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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三十年不能割裂,六十年與五千年也不能

前後三十年不能割裂,六十年與五千年也不能

(2016-09-22 01:05:00)

《妹方》?什麼?張廣天這本新書突兀地擺到面前的時候,估計所有人都跟筆者是一樣的表情和想法:「什麼玩意兒?」簡單地講:妹方就是一個地方,妹人就是這個地方的人,這本書寫的就是這些人的故事。

據我們日常的經驗,當我們在說,我是哪兒的人的時候,我們到底說出了什麼?我們的口音?我們的性格?我們的飲食偏好?還是別的什麼?當我們說,我的家鄉在哪裡的時候,我們又說出的是什麼?家鄉的坐標位置?行政區劃?風土人情?生活習慣?故鄉山水?特色小吃?還是別的什麼?

《妹方》倒數第二章,妹人沈昭平和日本妻子沈行江(原名松元行江)準備回日本定居前,「行江想,這或許是在古老的妹方最後的時光了。」於是,開始瘋狂地搜集妹方的一切——條案、香爐、八仙桌、方凳、長椅、瘸腿的太師椅;學習妹人的烹調烹飪,烘烤煎炸、炒燉煨熏;學習麥餜、餛鈍、年糕、粉干、湯圓、肉圓、灰糕、米酒的製作;搜集斗笠、蓑衣、老嬤的青布衫、老伙的煙桿煙袋;還有耙、鏟、鎬、鋤、獨輪車、手爐、扁擔;學編草鞋、竹篾、蔬菜種子;預定雞蛋、鴨蛋、豬種。她還買了錄音機錄了溪泉的聲音,風過橡樹的聲音,老人、孩子和青壯年說湯溪話的聲音,晨、午、夕、夜的聲音,老人唱的詩;甚至搜集舊村委會的舊文件、揭批地富反壞右的資料、1968年到1972年的《文匯報》、1972年到1975年的《阿爾巴尼亞畫報》、豐子愷的遺作、古籍孤本;在橫山武彥中將(侵華日軍將領)被擊斃的高地拍照,在女巫那裡抄錄符咒……總而言之,能搜集的全都搜集。

她到底在搜集什麼?她想挽留什麼?

沈昭平對此說:

「差不多就可以了。事情不能做過頭。你想將整個湯溪搬走嗎?妹方的遺物,不等於妹方。東西老了,舊了,總該扔掉的。」

「魂丟了,只剩軀殼;魂在,雖新舊,總是生命的機體」行江說,「我和你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妹方。再說,地上的物品都是相對的,曾經延展開放的,如今或者已經封閉固守。但當洪水肆虐之日,關緊的門窗,不讓滴水滲透,難道不是一種拯救嗎?眼下,油鹽不進,正好過目窮的張望。我要拿這些故舊給你我圍一座柵欄,擋住所謂進步的無盡更新,讓眼目內向從心,抗拒外界的干擾。」(四川文藝出版社2016年8月版,第544頁)

松元行江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與態度?這正是《妹方》這本書所講述的全部故事。

作者以不同的妹人,卻又是沾親帶故的妹人的故事,展開全書,既是講妹人的故事,又是講妹方的故事。然而,妹方、妹人分得清嗎?你和你的家鄉分得清嗎?你的家鄉和這個國家分得清嗎?你和你這個國家的人民和這個國家的歷史分得清嗎?割得斷嗎?你的身上難道沒有你的國家、你國家的歷史嗎?難道沒有你的家鄉、你家鄉的山水、你家門前的枯樹嗎?不能沒有,不會沒有。然而,不要誤會,《妹方》絕不是一個略帶憂傷的浪漫主義的鄉愁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波瀾壯闊的20世紀的中國。

張廣天

筆者無意去介紹故事梗概,因為這並不能代替每個人對《妹方》的閱讀。筆者想說的是,在這本書里,張廣天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我們是誰?!

我們是侵略者屠刀下的懦夫?我們是反抗侵略的勇士?我們是一身正氣的遺老?我們是苟延殘喘的凡人?我們是舊社會的奴隸?我們是新社會的主人?我們是社會主義的建設者?我們是計劃經濟的螺絲釘?我們是市場經濟的弄潮兒?我們是改革開放中的小市民?成功人士、社會精英、還是孤寡老人?《妹方》的故事的展開告訴我們答案:不是,都不是!

這一切都不應該是我們的真正身份。我們是妹人,我們是妹方人,這不是我們的選擇的結果,也不是我們探討的結果,而是我們的天命。就像張廣天在書裡面問道:「娘是可以用來檢驗的嗎?」(P16)這給予我們生命,又讓我們無可奈何的天命——妹方的天命,不是那個為我們指向某個幸與不幸的確定終點的預言,而是那個在無始無終的悠遠中,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讓我們學會生活、精於生活、善於持守,給予我們創造驕傲、榮耀、安適、閑暇、暴虐、殺戮、分裂、動蕩、幸福、悲苦……的天道,我們時常偏離天道,於是,我們將限於悲苦,而天道卻從不拋棄我們,天道以其自身的方式,讓我們回歸天道,在20世紀的中國——「革命是回歸天道」(P262)的一種方式。

早些年的「告別革命」論調,將革命描繪得一片黑暗,必須予以徹底否定,今天「兩個三十年不能相互否定」成為熱門話題。而《妹方》的故事恰恰使我們感到不僅兩個三十年不能相互否定,六十年與五千年更不能相互否定。

五千年的中國,留下的不是松元行江搜集的罈罈罐罐,革命的奮鬥歷程也不是要打爛這些罈罈罐罐,去建起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貫穿這六十年、這一百年、這千年萬年的,乃是妹人對天道的守護與遵循——因為這守護與遵循,沈昭平的外曾祖(夏玉書),可以與侵略者論道而為友;因為這守護與遵循,沈昭平的外婆(夏光妹)可以四次改嫁經歷無數波折,而不改初心,隨性生活,終得長壽;因為這守護與遵循,沈昭平的母親(程蘭玉)可以從舊社會的鬼,變成新社會的人;因為這守護與遵循,夏光妹與程玉蘭見面就吵,一吵就崩,然而,大是大非問題卻毫不含糊地立於一處;因為這守護與遵循,沈昭平的妻子沈行江才會為妹方妹人傾倒、依戀、沉醉……這就好像綿延五千年的中華民族,經歷無數患難、危亡,依然可以源遠流長。因為,我們守護天道,依道而行,雖偶有暫時的偏離,那卻是回歸的準備,看上去越是決絕的偏離,似乎更是強勢回歸的前提。這是一種希望,更是一種信心——對守護妹人的天道。

有人大約又會以為《妹方》乃一個文化保守、民族主義、大國崛起的慷慨激揚的宣言書,然而,這個時候真正的問題才出現。妹人過去守護天道而得長久,現在呢?現在的妹人是誰?張廣天擺出了一個人——沈昭平的表妹(君奕),仍然住在妹方的妹人,卻已經成了一個完全偏離天道的人,一個為資本看家護院的奴隸總管。張廣天賦予了她近乎癲狂的大段大段的台詞,構成一篇現代人的慾望要吞噬一切的戰鬥宣言(P525-538)——她掙錢、拚命地掙錢,高舉奴隸總管的皮鞭,抽打奴隸;她花錢、拚命地花錢,要出軌,要週遊世界,要把三十萬花成三千萬;然而,她也空虛、她也恐懼——與一切現代人一樣生病,於是,她也信了上帝。張廣天借行江的口,調侃式地鞭笞道:

她不是信上帝,她要上帝信她,每星期去一趟教會綁架上帝,說上帝是她那一夥的。現在,社會、家庭、道德、文化、歷史、國際、環保分子、女權主義者,甚至上帝,都被她資源整合到一起,合眾聚勢了。她的意思是,上帝,就看你的了,世界潮流滾滾向前,你趕緊加入吧,你不加入還能做甚?你不是萬能的嗎?萬能的怎會拎不清,不站在我們這一邊?對了,你果然就是我們的貼心人,助一把威,添一把力!看見嗎?這是一種傳統,一種印信,現在牢牢地敲在我的貨品上了!不敲也不要緊,會不敲嗎?敢不敲嗎?誰給你飯吃?誰供養教會呀?所以,我們是上帝的香客,世上哪有不善待香客的道理?他需要我們。(P535)

現代人哪裡是在信仰上帝,他們只不過是把自己展開慾望時的惶惶不安與道德譴責,扔出去,找一個據說罩得住的大老闆——上帝——那裡,請他代為照看他們的枯萎的靈魂,這不是說他們就此變得謙卑與懺悔,過一種真正的信仰生活,然而,他們只是不願讓這惶惶不安與道德律令,限制他們的「事業」發展,只有丟開了負面情緒與道德羈絆,他們才可以在他們的事業上甩開膀子大幹一場,肆意地展現他們的慾望。同時,這個大老闆又是他們的總後台,他們做一切事情,都找到的真正的靠山,有了這靠山就有了力量,這力量與他們的慾望合在一處,成了一頭橫衝直撞的野豬,非撞死在森林當中,否則是決不能罷休的。

然而,這絕不是偶然現象,也不是個別壞人如此,而是資本力量的現實體現。正如《共產黨宣言》寫道的:

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係都破壞了。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總而言之,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

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聖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僱傭勞動者。

資產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

這才是現在的妹人——現代人的真實處境,由君奕這樣一個角色以赤裸裸的、令人作嘔的方式展現在沈昭平與沈行江面前,也展現在我們面前。於是,我們也同行江一樣會想:妹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P527)

沈行江思考著:

人,不是人中出來的,倒像是倫中出來的。倫,到底是什麼呢?在君奕們看來,這是情義和信仰的依據,是昌明和進步的尺度。所謂不懂事,不地道,就是不知人倫規矩,藐視這規矩編織的神像。這規矩和神像,在人們心中的分量,比泰山還重,是生命的全部。行江忽然徹悟了,二十四年來她第一次弄明白世間輕重貴賤,曉得自己曾經的誤失和挫折的緣由。這讓她更有信心了,更有把握堅守自己的主張去與他人周旋,利用他人的弱點。知道人的棄取之道,便可實現自我的捨得。反正,你要的,我悉數給你,而我要的,本來就是你不要的。那麼,窄門,在我的路上,自然寬闊起來。行江心中,真切地感謝君奕,以為君奕做了她人生反面的導師。(P538)

這樣一來,沈行江選擇了一條屬於她的道路,於是才有了在本文開篇時介紹的,沈行江近乎偏執的搜集行動,她要走向她所認為的出路奮勇前行——「我要拿這些故舊給你我圍一座柵欄,擋住所謂進步的無盡更新,讓眼目內向從心,抗拒外界的干擾。」(P544)然而,在我們看來,這卻是一條逃避的路。因為這個世界是她不可能抵擋的,《妹方》中終究也不可能是一個浪漫主義的還鄉之路。

《共產黨宣言》繼續寫道:

資產階級,由於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資產階級挖掉了工業腳下的民族基礎。古老的民族工業被消滅了,並且每天都還在被消滅。它們被新的工業排擠掉了,新的工業的建立已經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於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

馬克思與恩格斯(資料圖)

這個世界已經連成一片——伴著資本、科學、槍炮、商品。妹方的妹人已經是現代人,他們都是世界人,因而,都成了異鄉人,都成了故鄉的陌生人,現代的大刀砍斷了妹人與妹方的聯繫,將他們對立起來,妹人成了流水線上的勞動力,妹方成了規劃圖上的開發區……妹人於妹方是生疏的,妹方於妹人也將是生疏的。妹人終究會根據自己的單位、住房、戶口登記的地點回答「客從何處來」的「笑問」。也許,鄉音也改的差不多了,因為,妹人的湯溪話是不利於現代的生活。

怎麼辦?回鄉!

「革命原是為了回到故鄉」,「故鄉乃是可以站穩又仰望的根基。」

「一種精神,一種生活方式,引領你靠近永恆;或有其他的途徑,其他的文明,帶領其他人靠近永恆;但方式的不同中,有一些帶領你遠離永恆的,卻要細心甄別。無論古今何種路途,趨向人道的,和趨向天道的,終究分道揚鑣。那在祭祀和宗教的名義下趨向人道的,和那在科技化巫術化的助力下走向天道的,我寧願選擇後者。妹方的精神不是回到故鄉回到過去,而是回到內心回到無始無終。妹方並不拒絕東南西北各方異彩繽紛的內歸之路。妹方為了到達目的,正攜帶著方物、歷史、風俗、各路神靈和它倖存的兒女,繼續遷徙,如同萬年曆史中的遷徙一樣。它在尋找,在承繼與改換,在捨棄與獲得,在世間相對的真理中靠近永恆。」

「人以他的故鄉為舟,駛抵心的歸宿。」她說。(P546-547)

回鄉不是回到過去,過去是回不去的。回鄉是內歸,回去是為了出來。人、妹人、世人終歸要繼續前行,前方的道路在哪裡?這個問題並不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有那麼一個早已立好指示牌來給出答案。問題的回答,在於我們要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做什麼。過去這一切的回答,都來自於守護我們的天道,今天依然如此。

黑格爾在《小邏輯》柏林大學的開講辭中說:

因為在短期前,一方面由於時代的艱苦,使人對於日常生活的瑣事予以太大的重視,另一方面,現實上最高的興趣,卻在於努力奮鬥首先去復興並拯救國家民族生活上政治上的整個局勢。這些工作佔據了精神上的一切能力,各階層人民的一切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致使我們精神上的內心生活不能贏得寧靜。世界精神太忙碌於現實,太馳鶩於外界,而不遑回到內心,轉回自身,以徜徉自怡於自己原有的家園中。現在現實潮流的重負已漸減輕,日爾曼民族已經把他們的國家,一切有生命有意義的生活的根源,拯救過來了,於是時間已經到來,在國家內,除了現實世界的治理之外,思想的自由世界也會獨立繁榮起來。

日耳曼民族如此,妹方、妹人也是如此。我們經歷了一個時期的艱苦,我們的精神生活乃是救亡圖存、革命鬥爭、超英趕美、大幹快上……「現在現實潮流的重負已漸減輕」,經過20世紀偉大的革命,我們已經把我們「國家民族生活上政治上的整個局勢」拯救回來。然而,我們又在這條路上沉迷太深、忘乎所以,漸漸地我們又偏離了天道。現在我們應該要回到故鄉了,應該重新站穩屬於我們的根基。同時,因為妹方、妹人已經成為世界人、世界病人,那麼,我們的回鄉與再次出發,也將具有世界歷史意義,這是似乎是天命,也許也將是使命。

回鄉的第一步是幹什麼?那就是回答張廣天提出的嚴肅的問題:我們是誰?

這便是筆者理解的《妹方》的真正主題,是否如此呢?每一位《妹方》的讀者,都將給出自己的答案,然而,答案也就是問題。

來源: 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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