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何以現實?謝冕、吳思敬等談當代詩歌與現實關係 | 詩客詩論
詩歌何以現實?
——謝冕、吳思敬、臧棣、霍俊明、羅振亞、馬新朝等
談當代詩歌與現實關係
由文化部、中國作家協會和四川省政府主辦的第四屆中國詩歌節於2014年7月16日在四川綿陽開幕。
詩言志抑或詩緣情,自古以來因得儒道文化不同的影響,詩歌就有著不同的走向。詩歌應該仰望星空,表達夢想,還是腳踏實地,描繪審視現實?有時候兩者並行不悖,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從狂風卷茅屋生出慷慨夢想,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得之情恰恰出自屢遭羈絆的現實。「夢想與現實」也成為了第四屆中國詩歌節論壇的主題。
觀點一 現實不是詩的本質,現實是分層的詩歌遠離社會和現實,無法讀懂,是一些讀者對當下詩歌的質疑。然而,殊不知,現實本身是危險和值得警惕的。
臧棣
「現實的植入造成了一種對詩歌的道德化評判。」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臧棣指出,如果詩歌不寫現實,就被指認為是自私的,是小我,強行指定了詩歌的責任,詩歌解決不了現實的問題,就好像是詩人沒有承擔。他強調,現實與偉大都是西方概念,中國傳統詩歌面對的是存在,是散漫的,五四之後「現實」尺度的納入,使得詩歌從散漫變得嚴肅,同時也使得詩變得好像有了強烈的目的性,帶上了功利主義色彩,詩與現實的關係被強行納入到對詩的本質的界定。所以臧棣強調,現實觀念背後有著西方觀念複雜的植入,在談詩與現實關係時,應該盡量避免本質化、道德化傾向,可以用它界定詩歌,但是要認識到它與西方的關聯,要回到最基本的現實,而詩言志正是漢詩最基本的現實。
霍俊明
詩評家霍俊明也對現實本身做出辨析。他分析道,現實往往是分層的,每個人面對的現實是不同的。對於飛機上的小女孩來說,窗外的白雲像棉花糖,這是她的現實;海子在德令哈時,不關心人類這個宏大命題,只關心姐姐,這是海子的現實;杜甫五十歲時聽到曾與他抵足而眠的好友李白逝世的消息,這是杜甫面對的精神現實。現實是不一樣的,有個體的私密的現實,也有公共現實。索爾·貝婁有句話:過去的人死在親人懷裡,現在的人死在高速路上。這就是時代的差別,這就是現實的區別。在城市化、高鐵化的時代,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沒有遠方的時代。上世紀80年代詩歌成為高原,因為詩歌發現了理想的遠方,「遠方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不斷尋找遠方。今天誰還有遠方?於是出現了大量的旅遊見聞詩,去青海就寫青海湖,到了西藏就寫布達拉宮,詩歌成了旅遊見聞,成了旅遊手冊。霍俊明反問道,小說中已經有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古巴卡彭特爾的神奇現實主義、閻連科提出的神實主義三種值得注意的現實主義創作方向,它們都表達了個人文本與現實之間的關係,而詩人提出了自己的什麼現實主義了?所以霍俊明也強調,要慎用詩人這個字眼,詩人和寫詩的人,和發詩歌為了榮譽、為了博得點擊率的人不是一類人。
魯迅曾說,一首詩歌嚇不走孫傳芳,但是一個炮彈就把他打跑了。所以詩歌依舊是無用之用,霍俊明指出,用借物或及物的方式介入到現實場域的時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甚至會走向反面。比如我國新時期以來曾出現大量的類型化寫作,或者倫理化的詩歌寫作,包括打工詩歌、底層詩歌、鄉村詩歌、城市詩歌,但是我們看到的更多是倫理和道德,沒有看到美學上的突破、語言上的發現性和文體上的創造力。而用倫理、擔當表達現實是遠遠不夠的。比如當下,「每天都在瀏覽新聞時,你的回車鍵離現實有多遠?」每天的新聞已經超越了詩人的想像力,詩人與現實的關係似乎從未如此膠著,然而當下詩歌更多的是直接的、表層的、低級的對所謂現實的回應。布魯姆說,西方在類似於中國當下這個時代的時候,很多知識分子和文學家承擔了怨恨者的角色,都在表達對社會的不滿和忿恨,表達不解和困惑,但那只是社會學的一個層面,文學家千萬不要淪為半吊子的歷史學家、庸俗的社會學家,你還是一個用文字在寫作的人。
觀點二 直面生活,當代詩歌更具人間煙火氣翻看《詩刊》中國詩歌節特刊,路也寫抱著一棵大白菜,在暮色中往家趕;劉年寫想去鄉下教書,帶著口琴;王彥山從一杯茶中喝出澡雪精神,喝出魏晉風度。詩人們悟到,上世紀80年代以來過於貼近政治的「大詞」書寫和疏離人類的「聖詞」書寫對日常生活是於事無補的,南開大學教授羅振亞指出,新世紀詩歌的突出特徵是「及物」,向日常、世俗化世界敞開,詩中常常充滿了濃郁的人間煙火之氣。倘若詩不和芸芸眾生對話,其命運前途就無從談起。詩人書寫身邊已經或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一切。比如翟永明回到故鄉看到勤勞的農民因為賣血染上了艾滋病,寫下了《老家》,客觀陳述中流動著詩人慾哭無淚的悲憫和大愛。「很多作品表明,詩已告別宏大敘事的模式,而多在世俗生活中淘取情思的『金子』。 」羅振亞說,詩人這種對世界和心靈的感應方式,將詩從虛無縹緲的「高空」拉回到了踏實質感的人間「地面」。
詩歌直面鄉村現實,也是新詩的貢獻。河南省作協副主席馬新朝指出,中國古典詩歌對於鄉土、鄉村生活的反映大多是觀光式、讚美式、隱逸式的,與農人的實際生活相去甚遠,也遮蔽了農民的眼淚和鮮血。五四以後,臧克家《難民》、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蘇金傘《跟媽媽說》等關注民間疾苦,對鄉村苦難重新發現,使詩歌沉了下來。進入八十年代以後,中國農民經歷大變革,詩人如何面對新的鄉村境遇?當下不少詩人也在逃離鄉村,不再寫鄉村題材的詩,認為太土氣,不先鋒。而仍舊有一批新詩人在崛起,徹底拋棄了古代文人審美式感嘆式的鄉村寫作觀,也不再滿足於艾青、蘇金傘等對農民生存的苦難無奈的展示,而是詩意地上升為對人的生命的終極關懷,農民首先是一個去掉了農民工頭銜和農村戶口的普遍意義上的人,詩人不再是局外人,不再矯情與煽情,帶著一種大愛進行深刻而痛徹的反思。如楊克、雷平陽、田禾、鄭小瓊等,都創作過這樣的詩歌,道出了我們普遍的疼痛。
觀點三人生需要天空,更離不開大地吳思敬
在一次會議上,有人向詩人蔡其矯提問:什麼才是新詩最可貴的品質?當時87歲的蔡老脫口而出兩個字:自由!在詩評家吳思敬看來,這是對新詩品質的最準確的概括。「詩發自心靈,訴諸心靈,讓心靈自由飛翔。」詩是自由的使者,是心靈的歌唱。吳思敬認為,在商品經濟大潮和大眾文化滾滾而來的時候,有陷落紅塵的人,就有仰望星空的人。詩人毫無疑問應當是一個民族中關注星空的人。「仰望星空是強調對現實的超越,強調內心的無限自由對外在的有限自由的超越」,如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都是基於天地境界的,成為了千古絕唱。
「放膽文章拚命酒,無弦曲子斷腸詩」,酒不能拚命去喝,文章卻要放膽去寫。吳思敬說,寫詩有時是冒風險的事。詩人敢於說真話,不去迎合流俗,無需在帽子上插一隻孔雀毛來裝飾自己,也不會昧著良心說謊。汶川地震中有一首詩《默哀,為汶川地震罹難的生命》,結尾提出了希望共和國為罹難的生命下半旗致哀。在此之前只為中外領導人下半旗致哀。5月13日詩寫出來, 5月19日黨中央決定下半旗致哀。吳思敬嘆稱:這就是詩人,他就是要做別人想不到的,或者別人心中有筆下無的,這就是詩人的擔當。因而,仰望星空不等於詩人對現實的漠視與脫離,吳思敬強調,「人生需要天空,更離不開大地,終極關懷脫離不開現實關懷」,任何一個時代,詩人都不能把自己等同於芸芸眾生,能夠仰望星空的詩人,必然也會俯視大地,在日常生活中發現詩意。正因為如此,一個偉大的民族,有再多詩也不會顯得多餘。
謝冕
「所有的詩人都是說夢的痴人」,謝冕有著近似的看法,詩人總是在做夢,詩歌歸根結底是屬於美的。但是夢的產生不是無緣無故的,想像力越是豐富的作品,越是有著深厚的現實生活的底蘊。來自於歷史和現實的材料在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小說家那裡是非常具體的細節、對話,詩人的特異功能就是把一切具體擴大化、抽象化、幻化融會出類似於夢幻的成分,這其實是更高層次的實,比如「會唱歌的鳶尾花」,「以夢為馬」 ,誰也沒見過,是詩人特有的言說。他也指出,當下詩歌在涉及人類命運和社會興衰的事件中缺席失音,而歷代傑出詩人都在為詩歌表達時代精神殫精竭慮,所有的詩歌都應該是「當代詩」,所有詩人都是「當代詩人」,屈原《離騷》是楚國的當代詩,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唐代的當代詩,他們都保留了他們所處時代的真實聲音。「娛樂化時代,詩歌何為?我們需要在碎片化面前整合時代精神,在全民娛樂時代有所擔當。」謝冕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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