不絕,氣勢恢弘,像極了山中的獅子王。兩座寺廟都坐落在群山的懷抱之中,放生池如同湖泊,幽深而廣闊,山門之外,都有七佛塔矗立。而在天童寺的大殿前,我看到狀如蓮花般的白玉蘭,碩大如篷,搖搖欲墜,離得尚遠,便有暗香浮動。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10)一路拜過去,我們四個人在最後一個殿外歇腳,那牆角邊有個水池,綠色的爬藤植物繞著水管,水珠濺到葉子上,晶瑩剔透。倦遊的赤子在台階上一字排開,任由那山風拂面,直到看殿師父出來說要關山門了,我們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在天童寺和阿育王寺,都有五百羅漢堂。在羅漢堂中,我分別遇到了兩位看殿的和尚,問了他們相同的問題。在他們回答我的時候,我的同伴都不知所終,遊客更是不見蹤影。五月以來,我有一些困擾,當然這困擾並非來源於我自己,只是覺得不能釋懷。我遇到的兩位師父一個來自北京,一個來自西安,都師從高僧修學多年,而如今分別在兩個寺院里看殿。我問他們,縱有滿腹經綸,卻無以宣說,豈不可惜?又問,既已披剃,以荷擔如來家業為己任,卻在天下的叢林中漂流,豈不耽擱?再問,身為僧寶,以度盡天下為己任,現在只能看殿,豈不冤枉?呵呵。這是我的非常有局限的知見,我知道。但它確實產生了。我如實地提出。不迴避。西安的師父看著我,眼鏡片後面閃爍著柔和而智慧的光。他伸手一指,問我,你看到院子里的那朵花了嗎?我點頭。是的。那是粉色的芙蓉,正在如火的驕陽下綻放。你看花有幾朵?葉子有幾片?花自然只有一朵,而葉子,一、二、三……師父打斷我,笑著說,這個世上歷來花少葉多,如果不能認識這個情況,妄想就成了煩惱。首先要老老實實地做好葉子,才能夠扶持好花的艷麗。如果都想做引人注目的花,那麼誰來做葉子?六和僧團何從談起?僧寶不是樹立個人的神話,而是凝聚集體的智慧。那是非常威嚴的集體亮相,那是花與葉的互相扶持。這些,你想過嗎?我默然而思。北京的師父對我說,如果你能把你自己一直認為的所謂優點——曾經師從名門,也曾深入經藏,已經有了許多對佛法的修行實踐上的見解——都能放下,客居大廟,遊學天下,能夠把這些負累都放下,當家師讓你看殿你就看殿,讓你打掃庭院你就打掃,讓你去幫廚你就幫廚,懷著歡喜心,一心一意地去做,這些難道不是修行?度人很重要,但要自問,自己度了沒有?我肅然起敬。五百羅漢靜默看我,安靜的下午時分,有穿堂風自我心胸掠過。在大雁塔落髮出家的這位師父對我說,出來參訪非常好,不要忘了回到鬧市時保持這份心境,不要在寺廟裡清靜,在紅塵中煩憂,不要脫離現實去學佛,否則離題太遠,要用佛法指導自己的生活,在喧囂和安寧里都不要遺失自己的人生底版。我因為他緣相問,卻解決了自己的困擾。現在想來,我見到的並非兩個雲遊僧人,分明是寧波城裡的羅漢。記住了。於是再上路。再歷練。十六天台山,是個用語言無法概括的地方,它距離寧波和杭州都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它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是寒山、拾得、豐干禪師修行的道場,是智者大師、一行禪師彪炳青史的所在,也是濟公和尚的家鄉。很多人從這裡起步雲遊,也有很多人在這裡開壇終老。然而,與其盛名不符的,是它能夠如此安寧,又能如此素樸。這裡的山,很高,很多,延綿萬里,卻又無礙視野。廟宇不集中,也少,埋藏在幽深山路的盡頭。天台,真的像一位隱者。出來已經八天了,師兄們都比我精進,每天一遍《地藏經》不輟。而我,還是三天打漁,兩天晒網。在車上,我開始發奮讀經。來到隋梅賓館的時候,兩位師兄舟車勞頓,都想略事休息。許是念經功德吧,我卻精神抖擻,於是向他們道別,獨自前往國清寺。無人結伴,實際上是我最為心儀的出遊方式。所有的外緣都被摒棄掉,一個人似被人群忽略的隱身人一樣,可以至誠至純地與諸佛膜拜對話。這一點,當我意外地來到未建成的智者大師殿的時候,完全被驗證了。那是一個地上還散落著木工鋸條的殿宇,因其黑色檀木的樑柱,木色的窗欞,銅製的大師像,讓我駐足。大門是關著的,有兩個遊人好奇地在殿外轉來轉去,我在門外的台階下跪拜。遊人走了。中午的曖昧陽光漂移在院牆上,我看到蒿草在搖曳,心中被一種力量所牽引。是的。那一刻,我幾乎是被牽引著,發現了大殿旁邊的小門。這個門不易被發覺,卻安在。我走進大殿,除了智者大師的像外,這殿里只有一個蒲團。那像是如此地逼真,讓人屏息。我不敢近前,我看到高處天窗上的光線變幻。那像微笑著。完全了解,一切包容。我是什麼時候離開這裡的?又是怎樣跋山涉水地回來的?我那麼多年,那麼多世,那麼多劫,都去了哪裡?我的面目需要怎樣辨認?是誰告訴我漂流在海里的那個使命?我該怎樣去完成?我拜下去。他栩栩如生,伸手可及。多麼致命的熟悉。帶走我吧!我幾乎要喊了出來!國清寺,非常令人難忘的大廟道場。一千多年的隋梅靈性逼人,「文革」初來,日漸枯萎。周總理一紙批示:天台道場的保存完好與否,直接影響到中日、中韓的睦鄰友好,所以不允許有任何破壞。由此,浩劫雖重,天台猶存,而隋梅第二天便抽出了新芽。在隋梅樹下,我還遇到了一位90多歲的老教授,他系著圍裙,告訴我他現在在國清寺里做大廚。他爽朗的笑聲和通達的品性深深地感染著我。斑駁的隋塔,一行禪師的靈塔,豐干命名的橋,倒流的溪水……彷彿昨日影像,一一在目。在流通處,我一直找尋的蓮池大師的《竹窗隨筆》終於有了下落。而我引為憾事的普陀觀音碑刻在這裡也得遇硃砂印版本。當師兄們找到我,把他們幫我請的《竹窗隨筆》遞過來的時候,我充滿感恩。圓滿的含義,於此深味。十七我們住的隋梅賓館就在天台山的腳下,距離國清寺步行只需要不到十分鐘的路程。這一天是星期一,幾乎沒有遊客入住。賓館的池塘里盛開著三朵紅色的睡蓮。每到黃昏的時候,她們便合上蓮瓣,悄悄睡去。記得來時,蘇州西園的葉子師兄囑咐我們,若往天台,有兩位師父應該尋訪,一位是他的皈依師——多寶講寺的智敏上師,一位是中方廣寺人稱「小濟公」的定榮師父。智敏上師是清定上師的弟子,師父以近八十的高齡,持戒精嚴,教化一方,他所發心建成的多寶講寺是在漢地為數不多的金剛道場之一,而多寶講寺所在的三門縣高梘村正是清定上師的家鄉。師兄告訴我們,他曾經的我慢之心是見到上師才轟然粉碎的。我因為非常讚歎葉子師兄的性情和經歷,所以他口中的上師,亦是我非常信服和嚮往的;而師兄言及定榮師父,稱其行蹤不定,若有緣者,會在中方廣寺旁的石樑瀑布邊得以遭遇,那師父常用瀑布的山泉來泡茶喝,禪茶三味,只給有心人分享。我一聽,更是記掛於心。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11)入夜,賓館裡只有我們三人用餐。青石兄向服務員打聽多寶講寺的路線,她竟然不知。但女孩子很熱心,說她會幫我們問人。我們也未在意。過了一會兒,她拿著手機走過來,讓青石師兄接,青石與那邊對答半天,放下電話後告訴我們,接電話的人是這個女孩子的哥哥,是國清寺客堂的小師父,而智敏上師竟然是他的剃度師。由於再過一天,就是四月初八了,恰逢本師釋迦牟尼佛的聖誕日,多寶講寺會舉行放生活動,他正要去送一些善款過去,師父很熱情,說那邊不是很好找,要倒兩次車,他可以帶我們過去。大家都很高興。覺得很順利。竟然隨口一問,就能有人引領。於是我們就計劃第二天,用一整天的時間,前往石樑景區,可以參訪四處寺廟——中方廣寺,下方廣寺,塔頭寺和高明講寺。晝夜更替,黎明很快來臨。我們是被小師父的電話叫醒的。他告訴我們,因為客堂很忙,聖誕日國清寺有法會,所以他提前一天就要去多寶講寺了,問我們是否隨行?我們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不跟師父去了,因為國清寺距離石樑景區較遠,而塔頭寺和高明講寺又不通車,我們必須在這兩處步行前往,時間上太倉促了。我們想用聖誕日中半天的時間去參訪多寶講寺,隨喜放生,然後就該啟程離開了。我們如實言明,但小師父卻一直勸我們跟他去,還說他十點鐘就會趕回來,那麼我們即使是十點鐘才去石樑,也完全來得及。盛情難卻,我們便與師同行。但是,一去多寶講寺,就被客堂告知,上師一大早就去上虞那裡的另一處多寶講寺了,不過晚上肯定能回來,因為第二天的放生法會,師父會親自主持。而小師父來時,並未打過問詢的電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們這次是肯定遇不到上師了。不用說,我的習氣立即抬頭,我那顆隨境而轉的心立即生起大煩惱。一路上,我都在發願懺悔,也都在祈請諸佛。我願意讓這嗔怪的習氣抬頭,放大,怒不可遏,我願意直接與它見面,對峙,親手交鋒。我發了願,輕而易舉地與自己的問題再次謀面。煩惱如此熾烈,掉悔如此往複,我開始沉默念佛。這一路上,我有見過萬佛嗎?沒有啊。我見到的只是觀世音菩薩的萬千面孔。我來拜她的道場,我憶念她的名號,凡我見到的所有相,都是菩薩親手指點。我憶念她,如同孩子憶念母親一般。我誠懇地懺悔,親眼目睹這煩惱的抬頭。我願意觀照它,如實地看,冷靜地打量,像個外人一樣默默地旁觀;這一路上,我只念了一部經嗎?不是啊。我誦《地藏》,為消業而誦,為明心而誦,為手刃我執而誦。那佛佛不二,經經相通。我至誠地祈請,親身遭遇改變的發生。我遇到了「我」,一場鏖戰,就此拉開序幕。十八離開多寶講寺的路上,我眼觀鼻,鼻觀心,收攝惱亂,平息紛擾。我看到那被習氣沖得七零八落的妄念,在虛空中橫行。而那個在嗔毒里掙扎不甘的肉身,正面臨長久以來的蒙昧與片刻抬頭的覺心之間的交戰。我開始持念觀世音菩薩的名號,至誠地祈請菩薩來為我作證,即便我曾經因為不覺而墮落,但在明了觀照的此刻,我願自救,出離這習氣的深淵泥潭!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我願親手剖開這顆純潔的、透明的、飽滿的真心,請諸佛菩薩來聽聞見證;我願鍛鍊出覺察無明,轉化無明的般若智慧;我願摒除一切我習以為常、樂於棲身的障道之行,就從發心懺悔的此刻起步……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告別小師父,我們前往石樑景區。車上除了我們三人,還有五位當地的婦女,她們是信眾,提了供品進山。有一位女居士聲音的分貝很高,在幽靜的山路中,一直在大聲聒噪。我知道我對聒噪的關注實際上是我對它有很深的障礙。精神潔癖雖然在某種程度上讓我遠離不端惡行,但那並非真正了知分明的放下,那是有著另一張臉孔的疾病。我在過往的日子裡,曾無數次地制止和打斷外境的喧嘩,卻甚少鍛煉一副忍耐、慈悲的心腸,更不用說認知內心環境對喧嘩的放大和投射。心中不亂的人,即便外境紛雜,也處之泰然,而內心分別顛倒如我,與不喜之境卻易招感相應。我繼續持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直到我的心神慢慢地被菩薩之名充滿,念念分明,凈念相繼。她就在我的身邊,就在我眼界到不了,心靈卻可通達的無盡虛空。漸漸地,我開始得到輕安。我聽見了石樑飛瀑的潺潺流水聲,我聞到了天台深處空氣濕潤的味道,我感受到有山風拂面,那指法輕柔憐憫,令我那凡胎的六根轉出清涼的六塵。我深知境界已被心念所轉化,彼時,我安寧,明亮而光輝。這是中午。中方廣寺空無一人。瀑布旁邊的寺廟古樸無華,充滿了靜謐午後所帶來的恍惚之意。一直沉默的小王子師兄突然開口說,這兒真好啊,本來上午沒能碰到智敏上師,我還有點不高興呢。不過,我想,不高興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笑了,原來我們一路上都做了功課,沉默和反省讓我們內心得到洗滌和平靜。走出中方廣寺,沒有遇到葉子師兄說的小濟公,但我依然知足感恩。我努力地、切實地面對了我執,第一次成功地轉化了它,而不是壓抑了它。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力量的生髮和作用。我的信心得以從來未有地堅固。或許,以後習氣還會抬頭,但有過對峙和交鋒的經驗,我堅信逐漸地去除指日可待。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穫和遭遇。即便尋隱者不遇,又有何妨呢?十九石樑飛瀑的下面,中方廣寺的不遠處,就是下方廣寺,又稱古方廣寺。就在這裡,旅途的勞累、赤誠的求法之心得到了最好的安頓。我們悄悄走進寺廟,門竇大開,木材和水泥堆放在台階旁。寺院不大,空無一人。來時一起乘車的香客們也不見了蹤影。我們三個人,屏住呼吸,進得殿內。中午的日頭曬著,風都不動。那殿里端坐著我佛如來,左有阿難,右有大迦葉,彼時殿內有奇香,時光凝滯得讓人有些心慌。佛前有三個拜墊,我站在左邊,小王子站中間,青石立於右側。我和小王子同時拜下去。那蓮花一般的蒲團讓我無法起身,我長久地匍匐,以親近的姿態與泥土、與佛母、與內心凈聖謀面。我起身,小王子也起身,我們一起拜第二拜——這一路我這樣拜過了多少菩薩,懺悔清凈了多少業障,收穫了什麼,覺知了什麼?我在那一刻,真的體會到化入紅塵、人我俱忘的感受。拜佛竟然可以拜得如此心安自在啊。這讓我歡欣鼓舞。就在我們翻掌蓮花的時候,一陣風自身後吹來,它無影無形,卻沁入心骨。我們拜佛的兩人,默立的一人,幾乎是在同時,聽見了這世間最美好的聲音——風吹幢幡,幡的響片輕輕地撞擊在一處,發出了幾乎是復調和聲般的丁當聲,那聲音清脆安寧,如同午後的湖水泛起的輕柔漣漪,一圈圈地蕩漾開來,隨後又相繼遠去。我心中空空,無悲無喜,在那一瞬間,我被強烈地暗示:佛來了,有人要來了。青石之所以沒有和我們一起拜,是因為在他的那個角度,幢幡擋住了觀佛的視線,而他深感本師之美,想目行合一。在我們起身時,他拜了下去。那至誠的禮拜,讓我的相機黯然失色。有些時候,紀錄也會成為累贅,干擾我們的體驗。我罷手,沉默繞佛。大殿右側有個桌子,放著一些香燭,那上面有個字條,上書:自拿自取,自留錢財。香燭2元一對。小王子跑來向我借錢,我看見她把錢老老實實地放在桌上,用她後來的話講就是,在這個地方,起心動念,她都如對諸佛,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美德都留下了。這時,我倚門望向殿外,看見一個比丘正快步無聲地走進來,我訝異地看著他,心中只覺得蹊蹺。師父法相莊嚴華美,留著大鬍子,像個印度人。他走路很快,卻沒有聲音,手裡拿著根拐杖,腳下蹬著一雙運動鞋。我慌亂地合十,問他,寺院里的師父是不是都在午休啊?他笑笑,並不答言。師父走進殿來,另兩位師兄也看見了他,聚攏過來,也都是一副懵懂的神色。這時師父說,你們喝茶嗎?我心裡一驚。彷彿張不開嘴,不會回答。我們三人都傻在那裡,沒人說話。師父又說,這裡有三個蒲團,就是給你們準備的,坐吧。我們低下頭去,看見桌旁竟真的有三個蒲團,此時心中更是奇怪。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12)我們坐下來,青石師兄開始和師父寒暄。我心中雜念紛飛,覺得這個比丘來得神奇,不知道和上午尋訪金剛上師不遇是否有瓜葛關聯。正自思忖,那師父竟然開口問道,你們是不是想修習密宗啊?我頭皮發麻地看著他。從此之後,沒有我們提問和回答的契口,只要我們三人心裡的念頭一動,那比丘便開始發話。我們三人屏息靜氣地聽著他不徐不緩的言說。他邏輯嚴密,涉及生物、物理和政治經濟學,沒有一句廢話,深入淺出,點到即止。就在我思想溜號到此人為何步履矯健,卻手拄拐杖之時,他看向我們說道:漢人學禪,在最後關鍵時若有善知識給你印證,告訴你推開此門,即是大光明處,那便得成就。而今人學禪,苦於善知識稀少,邪知識遍布,若不能辨清,一念疑情,便得退轉。而此刻,阿彌陀佛就是這根拐杖,若渡險灘,有這根拐杖,便能健步如飛。第三次開小差,我是在想,我這個長久以來在佛門前徘徊的孩子,丟了N多個皈依證,背離過太多的法緣,辜負過太多的恩人,今天遇到這個佛使比丘,看來是佛菩薩對我懺悔的獎勵。正想得高興時,那師父又開口,說,你們看見這佛像了嗎,懂得皈依的意思嗎?皈依是皈依這有形的三寶和外在的形相嗎?不是啊。記得那三句話嗎?「自皈依佛,自皈依法,自皈依僧」,這個「自」是什麼意思呢?是「皈依自性三寶」啊。自性三寶在哪裡?在這兒。師父指了指心,在自己的心裡啊。我的汗流下來。我深知這一切的發生不可逆轉。就像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所有的一切,時間、地點、人物、主要內容,都帶著恰如其分的使命,匯成生命的洪流,在這樣一個峽谷之間,激蕩出最令人難忘的混響!這時,殿里出現了旁人,那些香客依舊嘈雜著。比丘師父那雙閃爍著智慧的眼睛看定我們,笑笑地問,你們說我說的對嗎?我輕微地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而那二人還在發獃。師父笑著說,好,那就這樣。言罷,他竟然起身,以大步流星之態迅疾離開,走向了後殿,一如來時無聲而迅忽地消失了。我們三人完全愣住,我最先醒悟,然後看見青石和小王子的滿頭大汗。我們幾乎像做夢一樣地經歷了這一切。誇張一點地說,是互相攙扶著走出了殿堂。我不願意,並且一直不想說這些跟感應有關的事情,別人傳說,我也只是一聽而已,但這一日的經歷,讓我感受到不可思議的加持力。我清楚地看見,至誠地發露懺悔、至純地觀想本尊所帶來的殊勝法緣。我看到那古方廣寺的影壁上,有弘一大師的題字:棲真聖境。我們三人默立壁前,不由深以為然!我們來到瀑布下,久久地回味,三個人把各自記憶中的師父的開示匯總下來,再次受到震撼。青石說,其實師父的很多話,也都似曾相識,本來沒有特別地觸動,但是他的講法方便讓人留意,而最後的決然離去令人震驚,如同一記棒喝,唯有親身領受,才會感到痛徹心肺;那原本覺得像杯白開水似的開示,經由這一走,這凜凜然的絕塵而去,變成了甘露,變成了醍醐,從頭到腳,清涼澆身,我們無言。深深認同。這一路,腳,越走越沉,頭,越拜越輕。我們聽到了洛迦路上第三段最曼妙的經文。無比感恩。不敢怠慢。而洛迦之路,雖然還要繼續,但真正的行程已經在此結束了。二十杭州。是我們這次行程的最後一站。這個城市,我曾經出差來過,也曾一個人拜謁濟公和尚的道場凈慈禪寺和著名的靈隱寺;在龍井山,我尋訪到善良的茶農,多年以來一直在她那裡郵購明前的茶葉;在陶瓷市場,我如獲至寶地淘出了兩個醜醜的碗……這一次再來,說是隨喜另兩位沒來拜廟的師兄,實則想再探望靈隱的大佛。當年,在他面前,我悄悄地流淚,委屈如迷路的孩子,看見業已滅度的本師,卻以前傾垂顧的姿態來聽聞我的心聲。那是喧嘩的秋天,信眾熙攘,廟有高香,我在柱後深藏,那寂靜喑啞的黃昏時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於是,再來。這一天,是四月初八,本師釋迦牟尼的聖誕。我們幾乎用了多半天的時間趕路,買歸程的票,訂旅店,終於可以去拜佛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我提議去凈慈禪寺。在天台,有兩處濟公和尚的道場,因為時間有限,我們都沒去。在杭州,正好補上。大家都同意了。凈慈禪寺,與西湖雷峰塔相對。這裡有個小師父,我與他在去年靈山法會上結識,他當時因為看見我有相機,便跑來相問是否能給他拍張照片,以後給他寄去。我遵囑依言,後來給師父寄照片時沒有留下我的地址和姓名,我不想讓任何人因為我本分中能做的事情來感謝。進山門時,青石提起他,說自己已經忘了這個和尚的模樣,只記得有這麼個事兒。我笑說,但凡師父出現,我一定能認出他來。大殿里,很多人在拜,能看得出上午一定有過大法會。供果非常多,新鮮美好,花也開得正艷。聽見一個老居士正和一個西安來的小和尚爭論,陝西的果林老和尚到底有沒有一百多歲,我笑著經過他們,心裡覺得親切。有一個小孩子在蒲團上玩耍,看殿的老僧身著百衲,逗他開心。我們三個人完成了拜謁,走出山門,無所適從,大家都覺得疲憊,腿像灌了鉛一樣。杭州很熱,蒸籠似的,大家汗不停地流,而思維似乎停滯了。小王子和我對視後,都覺得對方比自己傻。就在我們於南屏晚鐘前發獃時,我看見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僧人騎著輛自行車飛快地掠過,幾乎是下意識地,我當街喊了一聲:師父!要知道那是山門外,街上的師父很多,而只有這個小師父回頭,他看著我們,我竟然堅定不移地對他說,去年,靈山……他推車過來,笑起來,是你們啊!我一直在找你們,為什麼不留地址?剛才你們在寺里拜佛,我就看見你們了,但不敢認,你一喊我,我就在想,應該是你了……同來的那兩個都呆了。我卻萬般感慨,僅僅一念之善,終究山水相逢。小師父突然一拍腦袋說,哎呀,我知道了,為什麼我會被你叫住了!你們知道,我急急忙忙地去幹什麼啊?看這個。他一指車筐,那裡面有一兜蘋果。我是要給杭州的一個居士家裡送供果。你看,從初一到今天,一共八天,供在釋迦佛前的大蘋果。結果就被你喊住了。我現在才明白,佛是派我給你們送好吃的來了。而後來師父熱情地引領,在杭州一路順風的經歷,以及我們想供養小師父時,他嚴肅地笑著告訴我們他持金錢戒律的種種,讓我深覺釋迦深恩,不敢辜負。我們三個人,坐在凈慈禪寺的影壁前,西湖上的夕陽正殘。我們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著清冽的蘋果,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清楚地了知,即便是師父揀擇了善言鼓勵我們這些遊子,我亦該深切地感恩。黃昏來臨,我們不想回家,在西湖邊無目的地逡巡,由是看見了紅牆。兩位師兄問我,杭州通,那是什麼廟子?我搖頭,說不知。就在凈慈禪寺的旁邊不遠,有一個圍牆圍起來的院子,鐵門虛掩,而裡面有一座廟宇。我們好奇地不邀自來。那院子里安靜無人,殿門緊閉,聞得見佛香。青石居士提議說,佛子們,我們繞佛,念佛號吧?好。優婆夷們點頭。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轉經路(13)開始繞佛。心裡覺得安寧。看見殿後有很多居士們的背包,還有一些課桌板凳。可能是個共修之所。不知道繞了多少圈,我們來至殿前,開始在青磚上拜殿。這時,先起身的青石兄驚嘆道,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我們起身,詫異地四處張望。青石指著牌匾說,永明禪院,這應該是永明禪師的道場,永明禪師是禪宗法眼宗的三祖,凈土宗的六祖,我們竟然盲打誤撞地跑到這兒來了!他有一首著名的偈子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們倆茫然地搖頭,心裡慚愧得緊。「有禪有凈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做佛祖」。這個,倒是知道的。正在我們思忖、青石激動的片刻,鐵門開了,一位清雅飄逸的老人推門進來。我們獃獃地看他。他笑笑地問道,你們是誰啊?我們來拜佛的,老居士,請問這裡是不是永明禪師的道場啊?他點頭,是永明禪師的塔院。言罷,老者說,既然是來拜佛的,就進殿來拜吧。你們早一點來,晚一點來,我都不在,就這個時候,我每天來殿里上香的。越來越巧了。我們跟著護殿的老居士進得殿內,禮塔三拜。從他的口中,我們才了解到,這裡不是旅遊點,不對外開放,卻是杭州信眾們的共修道場。因為永明禪師也是凈宗的祖師,所以,居士們在這裡也有助念的功課。真好。多年前一再經過的路徑,竟是渾然不覺的盲點。而今因緣的具足,終於可以叩開門扉,禮拜再三。而師兄們發願尋求的對機法門,從蘇州靈岩山寺的初遇,到天台古方廣寺的點化,直至今日落筆永明塔院的昭然,已經得到了答案。找到了藥方,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地吃藥。洛迦,改變生命的旅程,用所有的辭彙來感謝都顯蒼白的心靈之路,但願她是我們前行的一個見證,留存在成長的記憶當中。但願有朝一日,金蟬脫殼之時,體解大道,成就願心,放下一切,無悲無喜。南無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第五輯 帶著皮囊跋山涉水在吳哥窟睡午覺在沉沉的睡夢中,吳哥,它不再是我的旅途,不再是我停留和找尋的去處,它本來在著,與我從未遠離。午睡的陽光里,飄動著的是水鳥飛過的痕迹。我坐了千年的木舟,划過沙礫爍金的丘堡,獨自來尋你。這裡沒有我認識的人。也沒有人認識我。城堡上面都是來找你傾訴的遠客。吳哥。我不認識你。從來不知道你曾經的燦爛和沒落。今天,我站在你精心雕刻蓄意描摹的佛像前,卻聽見塵世里花朵綻裂的聲音。總是有些話不能跟別人講的,總是留著我們自己不願被開解的,總是有很多的愛需要放手、永遠不能追究的。吳哥,你看,那眼眶被淚水漫溢,那眉頭被香煙緊蹙的,正是悄悄地遠涉了重洋,依依艾艾地找了你來。然而,再悱惻的纏綿,再不忍的離別,放於你的掌心,吳哥,我看它們都羞於啟齒。那美麗的、相守的、涎水和淚水交織著的,在你的變遷之中,不過是昨夜的一場風沙。寂寞著,寬容著,傾聽著,你又安撫了多少孤獨傷懷的心事!日出時分。所有的遠客歡呼起來。那是日日夜夜輪轉的輝煌,是慣見而不見的神的光芒。無論是吳哥帝國,還是紅色高棉,在這日出時分,那曾經的繁華均要落敗。被人們苦苦爭奪、斤斤計較的歷史,在自然的股掌之中,顯得如此的卑微!我沒有心事,沒有眼淚,沒有足印。我在聖地須彌山的腳下昏睡。很多的人經過了我,匆匆地離去。沒有人能喚醒我酣然的休憩。南方,再往南方,炎熱和潮濕的熱帶叢林,它們隨著天光的搖移忽遠忽近。突然,我在這睡夢中不再傷心。你看你們的哭泣,都是在說我們失去了依怙,那依怙是靈魂的一件外衣,大家卻都推託說在我們的人生里,遺失的是這件華袍,沒有人肯對華袍下面哭泣的靈魂負責。而那靈魂,是這身體裡面最脆弱的部分,無形可賦,無狀可依,她存在著,卻被忽略著。佛在時,我們把靈魂交付他看管,有他眷顧,我們樂得逍遙;然而,佛陀卻也要滅度,八十年之後湍流之處野舟自橫!如同吳哥,你是皇族的溫床和帳幔,卻也孕育了風暴和雷霆,日落之後,又有誰來做我們的依怙?從曼谷到暹粒,從婆羅浮屠到金字塔,我追尋著日光的秘密,希望能找到立於不敗之地的君王。而我知道千百年來,吳哥窟石縫裡的願望,像哭牆裡的禱告一樣多。我們都想在時光的狂流里留下善的種因,想讓那沙漠里有清泉奔涌,想讓被丟棄的重新被珍藏。這掩埋已久的心愿奔赴了這麼久,卻依然無處可以安放。中午,沒有人在吳哥窟。我看見皮膚和汗珠在斑駁牆上起舞。在沉沉的睡夢中,吳哥,它不再是我的旅途,不再是我停留和找尋的去處,它本來在著,與我從未遠離,更無所謂仰慕。我們在著,如同被掩埋已久的自性,他就在我的身體裡面,不在三萬尺的高空,不在沙和土的深處。我常聽智者說,心外尋心,終不可得。但我從來都不以為意。我悄悄企盼天賜舟楫,來得豈不更為輕鬆。然而,天賜來自你的洞察和不怠惰。搪塞著的只有你自己。我終於老實下來,不去追尋外物和他人作為自己得以生存的緣由。這時,日影西斜,吳哥宮殿的魅惑優伶,都開始拈指起舞。我起身,哈哈笑,回頭看我的夢,已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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