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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罵人」與魯迅祖父的「罵人」

魯迅的「罵人」與魯迅祖父的「罵人」

蔡宏偉

我的外祖父家民國時在嘉善南部鄉鎮也算是廣有產業的,國共政權易手時,正趕上曾外祖父病故,外公兄弟幼弱,家產照例被盪得所剩無幾。外公上有兩個姐姐,大姐嫁了一個精明的紹興佬,就在那段辰光去了上海。我幼年時去外公家,尚健在的曾外祖母總不忘要我記得那個紹興佬的精明和脾氣壞。姑祖父的壞脾氣集中在愛「罵人」,他對小舅子們,即我的外公兄弟的好賭不上進始終憤恨得咬牙切齒。

讀了倪墨炎先生的《魯迅祖父的「罵人」》,我想起了自己的這位脾氣壞的姑祖父。他們都是紹興人,都趕上一個紛亂的時代,鮮有舒心順意的好情懷,自然只好「罵人」。

同是「罵人」,魯迅與其祖父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魯迅祖父「罵人」與我的姑祖父「罵人」一樣,屬於提振家業無望後的牢騷和苦毒。魯迅的「罵人」則是出於對更好的生活、更潔凈的世界的憧憬。其祖父「罵人」尚處於奴隸怠工、破壞工具階段,魯迅「罵人」則是一個現代公民在行使表達、監督的基本權力。

有人「罵人」,允許有人「罵人」,都是好事情。一個充斥廉價恭維的家庭和民族,是斷沒有生命活力的。

附:

魯迅祖父的「罵人」

倪墨炎

  周作人、周建人以及族親周冠五都撰文說:在孫輩中,對祖父周介孚的某些作為,最不以為然的,是大孫子魯迅;而魯迅的性格,卻最像祖父。

  四周親鄰公認:周介孚喜歡罵人。他常常從昏太后、呆皇帝罵起,一直罵到子侄輩。他罵太后、皇帝,常常使聽的人不敢聽下去,趕快溜走,因而他罵太后怎樣昏、皇帝怎樣呆,沒有人記下來;而罵子侄輩,倒有一些記載。比如對堂侄四七,周介孚曾期望很高,看到他成了敗家子失望也就更深,因憐憫、惋惜而惱怒。

  周介孚也罵官場。最突出的是他罵了自己的兩位「救命恩人」。他的科場行賄案,被皇帝欽定為「斬監候」。但到這年秋天,他沒有被斬。原來是浙江臬司趙舒翹,有意把這事拖了下來。趙舒翹何以膽大包天敢「抗旨」?原來,當時朝庭分「帝黨」、「後黨」兩派。光緒皇帝對太后「賣官鬻爵」一套很不滿意,他要維新,想借周介孚一案做些文章。而趙舒翹卻是「後黨」的人,就有意將此案拖著。後來皇帝靠邊,慈禧重新執政,趙舒翹就受到重用,很快當上了刑部尚書。義和團事起,趙舒翹根據慈禧旨意,主張採取義和團的「扶清滅洋」,結果造成八國聯軍入侵,慈禧為了向洋大人請罪,要殺幾個「替罪羊」,趙舒翹是其中之一。消息傳來,周介孚發表高論說:「趙舒翹因盡忠太后而陞官,又因盡忠太后而殺身!可嘆啊!可嘆啊!」……

  周介孚還有一個「救命恩人」薛允升,是後任刑部尚書。他和周介孚是「同年」(同一年考取進士)。在「八國聯軍」事件結束後,朝廷決定:凡在八國聯軍入侵時,混亂中離開監獄,事後又自動回監獄者,一律免罪釋放。薛允升引用這條決定,認為周介孚也可釋放。慈禧立即准奏,還說:「這樣的小事,放了算了。」坐了近八年牢房的周介孚,就這樣意外地回了家。誰都知道:朝廷規定,是指在北京監獄裡的囚犯,離獄後自動回歸者釋放,周介孚在杭州獄中,和朝廷規定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周介孚到家後就對人說:「薛允升是糊塗人,太后也糊塗,糊塗好辦事啊!」其實,薛允升、慈禧都不糊塗,因為是光緒皇帝的「欽定案」,他們才破格處理的,糊塗的倒是周介孚自己。但人們因此說周介孚「罵」自己的恩人,也未必確切,周介孚只是說了實話,並不「罵」人。

  周介孚在杭州坐牢期間,得到兒子周伯宜(魯迅父親)病逝的消息。兒子時年37歲,先他而走,使他悵然良久。他回顧兒子的一生,只考取了一個秀才,以後幾次考舉人都不中,而周介孚自己29歲考中舉人,33歲考取進士,相比之下,兒子一生平平而過,沒有什麼建樹,更使他耿耿於懷的是,兒子不聽他的勸告,竟吸上了鴉片。他為早逝的兒子寫了一副輓聯:

  世間最苦孤兒,誰料你遽拋妻拏,頓成大覺;

  地下若奉爾母,為道我不能教養,深負遺言。

  第一句是指伯宜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子,沒料到竟撒手而去;第二句「爾母」指早逝的伯宜的生母孫太夫人,所謂「不能教養」,恐怕並不只指吸鴉片的事,還指伯宜沒有多大出息。這副輓聯掛在靈堂里,家人、族人和鄰里,認為周介孚太過分了,人已不在了,還要這樣「罵」自己的兒子。然而這件事也很說明周介孚的耿直性格。

  周介孚從1893年9月入獄,至1901年4月出獄。回到家裡,空蕩蕩的周家新台門裡,又可聽到他大嗓門訓斥子侄輩的聲音了。但幾年過去,情況已大不相同:子侄們不再恭恭敬敬地聽他訓斥,而是遠遠看到他,趕快轉身而去,敬而遠之。過去族中有什麼事,大家得聽他指手畫腳地高論,現在則另有族長作主,他的話已沒有多少分量了。世態炎涼啊!他經常與自己的繼室蔣氏夫人爭執,有一次又吵了起來,過去一向很順從的媳婦魯瑞(魯迅母親)竟然大聲說:「這麼大年紀了,還吵什麼?頭髮都白了,還不給小輩做個樣子?」周介孚不禁一怔,趕快走進自己的房裡。在他出獄後三年的一天,他似有點偶感風寒,請一位老中醫診治。經過望、聞、問、切,老中醫猶豫了一下說:「老先生,我照直說了吧,你的毛病,醫藥書中沒有方子留下來,隨便開方也不好,我不開了,你可以準備後事了。」家人們很感意外,勸他再另外請個醫生看看,他拒絕了。他給自己寫了副輓聯:

  死若有知,地下相逢多骨肉,生原無補,世間何時立綱常。他的父母,他的前妻孫氏,他的妾章氏,他的兒子伯宜,他的女兒周康,都是他的至親骨肉,已早他而去,他思念他們;而活著的人們,對他冷漠,沒有感情,不予尊重,這樣活著又有多少意義呢!這副輓聯,沒有掛在他的靈堂里。魯迅從日本回家時,周建人拿給魯迅看,魯迅說:「這是在罵人。」

  其實,周介孚的愛惜子侄,議論官場中的「恩人」,對兒子的責備,對家人的牢騷,都有豐富的內涵,十分耐讀,有的還包含著幽默,豈是一個「罵」字所能概括。

  魯迅祖父好罵人的說法,後來在新文學運動的幹將們的圈子裡傳開來了。在朋友中,認為魯迅生活中和文字中的機靈、幽默、諷刺、潑辣,是與其祖父的血脈有關。胡適在1921年8月11日的日記中,有這麼一段記載:

  去看啟明,久談,在他家吃飯;飯後,豫才回來,又久談。周氏兄弟最可愛,他們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賞鑒力與創造力,而啟明的賞鑒力雖佳,創作較少。啟明說,他的祖父是個翰林,滑稽似豫才;一日,他談及一個負恩的朋友,說他死後忽然夢中來見,身穿大毛的皮外套,對他說:「今生不能報答你了,只好來生再圖報答。」他接著談下去:「我自從那回夢中見他以後,每回吃肉,總有點疑心。」這種滑稽,確有點像豫才。

  胡適文中的「滑稽」,即今天的「幽默」。「魯迅像祖父」的說法,當源自周作人,然而周建人在《魯迅去世已經十年了》中也說:「魯迅非常與父母要好,但不喜歡祖父,然而他的性情,有些地方,還是很像祖父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作者新著《大魯迅傳》即將出版,此文載2012年9月28日上海《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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