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江:慎言「民主的普世價值」
近來,「普世價值」的提法甚囂塵上。何謂「普世價值」?據說這個稱呼是從西方輸入的,大概是指那種普天之下、普地至上、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對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有適用價值的措施、行動等。有沒有具有這種「普世價值」的東西,我想是會有的,例如關於人類的自由、平等,人的主權的保障等等,這些在抽象意義上說毫無問題具有普世價值,但在具體實現的方面,特別在實現的方式上,卻有種種的不同或限制,所以人類各地——各國各民族都要按照自己的條件去爭取,其實現的步驟、方式、程度會有很大的不同,矛盾和鬥爭也不會少。
現在,我們這裡人人談民主。自從俞可平同志的「民主是個好東西」的名言一出,大家都叫好,我也說好。但有人斷言民主是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我則認為在理論上這種看法頗值得一議。
人類自從離開原始社會以後,就長期經歷著兩種政體即專制政體和民主政體,而這兩者在某種意義上又有著相互滲透的情況。就是說在古代的專制政體下也有某種民主因素,例如為人所稱道的古希臘、古羅馬式的古典民主,那是在一般已無氏族關係的奴隸社會中產生的,主要運用「多數決定」的原則。但是,即使是在具有堅固的氏族關係的中國上古時代,正如最近《南方周末》2009年7月2日一篇文章指出,早在東周時已有的左右分站而決多數的形式,西周初年則有裸露左右臂而決多數的形式,按多數原則行事。這是已有意識的人類很自然的一種選擇,或許和原始社會人們生活的平等原則有些關係。
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便產生了所謂的近代民主。近代民主就是經選舉而產生國會或議會,重大國事由國會或議會多數決定,並且產生競選的政黨,有的國家並由全民直選總統。這當然比專制政體大進了一步。但是,幾乎在產生資產階級近代民主的同時,就有一些主張自由的人攻擊這種民主,他們以法國著名民主主義者盧梭為靶子,攻擊近代民主只能產生「多數人的暴政」,說:企圖通過民主方式來保證主權的絕對權利,不侵害個人自由、個人利益,只能是一種幻想;他們批評盧梭的人民民主原則與自由原則聯繫在一起是一種致命的思想,民主必然扼殺自由。並且舉出近代民主國家不僅在內部產生「多數人的暴政」,而且對外實行侵略弱小民族的政策。這些攻擊民主的自稱的自由主義者,以歐洲人愛德蒙·柏克、本雅明·貢斯當和托克維爾等人為代表(請參看李強著《自由主義》一書)。西方哲學家羅素也加入了這種合唱。這種思想傳到中國,恰當五四時代,後即中國首倡民主科學的時代,其代表人物便是北京大學教授張奚若先生,他也斷言民主必然產生「多數人的暴政」,因此不足取。剛進入二十一世紀時,上海的王元化同志特將張奚若的觀點重新介紹給國人,並且加以肯定。他寫信給我,徵詢我的意見。我回答民主本身固然有缺點,特別當它被資產階級所運用,便產生弊病乃至極大的弊病是必然的,但是按人類政治的發展史來看,民主比之專制和極權,畢竟是一個進步,民主若掌握在人民手中,它便是通向自由的一個途徑,就是在資產階級手裡,民主也會使社會生活有一定自由度。在這個問題上我和王元化同志最終未能取得共識。
馬克思、恩格斯是怎樣看待民主的呢?大家知道,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說,在資產階級手中奪取政權就是奪取民主,就是說,無產階級也要運用民主,並且承認民主的價值,但他們同時認為,當無產階級國家政權掌握民主進行社會改造,當完成消滅生產資料私有制之後,即全部生產資料歸社會公有之後,國家和民主就會消亡,人類將進入一個「自由人聯合體」。這可以說,馬克思恩格斯雖承認民主的價值,認為民主是通向自由之路,但它最終將消亡,就是說民主並無「普世價值」。至於未來的「自由人聯合體」如何具體運作,那時的社會生活是否在一定情況下還要運用多數決定這一原則,這一點我們無由猜測。
近代資產階級民主可說是每況愈下。美國號稱自己的民主具有普世價值,其實際情況如何呢?德國前總理施密特最近在日本《讀賣新聞》上撰文說:西方的民主價值觀完全是西方的東西,它既源於「啟蒙思想」,也源於基督教義,因此,在亞洲並不行得通。就以美國來說,美國自身的選舉制度和民主形式早已不適合現代社會的民主政體,選民不能直接投票給自己屬意的總統候選人,人民投票完後便一無所有,選舉總是以金錢為主導並且充滿偽善和貪婪。美國《國家利益》雙月刊網站7月16日的文章《西方最後的立足之地》說:「這場無休止的戰爭(指美國的全球反恐戰爭)不僅使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失敗國家締造者,而且正讓美國一直扞衛的西方普世主義走向終點。」還有,英國《獨立報》網站今年7月14日的一篇談「自民黨時代」即將終結的文章也說到日本的民主政治,說:「日本是一個基於共識並具有家長作風的社會,其民主政治也向來帶有家長式統治色彩。自民黨內部的一些派別而非對立政黨一直努力要拔得頭籌。而通常,關乎國家未來的決定都是由與商界領袖關係密切的政治人物秘密作出的。廣大選民基本上被拒之門外。」
還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新加坡《聯合早報》7月13日的一篇文章,談到西方式民主能否解決中國的腐敗問題,論述相當精闢,我們索性把其中的幾段話抄錄於下:
「許多人主張加速政治改革,希望能夠通過實現西方式的民主政治制度,來解決中國的貪腐問題。他們相信西式民主政治是解決這個問題的不二法門。從表面上看,這個主張有相當的合理性。但是如果更全面地考察一下世界現實,我們就會發現這個認識和主張的可靠性是令人懷疑的。
「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儘管亞洲和拉丁美洲的許多國家模仿了西方民主政治,但是卻沒有能夠解決貪腐的問題。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泰國等都是這樣的例子。南韓也是,前總統盧武鉉就是因為家人接受了賄賂,無顏面對國民,才會跳崖自殺。這些事實告訴我們,西式民主政治不是解決貪腐問題的根本途徑。
「也有許多人認為,如果能夠允許中國的媒體像美國那樣自由,獨立於政府的管理約束之外,那麼就可以通過媒體來監督政府行為,貪腐的問題就能夠得到完滿解決了。可是,就如同西式政治民主制度沒有能夠幫助亞洲和拉丁美洲解決貪腐問題那樣,媒體的獨立和自由也沒有能夠幫助這些國家和地區解決問題。香港就是其中一個例子。香港媒體的自由度比美國還要高,但是在香港學習新加坡採用廉政制度之前,那裡的貪腐現象相當普遍。香港目前的政府體系很清廉,但不是因為媒體自由所致,也不是實行西式民主政治制度所致,而是採用了新加坡廉政模式的結果。
「為了防止誤解,筆者需要申明一個基本觀點:本人並非認為民主政治和媒體監督在幫助防治貪腐方面毫無作用,它們的正面作用是要予以肯定的,但是前述事實告訴我們,這兩個條件不是決定政府清廉與否的最關鍵因素。」
我一向看重《聯合早報》這張報紙的評論文章,從以上議論看來,它的評論對我們確實頗有參考價值。
民主果然是一個好東西,但是中國是一個十三億人口的大國,不但有幾千年的封建積累,而且有長期的「人治」和「一言堂」的傳統,目前又有「既得利益者」的百般阻撓,要推行民主談何容易?民主只能在保持社會穩定的條件下以改良的辦法一步一步地前進。首要的是要摸清適合自己條件的方式,走自己的路(在這樣做時尚須照顧各宗教的教義和各少數民族的習俗)。新加坡和香港的廉政制度一時難以在我國全國推行,但選擇一個直轄市(例如重慶)進行試驗,創造一個「廉政特區」,並非不可能,只看當局是否有這個勇氣和決心。事在親歷親為,不在空口許願。對此,國人有厚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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