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秦淮八艷
正說秦淮八艷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加書籤|回簡介 第一章絕世才女馬湘蘭 第一節空谷幽蘭 在「秦淮八艷」中,馬湘蘭是個比較特殊的人物。與其他七艷相比,容貌上,她不如柳如是端莊俏麗,風姿綽約;愛情上,沒有陳圓圓那樣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愛情浪漫史;政治立場上,沒有李香君血濺扇面,嚴斥奸佞的高風亮節;婚姻上,沒有董小宛甘苦兼有、溫馨浪漫的從良經歷。在「秦淮八艷」中,馬湘蘭的容貌是最不起眼的,人生經歷也是最普通尋常的,知名度似乎也是「秦淮八艷」中最小的。這麼一個看似如此平凡的樂妓,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她名列流傳後世的「秦淮八艷」之中的?按照通行的品評女性的標準,一個女子被人稱道,要麼是因為姿容姝麗,要麼是因為氣質不凡,要麼是因為地位特殊,要麼是因為人品絕佳,還有就是因為才華橫溢,馬湘蘭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她的過人才華。雖然論及相貌、氣質、愛情、婚姻,馬湘蘭不如其他七位傾城名花,但是如果談到繪畫才能,馬湘蘭在「秦淮八艷」中絕對是第一名。也正是她精湛出眾的畫蘭才能使她能在佳麗如雲的秦淮河畔脫穎而出,成為艷名遠播的「秦淮八艷」中的一員。 馬湘蘭生於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卒於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金陵(今江蘇南京)人,祖籍湘南,明代傑出的女詩人、女畫家。馬湘蘭所處的這段時期基本處於和平階段,比起柳如是、李香君、陳圓圓、董小宛等其他名妓所處的風雲激蕩的明末清初時期相比,馬湘蘭要幸福得多。從年齡上看,馬湘蘭和其他七艷也不是同輩人,可以說是奶奶輩的人了。據《秦淮廣記》記載,馬湘蘭,本名守真,字湘蘭,小字玄兒,又字月嬌,因為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人們稱她為「四娘」。馬湘蘭雖然沒有出眾的容貌,但是她聰明靈秀,能詩善畫,擅長畫蘭竹,尤其是蘭花,並且因為畫蘭技藝的精湛而名揚江南,常常在畫幅中題名「湘蘭子」,所寫的兩卷詩集也命名為《湘蘭集》。因此,人們漸漸稱她為馬湘蘭,而馬守真這個名字則被人淡忘。關於馬湘蘭的身世底細沒有詳細記載,只是說她本是湘南一個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至於為何隻身流落到金陵,在秦淮河畔高張艷幟、賣笑為生,則語焉不詳。 馬湘蘭曾經寫過一首托物言志的詠蘭詩「空谷幽蘭獨自香,任憑蝶妒與蜂狂。蘭心似水全無俗,信是人間第一芳。」這正是馬湘蘭人品、性情的真實寫照。正如她的名字—湘蘭,馬湘蘭是一個愛蘭、知蘭、種蘭、畫蘭、吟蘭、頌蘭的人,她不但在院宅里種上品種各異、香幽氣清的蘭花,日日細心澆灌,滿院的蘭花體態嫻雅,花形獨特,色彩雅緻,品質超脫,花香幽遠,沁人心脾,而且憑著自己的蘭心蕙質,憑著對蘭花清雅高潔的氣韻的深深體悟,將蘭花的姿態和氣韻展現在書畫和詩歌上。馬湘蘭的容貌猶如山中的幽蘭、水中的芙蓉,出落得清秀、素雅、端莊大方。她的品格也好似蘭花般清幽淡雅、高潔脫俗。馬湘蘭的一生就像一株空谷幽蘭,吐芳於世,卻又遺世獨立,痴心愛戀知音王稚登,卻因種種原因終身未曾婚嫁,終老青樓,正如題畫詩中所述「囊空難向街頭買,自寫幽香紙上看」。 當時的秦淮河一帶,樓館畫舫林立,紅粉佳人如雲,是金陵最有名氣的章台煙花之地。馬湘蘭相貌不出眾,她纖細的眉毛,細小的眼睛,白白細細的皮膚,身體瘦瘦的如楊柳一般,走起路來娉娉婷婷,好似楊柳扶風。馬湘蘭在秦淮八艷中,不僅以她的詩文戲曲繪畫見長而為人稱讚,她還以一雙大腳在秦淮歌妓中聞名四方。「杏花屋角響春鳩,瀋水香殘懶下樓。剪得石榴新樣子,不教人見玉雙鉤。」這首詩是當時一個姓陸的詩人譏笑馬湘蘭新做了一件裙子,把兩隻腳遮住不讓人看見。雖然馬湘蘭「姿首如常人」,但她聰穎機敏,詩、畫、字、曲深得當時南京的文人們賞識,讚歎她是「女中奇秀,一代怪才」。馬湘蘭善於談吐,與人交談,音如鶯啼,神態嬌媚,善解人意,博古知今,再加上清麗脫俗的氣質,正是靠著內在之美,馬湘蘭逐漸成為秦淮河畔的當紅樂妓。當時的金陵城,上至王公貴族,下到販夫走卒,沒有人不知道馬湘蘭的大名的。居所門前車水馬龍,賓客穿梭如織,絡繹不絕,而且多是些有身份,有教養的文雅客人。她的居處一時成為秦淮河畔的勝地,慕名求訪的人特別多,馬湘蘭最願意與那些文人墨客交往,尤與文士王稚登的關係最為親密。馬湘蘭在青樓數十載,門前車馬始終不斷,當時的富家子弟、達官貴人,凡是在煙花柳巷走動的人都以不認識馬湘蘭為恥辱,可謂「尋芳不識馬湘蘭,訪遍青樓也枉然」。靠著客人的饋贈,馬湘蘭也積蓄了一些錢財,便在秦淮河邊蓋了一座小樓,裡面樓台清幽,曲徑迴廊,處處種上蘭花,香氣幽幽,命名為「幽蘭館」。馬湘蘭出門時乘坐駟馬高車,在家則呼奴喚婢,雖然是青樓女子,卻有著貴婦人一般的氣派。這種名字仍在樂籍卻過得如此瀟洒舒適的樂妓在歷史上也是為數不多的。 人們的習慣思維是妓女愛財,可馬湘蘭卻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她意氣豪俠,輕財重義,而且為人洒脫,不拘小節,自己大手大腳,揮金如土,左手進右手出,對別人也十分大方,有求必應,常常出錢接濟無錢應試的書生、橫遭變故的商人以及附近的一些老弱貧困的人。馬湘蘭的洒脫曠達、寬容大度在秦淮河畔也是出了名的。有一次,馬湘蘭正在精心梳妝打扮,伺候她妝飾的小丫鬟一不小心把一支珍貴的玉簪子失手摔碎了。玉簪墜落在地上,「噹啷」一聲,折斷了,小丫鬟一看闖禍了,嚇得淚水汪汪,連連賠罪。馬湘蘭卻笑笑說,很久沒有聽到這麼清脆悅耳的聲音了。 馬湘蘭雖身為歌女,卻從不接待俗人粗客。不論是富甲一方還是博學多才,只要她覺得這人俗不可耐,一律閉門擋駕。有個孝廉聽說馬湘蘭的艷名,專程前來探訪。馬湘蘭認為他粗俗不堪,堅決不出來接見。那人受她冷落,懷恨在心。後來,那人中得頭名狀元,出任禮部主事。剛巧馬湘蘭因為才高氣傲得罪了一些人,其中有一個人尋事告她一狀。那主事便親自來審問此案,下令拘捕馬湘蘭,藉此機會報以前馬湘蘭拒絕接見的仇怨。許多人出面為馬湘蘭求情,他都不肯就此罷休。 馬湘蘭被押往主事的大堂,主事有意辱她,輕蔑地說:「人人都說馬湘蘭了不起,今天看來也不過徒有虛名罷了。」馬湘蘭不甘示弱,針鋒相對地回答:「正因昔日徒有虛名,故有今日不名奇禍。」譏諷主事挾私報復。主事見她答得巧妙,果然豪爽不屈,名不虛傳,反倒消了怨氣,放她出獄。 馬湘蘭年輕的時候在秦淮河畔名氣就很大,到了晚年仍姿色不減,豪情不衰,揮金如土,高朋滿座。有個烏陽地方的少年慕名來拜見馬湘蘭,被她的大家氣派所折服,對她十分迷戀。馬湘蘭見這少年風流倜儻,而且豪爽俠義,也對他真情相待,一來二去,兩人竟然成了忘年交。那個少年對馬湘蘭的迷戀越來越深,指著滾滾江水發誓一定要娶馬湘蘭為妻。已經年近五十的馬湘蘭不願少年因為一時沉湎消磨青春,自毀前程,規勸那少年打消這個念頭,便笑著說道:「我人老色衰,嫁做商人婦尚嫌遲了,哪有半百青樓娘還拿起畚箕掃帚嫁與少年做新婦的道理。」儘管如此,少年仍然苦苦等待馬湘蘭的應允,就是不肯離去。馬湘蘭怕誤他前程,就讓官府出面逼他歸去。從此,這成為一樁美談。很多名妓年輕時花容月貌,年紀一大就人老珠黃,容顏大改。馬湘蘭似乎是個奇蹟,雖然青春年少時算不上姿容出眾,但是年紀大了,卻能依然是眾人目光的聚焦點。在她五十六歲那年,曾為交誼很深的王稚登登門賀壽,依舊吸引很多人競相一睹風姿,被當時的人稱為「容華少減,風韻如故」。古往今來,年過半百仍能如此令人傾倒的女子實在不多,馬湘蘭創造了這個奇蹟。 馬湘蘭一生豪爽,結識了許多高才逸士,很多人都和她關係很好。馬湘蘭去世時,不少名士都為她撰文獻祭,哀悼她的輓聯祭文大多高雅清麗,成為當時的一樁美談。其中有個叫張賓王的文人自誇他自己的祭文最好,人們很好奇地問他究竟好在何處。張賓王答道:「我的祭文是仿蘇東坡的名篇《赤壁賦》寫成的,文辭和韻味與蘇東坡的十分相似。」人們趕忙讓他讀來聽聽,張賓王說不必全讀,只聽一句就知道是佳作,於是念道:「此固一世之雌也,而今安在哉!」大家聽後都捧腹大笑起來。原來張賓王改蘇軾《赤壁賦》中「此固一世之雄也」中的「雄」為「雌」,用於悼念一代名妓馬湘蘭,其中既有幽默、調侃的成分,也有真情實感包含在內。此句既符合馬湘蘭生前處世的豁達幽默,又讚歎了她卓爾不凡的人品與才情,所以這篇祭文為當時的人所稱道。 第二節知己天涯 「秦淮八艷」都有一段曲折的愛情故事,幸運的如柳如是嫁給錢謙益,備受寵愛;董小宛嫁入冒家,全家喜歡。不幸的則有寇白門滿心歡喜嫁做他人婦,卻遭受冷遇。而談不上幸運與否的例子就是馬湘蘭,雖然未能與自己所愛的人結合,是「秦淮八艷」里唯一沒有嫁人結婚的多情才女,然而她的愛情故事,卻是「秦淮八艷」里最痴情、最感人、最可惜,也最為悲涼的。 送張迎李、燈紅酒綠的生活,表面上看來熱鬧非凡,然而在別人看來她們只是地位低賤的煙花女子。青樓女子不論是由於什麼原因而淪落風塵的,她們中的絕大多數內心都是寂寥落寞、十分痛苦的。煙花之地,閱人無數,三教九流,笑臉相迎,那種屈辱、心酸的非正常生活令她們痛苦不堪。屈辱感,自輕、自賤、自卑的心理,身如浮萍、無依無靠的擔憂時時折磨著她們,即使錦衣玉食,也無法消除內心的屈辱和恐懼。沒有哪個青樓女子願意一輩子待在煙花之地,她們大都渴望擺脫這種屈辱的生活,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改變的主要途徑就是從良嫁人。她們最大的心愿莫過於希望在眾多的狎客中挑選個稱心如意的人幫助自己跳出火坑,託付終生。但並不是每個青樓女子都像梁紅玉、顧橫波、柳如是、董小宛那麼幸運,可以遇到自己喜歡也憐惜自己的人,有的需要等待幾年,有時則等待了一輩子還是終老風塵。馬湘蘭和她們一樣,也希望早一天有個知心的人為自己落籍,她一直在苦苦等待這麼一個人出現,直到二十四歲那年,她終於認識了自己苦苦尋覓的知音—江南才子王稚登。 秦淮河畔那一個個可感可嘆的艷遇,一件件桃色艷麗的風流韻事使文人士子們的形象更為突出。錢謙益、龔鼎孳、吳梅村、侯方域、冒襄等人都是明末清初的文學家、知名人士,即使沒有和柳如是、顧橫波、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有那麼一段段流傳至今的艷史,他們依然可以為後人熟知。與這些人物相比,王稚登似乎遜色多了,如果沒有和馬湘蘭的半生情緣,知道他的人恐怕就更少了。王稚登(1535—1612)字百穀,江陰人,後來移居吳門(今蘇州)。年少的時候頗有名氣,擅長書法藝術。王稚登從小就很聰明,四歲的時候就可以十分流利地對對子,六歲的時候他的擘窠大字已經寫得很出色了,十歲能吟詩作賦,頗有文采,屬於少年俊傑的那一類。長大後更是才華橫溢,嘉靖末年,王稚登入太學學習,萬曆年間曾被朝廷召去編修國史。王稚登後來拜在與唐伯虎等人並稱為「吳中四才子」的傑出畫家文徵明門下,研習書畫藝術。他的書法在當時很有名氣,草書、隸書、篆書樣樣精通,人們爭相收藏他的作品。明代著名文學家、「公安三袁」之一的袁中道曾讚歎王稚登「隸書遒古,大勝真草」。後人把王稚登稱為吳門派的「後勁」,將其視為吳門派末期的代表人物。王稚登的詩歌在當時也盛名一時,明嘉靖、隆慶、萬曆年間,因為詩歌而出名的人有十幾個,其中聲名最盛的就是王稚登。錢謙益《列朝詩集》談及王稚登時說道:「(王稚登)名氣在吳門很是響亮,擅長篆書、隸書。閩粵之地的人路過吳門的都要到王稚登門前求見,得到他的書法作品才肯離去。」故宮博物院里也珍藏有王稚登的書法代表作—《行書錄宋人語軸》。嘉靖末年,王稚登北上到了北京,希望在那裡可以找個官職,最後成為大學士袁煒的賓客。後來因為袁煒得罪了掌權的宰輔徐階,王稚登受連累而未能受到朝廷重用,只好心灰意冷地回到江南故鄉,放浪形骸,整日里流連於酒樓花巷藉此消磨時光,排遣鬱悶。 一個偶然的機會,鬱郁不得志的王稚登來到「幽蘭館」,在那裡和馬湘蘭得以相識。馬湘蘭是一個能言善談、品位高雅的樂妓,兩人談論詩詞歌賦、書畫藝術,十分投緣,情不自禁地發出相見恨晚的感嘆。從那以後,王稚登經常進出「幽蘭館」,與馬湘蘭煮酒對飲,笑談人生,一同賞蘭,一起品畫。王稚登可以在馬湘蘭那裡暫時忘掉失意的煩惱,馬湘蘭從王稚登那裡可以尋覓到一種平等相待的感覺,二人都感覺十分愜意。馬湘蘭與王稚登間不只是男女之情,也是文字知己,詩畫情緣。他們總是借吟詩酬唱,贈物留念來寄託彼此的深情。王稚登常是馬湘蘭畫作的第一個鑒賞者,馬湘蘭的許多畫上都有王稚登的題詩作跋,《湘蘭子集》也由王稚登為之作序。王稚登還專門請了當時的著名雕刻聖手何震為馬湘蘭精心刻了一方印章,名曰「聽驪深處」,又贈送她一方珍貴的歙硯,才思敏捷的馬湘蘭寫了幾句硯銘:「百穀之品,天生妙質。伊似惠儂,長居蘭室。」王稚登字伯谷,與「百穀」諧音,馬湘蘭實是借硯寄託自己欽慕王稚登的人品,渴望長相廝守的情懷。 一天,王稚登請求馬湘蘭為自己畫一幅畫,馬湘蘭十分高興,立刻點頭答應,當即揮毫為他畫了一幅她最拿手的一葉蘭。這種一葉蘭圖,是馬湘蘭獨創的一種畫蘭法,僅僅畫上一抹蘭花的斜葉,托著一朵清幽雅緻、高潔空靈的蘭花,這種畫法把蘭花的品性美、神韻美、氣質美都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畫上還題了一首七言絕句托物言志: 一葉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 自從寫入銀箋里,不怕風寒雨又斜。 詩中描寫了蘭花的幽寂無依,其實是馬湘蘭在傾訴自己的心曲,並以試探的口吻,隱約表達了以身相許、從良嫁人的心意。畫完一葉蘭,馬湘蘭意猶未盡,又醮墨揮毫畫了一幅「斷崖倒垂蘭」,上面也題了一首七言絕句抒發情懷: 絕壁懸崖噴異香,垂葉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難免朱門伴晚妝。 自幼淪落風塵的馬湘蘭最怕王稚登把她看成是一個水性楊花,逢場作戲的女子,所以特地作了這幅寓意深刻的畫,表明自己並不像那些輕浮的普通妓女一樣虛情假意,任人採摘,而是一株懸崖絕壁上的孤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靠近自己,只有那些品性高潔的人才有機會一睹芳澤。 王稚登這個思維敏捷的江南才子當然明白馬湘蘭詩畫中蘊涵的情意,然而此時的他也有重重顧慮和種種擔憂。那時的王稚登已經是三十七歲的人了,人們常常說「三十而立」,而年近不惑的王稚登卻依然無位無職,前途茫茫,功不成,名不就,自己都不知道將來的道路究竟如何,怎麼可以給馬湘蘭許諾什麼庇護和幸福呢?王稚登深知馬湘蘭是個真摯多情的女人,自己稍有不慎就可能傷害,甚至毀滅她,不如不作什麼承諾,交往起來還能輕鬆些。另一方面,馬湘蘭雖然才藝超群,人間獨秀,又與自己情投意合,但畢竟是秦淮河畔的一名妓女,而王稚登出身於書香之家,自己又是當時的文人名士,還曾經做過為皇帝與皇子們講經釋義的老師。與秦淮名妓的這一艷聞,如果傳到宮廷之中,即使不會因此獲罪,也會影響自己的聲名。再加上王稚登的性格比較軟弱,因此,王稚登故意裝做不理解詩中深情厚意,隨意地收了畫,客氣地表示謝意。馬湘蘭猜測可能是因為自己低賤的出身,所以王稚登不願意接受自己,雖然外表上和以往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但是暗地裡卻十分傷心,強顏歡笑把淚水暗藏心底。但她又無法忘卻王稚登,於是兩人仍像好朋友一樣密切交往,再也沒談過從良落籍、男娶女嫁的事情。 後來的一件事讓馬湘蘭更加敬佩王稚登的為人,傾心於他的想法更加堅定。馬湘蘭年輕的時候,名聲在外,眾多公子王孫紛紛為她一擲千金,那情景可以用白居易《琵琶行》中描繪的「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來形容。這種備受歡迎的情況羨慕的人很多,嫉妒的人也不在少數。一些官場敗類、落魄失意的人勾結貪官污吏多次敲詐勒索,馬湘蘭幾乎傾盡所有仍無法填滿這個無底洞。幸好王稚登與西台御史有交情,王稚登請出御史出面,終於幫助馬湘蘭解了圍。這件事情讓馬湘蘭十分感激,實在無以為報,思量既然王稚登對自己有情有意,乾脆以身相許。王稚登不愧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說道「我幫助你脫離險境,假如因此得利,豈不是有愧於俠義的舉動嗎?」 不久後,京都大學士趙志皋舉薦王稚登參加編修國史的工作,王稚登以為自己期盼已久的幸運終於降臨了,深藏已久的抱負終於有機會實現了,於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地準備乘船北上,奔赴前程。他心裡還暗暗盤算著:等到在京城有所發展後,再回來幫馬湘蘭辦理脫籍的事情,兩人就可以一同分享幸福的人生。馬湘蘭心情複雜地為王稚登設宴餞行,她既為「今日離別,不知何時相見」而悲傷,又為他終於可以施展才華而歡喜,悲喜交加,不知所以。王稚登稍稍透露了一點兒將來要與她共榮的心意,但馬湘蘭因為上次王稚登拒絕的事情,沒敢接著把事情進一步挑明,只是暗暗在心中種下了希望。辭行席上,馬湘蘭百般叮嚀,萬般囑咐,依依不捨,並即席賦了一首《仲春道中送別》詩贈送王稚登: 酒香衣袂許追隨,何事東風送客悲? 溪路飛花偏細細,津亭垂柳故依依; 征帆俱與行人遠,失侶心隨落日遲; 滿目流光君自歸,莫教春色有差遲。 這首充滿悲傷、思念的詩表達了馬湘蘭不忍分離,渴望早日相見的心情。送走王稚登後,馬湘蘭悄悄地閉門謝客,靜靜地等待王稚登仕途得意,衣錦還鄉,自己也好相隨左右,從此脫離這迎張送李、倚門賣笑的青樓生涯。 時光飛逝,光陰荏苒,馬湘蘭在苦苦的思念和甜甜的期盼中朝思暮想著遠在京師的王稚登。馬湘蘭每天晨占鵲喜,夕卜燈花,閉門不出,一心一意盼著王稚登早日歸來,以脫風塵,一同回吳門故園。上天好像總愛捉弄、考驗那些分離盼聚的情人,越是渴望相見,越是遲遲不見王稚登的音訊。馬湘蘭望穿秋水,王稚登如同泥牛入海,杳無音訊。馬湘蘭在「幽蘭館」中牽掛著他的冷暖,吟一首《秋閨曲》寄託情懷: 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風清鴻雁飛; 聞道玉門千萬里,秋深何處寄寒衣。 和上次進京尋求仕途一樣,此次王稚登也並不得意,由於宰輔徐階手下一批文人的排擠,他雖然參加了編史的工作,派給他的卻都是一些打雜的事情。「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王稚登只好忍氣吞聲,日子很不好過。勉強撐到年末,王稚登覺得再待下去也沒有什麼前程可言,索性收拾行裝,返回江南。王稚登回到江南後,無法兌現當初的許諾,感覺沒有顏面再去面對苦苦等待、痴心一片的馬湘蘭,就把家搬到了姑蘇,希望這樣可以了卻與馬湘蘭廝守終老的念頭。 馬湘蘭打聽到王稚登失意而歸,連忙趕到姑蘇去安慰王稚登。王稚登定居蘇州後,馬湘蘭每隔一段時間,總要到姑蘇住上幾天,與王稚登暢敘心曲,兩個人談藝說畫,說人情世故、世態炎涼,說冷暖關懷、人間情感,就是不說「愛」字,始終沒有發展到嫁娶的程度。平時,二人保持著書信往來,三十年不曾間斷,馬湘蘭給王稚登的書信收藏在《歷代名媛書簡》中,那些書信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不知情的人都不理解他們的那種特殊關係,只當他們是兄妹之類的親戚,許多人還把馬湘蘭誤認為姑蘇人氏。 馬湘蘭的青樓姐妹看到她為情變得人憔悴,實在不忍心馬湘蘭繼續過這種痴情等待的煎熬日子,紛紛勸告她與其在一棵沒有希望的樹上弔死,倒不如另外選擇個可心的人。當時憑馬湘蘭的卓爾不群的才藝和婦孺皆知的艷名,選個人從良嫁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當時不知有多少官宦富豪期待她青眼相看。但是馬湘蘭鐵了心,認定非王稚登不嫁,對於姐妹的好心相勸只是凄然一笑。馬湘蘭對於愛情的態度是明智的,當她了解了王稚登的顧慮後,尊重王稚登的想法。馬湘蘭既沒有哀嘆命運的捉弄,沉浸在哀傷悵惘中不能自拔,更沒有自欺欺人,強迫自己忘記對王稚登的愛。馬湘蘭依然忠誠於自己的感情,依然如故地付出著真情,依然心甘情願地做王稚登的紅顏知己。 歲月在這種清淡如水的交往中流逝,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三十餘年。這三十年的日子,馬湘蘭除了偶爾去姑蘇做客外,便是這樣度過的:「時時對簫竹,夜夜集詩篇。深閨無個事,終日望歸船。」歲月不饒人,經過三十多年的等待,當年名噪秦淮的馬湘蘭年歲漸老,容顏日衰,慕名而來的賓客也愈來愈少,天天陪伴著馬湘蘭的是落寞和凄愴,她的一首《鵲橋仙》詞抒發了對王稚登的深切思念: 深院飄梧,高樓掛月,漫道雙星踐約,人間離合意難期。空對景,靜占靈鵲,還想停梭,此時相晤,可把別想訴卻,瑤階獨立自微吟,睹瘦影涼風吹著。 就這樣,馬湘蘭痴痴地為王稚登付出了一生的真情,半輩子都在苦苦的等待中度過。其中的辛酸和煎熬究竟有多少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王稚登迎來他的七十壽辰。「人生七十古來稀」,王稚登想起與馬湘蘭曾有誓約,但是三十多年來卻一直沒有實現,忍不住寫信邀馬湘蘭來了結那段塵封的舊約。赴蘇州之前,馬湘蘭專門回了一封情意綿綿的信,記敘了自己的身世及與王稚登的交往。已經五十六歲的馬湘蘭不顧年邁,盛服淡妝,傾盡所有親自率能歌善舞的名妓十多人,乘樓船從南京趕到王稚登的蘇州寓所飛絮園祝壽,歌舞長達兩個月。這件事轟動一時,成為當地的一件盛事。宴會上,馬湘蘭重亮歌喉,為相戀三十餘年的王稚登高歌一曲: 舉觴慶壽憶當年, 無限深思豈待言。 石上三生如有信, 相期比翼共南天。 這支情意綿綿的曲子聽得王稚登老淚縱橫,感嘆道「多才女子痴情妹,是我耽誤了你幾十年的寶貴年華!都是禮教、名分、名利束縛人、扼殺人呀……」 因為連月辛苦勞累,馬湘蘭回到南京後心力交瘁,一病不起。過了不久,一個午後,預感生命將盡、大限將至的馬湘蘭,仔細地沐浴更衣,然後端坐在「幽蘭館」的客廳中靜靜禮佛,悄悄地走完了她五十六年的人生。就這樣,一代才女,在半生的痴痴等待中走完了生命的旅程,一代艷名在孤寂中消逝。馬氏死後葬在自己的宅第,就在今天白鷺洲公園的碧峰寺附近。臨終前,馬湘蘭讓僕人在她座椅四周,擺滿了含幽吐芳的蘭花。因為一直都是馬湘蘭偶爾抽空去見王稚登,王稚登認為二人都已年老了,難得再千里迢迢走動往來,儘管很是挂念卻也沒有打聽消息。直到八年後的1612年,王稚登才知道馬湘蘭早在八年前就與世長辭了。聽到這個噩耗,王稚登悲慟不已,老淚縱橫,為馬湘蘭提筆作傳,並賦輓詩道:「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並頭。」還寫了一首《旁妝台》曲子弔唁: 水雲天淡, 衡陽斷雁。 傷心徒自對鐘山, 老去也枉淚眼淆淆。 才華無處見, 倚斜欄。 憶當年, 幾般夜色數幽蘭, 今縱秋光不忍看。 王稚登寫完此曲牌後當晚就一病不起,半月後逝世,到九泉之下追隨馬湘蘭去了。兩人長達半生的無果姻緣就此告終。也許此生無緣結為連理,來生可以朝朝暮暮。 第三節情系蘭花 「秦淮八艷」個個不僅姿容俏麗,各有特色,而且無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還是吹拉彈唱、起舞唱曲,都有專長。色藝雙絕成為她們的獨特之處。當時,妓女多才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現象。這裡面既有文人的原因,也有妓家的迎合。 在封建社會,「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等綱常規矩深深束縛著良家女子。在那時的普遍倫理觀念中,寫詩作詞、操琴唱曲不是良家婦女應該做的事情,與她們相比較,那些青樓女子稍微有些許可憐的自由,她們可以比較自由地發揮聰明才智,學習演唱舞蹈等技藝。風流倜儻、頗有才華的文人墨客、名士大夫一般比較講究氛圍和氣韻,因此樂妓們只有迎合喜好,這樣才可以被他們所欣賞,才可以提高自己的身價和名氣。色藝雙絕的青樓女子要比單純以色悅人的妓女受歡迎得多。妓院老鴇出於盈利目的,要專門找人教習妓女吹拉彈唱、琴棋書畫以提高知名度,增加收入。 樂妓也需要文化、才藝來裝點門面,只有具備一些看家本領,色藝俱佳才可以有機會名冠群芳,才可以結識更多儒雅的人,才可以有更多選擇從良嫁人的機會。青樓女子對才藝能力的內在美追求,早在唐代以前就已經形成。倘若趙飛燕沒有掌上翩然起舞的不凡技藝,怎麼會一朝選在君王側?如果薛濤不通曉詩文、擅長音律,怎會得到元稹、白居易、張籍、杜牧、劉禹錫、張祜等眾多名流雅士的青睞?「秦淮八艷」等名妓與文人墨客交往很多,寫詩酬答、演戲起舞的主要對象也是他們。文人筆墨相會時,她們伺奉參與,有時還可以觀摹到很多的繪畫、詩歌等藝術珍品,聆聽文人們的真知灼見,甚至還可得到文人們的指點教導。天長日久,在文人的熏陶下,在賦詩唱和的生活環境中,她們的詩情才藝也大有提高。明朝時,文化名流與才貌雙全、聰慧乖巧的煙花女子論詩作畫、遊戲文采,在歷史上留下許多佳話。明朝時,官府推行罰良為娼的政策,大批政治上失意或在政治鬥爭中受到牽連的官宦人家的妻女都被迫淪落風塵,受家庭氛圍的熏陶,她們的文化檔次要比布衣百姓高出許多,吟詩作賦、琴棋書畫也具有一定的基礎和能力,風流倜儻的名士騷人從中消受了色與藝的雙重樂趣。 「秦淮八艷」中馬湘蘭在書畫和戲劇方面有很高的造詣,她的蘭花圖和蘭花詩堪稱一絕,畫蘭水平在八艷中絕對是拔頭籌的。馬湘蘭的畫常以蘭花為主,用竹石作為襯托。她的蘭竹畫技,無論是當時的文人還是今天的品鑒者都評價很高,許多評品詩畫的著作都對其蘭竹畫作有所點評或收錄,這一現象在歷代名妓中都是不多見的。著名文學家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接連三次為《馬湘蘭畫蘭長卷》題詩,一共72句,這些在曹寅的《棟亭集》里都有記載。清人汪中在《經舊苑吊馬守真文》中提到:「我曾經欣賞過馬湘蘭的畫作,她畫的一叢叢蘭花和修長筆直的竹子,文弱不勝,秀氣靈襟。我十分賞識馬湘蘭的蓋世才華,遺憾的是我這一生沒有機會見到她。」「天生此才,又是一個女子,真是百年不遇呀!」對馬湘蘭的繪畫才能推崇備至。姜紹書《無聲詩史》說馬湘蘭的畫蘭技法模仿趙孟堅,畫竹技巧學習管道昇,瀟洒潔雅,很有風味,學到了他們的神韻。馬湘蘭的作品不僅是文人雅士爭相收藏的珍品,而且名聞海外,就連一些外國使者也聽說她的名聲前來購買。國學大師王國維的《題所藏馬湘蘭畫蘭二首》對馬湘蘭的人品和繪畫才藝大加讚賞:「舊苑風流獨擅場,土苴當日睨侯王。書生歸舸真奇絕,載得金陵馬四娘。」「小石叢蘭別樣清,朱絲細字亦精神。君家宰相成何事,羞殺千秋馮玉英。」現代畫家潘天壽在《中國繪畫史》中專門論述了馬湘蘭的繪畫技巧,讚歎馬湘蘭是當時藝術圈子裡有聲望的女畫家,她的作品就是士大夫也有不如的地方,更不是一般的閨秀可以相比的。在現代《辭海》里也收錄有馬湘蘭條目,足見她繪畫的藝術價值以及在畫史上的地位。馬湘蘭的作品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由於戰亂等多種原因留傳於世的不多,無論國內還是海外都有少量珍藏。如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有馬湘蘭的《蘭竹石圖》卷、《蘭竹圖》扇、《蘭竹石圖》扇、《蘭竹圖》軸、《蘭石圖》扇、《蘭花圖》卷、《蘭竹水仙圖》軸,上海博物館藏有其《蘭竹湖石扇》、《蘭竹扇》,廣東省博物館藏有其《蘭竹石圖》軸,蘇州博物館藏有其《蘭竹圖》卷,日本東京博物館藏有《墨蘭圖》,美國私人藏有《蘭竹石圖》軸。 馬湘蘭把蘭花描繪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這和她對蘭花的痴愛是分不開的。據說,馬湘蘭居住的幽蘭館種滿了吐艷芬芳的蘭花,她細心呵護,整日與蘭花相伴。馬湘蘭最擅長畫坡地上隨勢生長的野生蘭花,墨色在行筆中自然顯出濃淡、乾濕的變化,十分富有層次感。蘭葉多用沒骨的技法畫出,行筆流暢,線條飄逸。地面苔草信手點染,大小間雜,聚散相生,與蘭花相映成趣,充滿生機。石頭以潤筆散鋒隨意勾出,與蘭、草相配,更顯現出畫面樸素無華的天然野趣。她的蘭花氣韻兼備,畫出了蘭花顧盼流情的神采美、光潤玉顏的色澤美及幽姿清影的氣質美,顯露出一種不畏環境險惡,奮力抗爭的精神。馬湘蘭愛畫蘭花,很大程度是為了寄託志向和情趣。因此,她筆下的蘭花並不重視外在形態的細緻刻畫,而是注重張揚蘭花的飄逸洒脫、高情逸韻,以此抒發內心的情感。正如馬湘蘭在《雙勾墨蘭圖》軸上所題的「幽蘭生空谷,無人自含芳;欲寄同心去,悠悠江路長」,既寫出了蘭飄逸脫俗的氣質和情趣,又表達了自己的冰清玉潔,高情逸韻。 在日本東京博物館中,收藏著一幅中國明代的《墨蘭圖》(馬湘蘭所作),被日本人視為珍品。《墨蘭圖》上題著這樣一首詩: 何處風來氣似蘭,簾前小立耐春寒; 囊空難向街頭買,自寫幽香紙上看。 偶然拈筆寫幽姿,付與何人解護持? 一到移根須自惜,出山難比在山時。 馬湘蘭用蘭花作比喻,表達了孤芳自賞、無人理解的痛苦,但志向和情趣不能改變。 樹大招風,隨著畫蘭技法的日漸成熟,馬湘蘭的作品也越來越有名氣,很多官宦名士、王孫貴胄都想擁有一幅馬湘蘭的畫蘭真跡,就連炙手可熱、權傾天下的太監魏忠賢也不例外。魏忠賢是河北肅寧人,自幼不讀書,是一個酒色無賴之徒。後來娶馮氏為妻,生了一個女兒。在一次賭博中失敗,受人侮辱,一怒之下自宮,二十二歲時被選入宮中。入宮後和明熹宗的乳母客氏勾結,憑藉客氏的幫助和自己的投機鑽營,成了權傾一時的人物,人稱「九千歲」。魏忠賢把持朝綱,結黨營私,網羅羽翼,陷害忠良,上欺天子下壓臣,是個壞事做盡的奸臣。魏忠賢很久以來就聽說了馬湘蘭畫蘭的大名,也想附庸風雅一番,於是特意差人前來討畫。清高氣傲的馬湘蘭早就聽說了魏忠賢結黨營私,禍國殃民的種種惡行。雖然她一萬個不願意,但是馬湘蘭也聽說過魏忠賢的陰險歹毒,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反覆思量,計上心來,畫了一幅花姿生動、筆脈精緻、筆墨之間還散發出陣陣幽香的蘭花圖送給魏忠賢。 魏忠賢收到畫後掛在自己書房裡,看著美麗的蘭花,聞著陣陣香氣,十分得意,一連欣賞了三天。為了顯示自己不是個粗俗不堪、胸無點墨的太監,特意叫自己的爪牙通知了一大堆的京都文人三天後到自己府第召開品蘭盛會。到了那天,魏忠賢在大家面前展開畫卷,得意揚揚地叫大家欣賞,又叫大家細細聞聞,說這幅畫還有一股濃郁的清香。大家剛進門就覺得房間里有股臊味,這麼一聞,終於找到了異味的來源,原來臊味來自馬湘蘭的畫上。魏忠賢是個被閹割的人,平生最忌諱的就是「臊」字,而且又在炙手可熱的九千歲富麗堂皇的府第,屋裡怎麼會有臊味的道理。前來賞畫的人誰也不敢老虎嘴裡拔牙惹魏忠賢不高興,雖然味道聞起來難聞無比,但是誰也不敢在嘴上表現出來,個個表情怪異。此時,沉浸在心滿意足中的魏忠賢還以為他們都被畫面的簡潔雅緻和氣味的清香悠遠所折服了呢,更加揚揚得意。 原來,馬湘蘭畫這幅蘭花的時候是用自己的小便研的墨,畫好後又在紙上灑上了香味濃郁的花粉和香水,所以這幅畫剛聞的時候的確散發出一股香氣。但幾天一過,香味消失,尿臊味自然散發出來了。而這幾天里,不可一世的魏忠賢天天都在聞,已適應了畫里慢慢由香而臊的味道。作惡多端的魏忠賢就這樣被馬湘蘭耍了一把,成為市井裡笑料。 在文學上馬湘蘭也很有才華,曾撰有《湘蘭子集》詩二卷和《三生傳》劇本。馬湘蘭多才多藝,精通音律,擅長歌舞,並能自編自導戲劇。傳奇劇本《三生傳》就是她的創作能力的體現,馬湘蘭還經常教習丫鬟們學習演戲技巧。在教坊中馬湘蘭所教的戲班,能演出「西廂記全本」,跟隨她學習演戲技巧的人,都得到她的真傳。馬湘蘭的書法也很不錯,好似遊絲弱柳,婀娜嫵媚。 除了繪畫作品,馬湘蘭還流傳下來不少詩詞。現摘錄幾首: 蝶戀花 陣陣殘花紅作雨,人在高樓,綠水斜陽暮,新燕營巢導舊壘,湘煙剪破來時路,腸斷蕭郎紙上句!三月鶯花,撩亂無心緒,默默此情誰共語?暗香飄向羅裙去。 延秀閣和顧太湖韻 飛閣凌雲向水開,好風明月自將來。 千江練色明書幌,萬疊嵐光拂酒杯。 何處笛聲梅正落,誰家尺素雁初回。 芳尊竟日群公坐,得侍登高作賦才。 愴別 病骨淹長晝,王生曾見憐。 時時對簫竹,夜夜集詩篇。 寒雨三江信,秋風一夜眠。 深閨無個事,終日望歸船。 秋日過吳門感舊 香殘帶緩不勝愁,又見蕭條一片秋。 身到故鄉翻是客,心惟明月許同舟。 數聲新雁凌江下,幾點寒鴉逐水流。 遮莫平生多少恨,閑吟奇欠枕更悠悠。 奉和諸社長小圓看牡丹枉贈之作 春風簾幕賽花神,別後相思人夢頻。 樓閣新成花欲語,夢中誰是畫眉人? 這首詩寫的雖然是尋常題材,馬湘蘭以花喻人,托物言志,寄託身世之感,表達了人生多磨難,希望尋覓到知心人,然而真情難待的感慨和苦嘆
正說秦淮八艷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第二章青燈古佛卞玉京 第一節卞家雙姝 「秦淮八艷」各有一段別樣的人生,各有各的獨特之處。與其他七艷始終在滾滾紅塵中起落沉浮不同,卞玉京是唯一一個了斷塵緣,出家做了女道士的。 卞玉京,本名卞賽,字雲裝,又稱賽賽,據考可能還有「蕙香」這個別號。玉京是她在國家發生劇變入道後的道號,「玉京」是道家語,指天界。於是,有了「卞玉京」這個習稱。在美女爭艷的秦淮河畔,卞玉京的姿容也是艷蓋群芳的,當時流傳著「酒壚尋卞玉京,花底出陳圓圓」的詩句。由此可見,卞玉京的美麗和魅力不是一般人所能相提並論的。她氣質高雅,沉靜內向,常常面帶幾分憂鬱,加上她高挑兒的身材,給人一種空谷幽蘭、婷婷玉立的感覺。在卞玉京面前,狎客們往往會不自覺地把輕浮氣收斂一下。卞玉京多才多藝,與她有著半生情緣的吳梅村曾在其著述中多處記載,也曾在有關詩文中極力渲染與稱賞。卞玉京聰慧絕倫,詩琴書畫無所不能,擅長寫小楷,精通文史,還彈得一手好琴。她的繪畫技藝嫻熟,落筆如行雲,「一落筆盡十餘紙」,喜畫風枝裊娜,尤其擅長畫蘭。她畫的蘭往往枝葉縱橫,葉葉如劍,迎風怒放,花氣襲人,是她孤高性格的再現。卞玉京作畫時神思敏捷,動筆很快,動筆則畫十多幅,盡興才肯停筆。卞玉京還是一個頗有詩情的人,她曾為自己畫了一幅像,上面題有一首小詩:「沙鷗同住水雲鄉,不記荷花幾度香。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詩中可以隱約窺見她感慨身世的幽情。在「秦淮八艷」之中,卞玉京最愛整潔,她的居所清潔幽雅,一塵不染,當時的人有「愛潔無如卞賽賽」的感嘆。卞玉京一般對初次見到的客人,不善於酬對,言語不多,冷冷相待;如果遇到談得來的知音或交往比較久的客人則滔滔不絕,談吐詼諧,令人傾倒。 卞玉京還有一個妹妹,名叫卞敏,姐妹兩個都是舊院美女級別的名妓。妹妹身材頎長,膚如凝脂,好像立著一個水晶屏風。與姐姐不同,卞敏風姿綽約,嬌艷迷人,她也擅長畫蘭、彈琴。姐妹二人筆下的蘭各有特色,卞敏筆下的蘭草只畫兩三朵,以少取勝,不像姐姐卞玉京畫上很多枝葉,以多出名。卞敏後來嫁給進士申維久為妾,申維久的祖父曾就任明朝宰相,申家是簪纓世族,久受國恩。申維久本人性情豪放,喜歡和眾多賓客一同玩樂,才華橫溢,他的詩文也頗有名氣,名傳海內。當時的很多文人名士都喜歡和申維久來往唱和,一同遊玩。在復社眾多出眾的公子中,他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個偶然的機會,申維久認識了在秦淮河畔頗有艷名的卞敏。二人互相鍾情,申維久為自己能得到才藝雙絕的卞敏十分高興,把她視為紅粉知己。本來這又是一件人人羨慕的風流韻事,但厄運似乎並不想放過卞敏。後來,申維久得了一場大病,病了很久都不好,最後病亡。妾室的地位是無法和正室相提並論的,她們無法主宰自己的人生。申維久的家人把他的病逝歸罪於卞敏,非要把她趕出申家才肯罷休。後來卞敏嫁給一個官員—穎川氏。穎川氏是今天福建一帶的官員,卞敏就跟隨他到福建上任去了。後來當地發生變亂,穎川氏用刀砍殺眾位妾室。有人說卞敏就死在這次親夫砍殺的事件中,還有的說雖然卞敏暫時保住了性命,但是三年後因病去世。 卞玉京和卞敏姐妹原來是官宦人家出身,因為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姐妹二人被迫淪落風塵。她們是明末清初秦淮河畔一對出名的姊妹花,而卞玉京的名氣略大一些。卞玉京十八歲那年,偕同妹妹游吳門(今蘇州)。她們在虎丘遊覽的時候,發現虎丘景色幽靜秀麗,沒有塵世的喧囂,二人早已厭惡了都市燈紅酒綠的生活,就在當地找了一個清幽安靜的地方住了下來。從此,卞玉京經常來往於吳門和金陵之間。當地那些風流男子聽說名冠秦淮的卞家雙姝來到蘇州,紛紛前來拜訪,一睹佳麗的芳容,聆聽她們美妙的琴聲。 卞玉京二十歲前後由蘇州入金陵,在秦淮河畔度過了一段極風流的日子,名聲此時最大。崇禎末年,李自成破北京,後來清軍入關,天下大亂,那些投降清朝的無恥之輩四處尋找粉黛佳麗送給清朝貴族重臣。由於在秦淮河畔名噪一時,卞玉京的名字也在被劫之列。秉性高潔的她不願意落入清人手中,萬般無奈,卞玉京只好換上道士的衣冠逃離虎口。躲過劫難後,卞玉京四處遊覽,這時的她依然身著道士裝,偶爾也接待一些興趣相投的名士墨客。身著道服接客在妓女史上也是難得一見的事情,這也是卞玉京的獨特之處。江南大詩人吳梅村曾寫下《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送給卞玉京,在當時傳誦一時。這個吳梅村就是後來讓卞玉京牽掛半生,卻最終沒有給她一個許諾的人。 第二節詩壇盟主 明末清初,江南的詩歌十分興盛,文學巨子多半出於江南。江南詩人中又以婁東派最為出名,婁東派就是以吳梅村為代表的江蘇蘇州太倉詩人的總稱。「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這些耳熟能詳的詩句都出自明末清初的詩人吳梅村之手。吳梅村在文學上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在政治方面卻是一個患得患失的貳臣。文學上備受讚賞,氣節上飽受非議,這就是讓人不禁一聲嘆息的吳梅村。 吳梅村,字駿公,號梅村,又號梅村居士、梅村叟、鹿樵生、灌隱主人、大雲道人、舊史氏等。明神宗萬曆三十七年(1609年)五月二十日,吳梅村出生於有著「金太倉」之稱的江蘇太倉。吳梅村年少時就以聰慧出名,是古文大家、復社領袖張溥的入室弟子。十四歲時熟讀經書,喜好「三史」,通經博古,吳梅村的才學讓比他年長七歲的張溥大為讚賞。吳梅村曾是復社有聲望的骨幹成員,是張溥門下的「十哲」之一。他既擅長詩文,又博通經史,既能度曲寫傳奇、雜劇,又擅長書法、繪畫。 與冒辟疆等人的考場不順相比,吳梅村要幸運和順利得多。崇禎三年(1630年),吳梅村與張溥、吳昌時一同在鄉試中中舉。四年後取得會試第一名和殿試一甲第二名,成為周延儒的得意門生。在復社中的地位也迅速上升,是五年虎丘大會中的風雲人物。吳梅村的經歷讓無數天下讀書人對他刮目相看。最讓人羨慕的是崇禎皇帝對他的重視和優待。崇禎四年,吳梅村考中殿試第二名。當時的首輔周延儒和次輔溫體仁矛盾很深,兩人經常明爭暗鬥。由於周延儒一向與復社關係密切,並且是吳梅村父親的朋友,同考官李繼貞、房考官李明睿是同鄉,李明睿還曾經是吳梅村的老師。這些情況被四處尋找周延儒把柄的溫體仁得知,以有作弊嫌疑告發。崇禎閱讀試卷後批了八個字:「正大博雅,足式詭糜。」充分肯定了吳梅村的才華。不僅如此,由於當時吳梅村沒有婚娶。同年八月,崇禎皇帝特地恩准他回家舉辦婚姻大事,賜假歸娶,吳梅村少年得意,風頭出盡,據說這樣的事情在整個明代也就發生過兩次。他的老師、同榜題名的張溥為此也寫下了《送吳駿公歸娶》詩:「孝弟相成靜亦娛,遭逢偶爾未懸殊。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富貴無忘家室始,聖賢可學友朋須。行時襆被猶衣錦,偏避金銀似我愚。」詩中充滿了羨慕和讚歎之情。在此後吳梅村從政的階段,崇禎皇帝對吳梅村一而再、再而三地關照和庇護。吳梅村參與了替黃道周鳴冤的事件,崇禎皇帝極為惱怒,責問事件的參與者,七個人中六個受到處分,唯獨吳梅村免於追究。在後來的仕途中,崇禎皇帝依然對吳梅村很照顧,多次擢升他的官職。吳梅村充分感受到了什麼是皇恩浩蕩。 崇禎十二年(1639年),吳梅村奉旨趕赴河南禹州宣封延津、孟津二王。途中聽說母親病重的消息,事情辦理完畢後吳梅村晝夜兼程趕回家鄉。後來母親雖然大病痊癒,但是吳梅村卻因勞成疾。吳梅村上書崇禎帝說明情況,獲准後改任南京國子監司業,方便他就近調養身體,侍奉母親。春風得意、功成名就的吳梅村在南京待了六年之久,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愜意的一段時期。在風景如畫、美女如雲的南京,吳梅村開始了與錢謙益、侯方域、冒辟疆等文人騷客,以及如卞玉京、寇白門、董小宛等秦淮名妓的交往過程,並開始了與卞玉京長達半生的情緣。後來,雖然朝廷屢次給他陞官,吳梅村都以侍親養病為借口推辭掉了。 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在景山自殺身亡。備受崇禎恩澤的吳梅村知道這個消息後,痛苦得差點兒自殺,但他不屬於剛烈的人,吳梅村性格優柔寡斷,當老母哭泣,妻妾阻攔時,也就放棄了殉國的念頭,為此他還大病一場。國家變故之際,人的氣節是十分重要的。在天崩地裂時期,是否忠貞依舊是評價人品的重要標準。當時眾多的朝臣,還有很多平民百姓都堅決不投降清朝,或奮起抗爭,或武裝起義,或自殺殉國。復社是十分講究君臣大綱的,當清帝反賓為主,兵滅南明時,復社領袖人物的舉動大多很是壯烈。例如,起兵抗戰,失敗遇害的陳子龍、吳次尾;殺身成仁,以身殉國的楊廷樞;四處奔走,忠貞不屈的歸庄、黃宗羲;堅持氣節,終身不仕的方以智、陳貞慧等。在吳梅村之前,也有一些立場不堅定的人,戰勝不了貪生怕死的恐懼心理,抵抗不住榮華富貴的誘惑,易服薙髮,洪承疇、吳三桂、錢謙益等人都跪在清廷面前,成為貳臣。因為身受崇禎皇帝太多的垂青和恩澤,吳梅村的人生選擇格外引人注目。因為年邁雙親的哭泣、家庭的牽累,再加上對於塵世幸福的貪戀,膽小懦弱的吳梅村在明清易代之際沒有勇氣以身殉國。好友王翰國約他出家,王翰國就是願雲和尚,聽說國變後慟哭別廟,焚書出家,吳梅村以捨不得家人為由拒絕。此後的很多年,性格懦弱的吳梅村就在家鄉太倉過著半隱居的生活,前後算算大約有十年光景。天災人禍、動亂紛爭讓從小就膽小怕事的吳梅村處在一夕三驚的恐懼當中,精神狀態幾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這種無法安寧的日子和忐忑不安的心境,以及知識分子的軟弱性構成吳梅村後來降清的主要原因。 清軍剛入主中原後,漢族知識分子普遍存在抵抗心理。為了消除這個隱患,清廷採取以名和利來籠絡南方士子的策略,即把有頭有臉有社會影響力和感召力的知名人士拉攏入彀,以進一步鞏固新政權。順治九年,清廷下詔徵召隱逸之士藉以瓦解遺民隊伍。早已仕清的漢族大臣們出於黨派鬥爭的需要和不願吳梅村獨清的心理也想讓他出山。作為明朝會元、清流大臣、前朝遺民代表、海內士大夫景仰的領袖典型,清朝政府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個精神領袖。兩江總督馬國柱立即將富有才名和社會聲望的吳梅村的名字報了上去,以秘書院侍講的名義徵用。此時的吳梅村進退維谷,就在吳梅村復出的說法甚囂塵上的時候,私交甚厚的「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專門寫信來規勸吳梅村不要變節。侯方域情真意切地提出不可出者有三,不必出者有二等諸多理由。他認為吳偉業蒙受崇禎皇帝重恩,舉科名第一,這是第一不可出;短短數年吳偉業就被崇禎提升為大臣,這是第二不可出;第三,侯方域認為吳偉業再次出山官位聲望都會有所損失,這是三不可出。此外,侯方域還以自己的悔恨來規勸吳偉業,用心良苦。吳梅村幾乎未多考慮就斬釘截鐵地回答說:誓死不出。他也曾上書馬國柱,以身有疾病為由婉言拒絕,甚至還一度跑到南京面見馬國柱請辭徵召。順治十年,清朝吏部侍郎孫承澤推薦吳梅村出來做官,他的兒女親家陳之遴和大學士陳名夏也極力推薦。 這年的春天,吳梅村參加了復社在虎丘的又一次集會。復社在江南士子中的影響極大,崇禎六年的虎丘大會後,領袖張溥於崇禎十四年(1641年)不幸逝世,就再沒有舉行過大規模的活動。當時恰巧,有兩個小團體同聲社、慎交社的結盟問題,有不下千人前來參加這次盛會。就在這個會上,大家推舉吳梅村為宗主。在大會上有一個少年寫了一首諷刺詩給吳梅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看完這首充滿譴責的詩後,吳梅村默然無語。 然而,生性軟弱的吳梅村最終沒有擺脫功名利祿的束縛,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在聽說吳三桂引清軍入關的消息後,是怎樣一腔悲憤地寫出《圓圓曲》譴責叛臣逆子吳三桂的。就在這年的秋天,他被清廷下令徵召入京。吳梅村從此走上了一條令自己後悔不已的不歸路,接受了清朝官職,從此陷入了無盡的悲哀和痛苦之中。抵達北京後,吳梅村發現清廷並沒有優待自己的意思,只按照當初徵召時講好的職務,授秘書院侍講,充修太祖、太宗聖訓纂,做做教育和文字整理工作,到後來也只委任個國子監祭酒,完全沒有當年在明朝時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在北京度過了失落和悵惘的幾年,吳梅村終於忍受不了巨大落差帶來的痛苦,在順治十四年(1656年)二月以親人生病為由辭官南歸,這一年他四十八歲。 辭官回鄉後,吳梅村家庭的變故也相當大,母親和女兒相繼去世。對他打擊更大的是他的兒女親家浙江海寧人氏陳之遴的遭遇。這位崇禎進士,入清後為侍讀學士、禮部尚書、戶部尚書,於順治十五年因為賄結內監吳良輔,被沒收家產,充軍盛京,後來死於開原尚陽堡徙所。兒女親家的不幸和奏銷案的牽累,讓他耗費巨大,幾乎家產用盡。這一連串的意外事件沉重地打擊了吳梅村,以至於他臨死時都在哀嘆「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更讓吳梅村受刺激的是人們對他的態度。自從應徵入京後,吳梅村便立即受到了知識分子的責難,文人士子都不屑與他為伍。在吳梅村五十歲生日那天,願雲和尚贈送給他一首詩責備吳梅村違背入山隱逸、不仕清廷的誓約。昔日的詩壇才子淪落到千人指責、萬人痛罵的境地。對於這段從前朝遺民到覥顏事敵的不光彩經歷,吳梅村後來也後悔萬分。他曾寫下很多表明懺悔之意的詩詞,訴說內心的悔恨、愧疚,自責自己的軟弱、貪生鑄下了無法挽回的大錯。吳梅村的晚年就是在這樣的陰影中度過的。他在《過淮陰有感》一詩中曾寫道:「浮生所欠只一生,塵世無繇室九還。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對於自己當初沒有自殺殉國十分悔恨。還有一首絕命詩也表達了這種悔恨之情:「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縱比鴻毛也不如。」無奈事已如此,後悔也於事無補。在病危時刻,除了絕命詩外,他還賦有《賀新郎》一詞: 萬事催華髮,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吳梅村在去世前一個月寫給兒子的遺囑中卻充滿了情感的矛盾和道德的混亂,在無限緬懷明朝的洪恩自我責備無顏見崇禎帝的時候,卻又同時表達了對新政權的頌揚和感激。究竟哪種感情才是他內心想法的真實流露,只有吳梅村自己知曉了。 晚年的吳梅村專心寫書,《春秋地理志》、《春秋氏族志》都是在他晚年寫成的,用盡他半生心血的《梅村集》也付刊。康熙十年(1672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六十三歲的吳梅村在家鄉病逝,他留下遺言對自己變節的事情萬分悔恨,死後不穿官服,只穿僧袍,在墓前立上圓石,不刻清朝官職,不請人寫墓志銘,只題寫「詩人吳梅村之墓」七個字。吳梅村在他的最後時刻依然是矛盾的,身著僧袍實屬無奈的選擇。無論是清朝官服還是明朝衣冠,上面都打上了來自兩個朝代的政治烙印,都和自己的那段不堪回顧的令人痛心的記憶有關。也許他更願意以明朝的官服入斂,可是自己曾變節投降清朝,即使穿上朱明王朝的官服也無法掩蓋一臣事二朝的恥辱。 吳梅村在清初的詩壇上,成就是最突出的。與他並稱為「江左三大家」的錢謙益、龔鼎孳當初的聲名都不如他煊赫。可以說,吳梅村是當時的詩壇盟主。吳梅村在詩歌創作上有很多創新的地方,在繼承發展「元白體」的基礎上有所創新,是「元白」之後的又一個高峰,後人稱為「梅村體」。他的詩歌音調轉折、色澤艷麗、詠嘆低徊,多是傷世感慨之作,有著強烈的時代精神,在文學史上享有「詩史」的美譽。吳梅村的七言歌行婉轉流麗,以當時的事件入詩,往往在無事可敘的時候峰迴路轉,以吟詠「秦淮名妓」陳圓圓的《圓圓曲》最為著名。吳梅村的詩據說連乾隆皇帝讀了都要連點三下頭。「梅村一卷足風流,往複披尋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秋。」足見吳梅村的詩對當時的影響了。 雖然在文壇上吳梅村擁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但文學上的成就彌補不了人品上的缺陷。「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江山更主的關鍵時期,他的軟弱、他的顧慮、他的貪婪、他的彷徨成了永遠洗刷不去的污點。吳梅村的懦弱、顧慮也是導致與秦淮名妓卞玉京的愛情糾纏半生、終無結果的主要原因。正是吳梅村的軟弱擔憂、瞻前顧後給卞玉京帶來說不盡的苦痛和哀怨。 第三節一聲嘆息 崇禎十五年,吳梅村的兄長吳繼善春風得意即將奔赴成都就任官職。臨行之前,親朋好友特意在南京水西門外的勝楚樓設宴為吳繼善餞行,卞玉京姐妹因為和吳繼善有交情也一起到場前去送行。這是卞玉京和吳梅村的第一次見面。筵席上,卞玉京作了一首七絕於扇面,作為臨別寄贈:「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願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薛濤。」卞玉京的聰慧敏麗、蕙質蘭心以及高貴脫俗而又含有幾分憂鬱的氣質令初次見面的吳梅村傾心不已。才華橫溢、名滿天下的吳梅村留給卞玉京的第一印象也很好,卞玉京對吳梅村也很是鍾情。她希望自己像柳如是等秦淮姐妹一樣可以尋找到一個託付終身的歸宿,結束脂粉纏笑的風塵生涯。遇見吳梅村,卞玉京以為自己終於尋覓到渴盼已久的藍顏知己,希望可以嫁給這位復社名士做小妾。對初次見到的人一向無話可說的卞玉京,暫時放下了她的矜持和高傲,以那個時代青年男女罕見的大膽直率,在席間對吳梅村表白了愛慕之心,併當場作出願意以身相許的表示。郎有情,妾有意,這原本極有可能成就又一段流傳後世的秦淮佳話,為名妓嫁名士的艷聞再添一段美談。誰知吳梅村對卞玉京真誠的表白並沒有坦然接受,而是一再假裝不明白卞玉京的意思。話已經說得如此直率,卻得到這麼一個令人沮喪的表示。一向清高孤傲、自尊自愛的卞玉京,見吳梅村如此裝傻,只是萬分失望地看著他,長嘆一聲,便不再說話。 既然有意於卞玉京,吳梅村為什麼還要故意裝傻,佯裝不解風情?個中緣由,吳梅村自己從未有過解釋。吳梅村家中早有妻室,而且當年是崇禎皇帝特意恩准他返鄉迎娶的,他與原配的婚姻是眾人皆知的「奉旨成婚」。既是皇帝點了頭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般妻室,而卞玉京畢竟是青樓出身,娶個風塵女子為妾多少會有損於自己的名聲。家庭的經濟狀況也是吳梅村裝痴賣傻的原因之一。與久歷高官的錢謙益,家財萬貫的冒襄、龔鼎孳、侯方域等人相比,吳梅村的家庭經濟狀況要比他們差些。還有一種更為流行的說法,當時的國舅爺田弘遇正在江南採購佳麗。這個田弘遇就是崇禎皇帝的老岳丈。田弘遇的女兒田秀英,不僅生得花容月貌,而且吟詩作畫、跨馬吹簫無所不精,被崇禎封為貴妃。當時,周皇后和田妃在後宮中明爭暗鬥,各結姻黨。周皇后的父親周奎和田妃的父親田弘遇各自為了增強女兒的勢力,紛紛到盛產美女的江南一帶大肆搜刮佳麗美姬送入宮中以增強女兒的實力。傳聞卞玉京與陳圓圓早已被田弘遇看中,有意帶回皇宮以博皇帝歡心。一向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吳梅村害怕得罪炙手可熱的國舅爺從而影響自己的仕途,所以不敢接受卞玉京的表示。那次宴會之後,卞玉京的自尊心雖然受了很大傷害,卻並未與吳梅村斷絕來往,這也是卞玉京不同於平凡女子的地方。在以後的歲月里,兩人仍有往來,而且交情日漸深厚。讓人感覺遺憾的是,直到吳梅村離開南京,也沒有接受卞玉京的以身相許。臨別前的那一晚,卞玉京乘著夜色,為吳梅村吹笛以寄託深深的愛慕之情,卻終究沒能換得他對這份感情的承諾,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暗示。 卞玉京和吳梅村分別後不久,國家發生劇變。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的大順軍攻克北京,崇禎皇帝自縊身死,明朝滅亡。這年的秋天,二人在南都金陵再次相逢。1645年,金陵陷落,弘光小朝廷覆滅。清廷隨即在南京大力徵召教坊歌女,所有身在樂籍的女子都在徵召之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卞玉京更是在劫難逃,隨時都面臨著被徵召的可能。在這天崩地裂的危難時刻,卞玉京顯示出了過人的膽識與沉著。她雖身在青樓,卻不甘淪為清朝官員酒宴上的花瓶,歌舞取樂的對象。於是悄悄改換了一身道裝打扮,只帶了少量財物和最愛的古琴,避過清軍的注意,來到了江邊。在那裡,卞玉京遇到一艘丹陽來的民船,登上船隻,順江東下,順利逃脫清軍的傳召。比起陳圓圓不幸被田弘遇強行搶去,以及董小宛的驚恐不已、憂慮成疾,卞玉京的這個逃脫辦法的確是十分高明的。卞玉京出奔的目的是為了避開清軍的傳召,萬一沒能成功脫身,而被清軍攔住的話,由於自己已經身入道門,不再是樂家女子,自然可以不去應招了。吳梅村的《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中「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諸船。剪就黃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描繪的就是這件事情。「黃」是道服,「綠綺」是琴名。從那之後,卞玉京穿著道裝,自號「玉京道人」,這便是「卞玉京」的來歷。這一身道裝,雖是為了逃避災難才穿上的,安定下來後卞玉京卻長久不願脫去,當中正包含了國破山河碎,寧做紅塵之外人,也堅決不做清朝臣子的決心。作為一個弱質的青樓女子,她以人品和節氣為國家劇變、江山易主時期的人們樹立了榜樣。與卞玉京這個淪落煙花之地的柔弱女子相比,錢謙益、龔鼎孳、吳偉業這些所謂的男子漢實在是無地自容。卞玉京這一走,就離開秦淮河長達五年之久,就連吳梅村也無從得知她的音訊,直到順治七年,才聽說她去了常熟尚湖。 一個偶然的機會,順治七年秋(1650年)吳梅村做客常熟錢謙益的拂水山莊,有意無意間談起卞玉京來。錢謙益見吳梅村言語之間表現出十分關心卞玉京的樣子,知道二人關係一定非同一般。正所謂君子有成人之美,錢謙益有意撮合這一段姻緣,便當場拍下胸脯,說可以請卞玉京前來相見。果然,卞玉京接到錢謙益發出的邀請後,很快就來到錢謙益府第。只是,她沒有來到宴席上,而是徑自到內宅去見了秦淮姐妹柳如是。錢謙益再三派人請卞玉京出來相見,她先是託詞更換衣服裝點容貌,一會又說舊病突然複發,改日再拜訪吳梅村。一直到最後,卞玉京都沒有出來與吳梅村相見。吳梅村黯然神傷之餘,寫了四首詩來寄託相思之情,詩中寫盡「緣知薄倖逢應恨,卻便多情喚卻羞」的追悔之情,這便是著名的《琴河感懷》四首。吳梅村寫完擱筆,悵然長嘆道:是自己有負於卞玉京在先。現選出一首: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捲簾徒悵望,夢來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憐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從「猶有羅敷未嫁情」這句話可以推斷出,吳梅村對與卞玉京的這段感情依然十分珍惜,二人分別之後卞玉京孤單地寄身於青樓中,面對無數熱情的追求者她絲毫不動心,似乎仍然在等待吳梅村這個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人給她一個承諾。「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是對往日美好時光的溫馨回憶,可見吳梅村並沒有忘記與卞玉京的篤情歡愛。然而,吳梅村還是一如往常地讓苦苦等待的卞玉京落了個空。 第二年初春,春寒料峭,卞玉京乘一葉扁舟翩然來到姑蘇,前來履行自己當日在錢謙益居所的承諾。在歷經了八載分別和相思之後,卞玉京終於又和吳梅村重聚了。當時卞玉京為了逃避清軍的徵召,又因為國家滅亡的哀痛,已經遁入空門。從那以後,卞玉京一直穿著道裝,這次相會也不例外。兩人乘載一條遊船,目睹兵災過後的橫塘景色,昔日繁華勝景如今都寂寥荒涼,他們觸景生情,發出陣陣感慨。在這次相會中,卞玉京撫琴歌唱,傾訴了金陵陷落前後自己的親歷親聞,既感慨國家的淪亡,又悲嘆自己的身世飄零。因此,琴聲和歌聲都十分悲愴,令人情不自禁地傷感、悲嘆。故國之思,黍離之悲,盡在琴聲之中,深深震撼了吳梅村,於是寫下了這首寓意深刻的時代悲歌—《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 駕鵝逢天風,北向驚飛鳴。 飛鳴入夜急,側聽彈琴聲。 借問彈者誰?雲是當年卞玉京。 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 中山有女嬌無雙,清眸浩齒垂明。 曾因內宴直歌舞,坐中瞥見塗鴉黃。 問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識曲彈清商。 歸來女伴洗紅妝,枉將絕技矜平康, 如此才足當侯王。 萬事倉皇在南渡,大家幾日能枝梧。 詔書忽下選蛾眉,細馬輕車不知數。 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時粉黛無人顧。 艷色知為天下傳,高門愁被旁人妒。 盡道當前黃屋尊,誰知轉盼紅顏誤。 南內方看起桂宮,北兵早報臨瓜步。 聞道君王走玉驄,犢車不用聘昭容。 幸遲身入陳宮裡,卻早名填代籍中。 依稀記得祁與阮,同時亦中三宮選。 可憐俱未識君王,軍府抄名被驅遣。 漫詠臨春瓊樹篇,玉顏零落委花鈿。 當時錯怨韓擒虎,張孔承恩已十年。 但教一日見天子,玉兒甘為東昏死。 羊車望幸阿誰知?青冢凄涼竟如此! 我向花間拂素琴,一唱三嘆為傷心。 暗將別鵠離鸞引,寫入北風怨雨吟。 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 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 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 剪就黃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 此地由來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 月明弦索更無聲,山塘寂寞遭兵苦。 十年同伴三兩人,沙董朱顏盡黃土。 貴戚深閨陌上塵,吾輩飄零何足數! 坐客聞言起嘆嗟,江山蕭瑟隱悲笳。 莫將蔡女邊頭曲,落盡吳王苑裡花。 兩年後(順治十年),生性懦弱、貪生怕死的吳梅村最終前往北京就任官職。同年,卞玉京嫁給了浙江一戶世家子弟鄭建德。然而,卞玉京的這段婚姻並不如意,後來由她的侍女柔柔作為替身代替卞玉京侍奉丈夫。柔柔知書識禮,能唱懂畫,聰明艷麗,也算得當時的名妓。她既是卞玉京的侍女,也是她的知音、好友,兩人相依為命,情同手足。每次與客人作畫和詩的時候,都是柔柔為卞玉京奉硯研墨。在卞玉京四處遊覽和逃難途中柔柔常常扮她的弟子,是她的得力助手。柔柔的人生和卞玉京一樣充滿波折和不幸,過了不久,鄭建德逝世,在卞玉京的主持下柔柔改嫁他人。厄運的捉弄並未就此罷休,柔柔的第二任丈夫後來遇到災禍被殺,她自己則被清人沒官為奴,擄掠北去,結局比卞玉京還要凄慘。擺脫了不幸福的婚姻後,卞玉京自己乞身下發,依附於年過七十的吳中名醫鄭保御。鄭保御,字三山,晚年自號曉初道人。他是一個樂於助人,有古道熱腸和俠義之風的人,此外和佛門弟子有很深的交情。鄭保御既是名醫,又與佛門有交往,當時的出家人中有一些是明代遺民,他們都是一些有著強烈民族感情的人。鄭保御也是不滿清廷統治,在政治上與明代遺民是同一路人。鄭保御還是卞玉京所嫁鄭建德的同宗,他本人又與吳梅村有親戚關係。這些因素是卞玉京投靠鄭保御的主要原因。鄭保御對卞玉京的人品才情極為敬重,特地為她建築別宮,贈送大量錢財,使她可以安度餘生。於是,卞玉京就在那裡長住下來,開始潛心修道。卞玉京為了報答鄭保御的恩情以及表示對前半生為人的懺悔,花了三年的時間,用刺破舌頭的鮮血書寫《法華經》,用這種自殘自虐的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敬重、虔誠、懺悔之情。當這份血書的《法華經》被精心裝裱起來,佛教內外的人無不為卞玉京的精神所震撼和感動。一代名妓卞玉京,就這樣寄人籬下又寄身空門,從此過著虔心敬佛、抄寫佛經和偶爾彈琴寄情的生活。雖然卞玉京在國難之際的遭遇是不幸的,但她晚年在鄭家所過的生活還是平靜、安寧的。 後來,就在鄭保御的家中,吳梅村與卞玉京還曾見過面。那時的卞玉京早已心如古井,波瀾不起,兩人都謹守禮數,往日舊情都成為往事了。 十幾年後,卞玉京在平靜的生活中去世,死後葬於無錫惠山只陀庵的錦樹林中,身後每有路經此地者都會賦詩憑弔。康熙七年,年屆六十的吳梅村來到墓前,以一首《過惠山錦樹林玉京道人墓詩》為他們的半生情緣畫下句點: 龍山山下茱萸節,泉響琮流不竭, 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潭照離別, 離別沉吟幾回顧,遊絲夢斷花枝悟, 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 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 油壁曾聞此地游,誰知即是西陵墓。 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 紅樓歷亂燕支雨,綉嶺迷離石鏡雲。 絳樹草埋銅雀硯,綠翅泥鬱金裙。 居然設色迂倪畫,點出生香蘇小墳。 相逢說盡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 枉拋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隨復何有, 獨有瀟湘九畹蘭,幽香妙結同心友, 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鉤手, 生死旃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 良常高館隔雲山,記得斑騅嫁阿環, 薄命支應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肖關, 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鳥獨飛信不還, 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 吳梅村的一生,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失去了愛情,失去了尊嚴,失去了自己。在和卞玉京的感情糾葛中,吳梅村並非對卞玉京沒有愛戀之意,可在行動上卻總是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卞玉京多次給他機會,他都沒有珍惜。如果吳梅村像錢謙益對柳如是、龔鼎孳對顧橫波那樣鄭重其事,哪怕像侯方域對待李香君一樣,傾心之下,當即表示婚娶,也不至於這麼個結局了。可是,吳梅村對卞玉京的「愛」卻由始至終都只是停留在筆頭上的柔情蜜意。吳梅村曾為當年未應允卞玉京的深情厚意十分懊悔,甚至覺得要為卞玉京一生的不幸承擔責任,這成為他終生都無法消除的一種罪孽。對於這段愛情,吳梅村在臨死時,仍然不能釋懷,作了一首《臨終詩》: 忍死偷生廿載余, 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債須填補, 總比鴻毛也不如。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佳人早已香消玉殞,再真摯的追悔,再刻骨的思念都於事無補。曾經的喜怒哀樂、怨恨痛悔都早已化為一縷雲煙消逝在空中。不知泉下有知的卞玉京聽到吳梅村的千般悔恨、萬般自責,又有何感
正說秦淮八艷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第三章堅強剛直寇白門 第一節紅粉飄零 「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儘管當時的大明帝國風雨飄搖,二百餘年的基業接近了尾聲,但是大廈將傾卻無礙於南都的聲色、煙柳繁華,醉酒笙歌也於此時達到了鼎盛。 那些婉孌倚門之少女,調琴鼓瑟之小婦,也都非等閑之輩。她們貌美多情,能歌善舞,或巧於書,或巧於畫,或巧於絲,或巧於竹,個個都有不凡的才藝,和她們交往本身就是一種身心愉悅的美好過程。尤其在當時的情境中,到平康巷中尋找紅顏知己,耳鬢廝磨,淺斟低吟,排解生活上和政治上的鬱悶,可能也是最好的選擇了。這些女子,雖於風塵之中,卻宛若仙子,飄然而至。她們之中,有身陷風塵卻嚮往高潔的李十娘,有鬚眉丈夫氣的李大娘,有臨危不懼大義凜然的葛嫩,有能文史善畫蘭、風度超群的顧媚,有追求愛情義無反顧的董小宛……而和她們在一起的,也絕非平庸之輩,不是東林遺忠,就是復社名流。 妓女的才華得到名士的認同,名妓們可以平等的人格參與黨社名流的集會。比起同時代的家庭婦女,她們有更多參加社會生活的自由。當然,她們有時起的僅僅是點綴作用,這也是無須諱言的。但名流與名妓在當時卻是形成了某種共生的關係。在娛樂場中,起主導作用的往往是名妓;但在她們遇到不幸和災難時,名士們也決不會吝於伸出援手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名妓遭到什麼厄運困危時,名士們紛紛伸出援手,慷慨相助。例如錢謙益救助董小宛得脫樂籍;陳梁力勸顧橫波從良;余懷救助李三娘出獄……這都是傳誦一時的佳話。著有《中國古代房內考》一書的荷蘭人高佩羅認為,中國古代文人與藝妓的關係,常常帶有柏拉圖式的味道。戀愛與追求成了一種趣味的表現,而並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渴求。 我們還不能把秦淮名妓們的生活視為「婦女運動的開始」,因為妓女無法保持嚴格意義上的人格獨立。如果拋開人身自由而只論其他,所看到的只能是假象。歌舞昇平的背後,還隱藏著她們許多的血和淚。但是無論怎麼說,在晚明晦暗的天空上,秦淮河畔的美麗女人們還是成了飛翔於大毀滅之上的神女,在大廈將傾、家國覆亡的大背景下,軟弱無力的文人們不得不抓住她們的衣帶,分享著她們的美、她們的魅力和無辜,在螺螄殼一般狹小的環境里,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尋找著精神上的慰藉,排解著政治上的無助,醫治著心靈上的創傷。 寇白門便是這樣一位美麗的女子,在歷史的大變遷之中,慰藉著那些士子文人因國破家亡而痛苦的心靈。 寇家姊妹總芳菲, 十八年來花信違。 今日秦淮恐相值, 防他紅淚一沾衣。 叢殘紅粉念君恩, 女俠誰知寇白門。 黃土蓋棺心未定, 香丸一縷是芳魂。 這是錢謙益悼念秦淮歌女寇白門的一首詩。寇白門,又名寇湄,字白門。在後世的流傳與演繹中,人們多是只知寇白門,而不知寇湄了。金陵人,其寇家是著名的世娼之家,而寇白門更是寇家歷代名妓中的佼佼者。余懷誇她「風姿綽約,容貌冶艷」。他在《板橋雜記》中記載:寇家有許多美麗的女子,寇白門便是其中的一個。她美麗娟秀,情態風流。通琴棋書畫,能夠自己作曲,畫得一手好蘭花;然而性情耿直,圓滑變通竟是始終不能學會。 無論是寇白門所生活的那個離散戰亂的年代,還是此後的悠悠數百年,寇白門在「秦淮八艷」之中,都是不那麼出名的。除了余懷的《板橋雜記》、陳維崧的《婦人集》中有些許文字記載之外,其餘的,便都是流傳民間的一些美麗傳說了。 復社文人吳應箕,曾經和寇白門過從甚密。兩人一個是復社文人領袖,才氣縱橫;一個是風塵中的翹楚,娟娟靜美。兩人之間都有著極深的愛慕之意,一個願意以身相許,一個卻是內心矛盾重重。而秦淮名妓與東林、復社名士之間,本就投契,恩愛伴侶也不是少數。如柳如是與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錢謙益,董小宛與才子冒辟疆,李香君與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這都是才子佳人的浪漫情緣,在當時也是廣為傳誦,可算是一時佳話。然而事不如人願,兩人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能夠在一起。儘管無緣結為連理,但是,對於寇白門的才情人品,卻連吳應箕也是十分看重的。 吳應箕(1594—1645)字次尾,號樓山,貴池大演(今石台大演鄉訓田)人,明末文學家和政治家。吳應箕幼時曾從學於正直飽學的舅父李首川,十六歲參加科舉考試,二十歲補為博士弟子生員,後八試南都(南京)不第,直至四十九歲才中副榜。他交友很廣,與著名的明末四公子關係十分密切。吳應箕的交結師友,都是志同道合的人。吳應箕生活在明朝衰亡的時代,由於他忠貞愛國,不畏權貴,主張抗清而深孚眾望,被人們譽為「秀才領袖」,後來成了愛國社團「復社」的領袖人物之一。崇禎十一年在明朝留都南京,他執筆撰寫了由他和顧臬、侯朝宗、黃太沖等一百四十名知名人士署名的《留都防亂公揭》,揭露和討伐了魏忠賢奸黨頭目阮大鋮持權當道、破壞抗清的罪惡勾當。 清順治二年(1645年)五月,清兵渡江,揚州失守,史可法殉難,弘光政權滅亡。同年閏六月,吳應箕在家鄉起兵,與徽州金聲義兵相呼應,配合抗清,曾一度佔據貴池、石埭等地。這年秋末冬初,他率義軍在貴池縣泥灣山口阻擊渡江南下的清軍,因寡不敵眾,敗退回山,最後退守在壓氣培(今稱烏鴉培,在大演鄉新龍村境內)兵敗被擒,十月十七日被殺害,終年五十二歲。他的家人百餘口和義軍將士全部壯烈捐軀。吳應箕抗清殉難後,有許多人到他被害地點弔唁,並立了一塊「吳次尾先生殉難處」的長碑石,將池州城的西大街改名為「樓山街」。吳應箕著述甚豐,有《國朝記事本末》、《東林本末》、《嘉朝忠節傳》、《留都見聞錄》、《讀書鑒》二卷、《讀書種子》二十卷、《復社姓氏錄》二卷、《友鑒錄》、《續觚不觚錄》、《宋史》五十卷、《盛事集》三十卷、《讀書止觀錄》等等,今傳有《樓山堂集》二十七卷。 據說,寇白門為人極為大方,又有豪俠之氣,不僅僅受到一些東林名士、復社文人的讚賞和敬重,也和那些煙花之中的姐妹十分的要好。人們看到她和吳應箕郎有情、妾有意,卻始終不能將阻隔在二人之間的那層紗捅破,便想了不少主意,打算撮合二人。當時的秦淮風月場中,盛行「盒子會」。《桃花扇》第五齣《訪翠》中也有記載,便是描述盒子會的。說是舊院中的名妓,有互相之間交好的,便結為異姓姐妹,就好像男人們結為香火兄弟一樣,每遇到節日,便聚集在一起。到約定的那一天,赴會的名妓們,每人攜帶一個盒子,裡面裝的都是些珍稀的物品。或是什麼時鮮的水果,或是什麼難得的下酒的佳肴,或是什麼罕見的玩物。會上,眾姐妹互相比較技藝,或是撥絲竹,或是弄管弦,或是高歌一曲,或是舞姿翩翩。而那些東林名士、復社文人們卻不許上樓,只能在樓下賞鑒,如果中意哪位女子,便將禮物拋上樓來;如果那個女子也中意,便把水果拋下樓來。 與寇白門關係要好的姐妹們,便決定要趁盒子會的時候,顯示一下寇白門的才藝,也試探一下吳應箕的心意,藉機撮合二人。聚會時,大家推舉卞玉京為令官,出題考考吳應箕和寇白門。 據說當時,卞玉京首先是問什麼東西最肥,什麼東西最瘦?吳應箕回答的是:肥不過綿羊尾,瘦不過螃蟹腿。這答案雖然不能算是錯的,卻簡直毫無文采。而寇白門回答說:肥不過春雨,瘦不過枯霜。她的回答便頗具有詩情畫意,而文采翩翩了。卞玉京又問道:什麼東西最高,什麼東西最深?吳應箕仍然搶先回答,卻是說的,高不過泰山,深不過東海。寇白門卻說不是,應是高不過人心,深不過學問。此言一出,引來滿堂喝彩,吳應箕不得不再次拜服。卞玉京又問道:什麼東西最貴,什麼東西最賤?吳應箕回答說:貴不過黃金,賤不過糞土。這樣的回答不僅毫無詩意,甚至十分的粗鄙。寇白門獨闢蹊徑,回答說:最貴不過光陰,而最賤的則是誤人子弟的教化文章。卞玉京最後則問道:什麼東西最甜,什麼東西最苦?吳應箕苦思良久,回答道:甜不過蜂蜜,苦不過黃連。而寇白門此時卻是滿臉憂傷,回答說甜不過夫唱婦隨,苦不過痴男怨女。 這個民間傳說是否真實可信姑且不論,吳應箕的才情文章未必就如同故事中所說的那麼平庸,寇白門也未必就如此的哀怨憂傷。但是,作為一個風塵中的美麗女子,對於從良的渴望,對於美好愛情生活的嚮往,這卻是一定的。 還有另外一個表現寇白門智慧和勇氣的傳說。當時李香君的養母李十娘,和寇白門兩個人的感情十分要好。這正是因為,寇白門曾經替她報過「一言之仇」,讓李十娘大大地出了一口窩囊氣。 五年之前,李十娘正是紅極一時,而寇白門卻剛剛踏入娼門,才開始接客。有一天,秀才秦馨汶邀了一幫文人士子,在李十娘家擺酒宴客。李十娘是主人家,自然是要盡心儘力地待客,請了許多煙花女子前來作陪。而剛剛踏入風塵的寇白門,也在應邀之列。酒宴中,名妓們歌舞彈唱,人們觥籌交錯,十分盡興,一直鬧到月上柳梢頭。撤去酒宴之後,李十娘又命泡上好茶替諸位客人醒酒。談笑中,李十娘一時高興,拿出一方牛角小印,說是自己新近取了個字,因而刻了一方私印,要請秦公子品鑒品鑒。秦公子接過一看,上面寫著李貞美三個大字。秦公子酒後無德,笑著說,李十娘美是很美,但貞字卻無論如何是談不上的。 這話十分侮辱人,李十娘雖是一個久經風塵的妓女,在眾人面前被秦公子如此譏笑,也十分下不來台。當即向眾人哭訴說自己雖然是煙花女子,卻也是賣藝不賣身的,再加上身處舊院之中,來往的又多是些名流清貴,從來都不是那種卑鄙淫蕩的人。 而秦公子說李十娘不貞潔,原本也是大醉之後,一時失言。他見李十娘如此憤慨,自己也覺得十分尷尬。但事已至此,認錯已是不能,若是不認錯呢,又見李十娘十分憤怒。所以秦公子便裝做酩酊大醉,來擺脫眼前的尷尬局面。他裝做醉後嘔吐的樣子,從衣袖裡掏出手絹擦嘴,不想拿手帕時卻帶出衣袖裡的一枚小錢。秦公子擦嘴之後彎腰撿起了這枚小錢。這些小動作卻被一旁的寇白門看在了眼裡。 本來是人人盡歡的大好宴會,卻被這兩人一個哭,一個吐的弄得人人掃興,於是便都散去了。 時隔一年,秦公子在南京留都的一次鄉試中高中了進士,他十分得意,連日擺了好幾場酒席慶賀,特地叫了很多樂妓前來助興。李十娘、寇白門等名妓也在被邀之列,為秦公子歌舞助興。 歌舞完畢,寇白門突然走到秦公子酒席前,對著秦公子,深深地一福。秦公子正自高興,見寇白門上前來,便以為她不過是前來要賞錢,便吩咐手下拿出二十兩銀子來,賞給寇白門。寇白門不動聲色,照樣領了賞,然後卻當著眾人的面說,秦公子今日所賞的二十兩銀子,在她看來也不覺得有多麼大方,頂多能和一年前的一枚小錢相抵消。 大家聽說,都覺得十分訝異。 寇白門然後便把當年秦公子醉酒之中都不放過區區一枚小錢的事情告訴了眾人。並強調,如果秦公子僅僅只是一介布衣書生,區區一枚小錢尚且如此吝嗇還能說得過去;但是現在,秦公子已經高中進士,不久還要做官,如果做官時也是這樣愛財,那就只能搜刮民脂民膏了。這樣的人,有何面目立足於眾多名士清流之中? 寇白門的一席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眾人都覺得十分有道理,之後這件事情便迅速在文人之中傳開,而秦公子再也無法在儒林中立足,只得離開南京,遠走他鄉。 第二節匹馬南歸 遇見保國公朱國弼,並嫁給他,這應該算是寇白門整個生命中最風光的一頁。 在那個賤籍女子被人視做卑賤之人,可以任意侮辱踐踏的年代,有多少女子願意用生命來換得這樣一個看來十分圓滿的歸宿。以寇白門的性情來看,遇到朱國弼,一見鍾情,再迅速地嫁給他,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寇白門的性格本來就爽直,再加上保國公朱國弼出現在她面前時,正是因為護國有功而被眾人視為英雄的時候。這很容易激起寇白門性格中與生俱來的豪俠之氣,遇見一個蓋世的大英雄,被他所征服,崇拜他,敬愛他—想來,這才是寇白門這樣的豪俠女子最完美的愛情模式。 英雄與美人,王公與名妓,這種種元素本身就構成了一個傳奇,也難怪後人會對寇白門與朱國弼之間的愛恨糾纏,作出種種的猜測和想像。 有小說這樣寫道: 稀疏的柳梢,滴落冰冷的雨珠,空氣間淡含一股清幽。 梅村略整衣冠,輕叩門環,眼底那種忐忑與期待竟如初涉情事的少年。我不禁啞然。 這是崇禎十五年暮春。我,三十歲的朱國弼,在這個無比清新而寂寞的時節,隨好友吳梅村來到秦淮。 也許我是生而為戰場咆哮的雄獅,也許我的愁懷只是因為我的多疑,我不敢肯定杯酒釋兵權的故事是否已經重演,而「保國公」之爵確實將我閑置得有如行屍走肉。 未入廂房,華檐飛鳳,翠棟盤龍,已惹得心馳神往;幽馥暗傳,軟語低笑,怎怨得意搖情迷?也許當我在硝煙中鐵甲冰河的時候,秦淮的每一個清晨都是這樣,在金錢權勢與慾望里偽裝著詩意溫婉的清靈,也從未意識到世上的另外一個角落,有血腥。 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悵卧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 沒想到撲面而來的,是李義山清麗婉曲的詩風,伴著那吟詩少女漫垂的白衣,吹開我微蹙的眉頭。我宛如跌入一卷唐詩發黃的書頁,卻莽撞地打斷了畫中所有清雅的意境。我情不自禁迎著她跨步前去,她卻只是微微轉頭將我一瞥,就止住我冒昧的步伐。那如水曼妙的眼波啊,只是在我面上輕輕一轉,像是幽怨,像是怪嗔,又像是早知我們會在今生的某一刻相遇的瞭然。那如花悄綻的容顏啊,鎖著淡淡的情,又像掩著濃濃的恨,她並沒有向我吐一個字,我卻心中藏滿了三天三夜的話要對她訴說,可還是不敢開口。 終究,我忍不住開言:「你……就是卞玉京姑娘?」 她卻折身向一旁與梅村並肩而立的一位佳人道:「賽賽有客,我便先去吧。」 我悵然地望著那裊娜離去的身影。吳梅村向我笑道:「國公爺,這位姑娘的芳名早已被你聽去,你卻兀自不知,難為她當你做無緣人了!」 白門寥落……呵,沒想到,我竟是這樣一個不通之人。只是「無緣」,當真無緣嗎? 崇禎十五年秋,秦淮鈔庫街寇家小樓。我,保國公朱國弼,以萬金為聘,喜服金鞍,將這位娟娟靜美的畫中人迎過五千名士兵紅燈執掌的武定橋。她正是十七歲的韶華年韻,喜帕下她美麗的容顏不需胭脂就散發出海棠般的紅暈,即便身在花轎不能親眼目睹我為她布置的這番轟動秦淮的迎親場面,我料想,她的眼睛,是閃爍著艷麗的光澤的。 金陵的官場充滿明槍暗箭。她如同一枝單純盛放的花蕾,滑易竟不能學。我以水晶為她修樓,楠木為柱,沉香作棟,珊瑚嵌窗,碧玉為戶,極盡所能給予的寵愛。她嘆著氣道:「奢靡了。」我微微苦笑。倘或我依舊兵權在手,我情願即刻入宮請戰邊關,將這金陵富貴盡數拋棄,帶著她打馬在山形險峻的鎖關,指點她眺視散落在敵營里的點點篝火,擁攬她仰望被風和霧水籠罩著的秦時明月,哪怕一年年的山風將我溫和的面貌雕刻出飽經風霜的稜角,我要在曠野里敵人的血腥中將她守護成一隻心中的小鳥,而不是在金陵築起一棟水晶樓將她隔離在污穢的垂涎與忌妒、讒言與中傷之外。 我將臉埋進她散著淡淡幽香的烏髮中,聽見她悒悒的低嘆,心在抽搐。是的,白門,你嫁給了一個不再是英雄的英雄,我明白,但千萬不要親口告訴我,你的失望…… 不知何時起我害怕看見她的容顏。那手執羅扇輕掩的朱唇里,是她欲言又止的期盼,那輕顰淺顰間追隨我身影的秋水裡,是我匹配不上的純潔。亂世里是我給不了的傳奇,我也無法將一個男人的無奈向她剖白,而大明的浩劫是那樣深重地迫近著,迫得我們的愛情染上了不該過分摻雜的世情。我遠離了曾經輕衫列列的水晶簾,將那抹凝聚了太多憂傷的眸色一併狠狠幽閉。我揮金,買來一個又一個佳色天香的女子,玫瑰露、凝霜酒里,模糊了她們的容顏,都化成那張靜靜含笑的臉。那張臉我在夢中幾千幾萬次地見到,每次我想伸手去觸摸的時候,便把夢驚破在無法收拾的冰冷中。我只有顫抖著躺在自己的冷汗里,忍受著月亮孤獨地從天穹行向西盡。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踏上通往她居處的小徑,雜草叢生、楊柳憔悴得惹人心酸。「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此去,還有重逢的軌跡嗎?我又用什麼來彌補這往去的傷愁? 乍然相逢,恍如夢中,有什麼哽在喉結,竟不能言。 「清兵已經入關了?」她,依舊是那樣氣定神閑; 「是,入關了。」 她淡淡嘆了一口氣,並沒有看我。那輕嘆,低徊在空中,彷彿在問:「那時,你在哪兒?」 「我,要送你走。」 「我哪裡也不想去……」 必須走!她必須走。我硬起聲音道:「那我就賣了你!」 她驟然回首,目光中的震驚和凄絕穿透我的心,一片片剜著痛楚,風中的落花聽見,亭旁的翠竹看見,我知道,你知道嗎? (清兵入關,保國公朱國弼被囚。寇白門輾轉秦淮,資銀兩萬以贖之。) 置身空曠無跡的鈔庫街石巷內,隔著雨簾般的朦朧,抬首望,仍舊是她住過的那所熟悉的小樓,門前的「寇府」匾額還是我昔日親手所題。但是,我再也沒有勇氣走進去,甚至沒有勇氣走得離它再近一些,只是隔著雨凝視著。往日在我跌宕起伏的一生里曾是那唯一親切溫存的小樓,如今是這般的凄冷。 她,還是那般娟娟靜美、跌宕風流吧?那能度曲、善畫蘭的柔荑可曾反覆寫著我的名字?風聞她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耳熱,或歌或哭,淚是為誰流?在夢中一次次地試圖抱緊她,用體溫訴說我不得已的平生,而此刻,我,竟無力去叩響那道門環。 在那小樓前,我究竟站了多久,連自己也說不清。只是當發現周圍的景物都已被暗夜遮蔽得看不見了,雨從亮著燈火的窗口前飄過,恍如一道道珠簾。在這珠簾的閃爍中,轉身沿著悠長寂寥的雨巷獨自走去…… 小說中朱國弼與寇白門的愛情是如此的美好,但實際是否如此,卻是眾說紛紜。 然而有人卻認為真實情況應該是這樣的: 崇禎十五年(1642年)暮春,聲勢顯赫的功臣保國公朱國弼,在差役的蜂擁下,第一次來到了鈔庫街的寇家,從而朱國弼認識了寇白門,經過幾次交往後,寇白門對他有了良好印象。寇白門感覺朱國弼斯文有禮,溫柔親切,所以當朱國弼提出婚娶時,她便一口同意了。這一年秋夜,十七歲的寇白門濃妝重彩地登上了花轎。明代金陵的樂籍女子,脫籍從良或婚娶都必須在夜間進行,雖然這象徵著對於人權的踐踏,但這是當時的風俗。朱國弼為了顯示威風和隆重,特派五千名手執紅燈的士兵從武定橋開始,沿途肅立到內橋朱府,盛況空前,成為明代南京最隆重的一次迎親場面,讓夜幕下的活動成為大張旗鼓的盛事。 「男怕選錯行,女怕選錯郎」,偏偏這樣倒霉的事情讓寇白門遇到了。朱國弼實際上是一個圓滑狡黠的官僚,他迎娶寇白門只是一時的需要,他其實並不是真心愛這一青樓女子,而且對於朱國弼這樣的紈絝子弟來說,根本不懂得愛情為何物,所以數月後他那薄情寡義的嘴臉便逐漸暴露,後來乾脆把寇白門丟在一邊,依舊走馬於章台柳巷之間,繼續矇騙其他女子的感情。 1645年清軍南下,朱國弼投降了清朝,這是很自然的結果,在愛情上不專一的人通常都是軟骨頭。不久朱國弼全家被迫遷入京師,被清廷軟禁起來。朱國弼想把包括寇白門在內的所有歌姬婢女一起賣掉,寇白門對朱國弼說:「若賣妾,所得不過數百金……若使妾南歸,一月之間當得萬金以報公。」朱國弼思忖後就同意了寇白門的意見,反正他現在一點出路也沒有,還不如賭一把。寇白門短衣匹馬帶著婢女斗兒歸返金陵。寇白門很快在舊院姊妹的幫助下,籌集了兩萬兩銀子,將朱國弼贖出並釋放。 這時朱國弼看到寇白門如此神通廣大,有利用價值,便想重圓好夢,但被寇白門嚴詞拒絕了,她說:「當年你用銀子贖我脫籍,如今我也用銀子將你贖回,咱們這叫兩不虧欠。」其實呢?像寇白門這樣的女子流落風塵,誠所謂「不是愛紅塵,似被前緣誤」,實際上是不能自主,而朱國弼當漢奸是自覺自愿,這兩者怎可畫等號呢?更何況朱國弼在愛情上的忘恩負義,其品德的低下,可以說是一文不值。 還有一種說法,卻介乎於以上兩種說法之間: 寇白門十七歲時,從青樓里走出來,嫁給了南明小朝廷顯赫功臣朱國弼,當時的迎親場面,是明代以來南京最大的一次隆重婚禮。按當時規矩,妓女從良婚嫁,都必須在夜間悄悄舉行,朱國弼卻不顧禮規,用重彩八抬大轎將寇白門濃妝重彩抬上大轎,五千名手執雙「喜」燈籠的士兵,從南京武定橋一直肅立至內橋朱府家門前。一路吹吹打打,嗩吶震天,禮炮驚空。一個青樓歌女的婚禮竟超過了豪門女子,這讓寇白門感動了一生。 所以後來,當南明小朝廷失敗後,朱國弼被囚到北京,朱國弼為了活命,打算把家裡所有的歌姬婢女全賣掉來贖他的性命時,寇白門儘管痛心朱國弼的薄情寡義,在和朱國弼絕斷後,仍然為朱國弼籌措了兩萬兩銀子,為朱國弼贖了身。 第三節美人遲暮 自此,寇白門又回到了秦淮歌樓里,她修建庭園,廣結賓客,日日與那些文人墨客來往。每喝酒到酣暢時,或是高歌,或是痛哭,也常常感嘆自己年華不再,美貌已逝,且身世飄零。 如此浪跡數年後,嫁給楊冊李孝廉。但覺他不夠丈夫氣魄,又隻身返金陵。雖已徐娘半老,但氣韻猶在,故依然在少年狂士隊中瀟洒自如,每日笙歌詩酒,不知老之將至。 對於寇白門的辭世,民間有多種說法。其中一種是言為情積鬱而終。傳言當時有個文人叫韓生,他和寇白門曾產生過一段感情。白門病倒了。她讓婢女請來一向相好的韓生,酒後向他哭訴往日恩愛,夜裡留韓生宿,想再續少年時恩愛鳳鸞之夢。不想韓生絕情,以有急事為由不肯與她同宿,白門情急,按著他的手不放他離去。 韓生勉強與白門混了半晚便出去了。半夜裡,白門猛聽見韓生與自己年輕的婢女在隔壁房中淫戲,淫聲不斷。白門怒火中燒,撐起身子闖進去,抽了婢女幾十皮鞭,破口大罵韓生是負心之賊,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這樣強烈的刺激,使寇白門病情加劇,躺在床上,憤世嫉俗,又嘆自己一生豪俠,卻仍是紅顏薄命。越想越恨病越重,不多時就含恨而亡。 無論寇白門因何故而逝,後人對她的追悼是可溯的。當時為文壇祭酒的東林領袖錢謙益特意寫了一首《寇白門》的詩追悼她的芳魂。錢謙益所作令人垂淚,千百年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多情種子為了白門一生遭際唏噓不已。寇白門若是泉下有知,也應該感到欣慰了。 寇白門南歸之後,雖然浪跡風塵,但是事實上,那失去與失落的隱痛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她。痛苦的記憶越來越羽翼豐滿,點點滴滴都成長起來,日日夜夜都來扣動著她的心弦。大自然山河依舊,但大明的河山已經不復存在,家園已經面目全非,和自己一起嬉遊的同伴,那些舊院名姬、紅塵知己,都已經音容渺然,怎能不令人「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正說秦淮八艷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第四章芳魂俠骨柳如是 第一節嫵媚「如是」 滾滾紅塵中,總有一些人活得很特別,那一干瑣事,是不願意去沾染的,譬如林黛玉,冰雪聰明,對於大觀園內的種種算計和世故,其實瞭然於胸,只是不屑為之,有一種精神上的潔癖,如同梅花一般遠離了百花爭艷的喧鬧,只在牆角發散陣陣幽香,且只香於「己悅」的人。這種姿態過於脆弱,背離於生命的茁壯和溫和,但至少是至情至性的。還有另外的一類人,骨子裡世俗得很,卻又似乎把持了錚錚的風骨,把這塵世的繁華和高潔的清譽都享盡了,柳如是便是如此。 柳如是(1618—1664)名是,字如是,小字蘼蕪,本名愛柳,柳如是這個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她原名楊愛,後來跟了名妓馬湘蘭,馬湘蘭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柳隱,再後她為自己改名柳如是。出處是辛棄疾一首詞中的兩句:「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以「如是」來暗含「嫵媚」的意思,又沒有「嫵媚」這麼露骨和俗氣。可說既含蓄,又清新。後又稱「河東君」、「蘼蕪君」。柳如是是嘉興人,生於明萬曆四十六年,年幼時聰慧好學,但由於家貧,從小就被掠賣到吳江為婢,妙齡時墜入章台,改名為柳隱,在亂世風塵中往來於江浙金陵之間。由於她美艷絕代,才氣過人,遂成秦淮名妓。柳如是留下了不少值得傳誦的逸事佳話和頗有文採的詩稿《湖上草》、《戊寅卓》與尺牘。 明末金陵的秦淮河的確是個非常風流蘊藉的地方。崇禎王朝覆滅,南明小朝廷興起,金陵又重整六朝金粉,大多數人不知國破家亡為何物,「狂歌縱飲今日事,最銷魂處是金陵」,就是那時的寫照。而此時的秦淮河,歌擊檀板,舞低楊柳,更是成了風流士人的銷魂去處。 在古代中國,女子只是作為一種政治或生活的工具,毫無自主權地生存於中華幾千年的歷史和男人們的掌控中,無疑這種生命存在的意義是不太大的。而作為妓女的柳如是,更是完全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了。身在青樓,且不提飄落污塵的悲哀,僅僅是那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摺磨就註定了她們是最值得同情的人。 「自古紅顏多薄命」,在明末清初的動蕩激流中上下沉浮的柳如是應了這句話。她的容貌,她的身份,她的才情,她的秉性,這所有的一切都決定了她的不平凡,卻也同樣暗示了她一波多折的命運。一個「悲」字,涵蓋了她一生的境況,柳如是的一生其實是一場悲劇。這種結局似乎在她因遭陷害而被迫重入娼門時起就已註定。在宗法等級制度極其森嚴的封建社會裡,男尊女卑的觀念深深地紮根於世人的腦海中。這種感覺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會到的,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刻骨銘心。柳如是就是這樣一個苦命的女子。 柳如是在她的同輩中間,無疑是聲名最煊赫的一位。無論是「秦淮四微」,還是李香君、卞玉京,她的這些前輩或姊妹行都遠遠比不上她的氣派。不但在當時,就在身後,三百年來,一切大小文士只要碰到與她有些牽連的事物,無不賦詩撰文,感慨一番。一張小像,一枚印章,一面鏡子,一隻筆筒,都是宣洩幽情的好素材。 柳如是也是有藝術才能的,她寫過一些詩詞,留下了一捲尺牘,都很有特色,也都是不會磨滅的。但是,這一切比起她的生活道路來,都是微不足道的,而最吸引世人目光的,永遠是她一生坎坷的情路。 第二節坎坷情路 1.與周道登 天啟五年(1625年),柳如是才八歲,為了讓女兒有一條活路,身在嘉興的父母把她賣給了吳江盛澤鎮上開妓院的徐佛媽媽,從此淪落風塵。徐媽媽嫌她原名雲娟太俗氣,幫她改名,從此雲娟變成了朝雲。在徐媽媽家的兩年,朝雲平日里侍候媽媽,一有時間就跟著她讀書識字,算是通了點靈氣。徐佛也看出這個美人坯子聰明靈秀,將來必定要成妓院的招牌,說不定還會成為名噪一時的秦淮名妓。 天啟七年(1627年),陝北農民起義,扯起大旗造反。當朝宰相周道登接到皇上的詔書,以禮部尚書的身份奉詔入閣,在隻身進京前,對老夫人放心不下,又遣僕人遍訪吳江,要為老夫人買個貼身小婢,結果到徐媽媽家挑中了朝雲。到了周家,周老爺子取李商隱「對影聞聲已可憐」的詩意,為她改名為影憐。自然這個名字其中的含義,影憐是不懂得的,但也只有隨主人的意思。周道登是個識時務的人,崇禎二年(1629年),看到國事難以維持,便以養病作為借口,辭了官職,回到家中看書自娛。不多久,周老爺子看影憐平日有空便吟詩作畫,肯用功夫,說是孺子可教,便將她從老夫人那裡討了去,做了侍妾。從此,周道登親自教她作詩習書法,影憐的學問大有長進。當時的人們稱柳如是「提筆有虞褚之風,吟詩得盛唐之遺」,這和周道登的調教是分不開的。眾侍妾中,影憐年齡最小,卻最受老爺寵愛,其他侍妾便對她心生嫉妒,平日里總是到夫人身邊講影憐的壞話。周老夫人黑白不辨,聽信了眾妾的讒言,總是來找影憐的麻煩,只是因為有周老爺子在,她也不敢拿影憐怎麼樣。 周道登去世那一年,也就是崇禎五年,原本以為從此可以脫離苦海,過一般女子所能擁有的平凡生活,孰不知一條莫須有的罪名又將她打入了滾滾風塵之中,而那時她只有十五歲。對於被趕出周家大門的原因,野史上記載的也不是很清晰,有人認為是因為如是把白髮老翁的頭染成了綠色之後姦情敗露,慘遭羞辱再次被賣回娼門,重新過起倚門賣笑的生活。對於此舉,世人都罵她淫蕩無恥,咎由自取。這種說法大有詆毀柳如是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原因也無從考究了。 2.與陳子龍 柳如是的確是一個傳奇人物,她用自己的才華、舉動證明了自己的獨特之處。柳如是儒生打扮,到松江去拜訪陳卧子,遞上名片自稱「女弟」,就是她人生中的一大傳奇。陳子龍(1608—1647),明代詩文家、詞人。字卧子,一字懋中、人中;號軼符,又號大樽;易姓李,又號潁川明逸、於陵孟公,華亭(上海松江)人。他憂憤國事,指斥時政,風流放達,才情、操守為士林所器重。明亡後曾以出家為掩護,法名信衷,著有詩文集《陳忠裕全集》。 妓女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柳如是屬於高級的名妓,妓女雖然等級不同,但努力方向是一樣的。她們都想方設法早日跳出火坑,選個合意的人從良嫁做他人婦。 對於明末名妓選婚的故事,人們是並不陌生的。像「楊雲友三嫁董其昌」,至今川戲裡還保留著這樣的節目。她們大抵要選擇怎樣的對象,她們採取一些怎樣的手法去捕獲對象……這一切,如果加以細密的研究,是會發現許多有價值的啟示的。首先,依據當時的標準,怎樣的人才算得上是頭等呢?大致說來,不外乎官僚、地主、名士,但當資本主義萌芽已有相當發展的時候,商人也擠進來了,不過地位還是較低的。名士得以身列其中,是因為他們或者本身就是大地主,或者可以向大官僚轉化,名士本身倒並沒有什麼分量。而這一次柳如是選婿的結果是選中了陳子龍。關於陳柳二人的相識還要從如是在周家時說起。 一年春天,陳子龍遊歷於吳越之間,曾專程到吳江拜訪周道登,當時周道登已是重病在身,陳子龍在周道登的病榻前論及權宦當道,國是日非的狀況時聲淚俱下,慷慨激昂。當時影憐(當時柳如是名影憐)侍奉在周道登身旁,心想卧子先生果然是一個錚錚丈夫血性男兒。影憐有時候也插上幾句,陳子龍見這小妾不僅生得俏麗動人,並且很有膽識,便對影憐青眼相向了。 在周家的幾天,陳子龍有意找了幾次機會與影憐交談,並觀看了影憐的一些書畫習作,於是對影憐更加賞識了。纏纏綿綿,二人都生出了相逢恨晚的意思。陳子龍告別的那天,殷殷地對影憐說我所結識的女子都是奇人,你是奇人中的奇人,但願我們後會有期,說完還贈詩一首。 從周家出來之後,柳如是孤身一人,飄流四方,但是她久經世故,極有主見。正因為之前的相見恨晚,現在正走投無路,恰好給了柳如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她慕陳子龍的大名,千辛萬苦找到松江陳子龍家。 到了陳子龍家後,柳如是取唐人許堯佐《柳氏傳》章台柳的故事,利用楊柳在文辭上的通用,易楊姓為柳,名是,字如是了。柳如是下嫁陳子龍,這在兩個人的人生中是一個燦爛的亮點。柳如是是才女兼神女,陳子龍是才子兼神童,才同神同,二人可以說是極盡天下風流,名動一時了。不過,他們生活在一起日子長了,也有難言的苦楚。 陳子龍是萬曆三十六年(1608年)生的,因少年才俊,名傾一方,十幾歲就由家庭做主,娶了同邑高門張姓之女為妻。張氏雖才學一般,但娘家頗有勢力,為人也還精細,陳子龍儘管對妻子不是十分滿意,但奈何自己名氣雖大,畢竟還是一介寒儒,所以也就同張氏得過且過了。現在柳如是到了陳家,名分是妾,張氏也不能無視當時的社會風氣,表示公開反對,但看著丈夫只同柳如是吟詩作賦、彈琴書畫,心裡便老大的不痛快,所以常常在柳如是面前擺擺夫人的架子。 每當遇到這樣的事情,柳如是為了家庭和睦,每每就隱忍了,只是到了夜晚,再在枕席上訴給夫君聽,舒舒氣。而陳子龍唯一能做的就是當和事老,只願不出大亂子,這種家庭氣氛難免使人感到別彆扭扭。 時間轉眼到了崇禎六年(1633年)的秋天。陳子龍本是懷抱經世之略的血性男兒,如是也是明事達理的巾幗英雄。怎麼能因為沉迷溫柔鄉而耽誤了前程。於是二人商量著陳子龍進京赴明年的會試。臨行的前夜,二人千叮囑,萬恩愛,久不能眠。如是索性取出了文房四寶,匆忙地作《送別》詩二首給卧子。 其一是: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 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語臨歧發,行波托體沈。 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 其二是: 大道固綿麗,郁為共一身。 言時宜不盡,別緒豈成真。 眾草欣有在,高木何須困。 紛紛有遠思,遊俠幾時論。 吟誦完了柳如是滿懷真情和期待的詩作,陳子龍不由離情壯懷,心中滋味百般。略思片刻,便揮筆疾書《錄別》: 悠悠江海間,結交在良時。 意氣一相假,羽翼無乖離。 胡為有遠別,徘徊臨路歧。 庭前連理樹,生平念華滋。 一朝去萬里,芬芳終不移。 所思日遙遠,形影互相悲。 出門皆兄弟,令德還故知。 我欲揚清音,世俗當告誰。 同心多異路,永為皓首期。 在詩中,陳子龍以酣暢的筆墨,表達了要與柳如是永結同心的真摯感情。 陳子龍離家北上後,家事都由張氏一手操持,張氏本來就是精於治家的婦人,還在她嫁到陳家不久,婆母高氏就將家政交給了她。現在陳子龍遠行,張氏大權獨攬,無所顧忌,免不了指使下人處處為難柳如是。柳如是勢單力薄,且不諳此道,根本沒有招架之功,無奈之中,也只有盼著陳子龍早點高中還家,改變這處境。 世上的事總比人們想的更為複雜和微妙,常有意想不到的偶然性。陳子龍本來是少年得志,才高一時,當時的人都稱他為「鄴下逸才,江左罕儷」,這次到京城會試,他是志在必得的。誰知發榜之後,陳子龍竟然名落孫山。這實在很出乎意料。 陳子龍失敗了,在這樣的打擊面前,他只覺得一切都完了,怎麼對得起如是的期待,有何顏面回去見江東父老。大丈夫不能立命又怎麼能安身?前思後想,他決定再等三年,一定要中試後再還鄉。只有那樣才是真正的丈夫,只有那樣才對得起所有寄希望於自己的人。於是,陳子龍寫了封家書託人捎回華亭,自己就開始遍訪海內名士,與他們研討學問,過起了行無定蹤的雲遊生活。 而身在家中的柳如是自從夫君走後,每日里掐著指頭計算他的歸程,等著他中試的捷報。誰知道晴天霹靂,傳來的卻是陳子龍落第和他不中試不還家的消息。這消息給如是的打擊更甚於陳子龍本人受到的打擊。 偌大的宅院中儘是一些冷漠的人,如是感到心裡一陣陣發涼。她自言自語地說:卧子呀卧子,你不中試,我如是可以跟你生活,哪怕含辛茹苦,只要兩人心心相印,相濡以沫。但是沒有了你,沒有了你的歡聲笑語,這個家還有什麼意思,我在這個家怎麼待得下去,再過三年,張氏不將我折磨死,我也要被他們活活氣死。她怪卧子為什麼一走了之,拋下自己不管。 如是又苦等了一些天,這個時候,看卧子遲遲不歸,張氏就更容不得如是了,一天,如是心裡悶得慌,便情不自禁地拿出擱置多時的古琴,坐在房裡邊彈邊唱,以泄鬱悶。誰知一曲未了,張氏就叫人傳過話來:這裡不是青樓歌院,要守不住,到那裡去。 以柳如是的個性,怎能長久經得住張氏的閑氣和辱罵,當下就應道:用不著趕,我這就走。氣頭上,如是草草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昂首走出了陳家大門。情急之下,決定回吳江盛澤鎮投奔徐佛媽媽去。 那一年是崇禎八年(1635年)春天。 這一段姻緣又如此收場。野史說什麼陳子龍性情嚴峻不容易接近,看來並不是真正的原因。柳如是與陳子龍曾經有過一段卿卿我我、紅袖添香的生活,可惜終是不能見容於陳子龍的原配張氏,陳子龍處理兒女之情的魄力好像大大遜色於對待國家大事,所以只能忍痛割愛了。如此的打擊對於柳如是而言是非常沉重的,除了才華橫溢且豪氣干雲的松江陳子龍,又有誰配得上自恃甚有風骨且頗有才情的柳如是呢? 晚明人用這樣一句話來形容當時社會風氣:「嫖妓不忘憂國,憂國不忘宿娼」。說這話的人,會有人懷疑他的目的只是在於到平康里逛逛,愛國云云,只是一個標榜。但有一個晚明人是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他就是陳子龍。能夠做到愛國狎妓兩不誤的,陳子龍當之無愧,此外的侯方域、錢謙益等人,和他比起來只能算是青樓混混,只知道惆悵謝家池閣,卻全然忘了天下蒼生。 關於陳子龍的出生年月,有說法是生於萬曆三十六年(1608年),他成年時崇禎已死,江南各地義軍如火如荼。1645年,他在故鄉松江和好友夏允彝一起舉事,雖然風光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夏允彝賦絕命詞,以身殉國,而陳子龍因為家中尚有祖母,沒有立刻殉國。以一般的世人眼光來看,會以為這不過是個借口,如同魯迅先生以母親之原因拒絕做個刺客。但是他內心焦慮不安,夜不能寐,自覺有愧於亡友在天之靈。一年之後,陳子龍給已是陰陽相隔的好友寫了一封信,信中深情回憶了二人的交往經過並委婉地說明了自己不以死明志的原因,情真意切,催人淚下。明末,由於理學的熏陶,士人們都奉行一種變態的「忠孝節義」觀,動輒以「忠義」責人,以「節操」自命。陳子龍當時沒有選擇自盡,已有許多人譏笑他貪生怕死,在這種情況之下,他所受的壓力是我們今天的人所很難想像的。他之所以要給一個死人寫信,就是因為內心中的痛苦無處傾訴,不得已而如此。 降清遼將吳勝兆起兵之前,陳子龍已料定必敗,只是為了不負亡友和表明自己的「節操」,所以才積极參与其事,可以說原本就是為了求死。所以說,陳子龍決不是貪生怕死的人。陳寫過許多詩詞,其中一句「男兒捐生苦不早」,他內心中所受的巨大煎熬也由此可見。 在這之後,陳子龍喬扮佛僧,改名為信衷。第二年他的祖母因病去世,於是他受魯王兵部職。當時吳江人吳易任兵部侍郎,五月登壇誓師,曾經請陳子龍親臨其軍,可惜不久就失敗了。隨後又有降清遼將吳勝兆欲反正,其部下有人是陳子龍的老相識,與他互相通信息。不久吳勝兆因為事情泄露被捕。當時清朝巡撫朱國寶乘機欲除盡三吳名士,而以陳子龍為出頭鳥,陳子龍於是身陷囹圄,當時是1647年5月。清朝將他解送南京。陳子龍想到祖母已死,再無牽掛,於是在途中跳水自盡。 魯迅曾經說過,一個朝代長了,好人就多;一個朝代短了,就幾乎全是壞人。陳子龍是一個大詩人大詞人,但他文名不彰幾乎長達百年之久。清初卓爾堪編的《明遺民詩》就不收他的作品。1803年,王昶修《陳忠裕全集》,也只是被閹割了的選集,真正完整的是1983年施蜇存和馬祖熙合編的全集。 陳子龍和柳如是之間一段情緣,還成就了陳子龍的鼎鼎大名。關於他們之間的關係,《柳如是別傳》就有記載,陳楊兩人之間的關係,最早大概是從崇禎五年開始,最遲到崇禎八年為止。對於他們之間的這段交往,今人多有一相情願的推測,以滿足他們心目中才子佳人的模式,有人認為柳如是看中的絕非只是陳子龍的才華,她關心的,也許還是陳子龍在當時擁有怎樣的社會地位。這種說法也是有一定根據的。柳如是曾經和徽州鉅賈汪然明交往過一段時間,寫過大量情辭並妙的情書,但她終於不曾「委身下嫁」,是因為當時商人並不具有讀書人一樣的社會地位,士農工商,差了好幾個等級。柳如是之所以會和陳子龍走到一塊,是因為陳子龍在當時響亮的社會名頭。陳子龍是當時「幾社」的創始人,廣收門生,到處講學,儼然一代文壇領袖,而且文採風流,時人譽為「詩苑幹將」。柳如是的選擇,有多少是出自真情,有人提出了懷疑。而二人的一見鍾情、相見恨晚,到底有多少真實情感成分,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更何況是幾百年之後的今天。 陳子龍生前最後一次對話是這樣的: 清吏:「何不剃髮?」 陳子龍:「吾惟留此發,以見先帝於地下也。」 1776年,乾隆下詔為陳子龍平反,還追謚為「忠裕」。這件事情不能不提。雖然陳子龍的文章詩詞仍然不能廣泛流傳,但相對而言,清廷實在是很夠意思了。對自己的死敵尚且如此寬容—即便是出於籠絡人心之故吧,歷史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就算是柳如是是慕了陳子龍的政治地位,但是她選中了這麼一位氣節高亢、青史留名的英雄人物,也算是她有眼光,別人嫉妒不來,也無權評說。 3.與宋轅文 盛澤鎮位於吳江北面,是江浙兩省交界處的重要市鎮。吳江盛產絲綢,而盛澤則是吳江最好的絲織品製造和交易地。同時,這一帶也是明朝黨社文人的聚集之地。因為這些經濟和政治的原因,盛澤鎮區區一隅之地,其風流聲名、秦樓楚館倒是可以同南京媲美。一到夜晚,妓院集中的地方就箏傳笛鳴,歌舞不休,常常通宵達旦。 柳如是是在四月里的一個中午到達盛澤的,從陳家出來的她已經無路可走了,只好回徐佛媽媽的妓院。當年離開盛澤的時候,她不過是個小女孩,一走八年,如今出落得婷婷玉立,婀娜多姿。只是紅顏薄命,偌大世界,轉了一個圈,又來投奔妓院,還不知徐媽媽肯不肯收留。憑著依稀的記憶,柳如是走過了斜橋,愈近妓院,她的心裡就愈不是滋味。 她叩響了妓院的門,開門的還是很多年前的趙叔,睜著眼睛瞅了半天,問如是要找誰。如是道了個萬福,說自己是從前侍候過媽媽的朝雲姑娘,今天來看媽媽。趙叔眨了眨眼,似乎想起來了,便讓她進來。 這一年徐佛已經將近四十歲了,她本是嘉興人,從小就跟著開妓院的母親住在盛澤,長大了也是個能琴工詩的俏女子,一筆蘭花畫得尤其好。當年也曾風雲了一陣子,後來女承母業掌管歸家院,有時也接客。這天,徐佛剛剛起床,正在梳妝,聽說朝雲姑娘來了,便三下兩下上好了妝,趕下樓來。一見柳如是就極親熱地說是什麼風把姑娘你給吹回來了,還大誇柳如是越發出息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如是沒想到媽媽這樣熱情,一時高興,那眼淚竟簌簌地直往下掉。徐佛一見這架勢忙問,姑娘你怎麼了。如是拿出手帕揩了眼淚,一五一十地給媽媽談了談這些年的生活。媽媽聽後嘆息不已,只是說:可惜了,可惜了,那陳子龍是個大才子,吳越之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也只怪那悍婦太不容人了,算了吧,這都是前世的命,你就認了吧,並說以後再找機會替她找個良婿。 妓院從此有了一位絕才絕色的姑娘,沒有幾個月就聞名吳越,使得無數的風流士子神魂顛倒,樂不思蜀,爭相拜倒在柳如是的石榴裙下大獻殷勤。當然,其中也不乏附庸風雅,有名無實的俗人。 這樣的日子長了,柳如是對這種逢場作戲的生活從心裡感到厭倦。一天,一個慕名而來的紈袴子弟到了歸家院就交給徐佛三十兩銀子,要求如是陪客。見到柳如是後,他馬上大大咧咧地就說久慕如是芳姿,幸得一見。柳如是聽了不覺失笑,心裡暗暗罵道:這等俗人。誰知那公子反涎皮地說她「一笑傾城」,如是止不住又冷笑了一聲,那傢伙見狀仍然不知趣地說「再笑傾國」。如是氣極了,忙轉身走出房門,找到徐佛,顫聲詢問她受了這個傢伙多少錢,這樣庸俗的傢伙也要她來陪。說完操起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縷青絲遞給徐佛,算是付給那俗人的償金,活脫脫表現了一個烈女子的氣概。 崇禎九年(1636年),徐佛看透了世態的炎涼,終於選了個良婿,離開盛澤鎮安度自己的晚年去了。柳如是這時也就在終慕橋北面造了一幢房子,取名十間樓,開始自立門戶。平日只同那些高才名士相游處,飲酒酬答,倒也自在風流,眾名士中,柳如是相交最歡的是宋轅文。 宋轅文與柳如是同歲,為人十分風流,但是卻能「折節讀書」,同輩子弟中沒有人能比得上的,儼然一個翩翩濁世的佳公子的樣子,但他對柳如是卻是一往情深。最初,宋轅文慕名訪如是時,如是雖早就聽說來人年少俊才,為了試試此人是否真心,將他拒之門外,約他第二天再到白龍潭舟中相會。可憐的宋轅文那一夜輾轉反側,天還未亮就跑到了白龍譚,一見柳如是的船停在岸邊,忙過去通報。船上柳如是還未梳妝,為進一步考驗宋轅文,她令人傳話說:宋郎不要忙著登舟,如果真對我有情義,那就請你跳入水中稍候。 當時正是嚴冬,但宋轅文二話沒說就毫不猶豫地跳到了白龍潭中。柳如是一看宋轅文果真是真心相待,急忙讓人將他撈起,親自幫他脫下濕衣然後擁入懷中。從此二人感情日熾,柳如是便有了托終生於宋轅文的意思。誰知宋轅文的母親很不滿兒子與如是交往,認為有辱門風,便責令轅文斷絕同如是的來往。那宋轅文雖說深深地愛著柳如是,無奈他是個孝子,在柳如是和母親之間,他是寧願犧牲愛情也不願違背高堂意願的。但宋轅文又實在不願離開柳如是,於是仍然瞞著母親偷偷地到柳如是那裡去。 這個時候,郡守發布了將所有妓者都逐出城外的命令,柳如是聽說後趕忙叫人去請宋轅文,那一天轅文正在家裡讀書,被人急急忙忙地傳來,只見柳如是盛裝打扮,頭上梳著雙飛燕式的鬏髻,高六七寸,蓬鬆光潤。上穿嶄新的窄袖背子,下著曳地長裙,足穿杏葉弓鞋,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嫵媚。 奇怪的是柳如是端坐案前,案上放著一張古琴,旁邊一口倭刀。轅文心中正在納悶,這是幹什麼?不等宋轅文開口,柳如是就告訴了官要逐妓的情況,然後滿懷希望地對轅文說:我現在該怎麼辦呢?誰知宋轅文想了半天,只是吶吶地說:你還是躲避一下吧,過了這陣風再說。 聽了宋轅文這麼說,柳如是心中又恨又怒,恨的是宋轅文無心無肝,不知自己是有意託身於他,怒的是宋轅文懦弱無能,終身大事也不敢當機立斷。不由得大聲說道,別人這樣講倒沒有什麼奇怪的,你怎麼也這樣待我。從今以後,我同你一刀兩斷。說完就手起刀落,可憐古琴的七根弦齊刷刷地都斷了。宋轅文看到如是這樣決絕,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這種鏡花水月的結果讓柳如是本來對宋轅文傾注的滿腔愛情頓時化為烏有,如是於是望斷而恨生,毅然決然地斬斷了情絲,這也是柳如是性格中最可貴的大丈夫氣概。 經過這件事情之後,柳如是對一般客人根本就閉門不納,有段時間專門跟擅長書法的著名書法家李存我學習寫字,從中尋得慰藉。 4.與徐姓公子 轉眼到了崇禎十一年,一個自稱是故相徐階之後的公子來拜訪柳如是,如是拒絕接見。這公子留下一大筆銀兩後怏怏離開了。但是他並沒有死心,之後隔不了十天半月就攜帶禮物來求見。三個月後,柳如是看這公子還有幾分誠心,便允諾請他臘月三十再來。到了那天,徐公子果然翩翩而至。柳如是設宴款待了他,席間賓主盡歡。末了,如是對公子款款說道:我約你除夕之夜來,本來是以為你不會來的,看來你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只不過除夕之夜是闔家骨肉團聚的日子,而你卻在娼家過夜,這不是太有悖人情了嗎? 柳如是的勸說入情入理,說得徐公子啞口無言,柳如是便命僕人提著燈籠,將徐公子送回了家。直到正月十五,如是才留徐公子在十間樓過夜。枕席間,柳如是責怪公子不讀書,少文氣。又溫言勸他,既然不能以文才仕進,也可以去習武從軍,畢竟這也是一條晉身之路。徐公子聽了連連稱是。果然後來徐公子走進了行武,還小有名氣。 5.與汪然明 汪然明是住在杭州的徽州富商,著有《春星草堂集》,收在《叢睦江氏遺書》中。他曾經為柳如是刻了《尺牘》和《湖上草》,是柳如是的另外一位密友。而在《柳如是尺牘》一卷中,收三十一通小札,都是寄給汪然明的。從其中透露的情況看,她和汪然明的關係是很密切的。柳如是來到湖上,就借住在汪的湖莊裡,時間應當是在崇禎十二年已卯(1639年),在這些信里,柳如是自稱「弟」,而稱汪然明為「先生」。先生對柳如是的生活多方照顧,還為她的歸宿悉心籌劃。汪然明和錢牧齋也是相識,如是在半野堂拜訪錢牧齋,在崇禎十三年庚辰(1640年)冬,給汪然明的最後兩封信都提起過。王國維題詩第二首說:「華亭非無桑下戀,海虞初有蠟展蹤。汪倫老去風情在,出處商量最惱公。」說的就是此事。王國維還有一首詩:「羊公謝傅衣冠有,道廣性峻風塵稀。纖朗名字吾能意,合是廣陵王草衣。」 在他的注釋中,懷疑『纖郎』就是王修,號草衣道人,廣陵人,後歸許為霞城給事。這是汪然明為如是的撮合,如是辭謝了。這種例子不止一個,柳如是給汪然明的另一封信中也提到類似的事情。她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回絕了某些人的殷勤。柳如是甚至不得不向汪然明懇求,希望他能幫忙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後來柳如是終於離開了杭州,避居何處不詳。她有一封給汪然明的感謝信,寫得極為動人: 「鵑聲雨夢,遂若與先生為隔世游矣。至歸途黯瑟,惟有輕浪萍花與斷魂楊柳耳。回想先生種種深情,應如銅台高揭,漢水西流,豈止桃花千尺也。但離別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則為劉阮重來耳。秋間之約,尚懷渺渺。所望於先生維持之矣,便羽即當續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斷鴻聲里,弟於先生亦正如是,書次惘然。」 從這封信里,似乎可以看出,柳如是對汪然明的平等相待,盡情維護,是從心底感激的。這個飽嘗人間辛酸的女人的心,真的被打動了。細味全信,友情更深於愛戀之情。這不只是一篇漂亮的簡尺,還凝聚著真摯的情誼。 柳如是一生所閱男人無數。自從被周家夫人趕出,墮入風塵後,柳如是一方面砥礪自磨,一方面無時不在著意尋找一個可以終身相托的知音。可憐她憔悴奔走於吳越之間幾達十年,竟屢遭挫敗,雖得眾名士稱賞,但中間悲歡離合,歷人生之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然而正是這種艱難的生活玉成了她她嫉惡如仇、寧折不彎的剛烈個性。 從各種傳記資料來看,柳如是是一位豪爽聰穎,放誕多情的奇女子。她喜歡女扮男裝,與眾名士應酬交往,顧苓《塔影園集·河東君小傳》記載她初訪錢謙益的時候,就是幅巾弓鞋,穿著男裝,神情十分灑落。相傳她在松江拜見陳時,名刺上也自稱「女弟」。可見柳如是雖然是一代名妓,但她不願以色事人,想以自己的才華博得名流的尊重。她的這種行為,在當時被冠以「放誕」之名,其實不過是一個身處風塵卻才華出眾、有著獨立自主人格追求的女性,在當時的男權社會中謀求男女人格平等的艱難嘗試。柳如是的這種嘗試,還表現在她的詩文創作充滿男兒氣概,正如松江才子宋征璧所讚賞的那樣,「敘述激昂,絕不作閨房語」,如她寫給宋征璧的詩《贈宋尚木》,其中「崢嶸散條紀,慷慨恣霸王。與論天下事,歷歷為我傷」等語句,鏗鏘有力,充滿陽剛之氣,確實不像是女子所為。她如此展現自己男性化的一面,無非是想向身邊的男性顯示,她和他們是同類,有著和他們一樣出眾的才華,以此來尋求與他們平等的關係、平等的人格。 第三節夜訪牧齋 一個名為錢謙益的人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柳如是的命運,成為拯救她脫離苦海的救星。柳如是開始了人生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段。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老人。清初詩壇的盟主之一。常熟人。明史說他到天啟、崇禎的時候,他的詩曾一度為北宋詩壇的規則之作。作為一位詩人,錢謙益開創了明清一代詩風。當時人認為前後七子之後,詩就已經衰敗了,錢牧齋的出現重振了詩壇的雄風,並且當時各家詩人都以他為宗,天下靡然從風,一歸於正。他的學識淵博,足以囊括諸家,包羅萬象,他的詩清新並且綺麗,感嘆而不促狹,實在是大雅之作,可以稱得上是詩人的冠冕。 作為一位史學家,錢謙益早年撰寫《太祖實錄辯證》五卷,立志私人完成國史,他於弘光元年、順治三年兩次欲修明史,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願,但人們認為只要錢謙益尚在,國家的歷史就不會被遺忘,可見對他史學才能的極度推崇。作為一位文章家,錢謙益名揚四海,號稱「當代文章伯」,黃梨淵《忠舊錄》稱他為王弇州(世貞)後文壇最負盛名之人。作為一位收藏家,錢謙益盡得劉鳳、錢允治、楊儀、趙用賢四家書,更不惜高價廣肆購求古本,構築「絳雲樓」,收藏了很多宋元孤本書。 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錢謙益中了進士,但直到十年後的泰昌元年才奉旨當了官。但不久就遭到御史陳以瑞的彈劾而被罷官,奉詔削籍南歸。當時他的心情一方面是心灰意懶的悲切,一方面是想歸隱田園。 天啟七年八月,明熹宗朱由校駕崩,思宗朱由檢即位,他被重新奉詔入朝任職,他欣喜若狂,他當時就寫下了《九月二十六日恭聞登極恩詔有述》一詩,詩中有「旋取朝衣來典庫,還如舞袖去登場」句。第二年(崇禎元年)七月應詔北上,出任禮部右侍郎,對皇恩感激涕零,但三個月後,又回到了常熟。回到老家的他,與一個名字叫程嘉燧的讀書人關係不錯,經常在一起喝酒吟詩。明史中是這樣記載的,程嘉燧,字孟陽,休寧人,僑居嘉定。善於吟詩作畫,和通州的顧養謙交情不錯。崇禎年間,錢謙益罷官回鄉,築耦耕堂,邀請他在堂中讀書。十年之後返回休寧,去世的時候七十九歲。錢謙益很看重他的詩,稱他是「松圓詩老」。 柳如是後來嫁給了江南名士錢謙益,說起他們終成眷屬的經過,還有一段頗富傳奇意味的故事。 崇禎十一年初冬,供職京師的江左才士錢謙益,本已高居禮部侍郎之職,眼看又要提升,卻因賄賂上司的事情被揭露,不但受了廷杖之責,而且免去了官職,被迫返回原籍常熟。那時他已五十七歲高齡,突然遭遇巨變,心境黯淡悲涼,一路逶迤南歸。途經杭州時,順便前往西湖上蕩舟閒遊,排遣愁懷,疲倦時便落腳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中。當時恰逢柳如是也客居杭州,是草衣道人門上的常客,那天正巧將一首游湖時即興作的小詩擱在了草衣道人的客廳里。錢謙益無意中發現了那幀詩箋,拿過來輕聲誦讀: 垂楊小宛綉簾東,鶯花殘枝蝶趁風; 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好清麗別緻的詩句,詩詞大家錢謙益不由得擊節稱讚,善解人意的草衣道人看在眼中,心領神會,湊過來建議明天請柳姑娘一同游湖,錢謙益自然求之不得。 第二天,一隻畫舫果然載著三個人悠悠蕩蕩於西子湖上。一見到柳如是,錢謙益立即生出一份憐愛之情,這姑娘長得嬌小玲瓏,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嵌在俊秀的臉蛋上,顯得分外動人。這般小巧的可人兒,腹內竟藏著錦繡詩情,著實令人感嘆。柳如是是個性格開朗的姑娘,雖是與鼎鼎有名的錢謙益初次相見,卻毫無拘束之態,談詩論景,隨心所欲。那活潑可愛的神情,使錢謙益暫時忘卻了心中的悒鬱,感覺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一時興起,竟一口氣吟了十六首絕句,以表示對伊人的傾慕之情。 兩年後也就是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十月的一天,常熟六弦河上飄來了一葉小舟。只見一個身著儒服的英俊公子坐在船頭,眉宇間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這公子就是女扮男裝的柳如是,她是前來拜訪被閹黨指為「天巧星浪子」、被士流推為「廣大風流教主」,主盟文壇數十年的東林黨魁、大學士錢謙益的。柳如是此時儘管以才色名聞吳越,但一想到這麼多年的坎坷遭遇,她就止不住悲從中來。此時,原朝廷禮部侍郎錢謙益削籍歸鄉已經兩年,這年的冬天奇冷,他所居住的「半野堂」門前也特別冷清,已好久不曾有友人來訪了。這天,錢謙益坐在書房中打盹,忽聽得家人傳報,有客人來訪。不一會兒,拜帖就送到了書桌上,錢謙益來了精神,拿過拜帖一看,上面寫著:「晚生柳儒士叩拜錢學士。」他心裡起了疑問,柳儒士這名字似乎未曾聽說過,是誰呢?也許是慕名前來造訪的無名晚輩吧,這種人錢謙益接待得不少,如今反正閑居無事,有個人聊聊也好,於是他讓家人有請來客。 待錢謙益慢條斯理地踱進客廳,來客已站在屋裡翹首欣賞牆上的字畫了,聽到腳步聲,來客連忙轉過身來,朝錢謙益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向他稱禮,還說冒昧造訪還望見諒。錢謙益打量著來客,見他一身蘭緞儒衫,青巾束髮,一副典型的富家書生打扮,舉止雖有板有眼,身材卻異常的嬌小,似乎缺少一種男子的陽剛之氣。再瞧面貌,明眸生輝,鼻挺嘴秀,皮膚白嫩,清秀有餘而剛健不足。看著看著,錢謙益突然感覺有幾分面熟,可搜索枯腸,始終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來客看著錢謙益若有所思的神態,不禁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似乎猜中了主人在想什麼,也不去打斷,只是輕輕地吟出一首詩: 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 近日西冷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 聽到這首詩錢謙益就明白了,來者正是西子湖上一起蕩舟的柳姑娘。錢謙益熱情地請柳姑娘落了座,又忙著命侍婢上茶奉酒,說是要為柳姑娘驅寒解乏。落座以後,二人就漫無際涯地開始談詩論文。錢謙益主張詩要有本,認為「國風」、「小雅」、《離騷》及李杜等人之作皆從肺腑中出,莫不有本。柳如是對此也極表贊同,談到高興處,如是當即揮毫賦詩一首: 聲名真似漢扶風,妙理玄規更不同。 一室茶香開澹黯,千行妙墨破冥濛。 竹西瓶指因緣在,江左風流物論雄。 今日沾沾誠御李,東山蔥嶺莫辭從。 錢謙益本是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廷試第三名及第,即世俗所稱的探花。一般人贈詩,多要論及此事,不想柳如是絕不談論。且柳詩用韻也是依的明朝官韻,即洪武正韻。再細玩味全詩,句句皆有出處,所舉的都是錢謙益胸中自比之人。所謂人之相知,貴相知心。這女子真是個絕才,作的詩不入流俗窠臼,誠可謂「庄」,更可謂「雅」。錢謙益不禁在心中暗暗叫好。 西湖一別之後,錢謙益萬萬沒想到這姑娘還會跑到常熟來看他,女扮男裝而至,又給了他一份額外的驚喜。一番寒暄問候之後,錢謙益留柳如是在「半野堂」住上一段時間,柳如是欣然應允,似乎她就是抱著這個打算來的。 於是,寂靜的「半野堂」中蕩漾起一老一少一對忘年之交的笑聲,他們一同踏雪賞梅、寒舟垂釣,相處得竟是那麼和諧。為了感謝柳如是的相慰之情,錢謙益命人在附近的紅豆山莊中為柳如是特築一樓,他親臨現場督工,僅以十天時間,一座精美典雅的小樓就建成了。錢謙益根據《金剛經》中「如是我聞」之句,將小樓命名為「我聞室」,以暗合柳如是的名字。小樓落成之日,他還特寫詩抒懷: 清樽細雨不知愁,鶴引遙空鳳下樓; 紅燭恍如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 曲中楊柳齊舒眼,詩里芙蓉亦並頭; 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 錢謙益的一片深情,讓柳如是感動不已,她是一個歷盡坎坷的女子,成名後雖然也有千人萬人捧著,可無非都是逢場作戲,又有幾人能付出真情呢?錢謙益雖是花甲老人,可那份濃濃情意比一般的少年公子要純真得多,也許是同樣嘗過生命的苦澀,才有這種深切的相知相感吧!感念之餘,柳如是回贈了一首《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的詩: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 珍貴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 第四節紅顏白髮 又是一年春風綠江南,錢謙益帶著柳如是徜徉于山水間,湖上泛舟,月下賞山,詩酒做伴,日子過得像神仙一般。其間,柳如是幾次露出以身相許的心意,而錢謙益每次都在一陣激動之後,悄悄避開這個話題。錢謙益自然有他自己的一些顧慮:一是兩人年齡懸殊太大,柳如是今年二十四歲,整整比自己小了三十六歲;二是自己身為罪臣,前途無望,豈不耽擱了人家姑娘的前程!如此想來,他遲遲不肯接納她,心中卻又一刻也舍不下她。 柳如是也猜到了錢謙益的顧慮,但是柳如是也有她的想法:她十五歲淪落風塵,閱人可謂豐富。從風流倜儻的青年才子到學富五車的飽學大儒,或許在柳如是的心目中都無甚差別了。從周道登、陳子龍再到錢謙益這些「當世俊傑、國家干臣」都與柳如是有過一段令人浮想聯翩的「戀」情。多才多情的公子為數不少,可有幾個能情有獨鍾?幾個能真正關心體貼女人?如今遇到的錢謙益,才華自不用說,二十八歲就成了探花郎,詩詞享譽一方,雖說年紀大些,可有情有趣,對她又是這般關照,與他在一起,她覺得生活是那麼安穩恬靜、有滋有味,年紀懸殊又算得了什麼呢?但是當時為俗人所大為不解的是裙下伏倒公子千萬,二十四歲時最終卻鍾情於另一糟老頭錢謙益,柳如是在轉了一圈後又回到了原處—又嫁了個白髮老翁。 錢謙益在當時可謂非同一般,素有「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之譽,乃是當時才冠天下的名士,一等一的大才子,甚至連清初名動天下的大才子黃宗羲也是出自他的門下。這身份若換到現在,那也是郭老沫若一流的大文豪了。錢謙益當時的身份是朝中權臣,納這樣一個風塵女子為妾也就罷了,但這錢大才子居然要明媒正娶,娶柳如是過門為夫人。才子就是才子,敢想人所不敢想,錢大才子此舉猶如捅了當時社會的一個大大的馬蜂窩,也唯獨他有這樣的魄力。 這樣的大排場,而且是娶一個妓女,已有了那貪污腐敗之嫌不說,單說這娶妓為正室就已經是打了當時那所有的士大夫一個大大的耳刮子了。錢才子的同僚—其他的權臣顯貴們紛紛指責他褻瀆朝廷,有傷士大夫的傳統,交情好點的都紛紛上門遊說,勸他萬不可太出格,自甘墮落。當真是物議沸騰,熱鬧非常。 而婚禮那天就更不得了,在錢、柳舉行婚禮的綵船岸邊,無數的義憤填膺的群眾連辱帶罵,石塊紛至。柳如是頭簪鮮花,上身穿合領對襟大袖禮服,腰著月華裙,輕描淡妝,色極淡雅,風動色如月華,盡領人間風騷。錢謙益則頭戴烏紗襆頭,穿織金蟒袍,系白玉腰帶,也顯得氣宇軒昂。他們全然不顧旁人的辱罵,在一些朋友的祝福中幸福無比地對起了對子。在艙中,錢謙益抱著柔軟馨香的柳如是,在喜船紅燭下,寫下了合歡詩四首: 其一 鴛湖畫舸思悠悠,谷水香車浣別愁。 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欲上刀頭。 此時七夕移弦望,他日雙星笑女牛。 傍曳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其二 五茸媒雉即鴛鴦。樺燭金爐一水香。 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銀漢作紅牆。 當風弱柳臨妝鏡,罨水新荷照畫堂。 從此雙棲惟海燕,再無消息報王昌。 其三 忘憂別館是儂家。烏榜牙牆路不賒。 柳色濃於九華殿,鶯聲嬌傍七香車。 朱顏的的明朝日,錦障重重暗晚霞。 十丈芙蓉俱並蒂,為君開作合歡花。 其四 朱鳥光連河漢深。鵲橋先為架秋蔭。 銀缸照壁還雙影,絳蠟交花總一心。 地久天長頻致語,鶯歌鳳舞並知音。 人間若問章台事,鈿合分明抵萬金。 當真是驚世駭俗,無人能及,自此以後,柳如是就以「河東君」的稱號聞名於世了。 第五節琴瑟和諧 錢謙益和柳如是的婚事在當時的士大夫中間掀起了好一陣波瀾。不管外人反應如何,錢、柳二人從此開始了他們的婚姻生活。 婚後,他們老夫少妻相攜出遊名山秀水,杭州、蘇州、揚州、南京、黃山,處處留下他們相偎相依的身影。柳如是問丈夫愛她什麼,錢謙益說道:「我愛你白的面、黑的發啊!」言外之意是無一處不愛她;接著,錢謙益又反問嬌妻,柳如是偏著頭想了想,嬌嗔地說:「我愛你白的發、黑的面啊!」說完,兩人嬉笑成一團,儼然是一對打情罵俏的小情人。錢柳的結合,可以說是惺惺惜惺惺,才子愛美人。雖然他們年齡相差懸殊,一個六十歲,一個二十四歲,但由於他們是在互相賞識和愛慕的基礎上結合的,所以琴瑟和諧,令人艷羨不已。錢謙益每有新作,柳如是總是第一個讀者,遇有佳句,則反覆賞詠,直到背熟為止。一次,錢謙益的一個門生寫信來求教,其中有個問題錢謙益一時不能解答,柳如是看後從容說道:古樂府可解此疑。從這裡足見柳如是才學淵博,非一般人所能比。 錢謙益對柳如是的感情是很深厚的,崇禎十六年(1643年),錢謙益大興土木,在半野堂後面起造藏書樓時,為了取悅於柳如是,給新樓命名為「絳雲樓」,寄寓柳如是乃絳雲仙子下凡。絳雲樓上放的是萬卷藏書和珍奇古玩,樓下是他們二人的住室。錢謙益一般晚上讀書寫作,柳如是則幫他查對資料,共同探討疑難,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其樂融融。夫妻倆安居其中,日日欣賞西湖上的朝霞夕雨。春花秋月,時光如詩一般地靜靜流過。 錢謙益還為柳如是寫了無數艷詩,其中就有十分肉麻的長詩。這些詩被魏雪竇等所編的《吳越詩選》選入,但另列入一卷,起名為「艷體詩」。這就說明了錢、柳結合在當時引起的「清議」。 柳如是下嫁後寫了不少詩篇,如《奉和小歲日京口舟中之作》:「首比飛蓬鬢有霜,香查累月廢丹黃。卻憐鏡里叢殘影,還對群前燈燭光。錯引舊愁停語笑,探支新喜壓悲傷。微生恰似添絲線,邀勒君恩許並長。」這首詩頗費思量,不知道她到底表現的是什麼情感,橫豎不是十分滿足。那首著名的《春日我聞室作》也同樣流露了濃郁的惆悵之情: 儘管二人卿卿我我,詩畫相諧,但終究管不住世人的嘴。外面的流言多起來了,明清易代之際,野史筆記特別喜歡記載有關如是的逸事,她一時竟成了「新聞人物」。大抵和錢謙益關係密切的人還肯說些好話,此外大量的則是醜聞。 黃淳耀曾經在錢謙益家裡做西賓,柳如是要和他詩簡唱和,嚇得這位老夫子要捲鋪蓋逃走。曾經刻過《絕妙好辭》的柯南陵(煌)在《舟中讀牧齋先生〈初學集〉得一百四十字敬題卷後兼寄孺館行人》的詩里也有「松圓邀翰墨,河東媚房攏」的句子。看那全詩,對錢謙益是傾倒的,但寫到錢謙益閉戶看書,就要說左有清客程松圓,右有愛妾柳如是,可見當時士大夫中間的一般印象了。這些還要算是比較含蓄的,赤裸裸的醜聞更是不少。野史中記載柳如是養著不少「面首」,隨時更換,一旦厭倦了就趕走甚至殺死。這在今天當然很可以理解,畢竟老錢在某些方面是不行了的,但按照當時的社會習俗,只怕未免有點兒驚世駭俗了吧?錢謙益老了以後,柳如是乾脆將他趕了開去,不與同居。又有一次她的一個相好被捕下獄,錢謙益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來,說不然就會使柳夫人不歡。這些故事即使有些誇張,但也不是全無道理,孰是孰非,只能任憑世人戲說了。但是這段時間無疑是他們夫婦生活最和諧安寧的幸福時期。不過大明江山此時已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這個嚴重的政治局勢不久就影響了他們的生活,對他們的後半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六節牧齋變節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領導的大順軍攻佔北京,崇禎皇帝弔死煤山。四月,清兵入關,進佔北京。五月十五日,甲申國變。崇禎皇帝的從兄福王朱由崧在鳳陽總督馬士英等人的擁戴下,在南京建立起一個小朝廷,這就是歷史上的南明弘光政權。弘光政權存在僅一年。但這一年的時光,既是錢氏夫婦作為朱家臣民的最榮顯時期,也是他們政治生活的重要轉折期。弘光元年(1644年)七月,錢謙益利用夫人柳如是與阮大鋮的關係,謀就了禮部尚書的職位。《南明野史》就有關於這段的記載,錢牧齋以東林領袖的身份,替馮銓和阮大鋮訟冤,又要翻「三案」的舊案,說得嘴響,卻不顧清流的齒冷。柳如是此時也有很精彩的表演。錢牧齋請阮大鋮吃酒,要如是陪坐,阮大鋮高興極了,送給她一頂價值千金的珠冠,錢謙益要柳如是道謝,還要她「移席」靠阮大鋮坐。這些,柳如是都照辦了。 錢謙益被福王起用為禮部尚書之後,就立刻起身帶著如是從常熟到南京赴任。途中柳如是武士打扮,一身戎裝,頗有慷慨赴國難的英雄氣度。往日的一個風塵女子,今天貴為尚書夫人,柳如是心中難免多了幾分感慨。 當時的弘光政權仍然掌握在馬士英、阮大鋮等奸閹之手,並且內部矛盾重重,外部大軍壓境,南京城危如累卵。這樣的環境的確不是英雄施展抱負的地方,柳如是到南京後,一心想幫助錢謙益力挽狂瀾,光復大明。於是使出渾身解數,一方面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一方面交結四方名士,以其超群的大度和文才,在南京城佔盡了風流。然而國勢頹喪,豈是柳如是所能扭轉的。 顧雲美是《河東君傳》的作者,在他的《答以秘圖齋存稿》詩的稿本中有《道中寄錢牧齋先生》一題:「賭棋墅外雲方紫,爆芋爐邊火正紅。身是長城能障北,時遭飛語久居東。千秋著述歐陽子,一字權衡富鄭公。莫說當年南渡事,夫人親自鼓軍中。」他這首詩把錢謙益視為威望崇高的障北長城,可能是代表了弘光中某些士大夫的意見的,尤可珍重的是他記下柳如是的一次重要活動。當阮大鋮錦衣素蟒臨師江上之際,柳如是也穿了昭君裝到江防部隊里去活動過,大概是搞什麼犒師之類的把戲的吧。但此事顧雲美後來不曾寫入傳中,可能是出於避忌之故。 我們如果只是把柳如是所做的一切看做是這個「結束俏麗,性機警,饒膽略」的小女人的喜歡出風頭、盪檢逾閑的胡鬧,那可就不免目光過於短淺了。柳如是不惜出賣色相,討好阮大鋮,目的是為錢謙益爭得禮部尚書的官位;她走到部隊里去,是想拉攏抓著槍杆子的軍閥。這一切,都是柳如是在南明弘光小朝廷中搞政治活動的手法。弘光一局,錢謙益的一切動作,幕後都有她在指揮。這不是什麼突發的奇想,是有事實根據的。 弘光二年(1645年)五月,清軍兵臨南京城下,攻破了南都,守衛南京的二三十萬官軍紛紛作鳥獸散,弘光帝棄城逃跑,弘光朝廷為時一年的生命宣告結束,中國頓時成了滿清的天下。錢謙益作為舊朝遺臣,又是一方名士,必定會引起新政權的注意,不奉新朝便忠舊主,他面臨著命運的選擇。1645年清兵南下,錢謙益竟迎降清廷,柳如是在這當口有過什麼表示呢?野史、正史都無記載。但野史中還記下了另一小故事:柳如是目睹了清兵破城、掃蕩江南的種種慘象,內心悲憤不已,如今既然已是清朝的天下,她勸錢謙益以死全節,表示忠貞之心。錢謙益思索再三,終於點頭同意了柳如是的建議,兩人說好同投西湖自盡。 這是一個初夏的夜晚,錢謙益與柳如是兩人自己駕了一葉小舟,盪進了西湖。朦朧的月光冷冷地照著他們,柳如是一臉悲切而聖潔的表情,而錢謙益卻露出幾分不安。船上擺著幾樣菜肴和一壺酒,柳如是斟好酒,端一杯給丈夫,自己舉起一杯,緩緩說道:「妾身得以與錢君相識相知,此生已足矣,今夜又得與君同死,死而無憾!」錢謙益受她的感染,也生出一股豪壯的氣概,舉杯道出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豪言壯語,並連連稱讚柳如是是自己的紅顏知己。兩人幽幽地飲完一壺酒,月兒也已偏西,柳如是率先站起身來,拉著錢謙益的手,平靜地要和錢謙益一起投河,錢謙益從酒意中猛地驚醒過來,忙伸手到船外攪了攪水,以水冷,自己體弱、不堪寒涼為由拒絕了如是。柳如是知道他是難捨此生,心有悔意,此時她也滿懷悲涼,無心勸他什麼,只有緊緊偎在他懷中,一直坐到天亮。 錢謙益推說水涼不肯再去投湖自盡,柳如是只好退讓一步,提出要夫君和自己隱居世外,不事清廷,也算對得起故朝。錢謙益唯唯表示贊同。極度的失望再次籠罩了柳如是,她緩緩地步入後花園的荷花池塘,決意以自己的一死促成錢謙益殉國。豈料錢謙益不但自己捨不得死,更捨不得柳如是死,見狀馬上將柳如是死死拖住,並囑家人看好,自己卻冒雨跪在南京城外迎接清軍入城。 柳如是成名之後,平日往來的都是有氣節的黨社中人,所以處事做人每有丈夫之風。如今素所敬重的東林黨魁、已婚四年的丈夫竟然寧可苟全性命於亂世,也不願殉國以全節,這殘酷的事實使她非常痛苦和失望。 從南京回到常熟後,折節的恥辱仍然折磨著她。一天,柳如是備下美酒佳肴,邀錢謙益一同乘船夜遊於六弦河上,遙望兩岸景色,二人皆有不勝今昔之感。酒酣之際,如是聲淚俱下地再次勸謙益效法屈原投水自沉。可憐錢謙益把手伸入湖水後退卻了。還有一個說法是,柳如是曾給丈夫準備了刀繩,但也沒有效果。 幾天之後,柳如是發現剛從外面回來的錢謙益竟剃掉了額發,把腦後的頭髮梳成了辮子,她明白了丈夫已經投降清朝了。對於這樣的降清之舉,柳如是氣憤得說不出話來,錢謙益卻抽著光光的腦門,柳如是氣得沖回了卧室。其實,錢謙益不但剃了發,甚至已經答應了清廷召他入京為官的意圖。他已經想通了,管他何朝哪代,我的目的是為官,實實在在還沒有過足官癮呢!錢謙益投降清朝以後,打著「為先朝修史」的招牌,到了北京。蒙「恩」接受了秘書院學士兼禮部侍郎、明史副總裁的官銜。 錢謙益躊躇滿志地收拾行裝,柳如是百般勸說都無濟於事。他一心入京圖謀前程,臨行前夕,正逢中秋佳節,柳如是與錢謙益泛舟西湖之上,一個是悲傷纏綿,一個是滿懷喜悅,這一夜,兩人與往常不一樣,都悶悶地飲酒,很少說話。柳如是看著眼前熟悉的湖光月色,吟了一首詩給錢謙益: 素瑟清樽迥不愁,樓雲霧似妝樓; 夫君本志期安槳,賤妾寧辭學歸舟。 燭下鳥籠看拂枕,鳳前鸚鵝喚梳頭; 可憐明月三五夜,度曲吹簫向碧流。 錢謙益已經動了功名之心,一下子哪裡收得回來,柳如是想用柔情和寧靜甜蜜的生活圖景挽留住丈夫,都無濟於事。錢謙益到京城後混得並不理想,他一心想著宰相的高位,最終還只是得了個禮部侍郎的閑職,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而遠在西湖畔獨居的柳如是接二連三地寫來書信,一面傾訴相思之苦,一面勸他急流勇退,回去與她同享縱情山水之間的隱居生活。慢慢地,錢謙益動了心,想到:功名富貴,貴在知足,年逾花甲,夫復何求!終於下定了決心,於是向朝廷託病辭官,很快便獲得了應允,脫下官袍,再度回鄉。順治三年(1646年),他僅僅做了半年的清朝禮部侍郎就告病假回原籍,此後再也沒有出仕了。 西湖邊,錢謙益與柳如是又開始了那種田園牧歌般的生活。順治五年,柳如是生下了一個女兒,老年得千金,錢謙益喜不自勝,更加醉心於平淡而歡樂的小家庭生活。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這一年,一件飛來的橫禍又落在了錢謙益的頭上。 第七節賢妻從行 錢謙益返鄉後就不再過問政事,平時也只是飲酒自娛,填詞作賦,消磨時光。時間就這麼淡淡地流逝了。但柳如是素來是個關心國事的巾幗英雄,她對亡明深懷憶戀,故神州大地四處燎原的反清火炬無時不在騷擾著她的心,不論是唐王魯王還是桂王,柳如是都對他們寄予厚望,指望著他們能恢復祖宗基業。 順治四年(1647年)的冬天,錢謙益的一位老朋友,致力於復明運動的黃毓琪來到了常熟城裡的絳雲閣。錢氏夫婦熱情地款待了他,說到「乙酉之變」(弘光政權亡年),錢謙益長嘆一聲說:「我錢謙益腳踏的禹貢九州島相承之土,讀的華族幾千年相傳的聖賢之書,幾代受恩於先君,如今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言語之中感慨萬分。黃毓琪和柳如是聽了這話也都默然,話題轉到了復明運動。黃毓琪介紹了各地的抗清形勢。說到陳子龍自組織松江起義後,便始終不渝地堅持武裝抗清,不幸今年被清兵逮捕,在被押解進京的途中,他毅然赴水而死。之後清廷仍斬戮他的屍首,實在可惡可恨。並告訴錢氏夫婦,自己已聯絡了一批志士,準備馬上起兵,希望錢氏夫婦能在經濟上予以幫助。 柳如是聽了他說起陳子龍的消息,喚起了多年之前的回憶,心裡暗自慶幸到底識了個英雄。當時就代表錢謙益答應了黃毓琪的請求。正在這時,家人來恭喜錢老爺剛得了長孫。錢氏夫婦便商量著給長孫取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名字里隱含了復明必成的意思。「佛日」喻的是桂王的年號「永曆」,「重光」指的明室復興,「桂」寓意桂王之「桂」,實在是暗含一片苦心。他們之所以對桂王寄予厚望,是因為輔佐桂王的是錢謙益的得意門生瞿式耜。黃毓琪遊說錢氏夫婦,是他們投身復明運動的開始。 黃毓琪告別錢柳夫婦之後馬上到了舟山組織起義,但是後來事情泄露,竟連蔓帶枝地牽連到錢謙益身上,他被總督衙門捕入了大牢。丈夫的性命危在旦夕,產後卧病在床的柳如是掙扎著起來,冒死上書總督府,要求代夫受刑,演出了一幕柳如是捨身救夫的轟轟烈烈舉動。 那天清兵來逮捕錢謙益時,柳如是正生病了在床上休息。一聽到凶訊,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錢謙益此去凶多吉少,如不能回來的話,聯絡各方誌士進行復明運動的計劃就會付諸東流。這無論於先皇還是於自己都是一樁不幸的事情。因此,柳如是決心想方設法保全錢謙益的性命。於是,她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跟隨錢謙益一起上了南京。在南京,柳如是一面上書官府,請代夫死,不然就從夫而死,言辭悲壯激昂,沒有絲毫的乞憐;一面四處遊說故舊新知,不惜變賣家產打通關節。總督府感其誠心苦意,又查證錢謙益確無亂上之舉,便將他放了出來。經歷了四十天牢獄之苦的錢謙益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劫難,更加看破了塵世,對柳如是也更加敬重了。二人雙雙回到常熟,這一年如是整整三十歲,從此以後,錢氏夫婦就傾力投入了復明運動。 禍不單行,就在第二年,錢謙益又因為淄川謝升案而鋃鐺北上。家人沒人敢出頭,只有柳如是單身帶了一個包袱,隨行護送,在押解兵卒的刀頭劍芒之間照顧錢謙益。這一次,據傳說是行賄三十萬金才得無事放歸。錢謙益對柳如是感激涕零,作詩說「從行赴難有賢妻」。在這種局面下,錢謙益並不閉門韜晦,還是與南朝桂王的大學士瞿式耜有聯繫,和抗清的鄭成功、張名振、張煌言有聯繫,與破家結客密圖抗清終被殺頭的魏耕(即《吳越詩選》的編者之一)也有聯繫。在《雪翁詩集》卷五中有《欲謁虞山錢大宗伯,途中書懷先寄柬呈覽》詩,有詩句云: 前歲縱橫計不成, 仰天大笑還振纓。 授書恰思下那去, 採藥乃向玉山行。 詩意表達得很明了,魏耕是說他抗清起義未成,要找錢謙益去籌劃方略。從這一類詩中可以看出,當時錢謙益似乎還不是怎樣的不齒於明遺民,還有人要和他一起計議抗清的大計。這一切都說明了當時鬥爭的尖銳、複雜。 對於柳如是這期間的活動,野史上記載的也不多,所以到今天知道的細節不多了。這一類故事,正是干犯新朝大忌的政治問題,野史筆記也無人敢記,即偶有記者,在後來的文字獄浪潮中也大半毀失了,不過也還可以找到一鱗半爪。 上面提到錢謙益曾經在江寧被逮捕,是由於黃毓琪獄的牽累。黃毓琪在順治三年(1646年)在舟山起義抗清,如是曾經親自到舟山去慰勞過義師。 錢牧齋《後秋興》詩中有句:「閨閣心懸海宇旗,每於方置系歡悲。乍聞南國車攻日,正是西窗對局時。」據考證引詩就是詠黃毓琪事,毫無疑問,「閨閣」是指柳夫人。可見他們在紅豆山莊過著飲酒下棋的悠閑歲月時,還無時無刻不關心著政局變化與戰局發展。柳如是一直沒有脫身於政治旋渦之外,是明明白白的。 錢謙益在《後秋興》詩中題註:「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其第三詩:「北斗垣牆暗赤暉,誰占朱鳥一星微。破除服珥裝羅漢,減損齏鹽餉次飛。娘子綉旗營壘倒,將軍鐵稍鼓音違。鬚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 錢謙益在詩中有自注,「裝五百羅漢」是當時的隱語,柳如是賣盡金珠,幫助姚恢復了「一軍」。「營壘倒」是明說如是曾經入海犒師。到了順治十八年(1661年),吳三桂殺桂王,瞿式耜殉難桂林,鄭成功也死去了,抗清復明的希望破滅。《後秋興》詩就作於這個時候,但不敢刻入文集,只有抄本流傳於世。這些詩當然不能說全無誇飾,但大多都還是事實。 下面還有兩個小故事,也是可以說明柳如是的政治態度的。白耷山人閻古古被清廷追捕得急了,柳如是曾將他藏在家裡。順治七年(1650年)三月,當時人所稱道的三大儒之一,著名復明領袖黃宗羲來到了常熟,住在絳雲樓下。一個多月里,他們縱談天下大勢,痛哀故國山河破碎的慘狀,黃宗羲誠摯地鼓勵錢謙益利用自己的影響,促進復明運動。黃宗羲的坦城和信任使錢氏夫婦都非常感動,更堅定了從事復明活動的信心,黃宗羲臨走的一天夜裡,剛要睡下的時候,錢謙益提著燈到了黃宗羲的床前,摸出七根金條相贈,作安家之用,說這是內人的意思。這內人就是柳如是。柳如是對年輕的黃宗羲持這種態度,自然因為他是黃尊素的兒子,在明末就和閹黨作過鬥爭,是《南都防亂公揭》的起草人之一,乙酉以後又曾多次參加抗清起義活動的原故。 五月,柳如是便催促錢謙益前往金華,鼓動清廷委任的金華總兵馬進寶參加復明運動。為了給錢謙益壯膽,柳如是親自將他送到了蘇州,在蘇州,柳如是又一次參拜了韓梁墓,在她素所景仰的梁紅玉靈前,柳如是真恨不能有梁紅玉那一身武功,也好親上戰場,為復明作戰,即使戰死也在所不惜,只要死後能葬在紅玉墓旁,與紅玉齊名。 錢謙益到達金華後,馬進寶一知道他的來意就連連搖頭,說你老大人怎麼看不清時勢,此時造反不是拿雞蛋碰石頭?趕快回去讀你的書吧。任憑錢謙益怎麼說馬進寶也毫不動心。無奈,錢謙益只得無功而返。然而他一回到家就碰上了一樁極為不幸的事情,十月里一個狂風呼嘯的夜晚,絳雲樓不慎起火,幾萬卷藏書和一大批古玩珍好頓時變成了煙灰。這件事使錢氏夫婦無論在心理上還是經濟上都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他們並沒有就此停止復明活動,這個時候的錢氏夫婦已經從當年的言情兒女變成了復國英雄。 順治十二年(1655年)冬到第二年的春天,錢謙益在柳如是的策動下,又拖著老邁之身,以治病為名,活動於南京一帶,與有志復明之士來往密切,實際上是為鄭成功進攻南京作準備,謀取駐守南京一帶的門生故吏的支持。在南京,他曾寫了這樣的一首詩: 秦淮城下即淮陰,流水悠悠知我心。 可似王孫輕一飯,他時報母值千斤。 這詩中暗含的話是:如果能恢復明室,我報答諸位將遠勝王孫報答漂母。 因為錢謙益晚年為了復明運動不遺餘力地頻頻奔走,柳如是也基本上諒解了錢謙益在「乙酉之變」中的變節行為。順治十八年(1661年),錢謙益八十大壽時,柳如是特地摘了一顆紅豆送給丈夫,蘊涵著紅豆相思之意,表達了他們的愛情雖老彌新,同時,柳如是又在後園用菜籽播種了一個壽字,旁邊再播上麥子。等到菜籽開花,麥苗青青的時候,錢謙益登樓一望,黃燦燦的壽字夾在綠油油的麥苗之中,禁不住心都醉了。這就是聰明美麗、善解人意、愛憎分明的柳如是。 柳如是的政治態度是鮮明的、一貫的,幾乎找不到什麼反面的材料。乙酉以後她對牧齋還是關心的。但這關心總是表現在政治方面。她沒有贊成過他的無恥叛降,而是在清廷逮捕時給他幫助,在抗清活動中主動地參與並親身實踐,給他以巨大的影響。隨著恢復故國希望的逐漸破滅,她和錢謙益之間的共同點也終於不復存在,於是就演出了「入道」的一幕。 就在甲申國變之前崇禎十四年,柳如是在與錢謙益同游黃山時作了下面一首詩: 旌心白水是前因,覷浴何曾許別人? 煎得蘭湯三百斛,與君攜手祓征塵。 詩的意思是,他們的因緣是前世註定的宿約,今生理應攜手,或許還有來世。 錢謙益的回贈是「試聽同聲山樂禽,何如交響頻迦鳥。」佛經《正法念經》上是這樣解釋頻迦鳥的,這樣美妙的聲音除了如來的妙音之外沒有什麼可以比得上的,所以這是「知己之音」。 「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嫦娥老大無歸處,獨倚銀輪哭桂花。」 錢謙益的這首《後秋興》表明了他的心境,他的痛苦憂歡應是都在柳如是心上,患難夫妻其實更像是知己。柳如是陸續寫給錢謙益的信是如此耐讀,字裡行間透著一份看盡浮華的淡定情長: 「古來才子佳婦,兒女英雄,遇合甚奇,始終不易。如司馬相如之遇文君,如紅拂之歸李靖,心竊慕之。 「自悲淪落。墮入平康。每當花晨月夕,侑酒征歌之時,亦不鮮少年郎君、風流學士綢繆繾綣,無盡無休。但事過情移,便如夢幻泡影,故覺味同嚼蠟,情似春蠶。年復一年,因服飾之奢靡,食用之耗費,入不敷出。漸漸債負不貲,交遊淡薄。故又覺一身軀殼以外,都是為累,幾乎欲把八千煩惱絲割去,一意梵修,長齋事佛。 「自從相公辱臨寒家,一見傾心,密談盡夕。此夕恩情美滿,盟誓如山,為有生以來所未有,遂又覺入世尚有此生歡樂。復蒙揮霍萬金,始得委身,服侍朝夕。春宵苦短,冬日正長。冰雪情堅,芙蓉帳暖;海棠睡足,松柏耐寒。此中情事,十年如一日。 「不意山河變遷,家國多難。相公勤勞國事,日不暇給。奔走北上,跋涉風霜。從此分手,獨抱燈昏。妾以為相公富貴已足,功業已高,正好偕隱林泉,以娛晚景。江南春好,柳絲牽舫,湖鏡開顏。相公徜徉於此間,亦得樂趣。妾雖不足比文君、紅拂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學朝雲之侍東坡,了此一生,願斯足矣。」 這麼幽微清麗的文字,這麼朝暮綿長的思念,這麼一往無悔的愛與悲憫,在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日子裡,他們的年紀彷彿是倒過來了。只是「相思楓葉丹、一簾風月閑」的兒女情事同家國天下相比,實在太微末渺小了。在亡國之人悲涼的末世情懷中,曾經燈影槳聲的秦淮河已是無限傷心地,記憶中的墳塋,荒草蔓蕪,無處憑弔。 第八節芳魂永逝 十餘年後,錢謙益八十三歲那年病歿於杭州,留下了一個瀕於破產的家。柳如是到錢家時,錢謙益的正室陳夫人還在。但二十多年中間,錢家的經濟大權是掌握在柳如是手裡的,這在錢氏家族中人看來實在難以容忍。錢謙益一死,攘奪家產的鬥爭爆發了。寧靜的生活結束了,這便是所謂「錢氏家難」。 柳如是請來了錢氏家族的各門叔祖和掌門長孫,排下了一場豐盛的家宴來分派家產。錢家的人都到齊了,柳如是一身素服,穿戴整齊,出現在眾人面前。她的美麗具有壓抑人的魔力,她剛一出場,花廳間百十號人就靜了下來。柳如是坐在一張椅子上,氣定神閑地看了眾人一會兒,不禁有了嘔吐的感覺,她勉強克制住了。末了,她說,錢家的賬簿都在她這兒,就在她的暖房裡。過一會兒就拿出來,都給他們,並讓錢安給大家上酒。 老僕錢安就給大家上酒。眾人就在得意的心情中開始了痛飲。柳如是望著這些人物,切實地感到秦淮河的日子離她遠去了…… 正當大家吃喝在興頭上的時候,她站了起來,說讓他們等在這裡,讓錢安和自己去搬賬簿。錢安跟上了她。進了暖房,柳如是拿出了一封早就寫好的信件,讓錢安現在就去縣衙,把信交給知府,說她有事要跟知府說。知府接到的信上寫著:「夫君新喪,族人群哄,爭分家產,迫死主母。」 待到知府和錢安帶著一隊衙役急匆匆趕來時,柳如是已經懸樑自盡了。 柳如是在給女兒的遺書中說:「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面凌辱,我不得不死……我之冤讎,汝當同哥哥出頭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柳如是又一次極為成功地運用了她一向鄙視並加以踐踏的封建禮法,反戈一擊,制伏了想把她活活吞下去的對手,這是如是一生對封建主義的最後一戰。果然,她的對手在封建法條之下,因家主新喪,迫死主母而伏罪了。 才色雙全的柳如是就這樣凄慘地走完了她的人生之旅,一代名優從此香消玉殞。錢謙益與髮妻合葬,他的墓位於常熟附近的界河沿,柳如是則孤墳獨葬於虞山腳下,因為她只是錢謙益的妾。 柳如是的一生是不懈追求幸福和自由的一生,是不停息地反抗惡勢力和奮鬥的一生。她聰穎、美麗、博學、剛烈,是那個時代的驕傲,更是那個時代的悲劇。柳如是是她生活的時代造就的奇才。 「一見傾心、盟誓如山、冰雪情堅、松柏耐寒,此中情事,十年如一日……」南宋洪邁曾這樣評價女子英烈:能夠以義斷恩,以智決策,斡旋大事,視死如歸,那麼和烈丈夫就沒什麼差別了。王書奴曾稱讚柳如是亮節高風,柔情俠骨,她的可歌可泣舉動,是晚明士大夫做不到的。這些讚美的言辭,柳如是當是受之無愧的。 第九節百變佳人 明末是一個驚艷的時空。這個時期的吸引力,正在於它的無秩序。紛繁的戰爭和迭出的傳奇,參與的權力因為社會秩序的寬容被伸張到無限,其吸引人之處也正在於此,比如柳如是。傳說里不免曖昧的眼神和口氣,然而這不過是被意淫的歷史,即使現在一切都成了傳奇。 當時的青年士子寒窗十數載為的就是有那一日「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而有天賦的風塵女子學得「古箏琵琶風月無邊、練得琴棋書畫四絕」以奉天下恩客亦是天經地義。青樓女子賣淫,讀書男人賣藝,姑娘們賣笑,秀才們賣弄。其實無論從哪個視角上來看,都沒有什麼差別。 但是這些青樓名妓們一旦涉足政治,就有了中性的色彩。柳如是的政治生活就因這中性里不能言說的逸事而為世俗所矚目。自稱「女弟」以儒生打扮拜訪陳子龍,這些故事裡的艷情色彩被傳說一層層地隱藏起來,就升華為驚世駭俗的智慧。一個女人的手腕準確甚至接近狠毒也就成為必然。 做政客社交場上的「夫人」是一條成為政客的必然途徑。趕了時代的潮流,於是柳如是開始選擇一種名義的依靠。畢竟在獨具小生產者思維的中國社會,身體的公共性並不能和政治直接牽線,錢謙益就成為她命定的中介。從風流倜儻的青年才子到學富五車的飽學大儒,或許在如是的心目中都無甚差別了。是以從周道登、陳子龍再到錢謙益這些「當世俊傑、國家干臣」都與如是有過一斷令人浮想聯翩的「戀」情。 錢謙益和柳如是之間的愛情是一般人無法揣測得到的。正如上面提到的《柳南隨筆》中記載的錢柳的「黑髮白面」和「黑面白髮」的閨房對話,柳如是在《奉答牧齋》中也說:「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裡山應想白頭」。他們在崇禎十四年成婚,柳二十四歲,錢六十歲。野史中載,柳如是「面首『無數,時時更換;相好下獄,錢謙益惶惶不安,出面保釋。這些幾成笑料的記載里,柳如是的形象漸漸變得堅毅而嬌縱。然而在這結合里付出代價的,也不只柳如是。柳如是的野心和手段顯然為當時輿論所不齒。錢謙益和她一起出遊,時常被砸得滿船都是磚頭瓦塊。《吳越詩選》里,錢謙益寫給柳如是的艷詩也單列出捲來。時人還說,「謙益愈放廢」了。但此後的柳如是成為明末政治舞台上不可或缺的一頁。 柳如是決不是錢謙益的花瓶,除了有政治眼光外,她在文學上也有異常突出的才華。歷史上不乏才女,像漢時的班昭,蔡文姬;宋時的李清照等,但這些人幾乎全都出身世家。柳如是以貧寒出身,青樓入世,能有如此才華和成就,實在是不同尋常。據說牧齋晚年編選《列朝詩選》時,裡面的妝奩一集,全出自如是之手。她也是牧齋編書的重要助手。 柳如是的出眾處還表現在她強烈的政治意識,那就是復明。作為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為什麼會這麼做?她倒不是期望得到一塊什麼牌坊。反清的目的並不是留戀崇禎那個腐敗的朝廷,絕大多數人只是不希望在異族統治下生活。如是自拋紅絲下嫁錢牧齋,很大程度上基於這一點。 錢謙益的降清徹底粉碎了他在如是心中的文壇祭酒、士林盟主的形象。儘管在錢被人鉤獄,她四處奔走為他開脫,那也只是盡人婦之道了。對錢謙益,她是徹底失望了。這樣的一個奇女子,在對牧齋失望後,開始入道。這和《桃花扇》上的李香君有異曲同工的地方,但她未能善終。錢謙益死後,柳如是懸樑自盡,錢家族人以家主新喪,逼死主母罪下獄。這是她最後的一次手腕,高妙冷酷到連自己都不再顧惜。想她應該是寂寞的,在她的周圍。她一生中的對手,沒有一個和她屬同一段數。 柳如是是一個青樓女子,她必然有著風塵女子的那种放盪、世故,然而因著那種向上的憧憬,因著她作為才女的另一面的素養,一切風塵痕迹都表現得有所節制。這恐怕正是錢謙益先生說她有別於一般風塵女子之處吧。柳如是邂逅了華亭三才子,這件事可謂是她人生路上的一大轉折。李存我,宋轅文,陳子龍。和他們相處的日子恐怕是柳如是一生之中最為單純和美好的一段日子。及至最終投入年近六旬的文壇巨擘錢謙益懷中,則顯得驚世駭俗,如火如荼。然而最終柳如是還是沒能逃脫命運的糾纏和捉弄,為保家庭懸樑而亡。即使是品格孤傲如她,憂心黎民如她,聰慧明理如她,掙扎一世最終也無法為社會禮教所容,落得個慘淡收場。這樣的社會,這樣的人情世故,著實可以用殘忍來形容了。 美麗的女子自然就會受到更多的矚目,柳如是就是這樣的美麗女子。貌若桃花的女子能得到更多人的青睞,從一方面看是她們作為一個女子的幸運。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同樣極易造成她們一波多折甚至是悲劇的人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歷來為博紅顏一笑,為獲佳人芳心,男人們可以一擲千金,甚至會兵戈相向。而當真正得到的時候,當他們的成就感得到滿足的時候,所剩下的就只有女子哀哀的結局了。美麗之於女子,猶如雙刃劍,差之毫厘幸運就會變成一種悲哀。 這樣紅極一時的江南名妓柳如是,她無疑是一個才女。她飽讀詩書,書畫雙絕,讓無數風流才子以一睹紅顏為快。但是即使是這樣的一種特質對於柳如是來說,也很難說是幸運還是痛苦。正是由於她超凡卓絕的才能,才造就了她的不凡。然而如此的聰慧,勢必使她不甘於淪落風塵。而在這樣一個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王朝中,到頭來只能是以痛苦收場。尋常女子固然可哀,然而所謂「無知者無畏」。因為她們的無知,反而可以安於宿命,反而得到了一種心理上的自欺欺人的快樂。而柳如是不行,她飽讀詩書,所以一心要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可以說她是作為一個妓女身份的奇女子,她不滿足於擺脫屈辱的生活,更渴望并力爭擁有與一般女子同等的社會地位與個人尊嚴—她,必定要成為一位「夫人」。然而天不遂人願,在當時的那個時代,一個女子,尤其是一個風塵女子,想要追尋屬於自己的幸福顯然是不可能的。因而柳如是在希望的同時就免不了更大的失望,在無形之中又加深了自己所承受的苦難。 柳如是生活在明末清初的動亂時代,明政府的昏庸腐敗,天下蒼生的疾苦,這一切的一切都時時牽動著柳如是這個女子的心緒。這也造就了她作為志士的氣質。她傾慕慷慨赴義的士子,常以儒士自比;又氣性高傲,豪氣過人,內心深懷天下動亂之憂,常唱和於朝野名流之間。大明覆滅,清兵南侵,當又一場考驗人之志節靈魂的劫難降臨在她的家庭乃至中華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的時候,錢謙益退縮了,可柳如是沒有,於是又有了後來她推動錢謙益的反清復明的事迹,似她這等超乎鬚眉的氣節、機智,試問史上與之相提並論的女子能有幾人?我們又怎能用世俗的眼光等閑視之? 從柳如是一生的歷程來看,她的愛情是坎坷的,但是她敢愛敢恨。雖身在風塵,她要的卻不是這種倚門賣笑的生活。初戀宋轅文充滿純真,後戀陳子龍則竭盡纏綿。最後成為錢謙益的夫人,她的一生都糾纏在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愁之中。她敢愛,愛上了就去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正如陳子龍所說:「我看這個如是姑娘決非一般青樓姑娘可比,你看她飽讀詩書卻嫵媚大方,柔媚的個性里卻也不乏激揚剛烈,這樣的女子,要麼不要惹得她動情,動了情可就不是可以草草收場的那種人了。說不定啊,就會像民間傳說的那樣,到了陰間還會追著你不放呢!」真情如是,真情如斯,她希望真摯的感情可以超越一切世俗的偏見,可以給她一個安定的歸宿。她更敢恨。當宋轅文懦弱地向她提出所謂從長計議的時候,當一大群公差執著所謂『驅逐流妓』的官府公文對她大施淫威的時候,當她心痛如絞卻不得不離開心上人的時候,她恨!她恨自己的身份,恨宋轅文的懦弱,更恨世人殘忍不公正的眼光,恨他們的咄咄相逼。柳如是愈是以自己的才學和容貌傲世,就愈是為自己的身世嘆息。金枝玉葉的人兒,卻就是不能擺脫青樓勾欄的陰影,一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則身份就來作祟…… 柳如是是個極有見識,性格又特別剛毅的女子。雖然委身青樓,卻從未自甘下賤。柳如是不畏強權,她決不會輕易地向強權低頭。當公差手拿鎖鏈,耀武揚威地對著她左一句流妓右一句娼婦的時候,她沒有害怕反而挺身而出:「我來到松江府,不貪贓,不枉法,不擾民,不害人,憑什麼官府要派這樣如狼似虎的公差來羞辱驅趕我?當今天下,蒼生塗炭的情景不在少數,官府為何不去援救?違法亂紀者眾多,官府為什麼不去整肅?為什麼獨獨對我這樣一個弱女子大動干戈?你公差身為朝廷代表,理應堂堂正正,可誰知道你們這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東西,竟然借執行公務之名,行侮辱猥褻之實,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就不怕老天動雷霆之怒,將你們的祖墳炸裂?」一席話,說得慷慨激昂,絲毫看不出半點的猶豫和畏懼,讓人不由自主地拍案叫好。到後來錢謙益開城門降清,柳如是指責錢謙益的言語更是血淚般的控訴:「錢謙益……你枉讀詩書……你枉為大明臣子……你,你……你還有臉面苟活於世?……你,你簡直就是死有餘辜!!!」面對強權,她始終有自己的立場,始終牽繫著天下黎民,堅守著自己的民族氣節。 柳如是死後三百多年,人們對她一直不能忘懷,那是因為她不畏強權。就氣節和對傳統封建社會叛逆的特立獨行而言,柳如是是非常突出的。不過她也是寂寞的,與她同時的妓女,李香君作為《桃花扇》里的真正亮點被謳歌;陳圓圓則有著名的《圓圓曲》述其行狀;至於董小宛則始終是宮廷傳奇的好題材。但她也是幸運的,三百年後的今天終於有陳寅恪,為她寫下了皇皇八十萬言、三卷本的《柳如是別傳》。 要說柳如是,千言萬語也道不明,理不清。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到世界上來走一遭,悄悄地來去留不下任何痕迹。但有些人,卻能在悠悠的歷史長河中畫上一筆留待後人來追憶和評述。就好比柳如是,三百多年後,仍有人為她著書。而她身在俗世濁塵中的傲骨清風也感動著每一位讀者
正說秦淮八艷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第五章俠骨芳心顧橫波 第一節顧盼橫波 人們經常會將錢謙益和龔鼎孳這兩位大文豪相提並論,他們身處明末清初這個動蕩的年代,都是名聲顯赫的詩人,他們除了都能作文寫詩之外,還有一些有趣的共同點。首先,他們都是主動投降清朝的明朝官吏;其次,他們各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妾,錢謙益的叫柳如是,龔鼎孳的叫顧橫波。再次,明末國難當頭時,對於丈夫的去從,二位小妾都曾經對此有過自己的建議和表示。清兵圍城,柳如是勸錢謙益蹈水殉國,錢謙益說水太冷了,不敢跳下去。李自成攻陷北京城,龔鼎孳說,他本人原想一死了之,無奈小妾(指顧橫波)不肯。最後一個共同點,錢謙益和龔鼎孳都是因為降清這件事情而名節掃地,卻又都各藉助於身邊的寵妾而將名節挽回了一些。 據《板橋雜記》記載,顧橫波,生於1619年,本名顧媚,字眉生,又名顧橫波,號橫波,又號智珠、善才君,亦號梅生,人稱「橫波夫人」,婚後改名徐善持,上元(今南京)人。顧橫波庄妍靚雅,風度超群;她通曉文史,工於詩畫,所繪山水天然秀絕,尤其擅長畫蘭花,十七歲時所繪《蘭花圖》扇面今藏於故宮博物院中,十八歲與李香君、王月等人一同參加揚州名士鄭元勛在南京結社的「蘭社」,時人以其畫風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卻更勝一籌,推為南曲第一。顧橫波還精通音律,曾經反串小生與董小宛合演《西廂記》、《教子》。 顧橫波居住在眉樓,當時人們戲稱「迷樓」—有人說「迷樓」是指顧橫波風流迷人,來訪的人無不為她神魂顛倒,實在是望文生義。「迷樓」本來是隋煬帝時建在揚州的別院,因為這個地方曲折幽深,閣樓錯落,就像仙人出遊一般,所以被稱為「迷樓」。以「迷樓」戲稱「眉樓」的第一個人是江南才士余懷。當時余懷正對橫波一往情深,所言應當是褒意,指「眉樓」建築巧奪天工,布置匠心獨具,看上去如同仙境一般。顧橫波才貌雙絕,自然廣受風流名士們的青睞,以致眉樓門庭若市,幾乎宴無虛日,常得到眉樓邀請參加宴會的人被稱為「眉樓客」,儼然已經成為一種風雅的標誌,而江南的許多文宴,也常常因為顧橫波缺席而感到遺憾。 秦淮八艷中,顧橫波與柳如是有幾分相似,她的個性豪爽不羈,當時人曾經以「眉兄」稱呼她,很像柳如是自稱為「弟」。但和柳如是比起來,顧橫波又多了幾分任性嫉俗。相傳當時的理學家黃道周(後抗清殉節於江西)曾經以「目中有妓,心中無妓」自詡,東林諸生於是趁他酒醉的時候請顧橫波去衣共榻,試試他是否真有柳下惠的本事。這個傳聞未必盡實,卻反映出時人眼中顧橫波不以世俗禮教為意的作風。她的這種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世人眼光的作風,恐怕是她後來能與江左才子龔鼎孳緣定三生比翼齊飛的重要原因,然而她的備受爭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個性招來的惡果。 秦淮八艷甚至其他稍稍小有名氣的妓女,無疑都是讓人看了就垂涎欲滴的美女,可這美各有各的特色,就像五彩繽紛的各色花兒,開起來各有各的韻致。而眉樓里顧橫波的美,最叫絕的就是她的那雙秋水盈盈的眼睛,似乎晃動一下都會滿得漾了出來,那些風流文人一看到她的眼睛,魂便給勾住了,恨不得自己變成個灰塵什麼的蹦進去,淹死在那柔柔的眼波當中。而她眼上的彎彎蛾眉,只用「如遠山含黛」之類的詞來形容已經不夠了,別人都說眼睛可以說話,對於顧橫波來說就不僅僅如此,那兩抹柳葉眉上下舞動起來,情意就從中蕩漾出來了。 顧橫波原名媚,又名眉,字眉生,橫波是她的號,她的這些名、字、號都在有意無意中和她美麗的眉眼扯上干係,就連她住的小樓也稱做「眉樓」。眉樓因為有了顧橫波,每天都是車馬盈門,變成了那些尋花問柳附庸風雅的客人們痴迷的樂園,所以人們都說;「此非眉樓,乃迷樓也!」面如桃花、髻如烏雲、腰似弱柳這些所有形容美人的辭藻用在顧橫波身上已經覺得無法形容她的美了,也因為有了這麼秀美的眉眼,其他的一切讚美之詞,就顯得不怎麼重要了,以至於使得年輕才俊的進士龔鼎孳迷得神魂顛倒,也讓顧橫波結下了一場美滿的姻緣,從而成為秦淮名妓中為數不多的幸運兒。 顧橫波自小生長在青樓,因為她天生麗質,鴇母認定日後一定會成為名妓,所以悉心栽培,無所不教,果然造就了個才貌雙絕的她。顧橫波擅長詩詞和繪畫,她寫的詩詞清新純真,人人爭誦;繪畫則偏愛畫蘭,並且把蘭花的清幽雅淡表現得淋漓盡致,堪稱當時秦淮河一絕。其實顧橫波的迷人也並不就是只憑著天生的一副好模樣,還是和她出類拔萃的內秀分不開的。 顧橫波當時真是紅遍了秦淮河,每天有出不完的盛宴,時時有如影相隨的佳客,而心裡卻還藏著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對鏡自憐,吟出一首悲悲切切的《憶秦娥》: 「花飄零,簾前暮雨風聲聲;風聲聲,不知儂恨,強要儂聽。妝台獨坐傷離情,愁容夜夜羞銀燈;羞銀燈,腰肢瘦損,影亦伶仃。」 雖然眼前的生活繁華似錦,可她總不免想到今後的日子該如何度過,總不能在這個場子里過一輩子。而「英雄遲暮,美人白頭」,風月場子里的女子最怕的就是人老珠黃。所以顧橫波的幽怨並不是無緣無故的閑愁。到了人老珠黃,那時日漸門庭冷落,遭人遺棄,生活便像一株開過了頭的花,無奈地瑟縮在秋風中。正因為如此,青樓的姐妹們都趁著年華正茂時尋一個中意的人兒,贖身從良嫁了出去,以求後半生的安寧。可是,顧橫波在秦淮河畔住了也有相當一段時間了,親眼目睹了不少嫁出去的姐妹們的命運,畢竟她們出身低微,嫁人多半只能做妾,最終不免受到家中大婦的排擠,不是別館獨居,就是受盡刁難抑鬱而死去,極少會有好結局的。看得多了,顧橫波不免聯想到自己,眼下這些整天圍著自己打轉的富貴公子,根本沒有幾個是對自己真心實意的,只不過是走個過場,圖個痛快而已。對於他們的逢場作戲,她已經看得十分透徹了。 第二節情牽余懷 「水是眼波橫」,顧橫波生前享盡了榮華富貴,死後又受到隆重禮葬。她作為尚書夫人曾堂而皇之地接受大清國的「一品夫人」的封號。死後,京城王公貴族文人學士都前去憑弔,許多地方尤其江南一帶的文人學士,都設堂弔祭。除了顧橫波嫁入龔家門,在她身上還有一段浪漫傳奇的經歷,就是與《板橋雜記》的作者余懷結下的一段愛情故事。 明清易代的時期,也是秦淮歌妓最繁榮的時期。秦淮歌妓與其他地方的歌妓有些不同,可以說秦淮歌妓的質量更高,秦淮歌妓才色俱佳,是江南士大夫文化造就了這樣的質量。顧橫波在死後多年,清朝大學士大詩人袁枚仍然對她稱讚不已。在許多書中可以找到秦淮歌女與文化結緣的影子。這其中最有影響的當推孔尚任的《桃花扇》,它還被列為中國十大名劇之一。另一本影響較大的書是余懷的《板橋雜記》,再後來,乾隆時代,珠泉居士仿余懷的《板橋雜記》作《續板橋雜記》,後又作《雪鴻小記》再述秦淮歌妓的故事。嘉慶時代,當時流傳《秦淮花舫錄》這本書,其中對秦淮歌妓的描寫比較充分,以及後來的《花舫余談》,使得秦淮歌妓對當時的文化風尚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同治時代,許豫著《白門新柳記》和《衰柳記》,再次對秦淮歌妓作了一番描述。另外,對民間文化影響較大的戲曲方面,除了孔尚任的描寫李香君與侯方域的悲劇愛情《桃花扇》外,還有描寫吳梅村與卞玉京的愛情故事《玉京道人》,描寫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故事《圓圓傳》,描寫柳如是一生以及和錢謙益的愛情故事《柳如是》等等。秦淮歌妓,由於多與文人學士結合,對清代的文化以及各地歌妓的生活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六朝金粉之地的秦淮河水,不僅是為文人墨客們找到了一塊尋芳覓艷之地,它所涵蓋的文化不僅僅是這些。秦淮河水與青樓歌女所結合出來的文化,有相當深厚的底蘊,都朝的演變,也像是不斷地對這種獨特的文化在提煉,從而產生出更精湛的文化思想來。翻開中國歷代文化長卷,僅僅是在詞壇上,「三足鼎立」的懷古大作在金粉之地就落下了二足。對六朝的詠嘆,又何止是一江春水。無數文人墨客都在這裡留下了千古絕唱。 顧橫波通文善詩,尤善畫蘭花。余懷稱她「庄妍靚雅,風度超群」,她當時所住的「眉樓」,每天都會有從四面八方來的文人學士前來尋歡作樂,也正因此她的這個「眉樓」才被余懷戲稱為「迷樓」。「席無媚娘不樂」,是當時人對她的追捧。曾經有一次,有兩個人為爭風吃醋打起來,其中一人依仗他家有人在地方做了高官,竟告了官,要求懲治另一個人。余懷為此「怒髮衝冠」,作了一篇檄文,聲討那個告官的人,此文一下子傳遍了金陵,一時金陵百姓無不爭相誦讀。那家告官的只好撤了訴訟,余懷也因此更加得到顧橫波的垂愛,他們兩人的愛情,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過了一段時間,南明小朝廷的龔鼎孳也愛上了顧橫波。龔鼎孳是明清兩代大詩人,他性情豪邁,浪行縱文,很有魏晉文人的風範。自從他愛上顧橫波後,不惜傾家蕩產,要博得美人芳心。余懷最終因為敵不過龔鼎孳的財力和情感,最後不得不主動退出他與顧橫波的感情關係,但他最終卻悔恨自己「書生薄倖,空寫斷腸句」。「六朝花鳥,五湖煙月,幾人消受」,余懷念及自己與顧橫波舊情時,也只能剩下一番感嘆了。這個曾經讓顧橫波魂牽夢縈的余懷究竟是何許人也? 余懷中年時正好趕上明朝覆亡,從此他四處漂泊,也和當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暗中參與反清活動。但隨著復明意願的落空,他開始在舊夢中尋找寄託。余懷的《板橋雜記》給後人留下了一個了解當時社會狀況的機會。這本書詳細地介紹了明末清初的金陵娼妓的逸聞趣事、名家韻事。秦淮河風流餘韻久已有之,舊有「六朝金粉之地」之稱,唐朝時已經很是繁盛,有杜牧《夜泊秦淮》詩為證,但它的繁華到了明末才算達到頂點,這裡是文人雅士和名姝才女們聚集的地方。《板橋雜記》中的板橋,是指十里秦淮南岸長板橋,這一帶以舊院名妓而聞名,而這本書就詳細地追懷了當年這裡的盛況。在國破家亡之際,余懷卻追懷舊院名妓的風流餘韻,未免有些荒唐。他自己在序言中強調這是有為之作,面對他人的詰難,他說自明亡後,這裡「樓館劫灰,美人塵土」,感慨其中的盛衰。 余懷年幼的時候體弱多病,年輕的時候正趕上甲申之變。李自成與滿清雙重圍困明朝。余懷雖是一個「布衣」,但家庭卻並不寒素,可能是因為經商從福建莆田黃石水南遷往南京,而且已經不止一代。余懷和妻子共同生活十年,他對妻子十分關愛,兩人生育了兩男一女,其中賓碩是個十分聰明的人,以詩文淵博而著稱。除此之外,余懷還曾經納過一個擅長吟詠的小妾—陸眷西。 余懷才華出眾,他曾經遊學南京國子監,每次考試都居榜首,詩文更是名震南都。與黃岡杜茶村、江寧白夢鼐(仲調)齊名,人稱「余杜白」(金陵俗稱染色「魚肚白」的諧音)。在清初的文壇上,許多有學問的文化人對余懷評價很高。明末清初江南文苑盟主、被譽為明詩壇大家的吳梅村(偉業),曾寫《沁園春·贈南中余澹心》,盛讚余懷之文採風流:「綠草郊原,此少俊風流如畫……問後生領袖復誰人,如卿者?」梅村晚年讀至余懷的《玉琴齋詞》時稱讚說,讀余懷詩詞,真是覺得慚愧。「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孳,清初官至禮部尚書,在評價余懷詞作時也盛讚他「驚才絕艷」。唐代詩人劉禹錫曾作《金陵懷古詩》,康熙年間稱雄詩壇的王漁洋稱道余懷的《金陵懷古詩》可以和劉禹錫當年的詩作相媲美。 很多文人墨客與余懷交往都很多,其中也有很多關係不錯的,有明清之際的文壇宗主錢謙益(牧齋),有著名四公子之一的冒襄,著名學者、詩人曹溶(秋岳),吳綺(茵次),戲劇家、詩人李漁,尤侗,畫家吳歷,大詞人陳維菘,以氣節著稱於世的姜士采、姜垓、劉城,還有著名僧人函可等等。 一座上演著黨社傾軋、宮廷內訌、權力爭鬥的濃墨重彩的舞台最終成為審判它自己的祭台—這是熟悉歷史的人士對發生於明末甲申、乙酉年間那一段撲朔迷離的史實一般所持的觀點。 沒有人能夠逃脫國破家亡、河山蒙羞的不幸命運,但是也沒有人能夠真正有效地反抗它。 毫無疑問,同樣的景象當然也出現在曾作為六朝故都,無奈已王氣黯然的南京—而且以更直接也更生動的方式出現。秦淮舊院入夜低垂的珠幃綺帳、竹簾紗幔深深隔斷了前朝的滄桑。河上的燈鼓畫船在拂去篷頂的硝煙與戰塵後,也大都已經恢復當年脂香粉膩、笙歌徹夜的盛世景況。 余懷1616年出生於古城金陵,並一直在那裡長大,他在當地人的眼裡卻依然不能被看做是地道的南京人,這顯然與他的移民身份有關。事實上他的老家在福建莆田,僅僅因為走私販運洋貨的父親在江南經商偶然暴富,才決定在當地置產買宅,娶妻生子。二十歲以前余懷在文壇就很有聲名,當時名揚吳中的前輩詩人葛一川出版文集時,就曾慕名向他求序。在這以後,余懷曾在明末重臣蘇州人大司馬范公幕中短暫擔任過平安書記一職,業餘時間則與孫克咸、姜如須、方坦庵一幫朋友在他終身就讀且好學不倦的名牌社會大學—秦淮兩岸的妓院里廝混。余懷的性啟蒙老師中既有尹子春、李小大、顧喜這樣的風韻徐娘,也有顧橫波、李香君等少年名妓。崇禎壬午年,余懷參加過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科舉考試。當時他正與曲中翹楚李十娘的侄女媚姐相好。據余懷晚年自己回憶,那段時間後者每天都在床上以一種民間方式卜卦,祈祝他能夠一舉高中。當然,像舊時代絕大多數才華蓋世、命途乖戾的名士才子一樣,這次會試的結果也相當不幸。儘管整件事情只是出於對家庭壓力的敷衍,這個自視甚高的年輕人在內心仍然無法原諒自己,以至於憤郁成疾,居住在棲霞山寺,終年不與外界接觸。 乙酉鼎革那年余懷剛過了二十九歲生日。面對清軍攻陷揚州,南京城破在即的黯淡現實,江南的巨室大戶紛紛南遷,他和全家也只好凄凄惶惶加入了逃難者的隊伍。在此之前余懷甚至已經逃過一次躲避—大順國的流兵—並渡過錢塘江一直到了紹興境內才敢停下腳步。戰爭與動亂所帶給余懷全家的災難看來也足夠受的。他失去了他的母親和妻子,還有店鋪和一部分藏書。唯一可供慰藉的是他的作品。當年由汲古閣精刻的他早期的重要作品如《江山集》、《甲申集》、《五湖游稿》等幾乎均寫於明亡以後的數年之間。另外從林佳璣《江山集序》中所說的「今澹心豪情逸韻,不以衣食累諸公」,以及他平時縱酒、征色、到處買書,在一次旅行中隨隨便便就買下船舶,載上書畫酒茗。這樣的闊綽出手,可以推測他家的財產在戰亂中雖遭受到一些損失,但相比一般中產階級依然毫不遜色。這大約也是他為什麼能在此後幾十年中一直維持不事生產、放歌縱酒的現狀的秘密所在。 入清以後余懷的表現顯然有別於他的同時代人。他為自己設計的人生形象是一種想像中的效仿前賢伯夷、叔齊的隱士生活,而實際上也就是在南京的家中閑著,詩酒自娛。與統治者採取既不鬥爭也不合作的態度。除了依舊去秦淮麴院里聽歌觀劇,余懷的另一項主要生活內容就是尋找各種理由出遊,通過憑弔山川勝跡排遣胸中鬱積的塊壘。這樣的方式雖說不上有什麼新鮮,但在當時卻是唯一能令他鐘情並忘卻現實的最佳途徑。當然,在其餘的絕大多數時間,包括伎樂、美色、醇酒在內的世俗歡樂對他仍然有著強大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這期間余懷還寫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和他的其他著作不同,《三吳遊覽志》一書最初僅僅作為私人日記被壓在他的枕頭底下,死後才偶然由他人發現,並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朋友圈子裡流傳。考慮到作者的政治背景這應該不是很令人意外的事情。何況書中隨處可見的那些悖逆當時社會的語句和對文壇權威人物的尖銳批評。 旅行中,三吳幽美的山水並沒有如余懷出行以前所指望的那樣遮去生活中的陰暗部分,相反,它以一種更強烈也更集中的方式喚醒了他胸中熟睡的故國之情和年華蹉跎之恨。當他以簡潔、傳神的文字將兩者之間的關係描寫出來,一個典型的滄桑、孤傲的前朝遺老形象於是躍然紙上。儘管那一年,他的實際年齡還不到三十四歲。 第三節劉芳殉情 顧橫波在余懷之後龔鼎孳之前還有一個關係較密切的情人,他就是南京城裡的名門公子劉芳。劉芳傾慕顧橫波的氣韻和才華,三天兩頭來到眉樓做客。也得到了顧橫波特別的情意,興頭上,兩人還曾訂下過白首之約。可是兩人相好已有三年,顧橫波當時已經二十歲,早過了出嫁的年齡,她曾多次表示想結束這樣無所歸宿的生活,可劉芳總是支支吾吾,一拖再拖。原來劉芳也有他的難處,他曾向家中透露出娶名妓顧橫波為妾的意思,遭到了家人的堅決反對,認為此舉有辱門庭清譽,而他自己本來也是個懦弱無主見的人,既然得不到家人的首肯,他也決不會做出為情離家之舉,事情也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拖著。 當時的人對於龔顧這段情緣,大多是感到驚訝或表示祝福,並沒有什麼不平之鳴。可是到了乾隆、嘉慶年間,文人吳德旋《見聞錄》記載錢湘靈的事情當中,忽然指出顧橫波原來與湘靈的朋友劉芳曾經約為夫婦,後背棄約定嫁給了龔鼎孳,以致「芳以情死」,湘靈為劉芳辦了後事。又說當時的文人志士都是因為龔鼎孳當時的名聲很大,而言論都傾向於他,沒有人提起劉芳和顧橫波之間的事情。 大史學家孟森先生也曾經在《橫波夫人考》中批曰「以身許人,青樓慣技」,大國學家錢鍾書讀了孟先生的文章,又針對孟先生這八字考語加批了一句「極殺風景而極入情理」。這二位大家一言九鼎,經他們這麼一說,顧橫波之輕浮勢利水性楊花,似乎是無可爭議的了。那麼橫波夫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與劉芳之間的關係到底是怎麼樣的呢? 在明末清初這個改朝換代的時朝,江南名士都以追逐風流韻事為樂,名妓與騷客間的往來也被文人津津樂道,幾乎到了一言一行無不留吟詠為證的地步,這從時人留下的大量筆記詩文中就可以看得出來。更何況顧橫波號稱「南曲第一」,受千人追捧,幾乎沒有一天不與這些人交往。即使像卞玉京那樣的心高氣傲,董小宛那樣的嫻婉好靜,她們戀愛中的一舉一動尚且都是廣為人知,而顧橫波與劉芳,不要說約為夫婦,劉芳殉情這麼大的事,就連彼此相交的經過,在當時江南文人留下的浩如煙海的詩文韻事中竟然沒有一人一語提到過。 根據《板橋雜記》記載,當時有兩個人為顧橫波爭風,其中的一個人仰仗他的叔叔是南少司馬,竟然與一位孝廉密謀,誣衊另外那個人偷盜,官司直打到衙門裡。後來是余懷見義勇為,寫了一篇檄文討伐這個人仗勢欺人,引起輿論討伐聲一片,那人的叔叔見到這種情況急忙罵了他一頓,把狀子撤了,另外那個人這才免去一場無妄之災。顧橫波根本不需要用「以身許人」這種自貶身價甚至後患無窮的低級伎倆招攬生意,她的一幅蘭花圖賣的錢就夠平常人過一輩子了。所以「以身許人,青樓慣技」,這對於顧橫波來說並不合適。秦淮八艷決不會到了這種沒人要的地步,儘管有不少訪客是葉公好龍,但願意為她們贖身的風流名士,高官顯貴,甚至王孫公子,仍是排隊的,只不過她們不會輕易接受,而她們中意的人又偏偏未必有那份擔當。至於逢場作戲,爭相捧場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不要說為顧橫波一擲千金,就算為她爭風惹禍也在所不惜。 以顧橫波的引人注目,以龔鼎孳的地位遭遇,以江南文人的好事,以「背盟、殉情」這樣的題材,能夠封得了所有人的口,連給人以想像空間的蛛絲馬跡都未曾留下分毫,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更何況,他們兩個人行事不羈,膽大妄為,蔑視禮教,不知道招來多少物議,龔鼎孳又喜好直言,彈劾權貴,抑制豪強,不知得罪了多少高官顯貴,以致仕途幾起幾落,加上他先降闖,之後又降清,無論忠明忠清對此譏諷的人都很多,說眾人因為龔有權勢就無一例外地替顧橫波掩飾,令人難以置信。更何況,乾隆以後,清廷為宣揚忠義,貶抑「貳臣」,將龔鼎孳與錢謙益打入「貳臣傳」,所謂逢君之惡,牆倒眾人推,龔鼎孳連謚號都被革去,但數十年間仍無一人提及劉芳往事(包括錢湘靈本人在內),直到事隔一個半世紀以後,當時諸人的孫輩(包括錢湘靈)皆已作古數十年後,才突然以孤證出現在吳某人的一本筆記中,這樣的記載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也難免被人懷疑。而關於劉芳其人的記載,僅見於《見聞錄》,並且沒有見過有關的家世的記載,據說是知情人的錢湘靈也已作古多年,不要說錢是否說過此事死無對證,即便錢真曾言及此事,也是一面之詞,脫不了偏袒友人的嫌疑。 再說,顧橫波嫁給龔鼎孳的時候,他只是個六品官員,並且顧橫波幾經輾轉才與龔鼎孳相聚,根本沒有什麼居心可言,什麼慕權慕錢之類的因素是根本不可能的,寇白門嫁人時的排場不要說和柳如是不能相提並論,就連董小宛李香君都遠遠不及,而且嫁給龔鼎孳不過一個多月,他就因進言觸怒了崇禎皇帝而被捕下獄,生死難卜,直到第二年才獲釋。 所以是否真的有劉芳這個人,是否他真的曾經與顧橫波交往,是否二人真的有婚約,可見是十分可疑的。即便是屬實的,不可解處仍然很多—既然已經有「約」,但是卻沒有公之於眾,也沒有將顧橫波娶進家門,一個如此痴情甚至可以為顧橫波自殺殉情的人,做到這些應該不是難事。顧橫波與龔鼎孳相識的時候已經二十三歲了,那個時代這個年紀的女人也已經是美人遲暮了,如果劉芳真有誠意,理當早有表示,就算來不及過門,至少也應該為她脫籍。如果劉芳為顧橫波脫籍、迎娶其中的任何一種行動,以顧橫波的盛名,絕不可能把消息封得那麼牢固以至於沒人知道。顧橫波既然已經許婚,以一個青樓女子的立場,有這樣痴情於自己而自己又鍾情的人,總不會要求劉芳保守秘密。如果屬於刻意保密,那只有劉芳有此立場,顧橫波絕對不會要求將許嫁之事保密。有了婚約又無行動,還不肯公開,只有兩點可能,一是當日許約為信口說說而已,二是顧慮人言或家中反對,故而一拖再拖,總之就是不願或不能負責。當時的世風雖然以與名妓交往為風流韻事,卻對迎娶名妓過門十分排斥,尤其是家世好,有功名的人。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劉芳背約在先,既然他遲遲不能履行約定,顧橫波又已二十三歲,難道不能另覓知音?所以說劉芳因為顧橫波嫁給他人之後為情自盡的說法漏洞百出。 顧橫波嫁給龔鼎孳,如果是因為貪慕對方少年英俊,或家世財富,那或許可以指責她輕浮勢利,水性楊花。自從余懷以檄文為顧橫波解了那場糾紛之後,得到了顧橫波的看重,曾經為他公開演劇賀壽。按照余懷的說法,他才是龔鼎孳出現前與顧橫波交往最深的人,顧橫波甚至因為他而幾乎中止了風塵往來。余懷的說詞無疑是對劉芳一說的重大質疑,他根本否定了在他與龔鼎孳之間還有一個劉芳存在的事。余懷是「圈內人」,這不僅代表他知道各種內情,也意味著他的情況深為眾人所知。他不可能憑空捏造與顧橫波的關係,而假如當時余懷與顧橫波的親密關係是眾所周知的,顧橫波又怎麼能許劉芳為婦。余懷對於顧橫波嫁給龔鼎孳的事情,曾經十分難過,曾經寫過這樣的詩句:「書生薄倖,空寫斷腸句」。這就是說,余懷是自問敵不過龔鼎孳的深情。所以在這一點上,最有說服力的就是這位《板橋雜記》的作者,余懷余澹心。作為情敵,他是最有資格批評龔顧關係的,既然連他都承認是龔鼎孳的深情贏得了顧橫波的芳心,旁人再要有什麼質疑也是空談了。 當時傾慕於顧橫波的名士自不止余懷一人,曾與冒辟疆在眉樓結盟的張公亮,陳則梁也都曾經傾倒在顧橫波的石榴裙下。但他們在顧橫波嫁人之後都沒有指責她貪戀財勢,《橫波夫人考》懷疑顧橫波與張公亮,陳則梁都曾經有過婚約,想用這個來證明「以身許人,青樓慣技」,實際上不過是從詩文斷句中捕風捉影,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對那些常常造訪秦樓楚館長於逢場作戲的文士們來說,這一類的繾綣之詞真是隨筆寫來,要多少有多少。如果首首都要被寫的人來負責,只怕最後負不起責的是那個提筆的人了。其中陳則梁還曾在顧橫波要嫁給龔鼎孳一事猶豫時鼓勵過她早下決斷,更可見龔鼎孳對顧橫波的感情連情敵都為之動容。 第四節駭世情緣 龔鼎孳,字芝麓,安徽合肥人,長橫波四歲,其人輕財好士,視金玉如糞土,豪雄之譽遠播。十九歲中進士,授湖北蘄水知縣,崇禎十四年大計,政績列湖廣之首,遷兵科給事中,詔入京。在回鄉省親後返回京城的路上,來到南京城,想領略一番六朝金粉的韻味。崇禎十五年,經友人介紹,他造訪眉樓,這位後來與錢謙益、吳偉業並稱「江左三大家」的大文豪來到眉樓之後,一見到明眸如水、眉目含情的顧橫波,立刻為之傾倒。顧橫波見來客氣度儒雅,談吐不俗,也予以熱情的接待,兩人對坐在窗前,各自捧了一杯香茗,談詩論畫,聊得十分投機。 這次途經南京,來到眉樓,剛開始的時候也不過逢場作戲,玩狎而已,並且因為俗務在身,於是立刻北上。誰知道這次匆匆的見面,竟然在他的心中種下了深深的情根,魂牽夢縈,龔鼎孳一時一刻也不能忘記顧橫波那「庄妍靚雅,風度超群」的風姿,正是「未見先愁恨別深,那堪帆影度春陰。湖中細雨樓中笛,吹入孤衾夢裡心」,「才解春衫浣客塵,柳花如雪撲綸巾。閑情願趁雙飛蝶,一報朱樓夢裡人」,「送眼落霞邊。只愁深閣里、誤芳年。載花那得木蘭船。桃葉路,風雨接幽燕」,只恨不能以一葉木蘭船將心上人接到身邊。 龔鼎孳對顧橫波情難自已,顧橫波對他也是一見鍾情。龔鼎孳欣賞了顧橫波的蘭花閑作,也不禁技癢,提出為她畫一幅小像。顧橫波欣然應允,當即憑欄而立,龔鼎孳調墨弄彩,很快就畫成了一幅《佳人倚欄圖》,還自作主張地題上一首詩: 腰妒垂楊發妒雲, 斷魂鶯語夜深聞; 秦樓應被東風誤, 未遣羅敷嫁使君。 詩句中充滿了龔鼎孳對顧橫波的憐愛之情,也明顯地表露了他的相求之意。顧橫波含羞不語,不肯表明是否同意,只因為她對這種場面見得太多,自然不會輕易相信一位陌生客人的許諾。龔鼎孳似乎也看透了她的心意,便不再強求,只好明日再來拜會。接下來,龔鼎孳在南京逗留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里每天來到眉樓做客,或邀請顧橫波一同遊歷金陵山水,或者兩人靜坐樓中吟詩作畫,情意十分融洽。臨走之前,他提出要帶顧橫波一同去北京赴任,顧橫波思索再三,終究沒有同意,只是取下一隻金釵做信物,約定等龔鼎孳再來南京時相會。 龔鼎孳走了,顧橫波不由得心生牽掛,竟弄得夜夜夢中與龔郎相會。這時龔鼎孳出現之前和顧橫波交往的劉芳又想來與她重溫舊好,顧橫波卻覺得興味索然,只把他當個一般的客人淡淡相待。 這年的中秋佳節,秦淮河畔的眾姐妹相邀聚會賞月,大家圍坐在眉樓院里的花亭中,飲酒彈唱,十分熱鬧。酒醉之後,有人提議大家來做詩,做不出的罰酒,用桂花編成的花冠獎勵做詩最佳的那位。輪到顧橫波時,她斜視著院中開得正濃的菊花,笑意盈盈地吟了一首《詠醉楊妃菊》: 一枝籬下晚含香,不肯隨時作淡妝;自是太真酣宴罷,半偏雲髻學輕狂。舞衣初著紫羅裳,別擅風流作艷妝;長夜傲霜懸檻畔,恍疑沉醉倚三郎。 一頂散發著馥郁濃香的桂花帽戴到了她頭上,大家一致認為她的詩更勝一籌。其實顧橫波能隨口吟出這首詩,靈感還來自於龔鼎孳呢,在她轉頭看到院中醉楊妃菊時,忽然想起了與龔鼎孳共度的那些日子,詩意頓時湧上心頭。 龔鼎孳終於第二次來到眉樓是在這次中秋節過去後不久,這回他是赴南方公幹路過此地,時間甚緊,卻仍千方百計地抽了時間來看望顧橫波。他只能在眉樓停留一天時間,臨走前好不容易說服了顧橫波,同意等他回頭時隨他同往京城。 兩年前,眉樓里一個與顧橫波年齡相仿的姐妹被一位杭州富商看中,量珠聘回府中為妾,前往杭州時,那姑娘心中充滿了喜悅和憧憬,誰知兩年後的今天,那姑娘卻又回到了眉樓,容顏憔悴,與去時判若兩人。原來她嫁過去後,先是受到富商家大婦的刁難,被迫獨居在郊外的一座別墅中,開始丈夫還時常去看她,保證她充足的生活用度;可後來她丈夫又從蘇州娶回了一個美嬌娘,興趣一下子全部轉到新人的身上,對別墅中的這位姑娘漸漸冷落,最後連日用開支也不再提供,逼得她只好含恨返回了眉樓。這位姐妹一回來,顧橫波的心涼了半截,對前途又失去了信心。 在龔鼎孳遠去南方的這一個月時間裡,顧橫波身邊發生的這件事情對她觸動頗深。一月後,龔鼎孳回到眉樓,興緻勃勃地準備為顧橫波贖身再娶回京城;可是顧橫波竟又改變了主意,只推說自己身賤德薄,不堪做官家之婦。龔鼎孳失望之餘,對她千撫百愛,一心想挽回她的心,最後好說歹說,顧橫波總算答應等一年之後,再隨他前往京城。她是想用這一年時間,來考驗龔鼎孳對她的誠心。 一年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的魚雁傳書,龔鼎孳一再勸說顧橫波與自己相聚,但是顧橫波卻還是猶豫再三,而他並沒有因顧橫波的一推再推而生煩,約定的時間一到,他馬上專程趕到南京,一本正經地向顧橫波提出求婚。顧橫波終於相信了他的一片摯愛,內心為之感動不已,點頭同意了他的情求。 崇禎十五年秋,局勢已經相當危急,明軍在和清軍、農民起義軍交鋒的兩個戰場都遭慘敗,京師地區的安危已經成疑,很多前往北京為官的官員已經不帶眷屬赴任,龔鼎孳的原配夫人也留在了合肥老家。龔鼎孳絲毫不以物議為意,一心與顧橫波團聚,全不在乎帶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會招來的物議或對前程的妨礙(龔鼎孳曾因此被彈劾,遭貶官,始終無怨無悔)。相比之下,李香君卻只能枯守媚香樓而已。龔顧之間的感情,與侯李實在不是一個境界上的。經過兩年的兩地相思,龔鼎孳始終忘不了顧橫波那漾情藏愛的盈盈明眸。二十二歲的青樓女子嫁給了二十六歲的多情才子,秦淮河畔的姐妹們誰不投以羨慕的眼光。 第五節一臣二朝 成婚後,顧橫波隨夫君北上京城,為了斬斷昔日風月場歲月的陰影,她徹底改頭換面,不但摒除了昔日的濃妝艷抹,還自作主張改名換姓,取用了「徐善持」的姓名,似乎更適合她現在做「進士夫人」的身份。這時龔鼎孳在京城做的是兵部給事中,公務並不繁忙。因而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來陪伴新婚愛妾。他帶著顧橫波遍遊了北京城裡所有的名勝古迹,處處留下他們相偎相依的身影和甜甜蜜蜜的笑語。閑暇時,他們靜靜地待在家中,品茗賞花,每一個日子都是那麼充實。一天,龔鼎孳心思一動,又為顧橫波畫了一幅小像,畫上的她,春風滿面,眼帶醉態,那不是酒醉,而是被幸福的生活醉倒了。畫成後,顧橫波微笑著提筆在上面題了一首詩: 識盡飄零苦, 而今始得家; 燈蕊知妾喜, 轉看兩頭花。 這首詩把她此時的心境表露得一清二楚。顧橫波成了龔鼎孳的政治知音。這兩個人的行事往往驚世駭俗,根本不把世俗的價值觀放在眼裡,但絕非沒有是非觀念。相反,他們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準則和判斷標準,而且為了堅持這樣的準則不在乎付出任何代價。 那個時候明廷岌岌可危,龔鼎孳以挽回國事為己任,就在顧橫波到來的時候,他在一個月內上疏十七次,彈劾權臣,意氣激昂。他曾作《念奴嬌》詞,題為「花下小飲,時方上書有所論列,八月二十五日也,用東坡赤壁韻」,內有「翦豹天關,搏鯨地軸,隻字飛霜雪。焚膏相助,壯哉兒女人傑」句,由此可見他這種不畏權貴,不慮自身,奮筆直書,一往無前的勇氣,有一部分是來自顧橫波的鼓勵,在他寫這些疏奏時,顧橫波總在身邊「焚膏相助」,以示支持。 龔鼎孳當時只是一個資歷不深的年輕官員,這樣不知輕重,一再彈劾崇禎的親信重臣,終於觸怒了皇上。不久,龔鼎孳被逮捕入獄,那個時候距離顧橫波入京才不過一個多月。 明代監獄的黑暗恐怖,是讓人瞠目結舌的,而且龔鼎孳系彈劾朝中權貴而入獄,處境更加不容樂觀,不僅如此,作為他的家人,連顧橫波也不無遭受池魚之虞。然而顧橫波並沒有逃避,而是執著地留在京中等待龔鼎孳出獄,她對龔鼎孳的感情和支持,給予他咬牙挺過艱難的巨大勇氣,這由他在獄中寫的大量詩詞可以看出。如: 「一林絳雪照瓊枝,天冊雲霞冠黛眉。玉蕊珠叢難位置,吾家閨閣是男兒。」 「蕭條四壁不堪愁,酒債琴心自唱酬。近識文君操作苦,侍臣無復裘。」 「九閽豺虎太縱橫,請劍相看兩不平。郭亮王調今寂寞,一時意氣在傾城。」 「星高魚鑰一燈寒,貫索烏啼夜未闌,敢望金雞天際下,妝樓小帖暫平安。」 「琉璃為匣貯冰霜,諫草琳琅粉澤香。笑泣牛衣女兒態,獨將慷慨對王章。」 在這些詩句當中,在他洒脫的豪情當中,時時閃動著顧橫波的影子。 崇禎十七年,龔鼎孳終於獲釋,與顧橫波重逢的時候,他寫下了「料地老天荒,比翼難別」,這絕不僅僅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而是生死相許的患難真情。然而,龔鼎孳的獲釋並不意味著太平生活的降臨。甲申之變,山河變色,龔鼎孳和顧橫波這對剛剛渡過一次劫難的夫妻,很快就捲入了一起令後世眾說紛紜的榮辱旋渦中去。 龔鼎孳於崇禎十七年二月獲釋,一個月後,闖王李自成進京,又過了一個多月,清軍入京,短短三個月間,先後用了三種年號。不止一本書中提到,龔鼎孳常為自己降清辯解說:「吾願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個「小妾」,指的就是顧橫波。看到這樣的說辭覺得此人真是無恥—自己貪生怕死,把責任往女人身上推,又會讓人覺得疑惑:龔鼎孳好歹也是個才子,替自己辯解,怎麼會這麼低的水準,要是「奈家母不肯何」還可理解,算是囿於孝心,「小妾不肯」也談不上是什麼理由。古人講女子「出嫁從夫」,可沒聽說過「既娶從妾」,看來這根本不算是什麼辯解。而且還被人說成是逢人就說,那就是唯恐笑柄不能流傳,自己掌自己的嘴巴。了解了龔顧以後的經歷之後,這種懷疑就更有了理由。一個為替自己辯解,把責任往女人身上推的人,應該是很貪慕虛榮,死要面子的,明知道說不過去,還要編個理由糊弄,近乎掩耳盜鈴。 早在龔鼎孳帶著顧橫波於任上的時候,就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那時的風氣就是這樣,和名妓結交是雅事,對感情負責,娶妓女回家,讓她每日生活在自己身邊,就成了傷風敗俗。而龔鼎孳任京官時飲酒醉歌,肆無忌憚,更將與顧橫波戀愛及婚後種種寫入詩文,公開流傳甚至刊刻傳播,絲毫不以世俗為意。又在父喪期間公然攜顧橫波游江南,歌飲流連,屢次大興詩酒之會,並且敘述哀悼之詞,大用藻麗之辭,公然無視禮教的存在,因此屢次遭到攻擊。連同先前「千金購妓」的行為一起被彈劾為「虧行滅倫」,降二級使用。後來龔鼎孳官封一品,妻子當誥封命婦,原配童氏不肯接受,挖苦他說「讓顧太太可也」,這段故事曾經哄傳一時,沒料到龔鼎孳果真依照此言為橫波請封,廢嫡立庶,使妓女出身的顧橫波名正言順當上了一品夫人,滿城鬨笑頓時化為一片嘩然。 後來龔鼎孳貶官外放散職,夫婦相攜南歸,龔鼎孳仍不以仕途重挫為意,在桃葉渡大擺盛宴為顧橫波慶壽,不僅邀請了許多才士名流,更有往日和顧橫波交好的妓女數十人公開出席,席間龔氏門下的翰林親自上台串戲,顧橫波和舊日同居南曲並且以姐妹相稱的李六娘,王十娘等人怡然在下觀看,夫婦二人再以驚世駭俗轟動了江南。龔鼎孳前為貳臣,已經成為某些人口誅筆伐的眾矢之的,而他不但不知規避,反而變本加厲,任性而為,一再公然向禮教挑釁,更不知引來多少謾罵譏諷,與錢謙益仕清後的謹言慎行形成鮮明對比。 一個如此不在意世俗看法的人,編出「小妾不肯」這麼可笑的理由來替自己開脫,似乎不近乎情理。這樣看來,傳說中所謂龔鼎孳言「吾願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根本不是針對降清,而是針對他曾降於李自成,封直指使,官類御史,受命巡視北城。所以,即便這個傳說是真的,也不能說是因為顧橫波怕死導致了龔鼎孳降清,因為她充其量只是反對龔鼎孳因為李自成進北京而自殺罷了。 那些自己也剃了發,甚至仕了清的人,抓住龔鼎孳「降闖」這段歷史喋喋不休,攻擊譏諷,刻毒謾罵,不遺餘力,相比之下更加可恥。在這些人看來,他們剃髮降清,投效異族是順天應人,而龔鼎孳降於同為漢人的李自成就是大逆不道,他們不但有責任代「我大清」聲討明朝的「殘暴無道」,更有責任替新主子聲討這個降於前朝逆賊的「無恥貳臣」,不但厚顏,而且地地道道一副「寧予友邦,不予家奴」嘴臉。那麼現在看來,和這些人比起來,投降李自成固然是不足為光榮的事情,但也沒什麼可恥之處。 「留髮不留頭」政策的廣泛推行是李自成死後的事,之前清軍並未推行嚴酷的民族壓迫政策,即使降清,也只是歸順於一個有異族血統的皇帝(實際到後來滿清皇帝也同樣有漢族血統了),而不是甘當異族的奴隸,甚至甘當幫助異族迫害奴役本民族百姓的走狗。清軍這一次入關時軍紀嚴明,愛護百姓,尊重士人,與早年的屠殺搶掠截然不同,無論軍隊表現還是施政都遠優於明廷和大順。如果這一切能夠成為清朝的國策,那麼當時的漢臣認為效忠於這樣一個王朝是符合漢族百姓利益的而向其稱臣,並不能簡單斥之為「漢奸」。所以,龔鼎孳等一批明朝官員最後仕清,固然大節有虧,但比多數沒有降過闖而直接降清的人反而值得諒解。 清入京之初也曾下達過「剃髮令」,但全城臣民除少數特別無恥的人之外,很少有跟著響應的。百姓經常揭竿起來反抗,官員大多觀望不出,甚至護髮南逃,這種強烈的抵抗情緒迫使多爾袞以皇帝名義收回了剃髮令,說從現在起,天下臣民可以照舊束髮,隨百姓的便了,北京臣民萬眾同心,贏得了這一次鬥爭的勝利,在迫使清廷做出放棄民族歧視政策以後,方才擁戴新帝。由此可見,當時降清的臣民並非完全不顧民族大義的無恥之輩,相反還曾為民族尊嚴作出過有力抗爭。據記載當時有個剃了發向清朝獻媚的官員,他入朝時想擠入滿洲官員班列,滿官認為他是漢人不予接受;轉入漢班,漢族官員又因為他已經剃髮而拒絕,弄得進退失據,狼狽不堪。由此也可見當時北京降清的官員絕大多數還是深以剃髮求榮為恥的。同理,由此時起直到剃髮令再下期間降清的臣民,也不能完全以不顧民族氣節來論。 滿清朝廷不僅收回了剃髮令,還打出為崇禎報仇,為明朝討賊的旗號,成功迷惑了許多明朝官紳,原來降於大順的官紳將領大多改降於清。誠然,這些人對清朝懷有一定幻想,甚至可能是僥倖心理,但歸根結底,主要責任卻應由南明小朝廷負—正是這個以明正統自居的小朝廷把清軍引為盟友,為求「借虜平寇」而竭力討好,又把吳三桂奉為中興之臣,社稷棟樑,為其加官晉爵,甚至準備加糧加餉,以為全體明臣的楷模。既然南明朝廷公開把清軍引為盟友,對其行為全面表示支持和讚譽,把為清軍開路的人表彰為楷模,那麼在前明官吏看來,降清在某種程度上屬於「反正」行為。清廷的策略和南明小朝廷的目光短淺給北方臣民帶來的幻想,是使他們輕易投向清廷的重要原因,「先降闖,後降清」的情況絕大多數都發生在這一背景下,龔鼎孳就是這樣。 最可恥的應當是那些在清廷徹底暴露了奴役漢民族的野心並施用血腥手段強制推行其政策以後還投懷送抱的人。由於李自成被殺於剃髮令再下之前,凡先降闖後降清者必是在剃髮令再下以前投降的,相反,那些沒有降闖經歷者卻多為剃髮令下之後才投效的。所以,他們大多比先降闖後降清者更不可諒解,更無恥。至於在北京以未剃髮之漢臣身份降於清的龔鼎孳,則不僅沒有阿諛新主的表現,還曾以拒絕剃髮的前朝官員身份,憤然抵制過這種歧視政策。其大節固然有虧,但起初之降背景複雜,後來種種亦不免因木已成舟,受時勢之窘,不應與錢謙益之畏死降清簡單畫等號。 然而龔鼎孳在有清一代遭受的攻擊卻遠甚於錢謙益,主要原因當然不是因為錢謙益曾秘密從事「反清復明」,而是錢畢竟降的是「我大清」,而龔竟降於李闖。而攻擊最力者大都並非寧死不屈的忠義之士,反而多系早早歸順了的大清順民,甚至不少是邊罵明朝,邊吹捧「我大清」,邊責龔鼎孳為「貳臣」的人。龔顧二人的我行我素當然更給了這些人以口實,於是他們不但罵龔鼎孳,連顧橫波也一塊兒罵,一如「九一八」事變後國人痛罵張學良的同時連趙四小姐一塊兒罵,據說當時江南文人罵龔鼎孳者常為其與顧橫波並做輓聯輓詩以為譏諷,因而龔有「多難感君期我死」之嘆。 許多人以龔鼎孳元配童氏拒絕進京,拒受誥封之大義譏諷龔顧,這倒是十分值得商榷的。童氏不肯進京,並不是開始於龔鼎孳降清,自龔顧定情後,童氏與龔鼎孳似乎就已只剩下夫妻之名了,當龔鼎孳在北京為官時,就沒有見到童氏隨侍了,當龔落難獄中,禍福難卜時,也不見童氏有意探看。龔鼎孳雖愛顧橫波,但是卻沒有理由拒絕元配隨侍京城,除非童氏自己不肯。童氏曾有這樣一句話「我已兩受明封,以後本朝恩典,讓顧太太可也」,如果只看前二句,自然是正氣凜然,遠勝鬚眉,但正氣之後加上一個「讓顧太太可也」,卻頓時變味,只覺酸氣撲鼻。看來童夫人並非不恥此封,拒之千里,實因前為龔顧之事不忿,長年避而不見夫君,未盡婦責,突然得知誥封的消息而奔赴京城,未免會為天下笑,恐怕也擔心被龔顧瞧不起。所以才語出譏諷,以退為進,料定龔鼎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讓一個妓女去受封。誰知道龔鼎孳竟順水推舟,看來童氏是悔之晚矣了。 龔鼎孳和顧橫波都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前面提到龔鼎孳在崇禎年間彈劾權臣一事,在清軍進京之初抗拒剃髮一事皆有體現,後文亦有詳談。這裡暫時回到「吾願欲死,奈小妾不肯何」上來。這句話是指李闖進京的時候,而並非是清軍進京的時候。而就憑藉龔鼎孳的才華和一貫作風,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在龔鼎孳身上著墨如此之多,似乎違背了寫此文的意旨,然而顧橫波對龔鼎孳的影響力是很大的。因此,龔顧實為一體,想要了解顧橫波,不可不先了解龔鼎孳。有些人投降是因為貪生怕死,有些則是貪戀權勢,龔鼎孳的為人,是屬於惜命不怕死,斂財不貪財,想當官不嗜權的。他的仕清,較之陳子龍夏允彝之民族氣節固然不及,但也絕非賣身求榮,甘心為奴,助紂為虐的無恥之輩。在成千上萬仕清的漢人中,他是比較有骨氣的一位,尤其是較之那些五十步笑百步,甚至是一百步笑五十步,一面罵明朝一面抨擊他「降闖」的漢族臣子們來,實在有骨氣得多了。 龔鼎孳降清後,升為左都御史,進入九卿之列。順治二年,大學士馮銓向降將敲詐賄銀,又因賄授官,觸發了朝中彈劾馮銓及侍郎孫之獬、李若琳的風潮—這三人是北京城最早剃髮迎降的明臣,其中孫之獬全家男女都早早改了滿裝以取悅新主。馮銓本來是魏忠賢的親信,干盡了殺戮賢良,賄賂謀逆的壞事,後被崇禎罷官,多爾袞進京後他立刻應召入閣,以大學士銜入內院佐理機務,和洪承疇范文程並列成了「特級漢臣」、多爾袞的親信。李若琳則是馮銓的黨羽,庸弱無行。這三人品格低劣,卑劣無恥,憑藉著向當權者獻媚而得勢。這一次,龔鼎孳同屬下連連發難,多爾袞和滿族大臣們有意袒護他們三個人,硬說這是漢人嫉恨三人率先剃髮而蓄意陷害,反而譴責科道諸臣,公開申斥龔鼎孳,將彈劾最有力度的李森革職拿問。 馮銓昔日曾經依附魏忠賢,為虎作倀,壞事做盡。當龔鼎孳譴責他時,馮銓無言以對,便反責龔鼎孳曾經投降李自成,後來多爾袞問起二人的爭執,龔鼎孳當著多爾袞的面說,魏徵也曾經降於唐太宗,歷史上這樣的志士不止他一人。氣得多爾袞大罵他,居然將自己比做魏徵,而把李賊比做唐太宗,實在是無恥之徒。 龔鼎孳對李自成並沒有太大好感,儘管自己是明朝士大夫出身。但是對於自己以明臣「降闖」一事,也多少於心有愧,他曾在城破的時候與顧橫波雙雙投井以殉,在一些私人文書中也屢屢表示過自己「降闖」情非得已。然而龔鼎孳的骨氣在於,他不屑於迎合多爾袞。馮銓對他的指責,滲透著以降清為榮,以降闖為恥這種「寧予友邦,不予家奴」的思想,而龔鼎孳縱然對李自成不甚以為然,卻拒絕就勢迎合以取悅當權。他當著多爾袞的面把李自成比做唐太宗,擺明了不承認降清降闖有什麼「天壤之別」,事實上,這一次的彈劾風潮固然事出有因,並非陷害,但以龔鼎孳李森為首的漢臣們看不慣賣身求榮的佞臣而借題發揮卻是實情。被多爾袞大罵「無恥」,恰恰顯示龔鼎孳「有恥」得很。 龔鼎孳借魏徵為自己辯解,是否貼切姑且不論,但確實是真心話,並非自我開脫。事實證明無論對方是崇禎、多爾袞,還是順治,他總是直言進諫,不避禍福—降於李自成時也為北城御史,看來連大順政權也頗知他的志向。他的才名與錢謙益、吳偉業並列,然而仕途卻不順,幾番大起大落,數為高官又數度遭貶斥,原因卻往往是直言獲罪—而這一點,又與他我行我素的個性不能分開。 《清史稿》中記載,龔鼎孳在順治初當左都御史的時候沒少得罪人,與多爾袞、馮銓結怨就不用說了。順治三年,龔鼎孳因父親過世回到江南,京中趁機翻出他昔日「降闖」以及「千金購妓」的舊賬,連同他在守喪期間行止不檢一併清算,降二級錄用。結果龔鼎孳這一歸籍就沒有再召還,賦閑在家到順治八年才起複回到京城。這恐怕與多爾袞死於順治七年,福臨深惡多爾袞而敬愛漢族士大夫有些關係。 說起來,清朝入關後一頭一尾的兩個皇帝都是幼年繼位,都是雄心勃勃,都不是十分囿於民族偏見和祖宗成法,真心敬重漢族士大夫(而不像某些皇帝只是把漢人當看門狗利用),力主消彌滿漢之分,都受到太后的牽制而壯志難酬,抑鬱而終,還都是痴情種子。福臨因為滿漢問題與太后和滿族權臣多次發生衝突,像龔鼎孳這樣敢於當面觸怒多爾袞,不阿諛滿族權貴又才名遠播的漢族才子,自然容易得到他的欣賞。何況順治自己就是個為情癲狂之人,為了董鄂妃不知做了多少不合祖制的事,甚至不惜和太后及所有滿族權貴為敵,他對於龔顧情緣和龔鼎孳想來不只惺惺相惜,而且還羨慕得很呢。於是龔鼎孳在這次召還後,連連拔擢,青雲直上,很快升為一品大員。顧橫波也就此以「亞妻」身份誥封為一品夫人。然而宦海無常,何況是在皇帝與太后及滿族權臣政見不合,暗裡相爭的情況下。 順治十二年,龔鼎孳的上疏再次牽涉到馮銓(此人之無恥一如既往,比如有一次皇帝問他,翰林官賢否,他明知道漢族官吏的才學遠勝於滿人,卻回說什麼「南人優於文而行不符,北人短於文而行或善」),列其多項罪過,結果遭到嚴厲申斥,被驟降十一級,貶為散職,補上林苑善育署署遠,就是在上林苑看守蔬菜的小官。 雖然是以上諭形式加以貶斥,但這似乎並非順治本意。為何過去不加申斥,反而一再擢拔重用?而且,當龔鼎孳最初究劾馮銓時,皇帝不但沒有表示反感,反而讓他說出實證,還讓龔鼎孳密奏。如果皇帝有意維護馮銓,何不立刻駁回,還讓他舉證呢?等罪狀擺出來再說沒罪,那不是欲蓋彌彰嗎?使用「密奏」,又顯然是有所考慮。由此看來,維護馮銓,重斥龔鼎孳恐怕並非皇帝本意,而是迫於滿族權貴的壓力。在他們看來,馮銓縱有諸多不是,卻是以漢臣拜倒滿族腳下的典範,如果馮銓失勢,就會長漢人志氣,滅滿人威風。 然而從這段上諭中,卻不難看出龔鼎孳常在職權範圍內維護漢人的利益,反對民族壓迫。一個明朝的降臣,有多大膽子,敢有意偏袒漢人,苛待滿人?只因法有不公,他才盡其所能為同胞爭一個公平罷了。而這次貶黜,雖因馮銓一事而起,實可視為朝中權貴對龔鼎孳之不滿甚至猜疑的一次爆發。 有許多人,在官職卑微的時候,是很豁得出去的,一旦平步青雲,便貪戀起權勢,變得謹言慎行,唯恐有失,而不惜自昧良心了。龔鼎孳卻不是。以他的才華,若肯學馮銓,甚或錢謙益,何愁不得仕途平穩?然而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不意味著沒有自己的行事準則。他抱定「做魏徵」的志向,無論身為六品小官還是一品大員,無論漢族文人對他如何譏諷謾罵,滿族權貴對他如何看不順眼,他都不泯初衷,憑自己的良心做事。這一點,是可敬的。就憑這一條,我也不能同意把他說成貪生怕死,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只可惜無論崇禎、李自成、多爾袞、順治,都不堪與李世民比肩,清王朝統治階層的胸襟眼界更加不能和泱泱大唐的開放兼容自信進取相比,就算真有初唐名臣相佐,也不可能再造一個開元盛世和一個世界強國。 在這方面,顧橫波始終是龔鼎孳的知音,也是支持他的重要精神力量,所以他在這一年作了一首詩: 神索風傳台柏枝, 天街星傍火城移; 袖中籠得朝天筆, 畫日歸來便畫眉。 龔鼎孳很快又受命往廣東,之後再次賦閑,直到康熙元年始復職還京。從崇禎末算起,這已經是他仕途三起三落後的第四次復起了。這一次,他歷刑部、兵部、禮部尚書,累充會試正考官。由於他向以輕財好士、擢拔後進聞名,清初名流受過他提拔恩惠或出自他門下者不計其數,因而這一次起複後的仕途總算比較平穩,至康熙十二年死於任上。其中,康熙五年曾請假南歸,卻是為將顧橫波的棺柩歸葬。 第六節俠行義舉 龔氏夫婦雖然蔑視禮教,不以世俗眼光為意,但自有他們自己的一套是非準則與為人原則,為了堅持這些準則,他們不計進退,甚至不計禍福。如果說柳如是錢謙益秘密幫助反清復明活動是冒著巨大風險,那麼龔鼎孳為官時每公然為漢人爭權益,一再觸怒滿族權貴,同樣需要極大的魄力和膽識。他們也保護和幫助過許多具有反清復明思想甚至為此奔走的人,下面是幾個例子: 傅山,著名南明遺民,長期為抗清活動,後以入道為名拒不剃髮易服,且著朱衣以示不忘前朝,順治十一年,因與南明總兵宋謙策划起義而被捕,史稱甲午朱衣道人案。他的父子兄弟都因為此案受到嚴刑拷問,但他們一直堅貞不屈,直到龔鼎孳周旋營救而被放了出來。傅山發誓終身不仕清王朝,後來還多次違抗康熙聖旨,拒絕參加博學鴻詞科,被強行授職帶到午門謝恩時,居然仰卧於地,堅決不叩頭謝恩。 閻爾梅,曾在史可法軍中做參謀,但是他胸懷遠大的志向,也有一腔抱負。他反對「聯虜平寇」,曾多次向史可法建議利用清軍內部不穩且正與李自成主力周旋,而北方抗清之勢方興未艾之時機出兵收復失地,反對退保揚州,所議極有見地,奈史可法不聽,自取敗亡。後來奔走中原在各省招募志士,數次圖謀反清起義,被捕之後逃跑,全家都被株連。閻爾梅亡命天涯十年,直到龔鼎孳當刑部尚書時才替他了結此案。 丁耀亢,清初才士,曾經任鑲白旗教習,暗中有反清思想,曾做《續金瓶梅》,內容與書名全無關係,實際上是宣揚反清思想的著作。事發之後被捕入獄,得到龔鼎孳、傅掌雷極力營救才被放了出來。 黃宗羲,著名南明遺民,有反清復明思想,錢謙益死前托他代做墓志銘,令其左右為難,因為黃宗羲為堅持「義不仕清」,一直表示自己不再涉於俗事,而錢謙益當時是清廷要員,如果代做墓志銘就難以自圓其說,恐怕會招來是非。後龔鼎孳慷慨為他代撰,使黃宗羲免於為難。至於被龔鼎孳不避嫌猜,甚至冒著風險資助過的反清志士及其家人更是不計其數。故錢謙益說,「長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幾死」,鄧之誠言「艱難之際,善類或多賴其力」,指的就是龔鼎孳利用職權不遺餘力,甚至不計個人安危地維護那些反清志士。 對於龔鼎孳的這些行為,顧橫波不僅支持,更身體力行地參與,除了和龔鼎孳一起對抗清志士及其家人慷慨解囊外,她還曾冒著巨大風險保護過逃亡中的閻爾梅—龔鼎孳被貶出京後,顧橫波寓於金陵隱園,適逢閻爾梅被清軍追捕,逃入隱園中。顧橫波藏閻爾梅於側室中,沉著鎮定,機智應變,終於化險為夷。那時龔鼎孳已不再是朝廷大員,只是一個以「重漢排滿」罪名遭皇帝切責貶黜而賦閑在家的官場失意者。但顧橫波未因害怕引來猜疑而有所猶豫,她在保護閻爾梅時表現出的義氣與膽識可謂不讓鬚眉,袁枚以「禮賢愛士,俠內峻嶒」八字並稱她和柳如是,很大程度上也是緣於此事。 說到「禮賢愛士」,龔顧二人在當時更是並有盛名。據《板橋雜記》記載,龔鼎孳原來就有輕財好士之名,娶了顧橫波之後,得到她的輔佐,名聲更大了。遇到慕名來求書畫的人,常常是顧橫波代筆,在畫的落款上寫上「橫波夫人」,這也就是「橫波」之號得以盛傳的原因。清初詞壇上的風雲人物陳維崧、朱彝尊等都得到過龔鼎孳的揄揚和「分俸資助」,康熙初年的時候,士人帶著自己的詩文到了京城,一定會拜見龔鼎孳,而龔鼎孳也總是傾囊相助。龔鼎孳為官清廉,雖然他的詩畫價值很高,但是也不算豪富,根據當時的文人宋元鼎說,遇到別人急需幫助而自己又囊中羞澀的時候,龔鼎孳不惜借債相助,以至於自己死後債主找上門,能夠做到這個程度,我們也只有慨嘆他是何等的清廉了。正因為如此,龔鼎孳去世的消息傳出後,江南江北許多才士失聲痛哭,吳綺和朱彝尊都送來輓詩,都哀嘆當世再也見不到像他那樣的輕財好士之人了。而龔鼎孳樂於助人的慷慨高義,得到了顧橫波的大力支持,這在當時也是廣為人知的。顧橫波死後,每當龔鼎孳資助他人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顧橫波,他有這樣一句詩:「傷心青眼綦巾者,不見吾曹擊築歌。」可以看出龔鼎孳十分懷念橫波,每每遇到自己為朋友的危難著急時總是有她在身邊輔佐,現在她卻再也不會出現了。可見橫波死後龔鼎孳對她的思念之情,顧橫波對於龔鼎孳來說已經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為民請命,是龔鼎孳為官的另一個身體力行的宗旨,這方面的事迹數不勝數,所以吳偉業曾經對龔鼎孳為官之道十分稱讚。在任左都御史期間,龔鼎孳奏疏寬民力,降低賦稅,招納流民,讓他們不再流離失所,龔鼎孳的這個請求使清廷免了江南原來拖欠的賦稅三百多萬兩。即使在被連貶十一級降到上林苑任不起眼的小官的時候,他也仍然沒有忘記為民請命,曾經上疏要求朝廷退出屯庄二十二處,仍舊歸還民間業主。順治十八年,清廷以清查逃賦為名打擊江南士子,以彈壓江南地區的反清情緒,江南士子遭到革職的有幾萬人,被迫害下獄的人也不少。那個時候龔鼎孳已經賦閑在家四五年了,仍然覺得為此上疏是自己責無旁貸的事情,就向當政上疏,於是復職的有一千多人。不僅如此,龔鼎孳也常在替為官的朋友餞行時叮囑他們要體恤民眾的難處。 龔鼎孳還常常借詩文悲嘆世間的滄桑,比如他描寫民間疾苦的《歲暮行》詩句:「揭竿扶杖皆赤子,休兵薄斂恩須終。」龔鼎孳雖然不是以民族興亡為己任的慷慨之士,卻也絕非樂不思蜀的毫無心肝的人,只是他內心的悲戚常常被外表的長歌痛飲所掩蓋而不被人留意罷了。遺民詩人宋睿就曾回憶,龔鼎孳常在縱酒歡宴,歌殘舞罷之後與他相對居然流下淚來。而對龔鼎孳的這種心境,了解得最清楚的就是顧橫波了。龔鼎孳的這些直抒胸臆的詩文,雖因沒有明顯的反抗情緒而未惹來大禍,但由此引來當權者的不快,以致成為其仕途多沉浮的原因之一,卻是很有可能的。 第七節伊人遠去 夫婦二人最後一次驚人之舉就是順治十四年龔鼎孳回到南京為顧橫波大辦壽辰。顧橫波雖然不以世情為意,卻非常在意不能為子嗣艱難的龔鼎孳生一個兒子。而唯一的幼女在順治十五年夭折了,帶給顧橫波很大的打擊,從此她的性情有了很大改變,有些心灰意懶起來,開始清心禮佛。 李自成攻下京城之後,又變成滿清的天下,縱使政局風雲變幻,龔鼎孳卻抱定了隨波逐流,聽天由命的態度,誰坐天下,他都俯首稱臣,所以仕途一直亨通,最後做到了清廷的禮部尚書。顧橫波開始曾勸丈夫忠君守節、以死殉國,可龔鼎孳捨不得自己的前途和美滿的家庭,先後做了三朝之臣。好在顧橫波在這方面並不固執己見,丈夫走的路,她不願多加干涉,所以小家庭的日子始終安安穩穩。 康熙三年時,傳說是在龔鼎孳復官還京前,他們都已是年近百歲的人了。可興緻不減當年,盛夏時相攜出遊杭州,月夜泛舟西湖之上,卿卿我我,旁若無人,還勝似新婚夫婦。這次出遊是顧橫波一生中最後一個閃光的記憶,這很可能是顧橫波自己感覺到來日無多而對江南做的一次告別之游,也是想再為夫妻二人留下一次美好的回憶。 就在康熙三年的冬天,顧橫波一病不起,終於在丈夫的懷中閉上了美麗的眼睛,臉上仍然帶著安詳滿足的笑容。顧橫波在北京鐵獅子衚衕病逝,兩年後,龔鼎孳特向朝廷告假,扶靈返回江南,將顧橫波的遺體歸葬。 顧橫波去世後,在京文人學士紛紛前往憑弔,喪禮十分隆重,送殯的車有幾百輛。與此同時,遠在江南的閻爾梅、柳敬亭、余懷也在安徽廬州開堂設祭,江南一帶前往憑祭者也是絡繹不絕。龔鼎孳曾經在北京長椿寺為顧橫波起「妙光閣」,於顧橫波病逝後的每年她的生辰都到閣禮誦佛經,直到康熙十二年逝世。龔鼎孳生前著有《白門柳》詞集,根據余懷的說法,實際上是龔鼎孳為顧橫波所作的「傳奇」。這部詞集,可視為記載二人相戀歷程的一部情史
正說秦淮八艷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第六章忠貞剛烈李香君 第一節山雨欲來 明末甲申,李自成農民起義軍一舉攻克北京,明朝末代皇帝朱由檢在煤山自縊,吳三桂勾引清兵入關,黃河以北陷入了滿州貴族統治者的手中。同一年的五月份,原明朝的鳳陽總督馬士英勾結操江提督劉孔昭、南京守備徐弘基、靖南伯黃得功、總兵官劉澤清、劉良佐、高傑等人,在南京迎立福王朱由崧建立了南明王朝。 當時,南明王朝尚據有江南半壁江山,其統治範圍之內的中國南部各省大都還完好。南京佔據長江下游形勢之地,是明代二百多年的陪都所在,對南方各省還有一定程度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清兵初入關時,兵力不過十多萬,只佔據了遼東、河北、山東一帶。而南明王朝擁兵二百餘萬,並且具有傳統愛國思想的廣大人民群眾也矚望於這個正統的漢族政權。如果南明王朝能夠堅守江淮,勵精圖治,是極有可能徐圖恢復而統一中國的。但是,這個封建小朝廷卻極其腐朽,君臣上下一味地苟且偷生。南明小朝廷建立之後,立即派遣官員出使清廷,準備議和,打算以「割讓山海關以外土地與清,歲幣十萬兩,國號隨意」等諸項條件換取江南的苟延殘喘。 結果議和失敗,清軍日趨逼近,南京危在旦夕之際,南明小朝廷卻仍然在逐酒征歌,淫樂終日。弘光皇帝朱由崧不關心國家大事,成天只知道飲酒作樂,聽曲觀戲,還大肆修建宮殿,花費無數。弘光皇帝手下閹黨餘孽馬士英、阮大鋮等權奸,以及貪官污吏、跋扈武將,更是為非作歹、有恃無恐。他們結黨營私,大肆捉拿復社進步文人,排斥異己分子,內部鬥爭愈演愈烈,冤獄接連不斷,枉死者無數。因此,當時流傳著「相公只愛錢,皇帝但吃酒」的諺語。 而從明代萬曆、天啟年間以來,統治階級內部就存在著長期的派系鬥爭。這種鬥爭一直延續到了南明王朝統治時期。代表統治階級內部腐朽勢力的阮大鋮等人,正在等待時機,重新起來執政。以陳定生、吳次尾為領袖的復社文人,在政治上繼承東林黨人的主張,有他們進步的一面。然而他們在「中原無人,大事已不可問」的時候,依然流連風月,買醉征歌,說明他們不可能擔當起挽回國家危急形勢的艱巨任務。隨著復社文人對阮大鋮的鬥爭而來的是為了建立南明王朝而引起的統治集團內部的爭論。以馬士英、阮大鋮等人為首的魏閹餘孽勾結江北四鎮,企圖擁立福王。而為復社文人所推崇的史可法、左良玉等人都曾表示反對。福王即位後,馬士英、阮大鋮當權。他們一方面買賣官職,大肆搜刮,來滿足他們荒淫無恥的生活;一方面,四處出動捉拿東林黨人、復社文人,企圖一網打盡,使得自己的權力能夠得到鞏固。 如《桃花扇》的第二十五齣,寫福王當清兵即將南下之時,他所關心的只是怎樣在宮中尋歡作樂、縱情聲色。第三十六齣裡面寫道,馬士英、阮大鋮等人在南明王朝即將滅亡的前夕,還念念不忘他們的「一對嬌嬈,十車細軟」,這都足以說明以馬阮等人為代表的整個南明統治集團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當時南明王朝所賴以守御江北的是黃得功、高傑、劉良佐、劉澤清等四鎮,所賴以鎮守上游的是左良玉的兵力。由於這些部隊本身分屬不同的將領,各自號令之下,這些部隊只知有將領,而並不聽從南明弘光皇帝的號令;而這些將領之間,派系林立、互相傾軋,無法統一兵力一致對抗清軍。當史可法出守揚州,滿心希望能夠出兵北伐時,江北四鎮的將領就為了爭奪揚州地盤,而起了內訌。後來經過史可法的苦心調停,高傑也自知寡不敵眾,才同意離開揚州,前往開洛。高傑引兵北上之後,為叛明降清將領所暗算。這時,便只剩下了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等三鎮。而他們又被馬士英、阮大鋮等人調去阻止左良玉帶兵東下。這時,河淮一帶,千里空虛。因此當清兵南下時,只留下了史可法一支孤軍,困守揚州。揚州一失,南明王朝也就跟著覆亡了。夏完淳的《續倖存錄》中寫道:「朝廷內的官員與出外鎮守的官員不和,朝廷內部的官員之間也不和,而在外鎮守的官員之間也有矛盾。人們只顧結黨立社,各派之間鬥爭激烈。而對外敵入侵這樣的事情,絲毫不加以考慮。」吳梅村在《清忠譜序》中說:「甲申之年的變亂中,南明朝廷在金陵留都建立。國家大事未定,臣子們卻先只顧著個人拉幫結社,而不顧朝廷利益,這樣一來,東南的滅頂之災也因此到來。」 擁軍近八十萬、鎮守武昌的左良玉,以清君側、討馬阮為旗幟出兵東進,則是加劇內部鬥爭、加速南明滅亡的催化劑。督師史可法,雖有「光復神州」的決心,但是上有弘光皇帝的昏庸無能、馬阮等人的欺壓迫害,下有四鎮不和、兵戈相向,因而北伐不成,孤城難守而慷慨殉難。清兵血洗揚州十日,被殺者數十萬,屍橫遍野。隨後,清軍破鎮江、取瓜州、下南京,如取囊中之物,易如反掌。而南明文武百官,也是紛紛投降。到了1645年5月,只維持了一年多的南明小朝廷便土崩瓦解。 第二節花樣年華 李香君,又名李香。體態嬌小玲瓏,膚色瑩白如玉,綽號「香扇墜」。李香君雖說是李貞麗的養女,但李貞麗對她異常愛惜,視之如己出。李香君不但長得美艷,且聰慧過人。她也受到李貞麗的熏陶,不但是知書識禮,也精通棋琴書畫;尤其是擅長演唱湯顯祖的《牡丹亭》和高明的劇本《琵琶記》。在「秦淮八艷」之中,李香君既沒有顧橫波、陳圓圓那樣的艷麗嫵媚,也沒有柳如是、馬湘蘭那樣的超凡脫俗的詩畫才情。但傳奇劇《桃花扇》一出,「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李香君忠貞剛烈之名幾乎舉世皆知,在秦淮群芳中,贏得了極高的聲譽。她色藝非凡,曾得到當時復社領袖人物如張溥、夏允彝等人的稱賞。而她的師傅蘇崑生又是在復社文人聲討阮大鋮之後,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阮家來教李香君歌曲的。也就是說,李香君所表現出來的凜然正氣,以及卓越的政治見識,都是和她所生活的環境、她所接觸的人物分不開的。 李香君生活的時代,明王朝已經岌岌可危,然而政局的頹勢不僅沒有消盡南都青樓的紅牙檀板、舞衫歌扇的繁華景象,反而為秦淮艷幟塗上一抹夕陽的餘暉。黨社之爭的激烈,政治前途的渺茫,使得文人士大夫們更加醉心於流連風月,怡情花柳。在佳麗們的輕歌曼舞之中,在美人們的紅袖雲鬢之上,文人士大夫們找尋到了疲弱心靈的最好慰藉。他們對青樓殊色的態度已經由前代文人單純的才色賞鑒轉而變為尋求共同語言、追求政治理想的知己之情。而此時的妓女們,尤其是那些南都舊院的名妓們,其氣質才情較之前代也已經有了顯著的變化。她們不單美貌出眾,多才多藝,而且與名士們的交往,賦予了她們極大的政治熱情和豪俠之氣。 李香君的養母李貞麗就是這樣一位頗有豪俠之氣的青樓奇女子。李貞麗在秦准河畔的妓女群中,也是一位出眾的知名人物。她不但長著一副嬌艷勝過桃李,嫵媚好比出水芙蓉的美麗面孔,而且有個天生的好嗓子,李貞麗不僅善於演唱諸家傳奇,還會唱市井小調。尤其讓人欽佩的是李貞麗的為人,她使氣任俠,一擲千金,面不改色。據說,豪爽的李貞麗一次與人賭博,一個晚上便輸掉千金,卻依然談笑自若,這在當時被傳為美談。除了許多達官貴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且更吸引了無數文人墨客,正直的豪傑名士,例如,當時復社領袖、明末四公子之一的陳貞慧和她來往過從甚密。 受當時社會風氣及養母的影響,李香君自小便品格高逸,性情豪爽,柔腸俠骨不讓鬚眉不但通曉詩書,善於調笑,而且慧眼獨具,能辨別士大夫賢德與否,故而頗受文人士大夫們推崇。十三歲時,李香君有幸投在著名崑曲藝術家蘇崑生門下,學習彈唱。 蘇崑生,原名周如松,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崑曲藝術家,他不僅僅是技藝精湛,更兼為人耿直,有古道熱腸。李香君在他的門下,除了才藝上獲益匪淺,性情上也受到相當程度的熏陶。聰慧過人的李香君不久就熟練掌握了師父的拿手好戲「玉茗堂四夢」(玉茗堂四夢:由於作者湯顯祖是江西臨川人,而這四部作品又都有夢的內容,故合稱「臨川四夢」;又加上作者所居之處名為「玉茗堂」,所以又被稱為「玉茗堂四夢」,分別是《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牡丹亭》)。 李香君歌聲婉轉清越,字字珠璣,可謂盡得老師真傳。當時的文人士子,聽說香君的艷名,紛紛登門拜訪,希望能夠一睹芳容,或是聽她婉轉彈唱。然而李香君卻矜持自重,並不貪圖榮華富貴,而是重視對方的才情風雅,操行氣節。她尤其佩服東林黨人不屈不撓地反抗閹黨的精神,因而也最喜歡結交復社、幾社的文人,至於那些品行卑劣之徒,縱使出資千金,香君也一概拒不接納。當時最著名的兩大黨社—復社和幾社的領袖張溥、夏允彝都對她大加稱賞,名士余懷還曾戲贈七絕一首: 生小傾城是李香, 懷中婀娜袖中藏。 何緣十二巫峰女, 夢中偏來見楚王。 此詩對李香君的讚賞傾慕之意。後來書法家魏子中將此詩抄錄在香君居室的牆壁上,畫家楊龍友依詩作畫,在詩旁繪上幽蘭奇石,暗寓了李香君品行高潔,如空谷幽蘭。當時的名流將這詩、書、畫並稱為「三絕」,由此,李香君的名聲便更響亮了。 同時,由於養母李貞麗交往的也大都是些文人墨客,受他們的點撥,李香君還學習了不少古典詩詞以及歷史知識,對古往今來的著名英雄,如岳飛、文天祥、于謙等愛國的民族英雄,尤為敬重。李香君由於歌喉婉轉,嗓音甜潤,曲子唱得極好。她最愛彈唱岳飛所作的《滿江紅》一詞,每每彈唱此詞時,在旁聽者,無不為之震撼而熱血沸騰。在1642年,抗清名將袁崇煥蒙冤慘死之時,香君悲憤不已,並為之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悲憤填懷讀指南, 精忠無計表沉冤。 傷心數百年前事, 忍教遼東血更斑。 在當時文綱禁錮的情況下,一位年僅十四歲的少女—而且是青樓中女子,能夠寫下這樣仗義執言的詩文,的確是非常難得,她也因之受到了復社領袖張溥和夏允彝的稱賞。 「秦淮八艷」中,李香君在當代人中名氣最大,廣為人知,但在明末,她的知名度卻遠小於其餘「七艷」,以至於記載她的文字很少。侯方域曾寫下一篇《李姬傳》,記載了李香君的生平,這恐怕也是孔尚任名著《桃花扇》的藍本。 第三節紅袖添香 明代末年的東林黨人和復社文人,他們由於在政治上有比較進步的主張,跟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官僚展開了一連串的鬥爭,贏得了東南各大都市人民的普遍好感,也受到了歌台舞榭那些喪失了人身自由的女子的歡迎。李香君愛憎分明,分辨是非,雖然年紀不大,但她結交的卻都是正直、品學兼優的名士文人。李香君和養母李貞麗不同,從不輕易和人交往,必須和她在思想上、興趣上有共鳴的才肯視做知己;否則,寧可孤身獨處也不混跡於熱鬧場中。所以,平時除了母親李貞麗、教歌師傅蘇崑生經常陪著她之外,來往的人大都是復社中的名士。由於侯方域是河南有名的官僚世家子弟,又和復社的文人來往甚密,當時復社的領袖陳貞慧、吳應箕都是他的知己好友,而且侯方域本人也文才出眾、名滿天下。 李香君與侯方域之間的愛情,便是當時秦淮風塵女子與文人之間關係的一個典型例子。他們之間,除了男女雙方在才華上、容貌上的互相傾慕之外,還在於政治態度上的互相影響。李香君忠於愛情,矢志為侯方域守貞;忠肝義膽超出男兒,在魏逆權臣阮大鋮面前公然唱出「乾兒義子重新用,絕不了魏家種」,其凜然正氣猶如寒冬傲梅,足以與杜牧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一起流傳於世。 侯方域(1618—1654),字朝宗,商丘(今屬河南)人。他出生明朝的官宦世家。父親侯恂、叔父侯恪,都是著名的東林黨人,正是因為反對奸賊魏忠賢,才被罷黜的。原本富貴榮華的官宦之家,這一廢黜,整個侯家就敗落了下來。到了侯方域成年之時,侯家也就只剩當年為官清廉正直的好名聲。侯方域於崇禎十二年(1639年)的時候,來到南京應鄉試,指望能夠高中進士,再替侯家光耀門楣。由於父親與叔父原本就是東林黨人,又一向是主張反對魏忠賢等一干閹黨的。父輩的人脈關係自然給了侯方域很大的幫助,他來到南京不久,便與復社名流張溥、夏允彝、陳子龍、陳貞慧、吳應箕等人十分友好,後來,他在秦淮河畔結識了冒辟疆、陳貞慧、方以智,人稱四公子。他們整日聚在秦淮樓館,說詩論詞,狎妓玩樂。吳敬梓曾經記述自己在秦淮歌樓里放蕩的生活情形:「邇來憤激恣豪侈,千金一擲買醉酣。老伶少蠻共卧起,放達不羈如痴憨。」從中也可以想像,四公子當時在秦淮歌樓里癲痴狂笑之姿了。後來又與陳貞慧、吳應箕等人草擬《留都防亂揭》,揭發閹黨餘孽阮大鋮。這便與阮大鋮結下了梁子,此後阮大鋮、馬士英等一干奸賊可沒少找他們的麻煩。 侯方域少年才子,風流得意,自然為人處世放蕩不羈。何況又身處金陵煙花風月之地,每天聽的都是些風流艷事,見的又都是些風塵中美麗女子,再加上他的一干好友,各個都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各個都有自己心上的相好女子。侯方域考試完之後,閑來無事,不過是等待考試結果而已。這時見秦淮河畔,莫愁湖邊,幾樹垂楊,幾家嬌娘,況且侯方域又是少年風流,客居他鄉,再加上一干好友的慫恿,便想找些消遣。 又聽說陳貞慧的相好李貞麗家,有一個女兒名叫香君,生的是嬌小玲瓏、乖巧可人,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不由得暗暗地動了心思,就求陳貞慧、吳次尾等人替他撮合。 李香君以前早就對侯方域的大名有所耳聞,和復社朋友交往十分密切,且不屑與誤國權奸為伍,素有經世之志,因此李香君十分熱情地接納了侯方域。侯方域的儒雅風流,才情氣節令香君傾心不已;而香君的蘭心蕙質,絕代風華,也使得侯方域既愛憐又敬慕。二人彼此引為知己,在金陵的湖光山色中,在秦淮的煙雨樓台中,吟詩作對,同賞朝霞暮雲。李香君和侯方域定情之夕,由於侯方域客居南京,無禮物送她,因此他當著眾人面前在白絹團扇上題了一首詩:「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青溪儘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送給李香君作為定情禮物。在眾人歡笑聲中,李香君鄭重地接受了侯方域的絹扇,並且把它當成比生命還要珍貴的紀念品,保存起來。 當時,曾經依附於閹黨魏忠賢的阮大鋮處境十分尷尬,魏忠賢死後,他被削職為民,然而他卻不甘寂寞,一心想拉攏復社文人,重新確立自己在士林中的地位。一次文人們祭祀孔子,阮大鋮也混跡其中,結果被陳貞慧、吳應箕等人揪了出來,雖然他為自己的無恥行徑百般狡賴,結果卻被眾人一頓嘲笑痛打給趕了出來。 阮大鋮不得已,想通過侯方域為他與文人之間的敵對關係加以調解,先是借楊龍友之手為侯方域準備梳攏的資金,又贈送大量妝奩給李香君。梳攏,是妓女第一次接客的代稱,又叫「上頭」。妓家往往操辦起來猶如良家的婚娶。未經梳攏的妓女,稱做「清倌人」,而在梳攏之後,就改稱「紅倌人」了。要說妓院里的男女歡好,實在沒有多少真情實意,不過就是拿銀子以求聲色之娛。但是,在品位高一些、凡事講得起場面的行首人家,梳攏可算得上是最嚴肅的儀式,特別是在秦淮舊院這樣的地方。已然成年卻還是處子的女子,倘若是有了合意的男子,而對方又能夠花得起大價錢,那麼,妓家與嫖客雙方便要張燈結綵、洞房花燭地熱鬧一番。而合八字、納彩、定期等等程序,也是一樣不少,看起來與一般人家的新婚並無二致。當阮大鋮知道侯方域要和李香君定情的時候,他就拿出二百兩銀子,請楊龍友幫他買衣服、首飾、傢具、作為裝奩,送給侯方域。 第二天,楊龍友前來慶賀侯方域的新婚之喜。李香君發現楊龍友置辦的衣物、首飾,遂問明原由。楊龍友解釋說:「我是受阮大鋮之託,求侯方域在復社領袖陳貞慧、吳應箕面前說情緩頰。」這時,侯方域也說了一些幫腔的話。什麼「阮大鋮過去雖結交魏黨,但也掩護過東林諸君子。現在魏黨一倒,他成為東林、復社的敵人。近日復社之人對他大肆攻擊、毆辱是不有些過火了?就算他是魏黨,要是能悔過,也應原諒他的。」 一聽這話,李香君立即杏眼圓睜、雙眉倒豎,氣憤地說:「阮大鋮過去趨炎附勢,當了魏忠賢的乾兒子,無惡不作、廉恥喪盡。婦人女子、販夫走卒無不唾罵他。復社諸生對他揭惡、攻擊、辱罵也是他罪有應得。現在你卻要同情他、幫助他!……」李香君立刻就脫下阮大鋮送的衣服、首飾,並且退回他送來的全部妝奩。說寧可窮死,也不接受奴才小人的禮物。 侯方域看到李香君如此堅貞剛毅,十分佩服,立刻讓楊龍友把東西、錢物退還給阮大鋮。 後來阮大鋮又托自己的心腹王將軍,每天載酒食與侯方域遊覽風景名勝。李香君說:「王將軍家不富裕呀,不應該這樣大手筆結交賓客,侯公子最好問問清楚?」侯方域再三盤問王將軍,他才把所有人打發走,私下裡轉達阮大鋮的心意。李香君私下對侯方域說:「以公子你的聲望名氣,怎能追隨阮大鋮這種人?公子讀過萬卷書,你的見識難道還不如賤妾我嗎?」侯方域稱善,醉而卧,王將軍很尷尬,就此離開他們,不再來往。 可以看出,侯方域對於李香君是視做「畏友」而真誠相愛的。當李香君「卻奩」之後,侯方域為之讚不絕口,說道:「好,好,好!這等見識,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也!」「俺看香君,天姿國色」,換上荊衣布裙,「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覺可愛!」侯生對於李香君的高潔品質有著由衷的讚美和敬愛,而政治理想的一致,這正是他們愛情的基礎,在他們的感情中,也是有著「知己之愛」的成分的。侯生敬重香君見識高卓,講求名節;而李香君則尊重侯生清高義氣。 沒多久,侯方域落第而歸。李香君為他置酒桃葉渡,唱《琵琶詞》送他,說:「公子的才名文藻,不比蔡中郎差。蔡中郎的學問再好也不能補賞他的操行,這《琵琶詞》所描述的當然是故事,但真實的蔡伯喈曾經投靠董卓,這是無法掩蓋的。公子豪邁不羈,現在又失意了,此後妾身能否與公子相見,不可預期,願公子始終能自愛,不要忘記妾所歌的《琵琶詞》呀!妾今後也不唱這一段歌詞了。」 李香君的行為雖然贏得了操行高潔的美名,卻給她與侯方域的愛情種下了禍根。看到自己的陰謀一次次地被一位弱質女流識破,惱羞成怒的阮大鋮如何肯善罷甘休? 侯方域走後,有一個退休大官僚叫田仰的,用黃金三百鍰,邀請李香君見一面,被她堅決拒絕了。這老傢伙惱羞成怒,到處說她的壞話。李香君嘆口氣說:「姓田的和姓阮的有什麼區別?妾先前所以稱讚侯公子為的是什麼?若現在受利益驅動而接受姓田的邀請,那不是等於我出賣侯公子嗎!」李香君到底不肯去。 清初著名戲曲家孔尚任的《桃花扇》中,記載的正是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義烈之舉。這位令鬚眉汗顏的平康奇女子畢竟只是一位青樓賣笑的煙花女子,卑賤的身份決定了李香君無論如何出色終歸要被排斥在封建正統秩序之外,她的事迹並不見錄於史籍,只是散見於文人筆記、雜記、傳奇之中。孔尚任的《桃花扇》則是對李香君的生平事迹最完整、最系統的記錄了。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曾經說過,傳奇所載故事大都經過實地考察,全無假借,至於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故事,雖然稍微有所渲染,但也不是子虛烏有之筆,因而可以認為《桃花扇》中對李香君的描寫基本是可信的。 秦淮妓女對東林復社名士的傾慕,是晚明以來的一種風氣,侯李情緣是複雜激烈的政治鬥爭背景下的愛情。李香君的見識和氣節,使得侯方域不得不愛她。她拒絕了阮大鋮別有用心送來的嫁妝,當著大家的面痛罵阮大鋮等奸賊,這說明她非常看重與閹黨劃清界限的名節。很明顯,李香君非常愛侯方域,但她有高度的原則性。侯方域聽了楊龍友的一番花言巧語後,收了阮大鋮贈送的妝奩酒席,便要替阮大鋮疏通其和復社名士的關係,「原來如此,俺看圓海情辭迫切,亦覺可憐。就便真是魏黨,悔過來歸,也不可絕之太甚,況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皆我至交,明日相見,即為分解。」李香君當即反駁說,「官人是何說話,阮大鋮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於何地也?」「官人之意,不過是因他助俺妝奩,便要徇私廢公,哪知道者幾件釵釧衣裙,原不放在我香君眼裡!(拔簪脫衣介)脫裙衫,窮不妨;布荊人,名自香。」等於在政治上挽救了侯方域。李香君的義烈教育了侯方域,使他連聲讚歎。「平康巷,他能將名節講,偏是咱學校朝堂,偏是咱學校朝堂,混奸賢不問青黃」。 侯方域是東林名臣侯恂的兒子,有才氣,有政治才幹,「在復社中錚錚有聲」。他以清流自居,鄙視閹黨。眼看明王朝大勢已去,侯方域不是為國奔走,而是去煙花巷中尋求安慰,明王朝覆亡的徵兆同樣體現在這位復社名流的身上。侯方域結識李香君,起初只是一種嫖客的心理。回天無力,暫且從聲色中尋求麻醉和安慰。梳攏的資助從何而來,他並不細問,一種公子哥的脾性。一份重禮,就把他軟化,他表示願意為阮大鋮和復社之間疏通關係。在李香君的教育和感化下,他迅速改正了錯誤。阮大鋮要報復他,李貞麗勸他遠走高飛,他卻沉醉在新婚燕爾的甜蜜中不願離開李香君。劇本沒有正面寫侯方域的降清目的不是要為侯、李立傳,而是要從「桃花扇底看南朝」。侯方域軟弱、糊塗和動搖,頹唐消沉而並未離開鬥爭旋渦,入獄以後並沒有動搖變節。是一位多才多情,卻終無大用的復社名士。 第四節紅顏薄命 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愛情,在南明覆滅的大歷史背景中,最具浪漫主義色彩。南明王朝建立以後,弘光皇帝以及馬士英、阮大鋮等人一直不思進取,一方面他們四處捉拿東林復社黨人,另一方面,又在宮中尋歡作樂,大興歌舞。一時間逼得復社文人四處逃散。那些具有愛國思想,與東林黨人關係密切的妓女、藝人也受到牽連。名妓卞玉京出家為尼,樂工丁繼之做了道士,說書藝人柳敬亭投在愛國將領左良玉軍中效力,而蘇崑生為了搭救復社朋友不得不日夜奔走呼號。 侯方域離開後,李香君果然立志守節,獨守空樓拒不迎客。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攻陷北京,崇禎皇帝在北京煤山自縊身亡,不久吳三桂勾結清兵入關,黃河以北地區陷入混亂之中。這年五月,馬士英等人擁立福王在南京即位,建立南明王朝。馬士英因為擁立君主有功,官居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權傾朝野。當時他的同黨淮陽巡撫田仰聽說李香君貌美且多才多藝,便花了三百金想要把李香君娶回家做小老婆,這自然遭到了李香君的嚴詞拒絕。見風使舵的阮大鋮此刻也投在馬士英門下,他聽說此事後,便在馬士英面前百般挑撥,激怒了馬士英,派人前去搶親。面對著氣勢洶洶的權奸爪牙,李香君手持當初與侯生的定情信物—白紗宮扇極力反抗,誓死不肯下樓,最後竟然以死抗爭,掙脫一干爪牙,就朝房內的柱子撞去,登時撞得頭破血流,連雪白的紗扇上也血跡斑斑。那伙強人見李香君執意不從,竟以死相爭,不敢再逼香君,這才罷手。 後來,李香君又被阮大鋮掠去學歌,演唱阮大鋮的得意之作《燕子箋傳奇》,以取悅弘光皇帝。李香君心知此番凶多吉少,卻仍然坦然自若,面對馬士英等人的醜態,她決心拼著一死,也要痛斥這班誤國的亂臣賊子。在盛宴之上,香君面無懼色,痛罵馬士英等人身為公侯,不思為國效忠,卻只是諂媚逢迎;不思趕走敵寇,卻只知尋歡作樂。一番痛罵淋漓酣暢,大有東林遺風。李香君以一介弱質女流,敢於在朝堂之上痛斥這班昏君奸臣,實在是不輸鬚眉男兒。但也因此遭到奸臣賊子的嫉恨和陷害,幸得楊龍友從中斡旋,香君才免於一死。楊龍友來探望香君,見到帶血的白紗宮扇,遂將扇面上的血跡略加點染,飾以綠葉,繪成朵桃花。 而李香君用生命來苦苦等待的侯方域,卻在明亡之後的順治八年(1651年),為了免禍,參加了清朝政權組織的河南鄉試,並且中了副榜。此時,侯方域的這一變節行為頗受當時人們的譏嘲。而在侯方域自己看來,這一行為也是有負他平生之志的。所以得中之後不久,心情的極度抑鬱使得侯方域病倒了,不久就病逝於老家鄉下。死時才不過三十七歲。 從李香君身上,可以看到南明悲劇的一個縮影。她不僅有著對愛情的執著追求,表現出少女的痴情和忠貞,並且其人身上凝聚著的凜然正氣,政治氣節與膽識,具有更為感人的藝術力量。 按照孔尚任的《桃花扇》的說法,侯方域後來降順了清朝,等到同李香君再度相遇時,李香君毅然割斷情絲,遁入空門。香君後來如何?《桃花扇》里沒有續筆,只說她生前常替施主們製作寶幡。據說她生前常在棲霞山葆貞觀附近的桃花澗浣紗,死後就葬在附近的山丘上。 另有一傳說是,李香君與南明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一見傾心,至死相愛。她支持侯方域抨擊閹黨與反清復明的政治鬥爭,表現了高尚的愛國情操。侯方域回到歸德後,即將李香君接回去,住在翡翠樓上,但因她出身低賤,遂被趕到距城7公里的侯氏莊園(今李姬園)居住。李香君因被歧視,終日鬱鬱寡歡,日久成病,終於含恨而死。侯方域為李香君立一石碑,上書「李香君之墓」五個大字,下有「卿含恨而死,夫慚愧終生」的小字。碑前有一石桌,供祭奠之用。石桌前有一石礅,上刻「愧石礅」三字。侯方域經常坐在愧石礅上,憂思愛妾,久久不去。李香君居住過的莊園改名李姬園,是一棟兩層高的磚木結構民居。或許是因為大家情願認定清初戲劇家孔尚任名著《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實有其人,所以才重修她的故居,陳列有關歷史資料及明式傢具。 總的來說,關於李香君的結局,並無確切史料可考。一般認為她流落出宮,不知所終。據侯方域的《李姬傳》中所記載,他與李香君於桃葉渡一別,便從此再也沒有相見。這應該是比較真實可信的。作為世家公子,他雖然敬重李香君的品行氣節,但這終不過是一種文人的風流消遣。 而傳奇《桃花扇》中,孔尚任則根據劇情的需要,安排侯方域與李香君在南明滅亡之後重逢,後來經張道士一聲棒喝,這對痴男怨女遂醒悟入道。這樣的結局大約是孔尚任為抒發「興亡之感」而有意所作的點染之筆。近代戲劇家歐陽予倩的話劇《桃花扇》中則寫道侯方域降清,穿著清代官服到道觀中與生病的李香君相見,結果李香君痛斥其變節降敵,並一慟而絕。這樣的結局,似乎最能體現出李香君的性格。 總之,像李香君這樣一位出身卑賤而又志氣頗高的弱質女流,生活在那樣一個動蕩的時候,其命運註定是多舛的,然而她那超乎常人的遠見卓識、俠骨柔腸,卻在秦淮的殘照中投下了一抹永恆的亮麗。 雪樵居士《秦淮見聞錄》中,通過文中收錄的大量詩篇,以哀傷濃艷的筆調,追憶明代南京的胭粉盛況。《秦淮見聞錄》中收有碧梧夫人的《詠媚香樓七古》,反映了明代末年秦淮河畔媚香樓名妓李香君及其生活經歷。其詩云: 秦淮煙月板橋春, 宿粉殘脂膩水濱。 翠黛紅裙鏡妝里, 垂楊勾惹看花人。 香君生長貌無雙, 新築紅樓號媚香。 春影亂時花弄月, 風簾開筵燕歸梁。 盈盈十五春無主, 阿母偏憐小兒女。 弄玉雖居引鳳台, 蕭郎未遇吹簫侶。 公子侯生求燕好, 輸金欲買紅兒笑。 桃花春水引漁人, 門前系住遊仙棹。 閹黨纖兒相納交, 纏頭故遣狡童招。 哪知西子含顰拒, 更比東林結社高。 樓中明耀雙星色, 無奈風波生頃刻。 易服悲離阿軟行, 重房難把台卿匿。 天涯從此別情濃, 錦字書憑若個通。 桐樹已曾棲彩鳳, 綉幃爭肯放游峰。 困愁久已拋歌扇, 教坊忽報君主選。 啼眉擁髻下妝樓, 從今風月憑誰管。 楊枝舊譜唱當筵, 部曲新翻《燕子箋》。 總為聖情憐靦腆, 桃花宮扇賜簾前。 天子不知征戰苦, 風前且擊催花鼓。 阿監潛傳鐵鎖開, 美人猶在瓊台舞。 銀箭聲殘火尚溫, 君王匹馬出都門。 西陵空自宮人泣, 南內誰招帝子魂? 最是秦淮古渡頭, 傷心無復媚香樓。 可憐一片青溪水, 獨尚門前嗚咽流。 以上諸多詩歌講述了李香君的樂妓生涯的開始,以及與侯方域的相識,反對閹黨的氣節以及時代背景、事件,是了解明代末年秦淮名妓李香的材料。 明亡後,名士皆埋骨青山,美人也棲身黃土。我們只能從余懷的《板橋雜記》中,追想當年的鬢香釵影,翠袖紅巾。《板橋雜記》中寫道:「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又說:「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長板橋在院牆外數十步,曠遠芊綿,水煙凝碧,回光鷲峰兩寺夾之;中山東花園亘其前,秦淮朱雀桁繞其後。」根據這幾段文字的提示,舊院的位置應該在今天的白鷺洲公園(即中山東花園原址)以北的大、小石壩街一帶,與貢院隔河相望。 李香君的媚香樓自然應該是在舊院中,但具體位於哪個地點,卻很難證實。侯方域的《李姬傳》只寫了一半,沒有交代香君的歸宿,孔尚任的《桃花扇》的結尾卻是讓李香君歸隱棲霞山。有好事者便在棲霞山修築了李香君墓。李香君的歸宿雖已無法得知,但媚香樓卻總是存在的。抗戰前某年,大石壩街某號曾發現過「媚香樓」界碑。另有一說,不知起於何時,媚香樓在鈔庫街三十八號,即今天南京的李香君故居陳列館館址。不管是真還是假,這所三進兩院的清代木結構住宅本身在建築史、文化史上都是有一定價值的。進大門為一裝飾有山石花木的小天井。左側開一扇圓門,入內有一廣庭,庭院南北各建有一廳,南為思遠堂,北為話雨軒。穿過話雨軒,後進的正宅被認為是李香君的妝樓。 如今,秦淮河畔「媚香樓」還在,座落在金陵棲霞山上,那座「桃花扇亭」每年都會在桃花一片燦爛里陪春風笑一程。而李香君,卻以其高尚的情操,忠貞的情懷而被人們稱道,正如近代大文學家林語堂先生所寫的那樣: 觀李香君之史跡,她是一個以秉節不撓受人讚美的奇女子,她的政治志節與勇毅精神愧煞多少鬚眉男子。她所具的政治節操,比之今日的許多男子革命家遠為堅貞。蓋當時她的愛人迫於搜捕之急,亡命逃出南京,她遂閉門謝客,不復與外界往來,後當道權貴開宴府邸,強征之侑酒,並迫令她歡唱,香君即席做成諷刺歌,語多侵在席的權貴,把他們罵為閹豎的養子,蓋此輩都為她愛人政敵。正氣凜然,雖然弱女子可不畏強權,豈非愧煞鬚眉
正說秦淮八艷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第七章絕色傾國陳圓圓 第一節天生麗質 陳圓圓,本姓邢,名元。《明史》中稱之為陳沅,字畹芬,小字圓圓。明代常州府武進(今江蘇省常州市)人。陳圓圓雖極有艷名,然而終究是身處賤籍的風塵女子,因此極少有史記載她的生平事迹,只有一些文人作品、筆記小說中,有著零星的介紹。而正由於史料記載的散逸,對於陳圓圓的生平種種,很多已經不可考。而有限的記載,又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在民間口耳相傳的演變中,漸漸成為了一個美麗女子的永恆傳奇。 關於陳圓圓的生平,人們往往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明末清初的大詩人吳梅村的著名長詩《圓圓曲》也曾對其生平事迹作了詳盡而又藝術化的描述。這首長詩是吳梅村的代表作之一,它以強烈的民族感情,狠狠地鞭撻了賣國求榮的大漢奸吳三桂,再加上詞采絢麗,音調鏗鏘,節奏婉轉流利,因而幾百年來流傳不衰,成為了「梅村體」的代表作。這首詩寫成時,離吳三桂引清兵入關還為時不久,吳三桂已經被清廷封為平西王,正是意氣熏天之時。這時的吳三桂正當鼎盛,連剛剛入關的清政權也要藉助他的力量,處處讓他三分。因此,吳梅村是無論如何不敢用子虛烏有的傳說來揶揄這位不可一世的平西王的。 因此,《圓圓曲》中所寫的:「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這種說法應該是較為可信的。陳圓圓無疑應該是江南人士。她大約生於明朝天啟五年(1625年),卒於清代康熙二十年(1681年),乃是明末蘇州名妓,與顧壽、董小宛等人齊名。 關於她的姓氏,有陳姓、邢姓兩種說法。 一種說法認為,圓圓本姓陳,其父以售賣雜物為生,人稱陳貨郎。據《武進縣誌》中記載:「圓圓,金牛里人,陳姓氏,父業驚閨,俗稱陳貨郎。」據說陳貨郎初時家境尚可,但他特別喜好聽人唱曲,還不惜傾其所有請善於唱曲的人到自己的家裡居住。有時,甚至請來數十位,日夜歌唱不止。陳家雖還有些薄產,也經不住如此折騰。慢慢地,陳家破產了。父親無力再撫養她,便將她送到了其姨母那裡。 而陳圓圓的姨母是個俗稱「養瘦馬」的人。所謂「養瘦馬」,就是指領養幼小的女孩,等其長大之後賣給人家做妾,或是賣入樂籍成為歌妓。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詩云:「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便是指的這個。由於陳家家道中落,原本出身於良家的陳圓圓被早早地送入了煙花之地;家境的貧寒和父親的揮霍,使得陳圓圓從小便領略了人生的艱辛與多變;而生活無著,把她由一個良家女子推向了煙花柳巷、以色事人的深淵。走投無路之下,陳圓圓不得不在蘇州開始了其歌妓生涯。 而另有一種說法是,圓圓本來姓邢,大約在圓圓懂事之後不久,她的母親便撒手人寰,而父親卻無力負擔撫養之責,便將她送到武進奔牛鎮,寄養在姨媽家。由於姨父姓陳,遂改姓陳,名陳沅。 奔牛鎮又稱「金牛里」,是常州和鎮江之間的一個商埠碼頭,人口稠密,商業貿易也十分活躍。陳沅的姨父就是這個鎮上小有名氣的陳貨郎。陳家世代做貨郎,到陳沅姨父的時候,已經積蓄了一大筆家產,算得上是鎮上的殷實之家。時值明代末年,江南唱崑曲之風大盛,即使是目不識丁的市井鄉民,也能拍板高唱一兩折。受這一風氣熏染,陳貨郎也是酷愛唱曲,時常找來一幫善歌者住在家中,通宵達旦,唱個不休。陳圓圓本來就天生麗質,聰慧無比,久居戲迷之家,幾年內便操弦度曲,舞扇歌裙,頗得梨園三昧。 陳圓圓姓陳還是邢,眾說紛紜,已是無法考證。但陳貨郎因迷戀崑曲,慢慢地生意蕭條,家產也用得差不多了,後來死於困窘貧病之中,陳圓圓也因此失去倚靠,而被賣入樂籍,這一點卻是各個版本的記載均認同的。 流落到蘇州的陳圓圓進入梨園賣藝為生。當時她正值豆蔻年華,憑著自己那「蕙心紈質,澹秀天然」的典雅之美,很快贏得了極高的聲譽。由於她又自幼生活在父親愛好聽曲,家中「日夜謳歌不輟」的環境中,耳濡目染,很快便以擅演南戲,一時間艷名遠播。在明末的江南,如果做不了出色的女演員,也就成不了名妓。所以勾欄中人對於串戲之類是非常看重的。作為無名的「雛妓」,孤苦幼小的陳圓圓為了學習唱法,經常向民間的老藝人請教。 而在當時的江南,「南戲」風靡一時。南戲是劇中的曲目之一,因為在演唱時,使用的是南方方言和曲子,所以被稱為「南曲」。在明朝末年,上至官僚士大夫、名士、鄉紳,下至市井百姓,人們大都以做戲為榮、以看戲為樂。在這種風氣之下,陳圓圓的色藝雙絕,自然博得了不少文人士子的嘖嘖稱羨,在梨園之中極負盛名。許多名士競相與之結交。 吳江鄒樞說她:「演西廂扮貼旦紅娘角色,體態傾靡,說白便巧,曲盡蕭寺當年情緒。常在余家演戲,流連不去。」這段話的意思是說,陳圓圓扮演西廂記中的紅娘角色,體態十分美好,台詞唱詞嬌俏伶俐,把紅娘的角色表演得十分到位。陳圓圓常在他家(這裡指吳江鄒樞)演戲,流連很久才離開。「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則讚歎,陳圓圓演出弋腔時,雖然弋腔是南方小調,難登大雅之堂,但是由陳圓圓娓娓唱來,其身姿如雲出岫,其聲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令人聽來飄飄然欲仙欲死。海寧查繼佐讚美陳圓圓的演唱十分優美,登場演出極受歡迎,被人稱道。更有人稱:陳圓圓「每一登場花明雪艷,獨出冠時,觀者魂斷。」再加上「容辭嫻雅,額秀頤豐」,一時間,陳圓圓成了秦淮河畔鼎鼎盛名的人物,人稱「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許多文人雅士爭相與之交往,為她填詞作曲者更是大有人在。今陳其年《婦人集》中,尚存有冒辟疆贈予陳圓圓的絕句數首。其詩云: 瀟湘一幅小庭收, 菡萏香余暮色幽。 細細白雲生枕簟, 夢圓今夜不知秋。 又有一首: 秋水波回春月姿, 淡然遠岫學雙眉。 清微妙氣輕噓吸, 谷里幽蘭許獨知。 受到如此多的文人名士的讚賞、追捧,除了陳圓圓天生的美麗容貌外,深厚的文學藝術修養,卓爾不凡的才情,才是更重要的原因。據《婦人集》形容,陳圓圓生來「蕙心紈質,澹秀天然」,而「色藝擅一時」。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兼工音律。而圓圓從小讀書識字,唱歌學戲,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且能寫得一手好詞。傳世之作有《畹芬集》、《舞余詞》,大都詞意凄切、韻味悠長。她填過不少長短句,有一首《轉運曲·送人南還》中寫道:「堤柳堤柳,不系東行馬首,空餘千縷秋霜,凝淚思君斷腸,腸斷腸斷,又聽催歸聲喚。」這首詞寫的是別恨鬱郁,離情依依,讀來使人黯然銷魂,頗有宋人「楊柳岸,曉風殘月」的遺韻。 而年少的陳圓圓雖周旋敷衍於勾欄,畢竟年紀幼小,雖多做凄清斷腸之詞,但仍然未失天真。她的另外一些詩作中,又足可見其俏皮可愛。如一首《醜奴兒令》中就有這樣俏皮可喜的句子:「聲聲羌笛吹楊柳,月映官衙,懶賦梅花,簾里人兒學喚茶。」 然而現實的生活,使得陳圓圓無法如詩中所歌詠的秋水春月、谷中幽蘭那樣孤芳自賞。在明代,有律法規定,人們在身份上有著良、賤之別,普通人可以在註明職業的黃冊上打上良籍的字樣,唯有妓女、樂戶以及祖宗犯法而被籍沒者除外。而且,明律還明確規定,良賤之間不得通婚,賤籍女子只可供人納妾,為人奴僕。因此,女子一旦落入賤籍,其命運便可想而知了。 陳圓圓成名後不久,江陰地方官員貢修齡的兒子貢若甫,在前往金華探望父親的路上,途經蘇州,見到陳圓圓,一見之下,神魂顛倒。於是用銀三百兩為圓圓贖身,娶回家做妾。不料,陳圓圓才藝雙絕早已名噪吳中,貢公子為她贖身的消息,早有人報到貢家。圓圓美貌才藝無雙,自然不能為貢若甫的正妻所容。而貢若甫的父親貢修齡,在見到圓圓後,非常吃驚,說:「此貴人!」「縱之去,不責贖金。」父親妻子如此反對,貢若甫自然不可能再將陳圓圓留在貢家,陳圓圓也因此而重新淪落風塵。 第二節艷絕天下 重新淪落風塵,儘管陳圓圓有著天下無雙的聲色,過著客如雲來、門庭若市的名妓生活,但她和所有的風塵女子一樣,無法擺脫低賤的社會地位。因而,在觥籌交錯之中,在歌舞管弦之間,她常常陷入紅顏薄命的感傷,並把這一腔悲怨傾注在紙筆之中。陳圓圓曾經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自笑愁多歡少,痴了底事情。傳杯酒一巡,十腸九回。推不開!推不開!」 當時,陳圓圓也很想借廣泛交際的機會,認識一些名士,以求能夠出籍從良。 明朝末年,封建士大夫生活追求浪漫,很多人也是過著征歌逐妓、迷戀聲色的生活。當時著名的一些文人,如吳梅村、錢謙益、侯方域、冒辟疆等人,他們在政治上反對閹黨,針砭時弊,激揚文字;在生活上,流連風月,與當時一眾名妓往來密切。當時,明代朝廷內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把持著朝政,指鹿為馬、為非作歹,造成了中國歷史上自東漢以後又一個黑暗殘暴的黨禍時期。朝廷內以江南文人組成的東林黨與閹黨鬥爭失敗,東林領袖多被殺害。江南一帶正義人士紛紛結社聲援東林黨人。 崇禎十四年,即1641年春,陳圓圓初識冒辟疆。據傳冒辟疆於崇禎十四年初春在赴湖南探望父親時,於途中路過蘇州,慕名而見陳圓圓。才子佳人,一見傾心。少年倜儻、風流儒雅的冒辟疆第一次見到陳圓圓就為其所迷。正值陳圓圓演出弋腔《紅梅》。冒襄曾描述道,那天的陳圓圓如果打粉那麼則顯得皮膚太白,如果塗上胭脂呢,又顯得過紅;眉毛就像烏黑的羽毛一樣,肌膚如同白雪一般白皙,纖腰不盈一握,牙齒如同雪白的貝殼。嫣然一笑時,更是傾國傾城。在他聽來,陳圓圓口中唱出的曲子,無疑是如雲出岫,如珠落盤,令人慾仙欲死。陳圓圓的絕世美貌,淡雅氣質,清圓歌喉和曼妙舞姿讓冒襄十分著迷,一見傾心。 兩人於秋季再會,曾一起品茗賞月,陳圓圓欲以身相許。至崇禎十五年仲春,冒辟疆再過吳門時,陳圓圓卻已經被田弘遇挾持而去。 明朝末年,國勢日衰。明朝末代皇帝朱由檢登上皇位時,大明皇朝已是千瘡百孔。內政腐敗,宦官專權,指鹿為馬,為非作歹;連年天災不斷,中原大地上蟲災、旱災頻繁,竟是一片赤地千里,各地竟發生人吃人的慘劇;邊患叢生,後金崛起,勢力範圍逐漸擴張,甚至常常到明朝境內燒殺搶掠;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階級矛盾日益尖銳,農民起義的烈火,已經燃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並正向京師襲來。 儘管崇禎皇帝也在不斷地採取措施,但大廈將傾,已是回天無力;再加上崇禎才具平庸,沒有識人之明,且性情十分多疑,枉殺了不少忠臣。大明皇朝歷經幾百年,氣數已盡,崇禎皇帝終是沒有能夠挽救自明太祖朱元璋以來的十七朝帝業,更加穩定不了大明帝國的萬里江山。 崇禎十四年(即1641年),河南以及湖北發生大災荒,農民起義進入高潮,連連攻破洛陽、襄陽等地。這時宮廷中后妃爭寵的矛盾也日益尖銳。崇禎寵愛田妃,周后對此則大為不滿。皇后父親嘉定伯周奎,便借口回家鄉蘇州營葬的機會,購求能歌善舞的美女,打算獻給皇帝,以其能夠奪田妃之寵。太監曹化淳原系魏忠賢餘黨,看到這種情況,也派人到南京、揚州等地購買能歌善舞的女子,以供皇帝娛樂。田妃父親都督田弘遇,仰仗自己的女兒得寵,驕奢淫逸,異常跋扈。田妃所生皇五子於先年七月病死,因為崇禎以國用不足曾籍萬曆生母孝定皇太后家,孝定皇太后禮佛,所以在皇五子病危時,宮中內臣便詭言孝定太后為九蓮菩薩顯聖,指責皇帝待外家太薄,子嗣將殤折殆盡。崇禎大懼,即歸還李家所籍沒入官的財產,並派田弘遇去南海普陀山進香,祈求觀音大士保佑。田弘遇便借進香之機,攜帶大量的人馬車船南下,沿途遇見貨船客載,擄掠一空,一旦聽說有美麗的女子,不論良賤,必定百方羅致,地方有司不敢詰問。這年八月,田弘遇一干人馬來到蘇州,進行劫掠,卻將一名名妓誤認為是陳圓圓,並將其搶走,而陳圓圓本人則匿藏別處逃脫了。 先是本年二月,冒襄去衡陽省親時路經蘇州,與圓圓相識,並相約八月返回時再會。而八月下旬,冒襄從衡陽探望母親後歸來,去蘇州見陳圓圓。此時陳圓圓尚且驚魂未定,她為了迅速擺脫被劫的厄運,便主動提出要嫁給冒襄做妾,並說:「我能夠從被劫的困境中逃脫出來,如果要找一個可以終身托靠的人,除了您之外就沒有別人了。」但是冒襄卻因為父親調任襄陽,而當時的襄陽已經被張獻忠的農民起義軍所攻破,朝不保夕,於是便婉言拒絕。經陳圓圓反覆請求,冒襄方才允諾,準備在奉母返鄉之後,家庭情況稍稍安定之時,再來迎娶陳圓圓。 而陳圓圓第一次未被搶走,權貴們並不甘心。崇禎十五年(1642年)四月,田弘遇女婿錦衣衛汪起先來到蘇州,在梨園中見到陳圓圓。他對於圓圓十分傾慕,強以重金聘去。當時有很多地方鄉紳願意作為梨園女戲子的靠山,藉此與她們相狎。某麻衣鄉紳與陳圓圓非常親昵,便和同黨宋公子,集合無賴數百人,手持刀杖,將陳圓圓搶出,並將她藏匿起來。宋公子的父親曾經做過朝廷官員,深知田弘遇仗著女兒田貴妃得寵,十分驕橫跋扈,而田弘遇的權勢也極大,可以說是炙手可熱,因而十分惶恐,生怕會因此惹惱了田弘遇。他急忙趕到汪起先的面前,並且長跪不起,口稱自己教子無方,哭著請求汪起先的寬宥;又穿著囚服到地方官員的面前控訴,並帶著地方官員逮捕了無賴數人,又將陳圓圓獻出。 整個蘇州城因為此事而鬧得雞犬不寧。當時另一名妓董小宛也寓居在蘇州,同樣為這些貴族豪強所逼,處於危病之中。當冒襄趕到蘇州去會陳圓圓時,陳圓圓已經被劫去十日了。冒襄悵然若失,便去見董小宛。董小宛也急於擇人而事,脫此虎口,二人決定結合。而陳圓圓卻被汪起先掠去,獻給了田弘遇,從此成為了田府的歌妓。 田弘遇南海進香一事,對東南沿海擾害極大。掠奪的名妓除了陳圓圓之外,還有顧壽以及已故翰林待詔茅元儀的侍妾楊宛等人。六月,田弘遇帶著劫掠來的諸多女子返京。七月,田貴妃因病身亡。田弘遇仍想用裙帶關係保住自己的權勢和地位,於是又將幼女送入宮中。田氏幼女極得崇禎皇帝的喜歡,崇禎曾經想立即加封,並將其納入後宮。後來因為司禮監太監指出,貴妃應該由皇上選入宮中而不是由外臣獻進來,這件事情才得以終止。陳圓圓到達北京後,也曾以歌妓身份一度被田弘遇送入宮中。但崇禎因為她出身微賤而將其遣出。陸次雲的《圓圓傳》中曾這樣描述:陳圓圓進入宮廷覲見崇禎皇帝,希望能夠得到皇帝的寵幸。但是崇禎皇帝卻因為國事危急,神情穆然,並不為陳圓圓的絕世美貌所動。陳圓圓因此不得不重新回到田府為歌妓。 第三節得遇郎君 崇禎十五年(1642年)十一月,清軍第四次深入內地,攻陷了河北、山東三府十八州六十七縣八十八城。京師戒嚴,人心恐懼,大都抱著「只圖今日,不過明朝」的態度,人們無論貧富貴賤,各為今後前途打算,有的甚至準備只要「韃子、流賊到門,我即開城請進」。崇禎十六年(1643年)四月末,清軍在關內停留已經長達半年之久,他們在大肆劫掠一番之後北上回到關外。明大學士周延儒奉命督師,不敢近敵,邀擊清兵於螺山(在今北京市懷柔縣以北),八鎮兵不戰而逃。遼東總兵吳三桂前來支援,並屢有斬獲。 吳三桂,字月所,另字長白,碩甫、雄爽,生於明萬曆四十年(1612年),死於康熙十七年三月十八日(1678年4月9日),遼東中後所(今遼寧綏中)人。他在明末是著名的遼東將領,引清軍入關,最後成了發動震驚朝野的「三番之亂」的首領。吳三桂身材中等,但儀錶威嚴。他為人極工心計,機警多謀,而貌似寬和,與人商量謀劃事情的時候,和顏悅色便如同彼此是一家人一樣。一般情況下如果不是盛怒,從來不嚴詞峻色。他為人的另一個特點,是喜歡散財結士。在吳三桂的一生之中,之所以能夠網羅大批文武人才替他賣命效力,不能不說與他的這些特點有關。 吳三桂出生在遼東中後所。據說他祖籍揚州府高郵州(今江蘇省高郵),其先祖舉家遷徙到了遼東的中後所定居。明朝萬曆以後,隨著明、金(清)之間戰爭的發展,吳三桂家族的勢力也隨之不斷擴大。他的父親吳襄,本是遼東當地的士紳,因為後金入侵,而投筆從戎興辦團練,官至遼東團練總兵,在當地有「遼東巨臂」之稱。三桂的母舅祖大壽,早年就當上了錦州總兵,功高權重,名著遼東。吳三桂從小生長在這種封建軍事集團的家庭里,這對於他一生喜歡盤踞一方,擁兵自重的作風有著很大的影響。 吳三桂自幼便隨著父親、舅舅四處征戰。激烈的戰場生活鍛煉了他,使得吳三桂在年輕時期就勇猛超群。一次作戰中,吳襄陷入了後金的包圍之中,當時還是少年的吳三桂僅僅率領家丁數十人就沖入重圍,激戰中吳三桂臉上中刀,血流滿面,卻毫無懼色,冒死救出了父親。這一舉動震驚了全軍上下,人們都稱他是「孝聞九邊,勇冠三軍」。正是因為如此,吳三桂一直深受父親的寵愛。除了父親以及舅舅的愛護之外,他當時還頗受一些權貴的垂青,先是被監視遼東的太監高起潛收為義子,隨後又得到了遼東巡撫方一藻,以及薊遼總督洪承疇的器重。這些權貴的青睞與器重自然使得他仕途順利。崇禎五年(1632年)吳三桂被任命為游擊,崇禎八年(1635年)吳三桂官至前鋒副將,崇禎十二年(1639年),吳三桂便在洪承疇的薦舉下,代替他的父親當上了遼東總兵。 但是,吳三桂雖然身負重責,卻並不想報效明朝朝廷。他看到後金不斷崛起,勢力不斷擴大,而明朝卻日益衰落。所以,自從兵權到手,吳三桂便想方設法地保存自己的實力。崇禎十四年(1641年),明清之間爆發了著名的松錦之戰。吳三桂是隨洪承疇參戰的八位總兵之一。明軍被清軍圍困在松山後,洪承疇下令突圍,不料清兵又設伏截殺,明軍死傷慘重。當時,唯有吳三桂與大同總兵王朴率部先逃,得以安全抵達杏山,而洪承疇等人卻仍被困在松山,死守待援。在這種情況下,吳三桂為了保全實力和性命,竟丟棄洪承疇等人不顧,連夜逃回寧遠。不久,松、杏、錦諸城相繼陷落,洪承疇、祖大壽等人降清,明在遼東的防線頃刻間土崩瓦解。 松錦之戰明雖遭慘敗,但這卻又一次為吳三桂的加官晉爵提供了條件。原來這次戰役後,明在遼東邊將盡失,而吳三桂手中卻還掌握著一支勁旅,崇禎為了依靠這支力量支撐遼東殘局,只得對吳三桂儘力拉攏。因此,當吳三桂狼狽地逃回寧遠之後,崇禎皇帝不但對他沒有治罪,反而將他提拔為提督。崇禎十五年(1642年),因為朝野上下眾多大臣對於吳三桂等人不戰而逃的行為十分不齒,為了平息眾人的憤怒,崇禎皇帝不得不殺掉了大同總兵王朴,但是對於手握重兵,扼守寧遠戰略要地的吳三桂,卻只是加以薄懲而已。不久,崇禎皇帝又召吳三桂進京,賜宴於武英殿,以示安撫。十六年(1643年),崇禎皇帝又召吳襄全家進京,授予吳襄京營提督的官職。這樣一來,既能使得吳三桂感恩圖報,又能將吳襄作為人質稽留在京,以防止吳三桂步祖大壽、吳三鳳這些親屬降清的後塵。 陳圓圓是如何與吳三桂相識,並最終成為吳三桂的妾室,歷史上也是眾說紛紜。陸次雲的《圓圓傳》中記載,因為陳圓圓「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的艷名,崇禎十六年里,遼東總兵吳三桂慕陳圓圓之名,備千金往聘之,卻被田弘遇所先得。「時圓圓以不得事吳怏怏也,而吳更甚。」這裡似乎為日後之事埋下了伏筆。故其傳中稱:陳圓圓被田弘遇搶去之後,在田府中常常「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擊節,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吳三桂自命文武雙全,史書記載的則是吳三桂為人清高狂妄,並且認為自己十分風流倜儻。每次遇到美人佳麗,便十分留心,然而從來沒有遇到適合自己心意的女子。他常常閱讀漢代史書,每當看到東漢光武帝的為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這段話時,便長嘆說道,如果自己也能這樣,平生足矣。正是這一想法,使得他對遠在江南卻艷名遠播的陳圓圓產生了渴慕之情,想要一親芳澤的願望,使得吳三桂不顧遼東形勢的惡化,不顧瀰漫的戰火硝煙,於崇禎末年,「千金往聘之」。但遺憾的是,陳圓圓已先為田弘遇所得。 有關吳三桂的妻室,史書上記載並不多,只知道他在遼東已經娶張氏為妻。《庭聞錄》中曾記載:張氏是遼東地方的人。自認為非常節儉,常常感嘆說:當年我出嫁時做嫁衣,我的母親曾吝惜一條紅裙子而不肯替我添置。而出嫁之後又是這樣的一種狀況,也算是我命中注定的吧!吳三桂的長子吳應熊,便是張氏所生。張氏長得十分醜陋,且愛嫉妒,吳三桂也十分忌憚她。這種婚姻,大都是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物,吳三桂少年英雄,自然對此不會滿意。 李自成的大軍令長安城中的富貴人家都十分惶恐,生怕大軍會踏平整個北京城。田弘遇也十分害怕,便將自己的擔心告訴了陳圓圓。陳圓圓說道:「在這樣的一個亂世之中,您沒有能夠倚靠的強大力量,一旦戰亂,則是肯定要遭到禍害的。為什麼不和吳三桂將軍結交,一旦有個什麼危急情況,也有了倚靠。」田弘遇表示為時已晚。圓圓又再進言,說:「吳三桂將軍仰慕您家的歌舞已經很久了,您以前因為有晉代石崇的前車之鑒,不肯輕易給人家看。但是,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有戰亂,全家都保不住,您還能計較這些嗎?您現在去請吳三桂將軍,他是一定會來的。」這裡陳圓圓是以晉代石崇因為樂妓綠珠而喪命之事告誡田弘遇,不能因小失大。 隨後田弘遇邀吳三桂來自己府上觀賞樂妓歌舞,田弘遇為了留住吳三桂,數次更換酒宴舉行的場所,最後將吳三桂讓到密室中觀看諸樂妓歌舞。一群美麗的歌妓出場了,她們都是十分美麗的女子,已經紛紛調好了絲竹管弦。這時,一位淡妝的麗人開始領唱。她的演唱優美,表情迷人,吳三桂禁不住覺得心蕩神移,便命令脫下鎧甲,換上輕便的服裝,回頭對田弘遇說:「這就是傳聞所說的陳圓圓嗎?果然傾國傾城!這樣的美女卻歸屬於你,你不感到害怕嗎?」田弘遇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便命令陳圓圓給吳三桂敬酒。陳圓圓上前敬酒時,吳三桂問她:「這樣的生活你是否感到快樂?」陳圓圓悄悄答道:「紅拂尚且要從楊素府中逃出,何況田國丈還比不上楊素呢!」吳三桂聽後,連連點頭。 原來,陳圓圓所答,是引用了歷史上一出有關樂妓的著名典故。隋唐時,越公楊素家有一名歌妓叫做紅拂,楊素年事已高,紅拂不願意侍奉他,便與當時還是一介布衣的李靖相戀,後來紅拂離楊素而去,與李靖二人私奔。在此記述中,顯然是表達了陳圓圓對吳三桂的傾慕之意。而吳三桂聽得此語,也自然是心領神會。 正在飲酒的時候,警報接連傳到田弘遇府上。吳三桂看起來一副極其不願意離開,卻又不得不離開的樣子。田弘遇對吳三桂說:「如果敵兵來了,我該怎麼辦呢?」吳三桂很快地回答道:「如果你能將陳圓圓贈送給我,我就會在保護國家之前首先保護您的財產家眷。」田弘遇無法,勉強地答應了。吳三桂馬上命令陳圓圓向田弘遇拜別,陳圓圓將自己的細軟收拾好,隨吳三桂而去。田弘遇雖然十分不樂意,但也沒有什麼辦法。 而另一種說法則沒有那麼富於戲劇性的色彩。《清代人物傳稿》中記載,十六年五月中,崇禎皇帝特地宴請吳三桂、馬科與山東入援總兵劉澤清於武英殿。當時明末朝廷整個朝野上下已經視吳三桂為國家棟樑,生死存亡繫於其一身。因為自松錦之戰以後,洪承疇和祖大壽已經被俘降清,只有吳三桂一旅鎮守寧遠,阻擋清兵南進,保衛北京左翼。田弘遇在田妃死後雖然寵遇稍衰,但是仍然廣蓄家妓以結納權貴勢要。田府歌妓陳圓圓與顧壽名噪一時,吳三桂曾在田弘遇的一次家宴中見到過陳圓圓,傾心不已。十六年冬,田弘遇病死,田府歌妓星散。當時李自成已經打敗關陝的明軍主力孫傳庭,攻破潼關,佔領了西安,京畿震恐。朝廷因為倚重吳三桂,特地將其父吳襄從寧遠舉家搬遷到京師,圓圓便被吳襄為其子購去。 陳圓圓的故事在流傳的過程中卻是出現了歧義紛繁的現象,它被不斷加工、豐富。讓我們再來看看與吳梅村差不多同時代的兩個人的非文藝性質的記錄吧。一位是毛奇齡,生於明代天啟三年(1623年);另一位是尤侗,生於明朝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甲申之年,他們都已經二十多歲了。 毛奇齡在《後鑒錄》中這樣描述了陳圓圓的故事:起先,吳三桂與國丈田弘遇一起遊玩,看見田弘遇所買的金陵歌姬陳圓圓,吳三桂十分喜歡,想用千金將她買來。但田弘遇不肯。後來,田弘遇死去,吳三桂才將陳圓圓買到手,對她十分寵愛。起義軍後來佔領了北京城,將領劉宗敏得知這件事情,率兵包圍了吳三桂的府第,將吳三桂的父親吳襄捆綁捉拿,將陳圓圓搶走。這時的吳三桂已經派遣了使者向大順政權歸降,一聽說陳圓圓被搶走,立即拒絕入關,與大順農民軍決一死戰。 尤侗卻在《艮齋雜說》中,曾這樣寫道:陳圓圓後來在田國丈家做歌妓,被吳三桂看見,十分喜歡。北京城破的時候,陳圓圓被李自成搶去。吳三桂之所以勾結清兵入關,便是為了陳圓圓。後來,陳圓圓做了平西王夫人,享盡了榮華富貴。毛奇齡與尤侗的說法,雖然在細節上與吳梅村《圓圓曲》中的描述有一些出入,然而其大致輪廓基本相同。 此時,戰事緊急,崇禎皇帝催促吳三桂出關應戰。而與此同時,皇太極也把扼守寧遠的吳三桂,看成是進取中原的關鍵人物,不僅親自寫信招降,還令祖大壽等人致書相勸,許諾如果率眾投降,「定有分茅裂土之封」。當時,吳三桂的態度因為關係到明清雙方在遼東的力量對比,這就使其身價倍增,朝野矚目。但是吳三桂處在明清的激烈爭奪中,卻有著個人的打算。他既不敢貿然降清,也不甘心為明朝死守疆域,而是指望能夠早日放棄寧遠,率部眾進關以求自保。 吳三桂之父吳襄此時督理御營,唯恐皇帝聽聞吳三桂攜陳圓圓出關的話會怪罪下來,便令吳三桂將陳圓圓留在府中。吳三桂到山海關後,李自成攻克太原,兵分三路直逼北京。崇禎皇帝又急命吳三桂率兵救援。吳三桂奉旨進京,並趁機將自己統率區域內的數十萬遼東居民遷入關內安插。這樣一來,就耽誤了大軍的行軍時間。吳三桂大軍抵達山海關時,已是三月十九日。這時,前方突然傳來李自成攻克北京和崇禎皇帝已死的消息,吳三桂等人驚魂未定,又打探到李自成已經派唐通領兵向山海關方向逼近,頓時使得吳軍進退失據。直到四月上旬,吳三桂都只能滯留在玉田、永平一帶緊急謀求出路,並不斷派人潛入北京打聽家中的消息。但北京城已經被農民軍攻陷,崇禎皇帝又自縊於紫禁城後的煤山(今景山),吳三桂只得退守山海關。 第四節衝冠一怒 崇禎十六年(即1643年)十一月,李自成率大軍一舉攻克了西安,並在此建立了大順政權,改元永昌。次年二月,義軍迅速渡過黃河,進軍山西,先攻下汾州,然後循河曲、靜樂,直取太原。接著又揮師北上,攻克忻州、代州,然後揮師向東,佔領大同,由柳溝向居庸關逼近,直逼北京。 農民起義軍佔領北京城、取得政權之後,陶醉於暫時的勝利,出現了墮落的現象,不僅大肆劫掠財富,各級將領還搶了許多女子,供自己尋歡作樂。而陳圓圓艷名遠播,自然也是被搶奪的對象。而有關陳圓圓的史料記載中,歧義比較普遍的一點是:陳圓圓在北京究竟為誰所奪?一說是農民起義軍領袖闖王李自成,另一說是起義軍將領劉宗敏。 陸次雲的《圓圓傳》認為,陳圓圓是被李自成所得。《圓圓傳》中記載,闖王李自成入京後,居住宮中。這時候吳襄剛剛投降,李自成便向他索取陳圓圓,並命令吳襄寫書信給吳三桂,讓他投降。吳襄害怕,便將陳圓圓進獻給了李自成。李自成一見陳圓圓,十分驚喜,便命她唱歌。唱完,李自成十分不滿,說:「怎麼長得這樣漂亮,唱的歌卻這麼難聽!」便命令其他歌妓演唱陝西地方歌曲,李自成自己拍掌打著節拍。這歌曲激烈高亢,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李自成回頭問陳圓圓:「這個怎麼樣?」陳圓圓十分乖巧,說道:「這曲子只應天上有,不是我們這些南方的俗人能夠比得上的。」李自成也因此十分喜歡她。書中隨後寫道,正是陳圓圓的被奪,使得吳三桂憤怒之極。吳三桂得到父親招降的書信,很爽快地同意歸降。 陳圓圓的經歷是如此具有戲劇性,以至於在日後百年的流傳之中,人們不斷地加以想像與猜測,演變出不少小說家言。 現代著名武俠小說家金庸先生的著作《碧血劍》中也曾提到這件事: 忽聽得絲竹聲響,幾名軍官擁著一個女子走上殿來。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畢站起,燭光映到她臉上,眾人都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袁承志自練了混元功後,精神極是把持得定,雖與阿九同衾共枕,亦無非禮之行,但此刻一見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動:「天下竟有這等美貌的女子!」 …… 那女子目光流轉,從眾人臉上掠過,每個人和她眼波一觸,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聽她鶯聲嚦嚦地說道:「賤妾陳圓圓拜見大王,願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娘兒!」劉宗敏道:「大王,那崇禎的公主,小將也不要了。你把這娘兒賜了給我吧。」牛金星道:「劉將軍,這陳圓圓是鎮守山海關總兵官吳三桂的愛妾,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來的,怎能給你?」劉宗敏聽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說,目不轉睛地瞪視著陳圓圓,咕嘟一聲,吞了一大口饞涎。 皇極殿上一時寂靜無聲,忽然間噹啷一聲,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著又是噹啷、噹啷兩響,又有人酒杯落地。適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惱怒,此刻人人瞧著陳圓圓的麗容媚態,竟是誰也沒留神到別的。 忽然間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將口中發出呵呵低聲,趴在地下,便去抱陳圓圓的腿。陳圓圓一聲尖叫,避了開去。那邊一名將軍叫道:「好熱,好熱!」哧的一聲,撕開了自己衣衫。又有一名將官叫道:「美人兒,你喝了我手裡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舉著酒杯,湊到陳圓圓唇邊。 一時人心浮動,滿殿身經百戰的悍將都為陳圓圓的美色所迷。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搖頭,便欲出殿,忽聽得李岩大聲喝道:「大王駕前,眾兄弟不得無禮。」一名將軍哈哈大笑,說道:「我伸一個小指頭兒,摸一摸美人兒的雪白臉蛋,那也不打緊吧!」說著伸出指,一步一步地向陳圓圓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兒送到後宮去。宋獻策,你帶兵看守。」宋獻策答應了,領著陳圓圓入內。 數十名軍官一齊蜂擁過去,爭著要多看一眼,直到陳圓圓的後影也瞧不見了,才戀戀不捨地慢慢歸座。一人舉鼻狂嗅,說道:「美人兒的香氣,聞一聞也是前世修來的。」一人說道:「這不是人,是狐狸精變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給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這自然是小說家的藝術化的創造與虛構,並不是真實的歷史情況。 另一種說法是,陳圓圓並沒有被李自成所得,卻是被李自成手下大將—汝侯劉宗敏搶去。 李自成起義軍攻克北京後,絕大多數明朝文武官員,包括吳襄在內都俯首投降。李自成住進皇宮大內,各將領分據諸勛戚府第。劉宗敏居田府,專司拷掠明朝勛貴官僚,追贓助餉,收取子女玉帛。他聽說田府吳下歌妓陳圓圓、顧壽色藝冠絕一時,便拘留吳襄,向其追索陳圓圓。吳襄回答說已經送去寧遠,劉宗敏不信,對吳襄嚴刑拷打,十分殘酷。不久,他發現陳圓圓、顧壽私自與男優相約潛逃,一怒之下,殺死男優七人。陳圓圓、楊宛因而被劉宗敏掠去。楊宛已經四十餘歲年紀,趁亂偽裝成丐婦,逃離北京。 認為陳圓圓是被劉宗敏所奪的有《明史》、《明通鑒》、《清史稿》,以及毛奇齡的《後鑒錄》等史料,另外,在《明季北略》、《國榷》等書之中,也提到了劉宗敏追求陳圓圓的情況。 姑且不論陳圓圓是為李自成所得,還是被劉宗敏搶去,陳圓圓被奪這件事情,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一個導火索,使得吳三桂由先前的打算與大順農民軍結盟,轉變成為勾結清軍。 當時吳三桂奉詔勤王,已經率兵攻進關內。李自成派人前去招降吳三桂,史料中有記載:李自成曾以四萬兩銀犒賞吳三桂大軍,許以封侯之賞,令其歸降大順政權。而吳三桂看到此時的明朝大勢已去,大同、宣府、居庸關等地明軍將領都已經投降,便接受李自成的招撫,打算投降。軍至永平,吳三桂聽到李自成在北京拷餉追贓的情況,又接到吳襄派家人送來的密信,得知吳襄也遭嚴刑拷打,而陳圓圓又被劉宗敏搶去,「時方食,抵幾於地,鬚髮奮張」,大怒道:「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見天下人!」「此誘我,剪所忌耳。」他因而憤然回軍山海關,與幕客同謀向清軍借兵。李自成為挽回局勢,重新拉攏吳三桂,特地設宴款待吳襄,並讓吳襄寫信勸說吳三桂投降。但為時已晚,形勢已經無法挽回。 據時人記載,當吳三桂已經踏上西進之路後,雖然對大順農民軍的追贓助餉極端不滿,對李自成索掠其父的無禮行徑十分惱怒,但他仍然對農民軍抱有最後一線希望,希望這一切都是農民政權招降的一種手段。所謂「李害父陷於不知,不必仇」,「吾至當自還(家產)也」,「吾至當即釋(吳襄)也」。可是,當他得知大順農民軍將領劉宗敏將陳圓圓由吳府掠走的消息後,他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是時,吳三桂剛剛三十三歲,還在血氣方剛之年,他那被激怒了的情緒和潛隱的不滿,終於因為陳圓圓的被人強佔而爆發。吳三桂拂袖而起,厲聲高叫道:「不殺李賊,不殺權將軍,此仇不可忘,此恨亦不可釋。」 吳三桂懷著滿腔憤怒,再次返回山海關。他直撲關門,向唐通所部發動突然襲擊。由於變化出於意料之外,唐通等人毫無戒備。四月八日,被吳三桂「襲其守關兵殆盡,賊帥負傷遁歸」,山海關重新被吳三桂所佔領。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山海關陷入一片恐怖的氣氛之中。 吳三桂料定李自成必定前來作戰,趕緊作戰爭準備,一面招募新兵,收容陸續逃進關內的塞外散兵游勇,並委派軍官協同山海關鄉紳所操辦的團練鄉勇,一面召集文武商討對策,「以眾寡不敵為慮,有進乞師策者」。接著,吳三桂連忙派遣信使聯絡清軍,乞求清軍「直入中協、西協,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部門」,並許以事後「裂地以酬」。 通過祖大壽的疏通,吳三桂向多爾袞表示希望他出兵相助。四月十六日,清攝政王多爾袞回信,並在信中答應出兵,他趁此機會要挾吳三桂,強迫其率部投降,拱手讓出大明錦繡江山。吳三桂得知李自成大兵十萬正向山海關開拔,萬分惶恐,急忙回信表示願意向清投降。隨後,他一面派人向農民軍偽降,以爭取時間等候清軍到來,一面又連日與諸將及鄉紳歃血為盟,決心要與農民軍一戰。至此,吳三桂已經抱定了「且作七日秦廷哭,不負紅顏負汗青」的想法,開門揖清。按照多爾袞的意願,吳三桂下令全體官兵一律剃髮,手纏白布,接受多爾袞的調遣。 十九日,李自成大軍抵達山海關,二十一日便對山海關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吳三桂率眾據城死守,雖然倚仗著紅夷大炮擊退了農民軍的輪番攻城,但仍然險象環生,東、西兩羅城幾乎被農民軍攻破。但是,因入夜後清軍已經迅速抵達山海關外,並且擊潰了農民軍包抄關外的一支部隊,使得李自成夾擊山海關、防止吳三桂東逃的計劃落空。二十二日,農民軍沿著石河列陣,等待決戰,這又給了吳三桂以喘息之機。他遙望清軍已高張旗幟駐紮於威遠台,立刻飛馳到清軍大營,叩見多爾袞,陣前剃髮投降,受封平西王,隨後便引清軍分三路入關。時值大風,咫尺莫辨,恰使清軍藉以隱蔽之機發動突襲。吳三桂受命先與農民軍交戰,很快就陷入重圍。觀戰的多爾袞見吳三桂的部眾漸漸不支,而農民軍也久戰疲憊,便令阿濟格、多鐸分路衝擊,農民軍受到重創,潰敗而逃。 山海關兵敗以後,李自成、劉宗敏將在北京劫掠所獲得的財物和婦女載離京師西逃。李自成退到永平後,因與吳三桂議和不成,李自成下令殺了吳襄、吳襄妻祖氏、子吳三輔以及其家人三十多名,梟吳襄首級於城樓示眾。而陳圓圓則於亂中置身於一個平民百姓的家裡。四月二十九日,大順農民軍離開北京城西撤。五月初二日,清軍乘勝進入北京。吳三桂追李自成於慶都(今河北望都)、真定(今河北正定)之間,李自成幾次作戰都大敗,盡棄所掠輜重婦女於道,從固關進入山西。吳三桂在行軍途中復得圓圓,迎歸營中。五月十二日,陳圓圓和吳三桂回到北京。 客觀地說來,吳三桂的降清,雖然最終是以陳圓圓的被奪作為導火線,但其根本原因卻不在於此。在明末紛繁複雜的政治形勢中,吳三桂作為一個手握重兵的將領、朝廷官員,自然是要權衡度量,倚靠強勢。而他起初之所以答應與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結盟,也並不是對農民起義軍有著多麼深厚的感情,而僅僅是出於權衡利弊的考慮。隨後,他對大順政權的一系列政策已有強烈不滿,再加上父親被囚,愛妾被奪,而關外的清廷看起來對於實現吳三桂的政治野心又更有幫助,綜合這一系列的因素,吳三桂勢必不能再與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結盟。 歷史發展的加速和延緩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歷史的偶然性的。大順農民軍的追贓助餉政策,有別於歷代開國的封建王朝,體現了農民政權的階級本質,如果他們不改變這種政策,不向封建政權轉化,即使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進了北京,遲早也要同他們分道揚鑣,而陳圓圓的被奪,使得這種局面提前發生了。也就是說,階級本質的差異,是這一事件發展過程中潛在的必然性因素,而陳圓圓的被奪則是其中的偶然性因素,但是,它在關鍵時刻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然而,人們在歷史的流傳與演變中,往往忽略了這一基本的歷史背景,或是出於臆測,或是出於妄斷,總是將這一切都歸於陳圓圓的緣故。一個絕世美女,身處亂世之中,又被置於政治鬥爭的旋渦中心,這本身就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想像空間,所以,數百年來,關於陳圓圓與吳三桂及李自成的種種傳奇,一直都在民間流傳著,甚至被文人學者加工,成為更具有藝術性的文學作品。例如《明史演義》便有記載: 一夕,正在歡宴,忽有賊將入報道:「明總兵平西伯吳三桂,抗命不從,將統兵來奪京師了。」自成驚起道:「我已令他父吳襄,作書招降,聞他已經允諾,為什麼今日變卦呢?」來將四顧席上,見有一個美人兒,斜坐自成左側,不禁失聲道:「聞他是為一個愛姬。」自成會意,便截住道:「他既不肯投順,我自去親征罷!」來將退出,自成恰與諸美人,行樂一宵。次日,即調集賊眾十餘萬,並帶著吳三桂父吳襄,往山海關去了。 看官聽著!這吳三桂前時入朝,曾向田皇親家,取得一個歌姬,叫做陳沅,小字圓圓,色藝無雙,大得三桂寵愛。嗣因三桂仍出鎮邊,不便攜帶愛妾,就在家中留著。至自成入都,執住吳襄,令他招降三桂,又把陳圓圓劫去,列為妃妾,實地受用。三桂得了父書,擬即來降,啟程至灤州,才聞圓圓被擄,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當即馳回山海關,整軍待敵。可巧清太宗病殂,立太子福臨為嗣主,改元順治,命親王多爾袞攝政,並率大軍經略中原。這時清軍將到關外,闖軍又逼關中,恁你吳三桂如何能耐,也當不住內外強敵。三桂舍不掉愛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遣使至清營求援。多爾袞得此機會,自然照允,當下馳至關前,與三桂相見,歃血為盟,同討逆賊。 三桂進了都門,別事都無暇過問,只尋那愛姬陳圓圓。一時找不著美人兒,復趕出西門,去追自成。闖軍已經去遠,倉促間追趕不上,偏偏京使到來,召他回都,三桂無奈,只好馳回。沿途見告示四貼,統是新朝安民的曉諭,他也無心顧及,但記念這圓圓姑娘,一步懶一步,挨入都中,復命後返居故第,仍四處探聽圓圓消息。忽有一小民送入麗姝,由三桂瞧著,正是那日夕思念的心上人,合浦珠還,喜從天降,還管他什麼從賊不從賊,當下重賞小民,挈圓圓入居上房,把酒談心,格外恩愛,自不消說。 這顯然是誇大了陳圓圓在整個明末戰亂局勢中所起的作用,並不符合歷史事實。 第五節侯門生涯 山海關戰役是明清之際一次決定整個局勢的重大戰役,正是由於吳三桂的獻關投降,才使得清軍輕易地佔領了北京。接著,吳三桂又從征陝西,幫助清朝鎮壓李自成農民起義。因此,清軍入關後的吳三桂位高權重,不僅被封為「平西王」,還一度得稱親王,聲勢之顯赫,遠在其他投降清廷的官員之上。此後數年中,陳圓圓隨著吳三桂轉戰漂泊,也因為吳三桂的權勢日增,而過上了再不同於以往淪落風塵的日子,數十年享盡榮華富貴。這數十年中,她的命運與吳三桂的命運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 當時,吳三桂雖然表面上十分受寵,但實際上卻深遭排斥,處境艱難。多爾袞攝政時期,為了鞏固剛剛建立的清朝統治,消除隱患,對明末那些手握重兵的降將,不擇手段地加以打擊和限制。而吳三桂的軍事實力又遠在其他投降清廷的原明朝將領之上,再加上當時在漢人中間,廣泛流傳著山海關戰役之後,吳三桂本來想奉明太子為新主,被清人拒絕等說法。這就不能不使得清攝政王多爾袞深感不安。特別是南明的弘光政權派遣使臣陳洪範等人來到北京,持有弘光政權中一些人給吳三桂的書信,這些書信中就有勸吳三桂向清廷請求,讓他鎮守山東、以圖對江南有利這樣的內容。這些書信也落入多爾袞之手,更進一步增加了清朝統治者的疑懼。當時,吳三桂知道自己遭到清朝統治者懷疑,但是他唯恐得罪新主子,處處表現得小心謹慎。他拒絕了陳洪範等人的來訪,又主動辭去了「親王」的稱號。 但儘管如此,多爾袞對他仍然放心不下。吳三桂從陝北班師回朝後,隨即就被調出關外,駐防錦州,使他位於盛京和北京八旗重兵控制之下,兌現所謂的「封以故土」的諾言,也不過是賜以關外一部分荒地作為田莊。 順治五年(即1648年),各地掀起了廣泛的抗清高潮,廣大漢族人民紛紛起來反擊清人的入侵。清廷因為八旗兵力不夠,不得不啟用投降的將領,又命令吳三桂率領部眾鎮守漢中,但在同時又派人暗中加以控制。吳三桂對此雖然滿懷怨恨,但仍然拚命邀功爭寵。在兩年的時間內,先後平定了五十八城。當時,永曆試圖爭取吳三桂,派人封他為「漢中王」,但吳三桂不僅不予理睬,反而變本加厲,大肆屠殺抗清人士。 但是,儘管吳三桂極力效忠清朝,多爾袞對他的戒備之心仍然始終不減。順治六年(1649年)二月,清廷以吳三桂私自收用降將為理由,加以斥責,並暗暗防止他擴充實力。順治八年(1651年),清廷內部政治鬥爭發生變化,順治親政後,視已故的攝政王多爾袞為政敵。在漢中靜觀待變的吳三桂立刻抓住時機,博得了順治的信寵。八月,順治賜宴吳三桂。九月,重新封吳三桂為平西王,以安其心。十月,清朝開始了對南方抗清力量的大規模進攻。命令吳三桂等人遠征四川。 吳三桂剛進入四川時十分順利,到順治九年(1652年)七月,吳三桂的軍隊已經接連攻克重慶、成都、嘉定(今四川省樂山市),巴蜀地方漸漸平定。隨後,吳三桂的軍隊又向雲南、貴州進發,於順治十六年,進入昆明。而經過歷年來的這些大小戰役,吳三桂在統治集團中的地位也大大增強。 順治十七年(1660年)三月,吳三桂率領部眾鎮守雲南,受封為「平西王」。這時,清廷命令將諸王的正室改稱王妃。吳三桂打算將陳圓圓立為王妃,而廢掉自己的元配張氏。這足以表明,在這十七年當中,陳圓圓一直受到了吳三桂的寵愛。這不僅僅是因為陳圓圓有著冠絕天下的聲色,還因為她為人寬厚,頗識大體。曾曰:「回憶當年牽羅幽谷,挾瑟勾欄時,豈復思有此日。」可見,陳圓圓對於由青樓女子而貴為藩王寵姬的身份感到由衷地滿足,榮華富貴對於她而言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而王妃的名號卻使得她有非分之感,因而堅決推辭,無論如何都不接受這一封號。 陳圓圓為此致函吳三桂說「我本來是風塵女子,出身煙花之地,萬幸能夠得到你的垂顧。您對於我,先是一見鍾情,後來又以千金將我聘娶。我在亂世之中,輾轉流離,卻能很幸運地遇到您,並由此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對於一個煙花女子來說,這已經是很過分的福氣了。如今王爺您威震一方,深得朝廷重用,應該續娶一個高貴出身的女子。這樣上則能夠面對朝廷,下則能夠作為臣子的楷模。」 陳圓圓深明貴極而險,盛極而衰之理,曉諳達官顯貴之家的爭寵之害,因而她不願意卷進是非的旋渦中。而陳圓圓一再向吳三桂強調自己的低微出身,而讓吳三桂「續鸞戚里,諧鳳侯門」,也表明其通達非常人可比。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王妃張氏雖然「悍妒絕倫」,「唯陳圓圓能順適其意」。而陳圓圓雖然未能得到王妃的封號,但吳三桂對其眷寵之情卻沒有減少。他為陳圓圓專門修建了安阜園,這即是最好的證明。 吳三桂當初一進入昆明時,便佔據五華山大修宮殿,並將翠湖圈入禁苑之中。他佔據了永曆所居的宮殿,該宮殿俗稱「金殿」,素有「無雙玉宇無雙地,一半青山一半雲」的美譽。據《續雲南備征志》記載,當時的平西王府,「花木扶疏,迴廊壘石」,可以說是千門萬戶,土木花石之盛,完全可以和帝王的居處媲美。吳三桂還在大官樓附近海中造亭,取名「近華浦」;又在北郊修建別墅和花園,稱做「安阜園」,也叫做「野園」,樓閣聳峙,花木蔥蘢。並且將這些地方連在一起,可從野園乘輦進入新的王府,又從新王府改乘船通往近華浦,直接入滇池遊覽。這安阜園是吳三桂特地為陳圓圓修建的,不僅窮土木之工,舉凡民間的名花怪石,無不強行劫掠,放置在園中;珍禽異獸,歌妓優伶,除了搜盡雲南當地之外,還派人遠赴江南購置。在當時的安阜園裡,有花木上千種,其中有不少是花中極品。其中有「神女花」一株,花開類似芙蓉,一天能變數種顏色,子丑時變為白色,寅卯時變為綠色,辰巳時變為黃色,午未時變為紅色,申酉時變為橙色,戌亥時變為紫色。此花每年春季開花,花期長達數十天,然後才慢慢凋謝。園中寶物珍玩,可以說是琳琅滿目,數不勝數。例如,有大理石屏風一扇,高六尺左右,屏風上花紋畫面,酷似山水木石,渾然天成。據說,為了這扇屏風,吳三桂曾派專使前往大理石場,強迫大量石工花了近三年的時間,才從蒼山裡採選出來。單單只是為了打磨石面,便徵用了全雲南境內第一流的匠人,歷經無數艱辛,才琢磨出屏風上面栩栩如生的山水花紋。為此,後人有詩云:「匠工十指淋漓血,血浸石骨成丹青」。 在安阜園的中心,吳三桂下令挖有巨大的水池,池中波平如鏡,清澈見底。池旁有雕樑畫棟的綉樓。相傳,這裡就是陳圓圓的梳妝台。蓮花池的盎然春意,讓陳圓圓臉上徜徉著如幻如夢的笑靨;蓮花池的溢彩花朵,使陳圓圓美妙的歌聲像風中纏綿的花香;蓮花池的柔柔清波,更叫陳圓圓婀娜的身影像雲中飄逸的彩霞……四季如春的昆明,記載著陳圓圓的快樂生活,也記載著陳圓圓與世永訣的悲哀。 此時的吳三桂,擁著陳圓圓「移宮換羽」、「珠歌翠舞」,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終日沉迷於「無邊春色來天地」,「越女如花看不足」的日子。據傳,吳三桂每每讓陳圓圓唱歌,陳圓圓總是唱著漢朝流傳下來的大風歌,用「大風之章以媚之」,每逢這時候,吳三桂便飲酒至酣,並拔劍應歌起舞,作「發揚蹈厲之容」,自以為神武不可一世。因此,吳三桂對陳圓圓另眼相看,愈發地寵愛她。為了安慰陳圓圓,以解其思鄉思親之情,吳三桂還派人到陳圓圓的家鄉,找尋陳圓圓的親人。 在滇中,陳圓圓被稱做陳娘娘,一時繁華極盛。由一個淪落風塵的煙花女子,而成為如今顯赫一時的王爺寵妃,這正如吳梅村《圓圓曲》中所寫的那樣: 舊巢共是銜泥燕, 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尊前悲老大, 有人夫婿擅侯王。 而在這一時期,清廷為了籠絡吳三桂鎮壓南方抗清勢力,不得不同意吳三桂掌管雲南一切事務,凡用人、用財,朝廷都不能夠壓制。清廷為了籠絡吳三桂,封他的妻子張氏為福晉,令其長子吳應熊到京師供職,並將吳應熊招為太宗的第十四女和碩公主的駙馬。但是,吳三桂仍然不滿足,上書奏請雲南督撫也受他節制,並將總督府移到貴陽。清廷都一一詔准了。從此,吳三桂便實現了他獨佔雲南的野心。 為了鞏固自己對雲南的統治,吳三桂費盡心機。洪承疇回京以前,吳三桂向他詢問鞏固自己的方法。洪承疇答道:「不可使滇一日無事也」。吳三桂恍然大悟。隨後,他的部下又向他獻計,要他根除邊境上的明永曆這股勢力,這樣,不但可以消除後患,更加能夠取信於朝廷。康熙元年(1662年)四月二十五日,吳三桂奉朝廷密旨,殺明朝末代皇帝永曆於五華山側的金蟬寺。 當時正值四大臣輔政時期,清廷仍然延續順治過去的做法,對功高權重、擁有實力的吳三桂暫時尊權讓勢。五月,吳三桂因為消除了永曆抗清勢力而被朝廷封為平西親王。十月,除管轄雲南外,吳三桂又受命兼管貴州。康熙二年(1663年),上諭令雲南、貴州兩省督撫「聽王節制」。在此前後,吳三桂數次向朝廷上書,試圖將大權集中在自己的手中,在雲南擁有各種特權:除了用人,吏部不能壓制,用財,戶部不能壓制之外;還被允許將投誠的將領和士兵收歸到自己的部隊編製中;而且,能夠開礦鑄造錢幣;在朝廷財政之外,有權獨立徵收鹽稅;甚至能夠自由地與西藏、蒙古貿易…… 野心勃勃的吳三桂趁此機會進一步擴充實力。他的兵力大為增強,除了原有的五十三個佐領之外,又增設了「義勇」、「忠勇」十營,分別由手下得力的將領充當總兵。同時,他還籠絡自己的舊部,大量培植自己的黨羽,在各個水陸要塞均安插下自己的心腹,而當時各省的鎮守官員也多半是吳三桂的舊部將;另外,吳三桂又在蓄養一大批幕僚,朝夕相隨,任用他們出謀劃策。 吳三桂掌控住當地大量資源之後,對之進行了肆無忌憚地搜刮。他們任意掠奪,「廣徵關市,鹽井,開礦鼓鑄」。其中僅僅鹽稅一項,起初已經是明朝末期的四倍還多,但隨後不斷加重,大肆搜刮貧苦百姓。吳三桂的部屬更是巧取豪奪,強佔土地,殺人越貨,無所畏忌。 吳三桂勢力的惡性膨脹,很快就引起了清廷的極大不安。康熙二年,輔政四大臣強令收繳吳三桂的大將軍印,開始限制吳三桂權力進一步擴大。康熙五年(1666年),清廷剝奪了吳三桂自主用人的權力。康熙六年(1667年),吳三桂又被剝奪了雲南、貴州事務總管的地位。 朝廷越來越深的懷疑和壓制,使得吳三桂深感恐慌。他唯恐一旦失去權勢,就會大禍臨頭,除了四處征剿周圍少數民族、鎮守邊境以求鞏固自己之外,籠絡清廷朝野上下、皇室宗親,也是不遺餘力。吳三桂每年要兩次向太后、格格等進貢茶葉、茯苓、象牙器皿等貴重物品,每次耗費錢銀達數萬兩。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住在京師,為了結交權貴、交通四方,更是揮金如土。吳三桂在雲南也是極力收買地方官員。為消除清廷的懷疑,吳三桂還大興土木,營造安阜園,購進大批歌妓舞女,日夜尋歡作樂。每當有清廷大臣前來雲南巡視時,他便將手下精兵強將都藏匿起來,只讓老弱者應付。吳三桂幻想以這些手段來解除清廷對他的懷疑,以求能夠世世代代鎮守雲南,稱雄一方。 吳三桂鎮守雲南日久,權勢極大,漸漸對清廷有了異心。他窮奢極欲,大肆興建宮室,又購買江南一帶十四五六的年輕女子達四十多人,朝夕歌舞,且另有寵妾數人。其中最受寵愛的為「八面觀音」和「四面觀音」兩人。這二人年輕貌美,甚得吳三桂寵愛。尤其是「八面觀音」,甚至常與陳圓圓「並擅殊寵」。慢慢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感情已是今非昔比。陳圓圓開始「夢醒繁華鏡里花」,看破了紅塵。 這時,陳圓圓已是年華老大,色衰失寵,且與吳三桂政見不合。而吳三桂元配妻子張氏長相甚是醜陋,且十分好妒。陳圓圓便要求與吳三桂分居別處,「布衣蔬食,禮佛以畢此生。」 而陳圓圓是如何由萬千寵愛於一身,到後來成為下堂婦,這其中也有很大的想像空間。 武俠小說家金庸先生的《鹿鼎記》中有這樣的描述: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十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輕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庄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青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裡,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紅顏禍水』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什麼妲己,什麼楊貴妃,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鑒,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真混蛋透頂,你若不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過,唉,我可越來越胡塗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怎麼會在這裡搞什麼帶髮修行?阿珂師姊怎麼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過,說來話長。賤妾一來有求於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話,心裡感激。這二十多年來,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 ……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書中所指為李自成)來,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重重往地下一頓,杖上鐵環噹噹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麼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那老僧道:「我來了!」聲音轉低,目光轉為柔和。兩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 金庸先生在小說中寫道,李自成並不像歷史上所記載的那樣,因兵敗而死於湖北九宮山,而是出家為僧,且對於陳圓圓,一直念念不忘。而陳圓圓之所以由「萬千寵愛在一身」到寵愛漸衰,以至於成為下堂婦,與青燈古佛相伴,卻是因為和李自成相遇並生下一女的緣故。 這誠然只是小說家的想像與虛構罷了。 第六節香消玉殞 吳三桂與福建的耿精忠、廣東的尚可喜各自獨霸一方,具有極大的權勢。康熙親政後,見三藩盤踞,危害朝廷,決心加以剪除。康熙十一年(1672年),議政王大臣會議明確提出了漢族投降官員不應該世襲罔替,矛頭直指三藩。吳三桂對於康熙的「撤藩」意圖,慌亂無措。這時,恰好吳應熊派人到雲南傳遞了朝廷對其久有懷疑之心的消息,並讓吳三桂迅速上書,表現出自己願意撤藩的姿態。只要作出順應朝廷的姿態,平息了清廷的懷疑,吳應熊就可以在北京疏通朝廷上下,爭取保留對雲南的統治權。 但是吳三桂父子的如意算盤還是落空了。吳三桂請求「撤兵安插」的奏疏一上,康熙立即照準,並隨即派人前往雲南辦理撤藩事宜。詔書一到雲南,上下震動。吳三桂的手下、幕僚等,極力慫恿吳三桂造反。 此時的陳圓圓無奈於他稱帝野心的日益膨脹,但也不願再伴隨吳三桂左右。康熙十二年,陳圓圓再次規勸吳三桂,懇請其允許她出家,她說:「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長此奢華,恐遭天忌,願王爺賜一凈室,妾茹素修齋以求夫君長幸……」吳三桂感泣不已,以「封為正妃」阻止她,然而,見陳圓圓情切意堅,只得允許她帶髮修行。這樣,昆明鳳鳴山上,吳三桂於康熙十年重建的金殿,也成了陳圓圓祈求上天賜福於吳三桂的常去之處。金燦燦的銅殿內,依陳圓圓心意,不僅供奉著「真武祖師」,還於金殿殿門上方高懸一塊「南無無量壽佛」匾,以求道、佛諸神的護佑。 為何陳圓圓會做出榮寵之下卻執意出家這樣不可理喻的事來呢?且看她此時寫的一闋《醜奴兒令》: 滿溪綠漲春將去,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風透碧紗。 聲聲羌笛吹楊柳,月映官街,懶賦梅花,簾里人兒學喚茶。 詞中所繪並非眼前之景,而是此時之情,滿懷落寞消沉,便是陳圓圓這時的心境。經歷了十幾年的坎坎坷坷,慣看了人世間的沉浮起落,生生死死恍如過眼煙雲,她對一切都已看淡。何況她也明白,為了自己吳三桂不惜引外族入關,毀滅大順王朝,背棄朝廷及家人,落下了重重罪名,這一切雖然談不上是她的過錯,可畢竟與她有關,讓她自感罪孽深重,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去做王妃。 順治十八年,吳三桂以兵勢從緬甸索回了永曆皇帝,陳圓圓認為這是擁明復清的好時機,連忙力勸吳三桂趁此機會推出永曆帝,對清廷反戈一擊,深切地說:「如此可成不世之功!」然而吳三桂卻不想放棄到手的權位,仍然將永曆帝絞殺了。天下人為之大失所望,陳圓圓更是心灰意冷,深感已到萬劫難復的地步;於是脫下華服霞帔,隱入凈修庵中,日夜與古經為伴,不再為凡塵世事而煩心,吳三桂也對她的選擇無可奈何。 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吳三桂突然發難,借著召集清廷駐雲南各官員赴王府會議之機,大肆捕殺。吳三桂下令,命雲南百姓留髮易服,以第二年為周王元年,並將自己的親信將領以各種官職分封。十二月初一日,吳三桂率軍東征。康熙十三年一月底,吳軍主力進入湖南。二月,吳軍又先後攻下常德(今湖南嶽陽市)、衡州(今湖南衡陽市)、岳州(今湖南嶽陽市)。與此同時,清廷各路大軍也紛紛進發。清軍的迅速推進,使得吳軍主力在攻陷湖南後就受到遏制。三月,吳三桂軍隊主力到達湖南常德,與清軍隔江相抗。當時,福建耿精忠、廣西孫延齡等人都相繼起兵反清,吳三桂則擁有雲南、貴州、湖南、四川,並將所佔地盤進一步擴大到湖北巴東、宜都等地。到三月末,又招降了襄陽總兵楊來嘉,勢力大增。吳三桂屬下幕僚等建議趁勢北渡,向京師方向進發。但是就在此時,吳三桂卻始終猶豫不決。原來,他當初倉促舉兵反清,本以為康熙年紀尚輕,對於處理國家大事經驗不足,而開國的諸多大臣又大都已經死去,朝中無人,因此自己可以長驅直入。後來,見康熙指揮若定,清廷軍隊迅速集結,已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後悔輕信部下的慫恿,貿然起兵。因此,軍隊一進入湖南,吳三桂便將先前起兵時所羈押的清廷官員放還,希望能交換回自己在京的子孫,並能夠與清朝畫地講和。直到四月末,康熙處死吳應熊父子,布告天下,吳三桂才打消與清廷畫地而治的幻想。 隨後,吳三桂的軍隊在湖南、江西戰場上,與清廷各路大軍相持不下;在陝西戰場上,由於吳軍節節進逼,陝西提督、吳三桂的舊部將王輔臣舉兵歸附了吳三桂;在陝西得手的同時,吳三桂在兩廣地區同樣取得了勝利。 這時正是吳三桂勢力最鼎盛的時期。他見時機已到,決心進取,乘勝北上。正當吳三桂加緊部署,調兵遣將之時,陝西、江西戰局卻發生了極大的逆轉。王輔臣得勢之後,沒有及時進取西安,反而退守平涼,使得清軍有了休整的機會,能夠增兵隨後進入陝西,並接連收復失地。與此同時,另一路清軍也在江西發動攻勢,收復新昌等地。 康熙十五年(1676年),戰局的發展越來越對吳三桂不利。二月,江西告急。三月,湖南戰場形勢大變,吳三桂從此處於被動挨打的不利境地。半年內連失數省,勢力大衰。吳三桂見大勢已去,為作最後掙扎,於康熙十七年(1678年)三月初一日稱帝,國號周,改元昭武,以衡州為定天府,封妻子張氏為皇后,大封百官諸將。但是稱帝後的吳三桂仍然無法擺脫覆滅前的恐懼,他日夜惶恐,形容憔悴,常獨自悲嘆:「何苦,何苦!」很快,於三月十八日病死,時年六十六歲。 關於吳三桂的死,有一種說法是,當他稱帝時,突然有一隻黑狗登其案而坐,吳三桂因而受到強烈刺激,頓時口不能言,繼而身亡。在他死後,屍骨被女婿胡國柱運回昆明,安葬在安阜園。但後來在清軍攻入雲南前夕,屍骨又被秘密移至他處。因此,關於吳三桂屍骨的去向,也說法不一,有的說沉入海中;有的說被清軍攻克昆明城後焚屍揚灰。 康熙二十年(1681年)三月,清兵大軍圍攻昆明城。十月,昆明城破,而整個昆明城因為被圍困多時,城中的糧食早已經被吃光,城中的居民大多數都被餓死。吳三桂死後,立長孫吳世藩為王,也在城破時自刎身亡。而吳三桂的元配妻子、福晉張氏已經在城破之前便死去了。 關於陳圓圓,有一種說法是:康熙十二年,吳三桂作亂反清,建國號「大周」,再走以前途和命運作乾坤一擲的老路。陳圓圓屢勸未果,悲怨地寫道:「舊日繁華事盡刪,春秋愁鎖兩眉彎。珠襦已分藏棺底,金碗尤能出世間。離合驚心悲畫角,興亡遺恨記紅顏。看他跋扈終何益?寶殿飄零翠瓦斑。」果然,吳三桂敗於年方弱冠的康熙皇帝手中。康熙十七年,吳三桂在兩軍交戰中,身染痢疾,死於衡州,痴情的陳圓圓以死相報投池自盡,安睡於荷花盛開的蓮花池中…… 人慾死,死法可謂多也,陳圓圓為何獨選投於蓮花池的溺死之法?是難以接受用白綾縊死後的恐怖形象?是懼怕服毒後肝腸寸斷的痛苦?是擔心跳崖後粉身碎骨的慘不忍睹? 也許,像陳圓圓這樣心性極高的好潔之人,便是死,也要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吧
正說秦淮八艷
首頁.書架.社科.目錄下章|上章|加書籤|回簡介 第八章賢良淑德董小宛 第一節仙女謫塵 自古江南多才俊,青山碧水育紅顏。「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山清水秀,美人如玉,江南水鄉和吳越軟語里生長的蘇州女子幾乎各個都如同天上掉落凡間的精靈。蘇州這個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地方,自古以來就是美女的原產地。歷史上諸如蘇小小、李香君、賽金花之類的一代名妓、絕色佳人,幾乎都出自蘇州或與蘇州有不解之緣。董小宛這個天生麗質、聰穎優雅的女子就是和蘇州有著頗多淵源的可人兒。 董小宛,生於明熹宗天啟四年(1624年),本名董白,字小宛,又字青蓮,明末「秦淮八艷」之一,「才藝一時之冠」,原本是南禮部教坊的官方歌妓。她的名與字都和唐代「詩仙」李白相同,是因為仰慕唐代大詩人李白而起的。董小宛芳華絕代,有著如玉如雪的肌膚及似花似月的容貌。她神姿艷發、窈窕嬋娟,眉毛好似春山含翠,眼睛猶如秋水傳情,面容彷彿出水芙蓉,腰肢就像迎風楊柳。關於董小宛的相貌,清代詩人、畫家吳偉業曾有詩這樣描述:「細轂春郊斗畫裙,捲簾都道不如君。白門移得絲絲柳,黃海歸來步步雲。」「管中窺豹,略見一斑」,從詩中我們可以領略到董小宛的艷麗姿容、天仙氣質。董小宛不僅儀容清秀,氣質也絕佳,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似幽清氣韻的出水芙蓉。董小宛生性喜好清靜,雖然居住在繁華的絲竹之地,金堆玉砌的世俗環境中,依然保持著天然的本質。每到幽林遠壑等清靜幽雅的處所,小宛就眷戀不舍;到了嘈雜喧鬧的環境中,她就心生厭惡之意,表現出不屑和反感的神情。董小宛曾經因為厭棄喧鬧奢靡,獨居蘇州半塘達六年之久。她才藝雙全,時稱秦淮樂籍中的奇女子。董小宛才思敏捷,通詩達詞,精琴善畫,擅長演唱崑曲,還擅長刺繡烹飪、食譜茶經。她自幼愛讀屈原的《離騷》,杜甫、李商隱的詩以及花蕊夫人、王珪宮的詞,並編有記載古代才女事迹的《奩艷》一書。這個仙女似的美人是因何故墜入秦樓楚館之所、章台煙花之地的呢?關於董小宛的身世有兩種比較流行的說法。 據說,董小宛是南曲歌妓陳大娘的親生女兒,父親叫董旻,是富豪權貴家的幫閑的清客。母親性格溫柔,對她非常溺愛。父親董旻是個不管事的人,一切都由著董小宛的娘。在要好的南曲姐妹中,不但姐妹們愛護她,姐妹的媽媽們也很喜歡董小宛。她雖是妓家女,卻是妓家中的掌上明珠。董小宛從小就聰明伶俐,七八歲的時候就在陳大娘的督促和指導下讀書、識字、唱曲、操琴。由於董小宛資質很好,母親教她的書,小宛往往過目成誦;學習唱曲、操琴,她不僅心領神會,而且還會自創新聲,清雅雋永。和董旻交往的很多文人清客都有一技之長,張卯官、管五官、蘇崑生、張燕築等人都曾經教董小宛學習琴棋書畫、歌唱舞蹈。董小宛長到十三四歲的時候,已經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了。此外,董小宛還通曉食譜、茶經,據說凡是上好的茶葉,只要經過她過目或品嘗,就一定能夠分出個好壞優劣來。 董小宛十五歲的時候開始接客,由於小宛那好似瑤台仙子、月宮嫦娥的艷麗姿容和冰清玉潔、冷艷高貴的獨特氣質,她所居住的釣魚巷成了王孫公子、達官貴人爭相前往的地方,整天車水馬龍,絡繹不絕。董小宛生性倔強,喜靜厭動,對那些卑鄙齷齪、胸無點墨的紈絝子弟、浮華少年十分厭煩,經常找出各種借口推託不見。陳大娘對她非常寵愛,小宛不願意接待的客人,她大都會婉言拒絕。因此,董小宛得罪了不少官宦權貴;而對那些具有真才實學、關心國事的社會名流,則笑臉相迎,熱情接待。當時聲名遠播、赤誠愛國的復社成員就是董小宛的座上客。 還有一種說法是,董小宛出身於蘇州一戶富庶人家,早年父親開設「董家綉庄」。「董家綉庄」是蘇州城裡小有名氣的一家蘇綉綉庄,因為活計做得精細,所以生意興隆,財源不斷。董家是蘇綉世家,到董小宛父親這一代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女主人白氏是一個老秀才的獨生女兒,老秀才平生不得志,只好把滿腹經綸傳給了女兒。白氏為董家生了個千金,為寄託夫妻感情融洽之意,於是給女兒取名白,號青蓮。董家的女兒不但相貌俊秀,而且冰雪聰明,父母視她為掌上明珠,悉心教她琴棋書畫、針線女紅。全家衣食不愁,其樂融融。 天有不測風雲,這個原本美滿幸福的家庭在董白十三歲那年發生了重大變故。父親由於天熱暑氣盛而患上了暴痢,請了不少大夫診治,也吃了很多葯,但是病情絲毫不見好轉,不久便撒手人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將董白母女倆打擊得身心疲憊,神情憔悴。料理完丈夫的後事,白氏睹物思人,傷心不已,她不願在城中舊宅中繼續住下去。於是花了一筆錢,在半塘河濱修築了一個清靜幽雅的處所,帶著女兒隱居在其中,過一種與世相隔的恬淡生活,綉庄的事則全權委託夥計去掌管。 時光如梭,白駒過隙,兩年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轉眼間已是明朝末年,那時朝政敗壞,官場腐敗,百姓困苦,梟雄四起,天下岌岌可危,陷入戰亂之中。崇禎九年,蘇州城內往日的安靜太平也早已不見,人們惶惶不安,各種傳言四起。白氏打算關閉綉庄,收回資金以備隨時逃難。誰知綉庄夥計一算賬,不但沒有銀兩剩餘,反而在外面欠下了上千兩銀子的賬。原來是夥計從中搗鬼,白氏又氣又急,結果病倒在床。母親倒下,綉庄破產,債務壓身,生活的重擔猛地壓到了十五歲的董白身上。 龐大的債務及母親的醫療費壓得董白喘不過氣來,從小沉浸在父母疼愛下長大的她性格孤高自傲,不肯低三下四地向人借錢。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董白答應了別人的引薦,來到南京秦淮河畔的游舫中賣藝為生,改名小宛,從此走上煙花風塵的道路。董小宛秀麗的容貌,超塵脫俗的氣質使她很快就在秦淮河出了名,一下子就成為王孫公子眼中的紅人,各個競相討好追求她,但董小宛並不因此動心。董小宛孤芳自賞,自憐自愛,決不肯任憑客人擺布,她的高潔品性和優雅氣質博得了一些品位高雅的客人的讚賞。風塵煙花之地的生活不符合小宛的品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只好忍著性子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接待客人,但她那清高的脾氣有時不免露了出來,得罪了一些庸俗的客人。如此一來,影響了鴇母的進賬,鴇母對她冷嘲熱諷,十分不滿。董小宛郁怒之下離開南京,回到了蘇州老家。但是母親依然有病在床,請醫吃藥都需要銀兩。「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一些債主聽說董小宛回到家中,也紛紛上門討債,這對於董小宛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小宛無力應付,只好重操舊業。這次,她索性將自己賣到半塘的妓院,賣笑、陪酒、陪客人出遊。 在半塘,董小宛依然抱定不賣身的初衷,而為了生存,她不得不壓抑住自己的那份清高,陪客人飲酒、為他們演唱。對於那些既有閑情、閑暇,品位不錯,又有足夠的財力的客人,董小宛是頗為喜歡的。他們有時會帶上個和自己談得來的青樓女子游山逛水,享受自然風光。到大自然中享受美景是十分切合董小宛性情的,因此,只要是客人人品不錯,說話又投機的話,小宛就十分樂意奉陪。在旖旎風光的襯托下,董小宛心情舒暢,笑容也頻頻顯現在嬌艷的面容上,此時的她自然也格外地嫵媚動人。董小宛曾經三番五次地接受客人的邀請,游太湖、登黃山、泛舟西湖,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就在董小宛離開秦淮河不久,有一公子慕名到秦淮河去尋訪她。 第二節青年才俊 這位慕名而來的公子就是冒襄。冒襄,字辟疆,號巢民,南直隸揚州府泰州如皋縣人(現在的江蘇省如皋縣),生於明萬曆三十九年(1611年)三月十五日,明末清初時期的文學家。冒襄出生在如皋城一個世代仕宦的家庭,祖父和父親都是進士出身,父親冒起宗是當時很有政績的名臣。明清時期如皋城裡的冒氏家族就俊傑雲集,人才輩出,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也是一個書香世家。冒襄從小就聰明機智,才能過人,被稱為「神童」。因為他是長房長孫,很受祖父寵愛。萬曆四十年(1612年),冒襄兩歲時被從如皋接到江西會昌,在祖父的教導下學習經史子集。十一歲隨祖父至四川酆都。十三歲時,祖父辭官回鄉,冒襄也隨同祖父回到如皋,在香儷園中讀書學習。當冒襄看到王勃和楊慎的詩集中都保存了早年的詩作,他也把自己十四歲前作的詩結集為《香儷園偶存》,並請當時的藝壇巨擘、南京禮部尚書董其昌指教。八十歲的董其昌見到冒襄的詩,十分欣賞,認為他的詩才不在唐代少年天才王勃之下,期望他「點綴盛明一代詩文之景運」。董其昌還親自為此書作序,並刊印發行。在十六七歲時,冒襄參加了一系列縣試、府詩、院試,總是名列前茅。天啟七年(1627年),他以第一名補博士弟子員,取得鄉試資格。冒襄不僅才思敏捷,文采斐然,而且相貌堂堂,風流倜儻,是當時難得一見的人才,時人稱讚他為「一時瑜亮」。 冒襄雖然沒有追求功名利祿的心思,卻胸懷大志,富有正義感,對國家赤誠一片。明代自萬曆以來,朝廷腐敗無能,宦官弄權,朝綱廢棄,國家千瘡百孔。天啟年間,閹黨魏忠賢陰謀弄權,惑亂朝綱,冒襄聯合一批有志之士在金陵(現在的南京)結社,伸張正義。他和當時另外三個名氣頗大的年輕俊傑並稱為「四公子」。其他三位分別是:陳貞慧,字定生,宜興人,他輕財好客,千金不吝;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他文章很有文采,對功名很恬淡,人也很有氣節;侯方域,字朝宗,商丘人,和「秦淮八艷」之一的李香君發生過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他們四人年齡相仿,意氣相投,或結伴同遊,或詩酒唱和,或抨擊閹黨,或議論朝政,文採風流,冠絕一時。 冒襄一生著述很多,僅詩集就有十一種之多,傳世的有《先世前征錄》《朴巢詩文集》《水繪園詩文集》《影梅庵憶語》《寒碧孤吟》和《六十年師友詩文同仁集》等。其中《影梅庵憶語》洋洋洒洒四千字,回憶了他和董小苑纏綿悱惻的愛情生活,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冒襄還是個藏書家和編書家,他親自編撰了《四唐詩》,還把同時代四百五十六人的詩文編著成《六十年師友詩文同人集》。這四百多人中有愛國將領、抗清志士、文人學者、隱逸之士,如董其昌、黃道周、錢謙益等人的作品都有收錄。該書涉及人物多,時間跨度長,範圍大,具有鮮明的政治傾向,是研究明清文史不可多得的寶貴資料。 提到冒襄,復社是一個必須涉及的話題。「秦淮八艷」中的柳如是、李香君等人和復社諸公子關係十分密切,柳如是的夫君錢謙益曾是東林領袖級別的人物,李香君的如意郎君侯方域本身就是復社成員,卞玉京鍾情的吳梅村曾是復社的宗主。因此,復社名士與名妓的艷情故事,成為一時美談,當時流傳著「家家夫婿擅東林」(復社人士自稱「吾以嗣東林」,不少復社成員是東林黨人的學生或弟子)的說法。生性倔強的董小宛也喜歡和滿腹才華、赤膽忠心的復社文人來往,董小宛和冒襄的愛情故事就和復社關係很大。復社是明末江南士大夫的政治集團,在形式上有組織體系,有規約章程,有政治宗旨。崇禎年間,外有清軍虎視眈眈,伺機而起,內有連年災害,餓殍遍野,政治腐敗,生靈塗炭,可謂內艱外困,風雨飄搖。一批有志向有熱情的文人不滿現狀,他們渴望發揮自己的力量拯救國家危難、人民的困苦。崇禎二年(1629年),復社領袖、太倉人張浦以「興復古學,務使為用」為宗旨,集郡中名士,並聯絡江、浙諸省文人,將全國16個文社合併而成復社。崇禎六年的虎丘大會,大江南北士人參加的約有兩千之多。這不單是明代,也是中國封建時代規模最大的一個知識分子結社。 明神宗後期,宦官魏忠賢專權,政治腐敗,社會矛盾激化。在農民大起義的壓力和清軍進攻的威脅下,一部分江南士大夫繼承前輩東林黨尚清議崇氣節的傳統,組織文社,主張改良政治,希望以此挽救明王朝。復社成員主持清議,臧否人物,評議朝政,崇尚氣節,使留都金陵的風氣為之一變。 冒襄是復社的首批成員之一,在復社活動中起著重要作用。他多次帶領東林領袖的遺孤,出示血衣血書,控訴閹黨魏忠賢及其黨羽的惡行。崇禎皇帝登基後,朝廷內外重新發起對魏忠賢的聲討高潮,崇禎帝判定魏忠賢的種種罪行。崇禎二年(1629年),崇禎帝定逆案,驅逐魏忠賢的黨徒。崇禎十一年(1638年),當時名字列在閹黨逆案中的阮大鋮在南京,賊心不死的他不甘就此終結仕途。阮大鋮大力招納遊俠之士,希望廣結人緣,找個機會在朝廷中謀個一官半職。而這時的南京,復社人員眾多,他們十分討厭阮大鋮之流的所作所為,於是由吳應箕起草了一篇文字激揚的《留都防亂公揭》,揭露閹黨分子的累累罪行。冒襄等復社一百四十多人在《留都防亂公揭》上簽字。這份公揭產生了重大影響,使得阮大鋮之流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從此遷居到南門外的牛首山,閉門謝客,氣焰頓斂。這些風流才子在談論大事、憤世憂國、吟詩作賦、評文論畫的同時,也頻繁走動於秦淮河兩岸,因此留下了許多風流佳話。冒襄就是在秦淮河畔的秦樓楚館中吟風弄月時結識董小宛的。 第三節知音相和 「秦淮八艷」的愛情經歷各有各的特色,與馬湘蘭的半生情緣卻無果相比,董小宛與冒襄最終喜結良緣,她是幸運的;與寇白門婚後遭冷落相比,董小宛受到上下老小的喜愛,她是幸福的;與顧橫波感情上與多人糾纏不清比較,董小宛只鍾愛冒襄一人,她是堅貞的;與柳如是半夜訪錢謙益的傳奇經歷比較,董小宛的冒險尋冒襄過程,同樣令人嘆服。這個給董小宛帶來希望,也帶來愁緒;帶來幸福,也帶來艱險的人就是冒襄。二人用真情演繹的那段溫馨甜蜜、知音相和的愛情傳奇讓後人羨慕不已。然而,通往幸福的道路很少有一帆風順的,冒襄的重重顧慮、青樓歌妓的種種束縛使得他們的愛情之路常常是「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命運之神一次又一次的捉弄讓董小宛心力交瘁,儘管如此,她仍然「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作鬼雄」,董小宛這樣灼熱執著地追求愛情,在秦淮青樓粉黛中是獨一無二的。 冒襄最早是從方以智那裡聽說秦淮佳麗之中有位才色雙絕的董小宛的。吳應箕、侯方域也都嘖嘖稱道小宛。而董小宛也經常在李香君等人的處所聽人屢次談到冒襄的正直人品和才華,對這個被金陵才子喻為「一時瑜亮」的江南風流士子逐漸產生好感。誰知,蒼天捉弄,兩人本來有很多次相識的機會,卻都因為種種原因一一錯過。 崇禎三年秋天,冒襄首次到南京國子監參加鄉試,但是因為疾病的原因沒能堅持到最後。後來,在張溥主持的復社金陵大會上,胸懷坦蕩、人緣不錯的冒襄結交了不少朋友。崇禎五年(1632年)八月,冒襄參加歲試,以第一名獲得廩生資格。崇禎六年秋天,冒襄再次參加鄉試,憑他的才學早該中舉,在考場文章中,本應循規蹈矩,就經解經,他卻要聯繫時勢,針砭政局,違背了主考官的要求,所以屢試屢敗。此次應試他也並不打算改變自己的風格,只看能否遇上個有眼力的主考官,否則就任其落第。和以往一樣,雖然他的文章布局宏麗,結構精密,但未能入主考官的法眼,結果自然和往年一樣—名落孫山。崇禎九年桂子飄香的時候,冒襄又來到南京參加鄉試。八月的一天,冒襄和張明弼、呂兆龍、陳梁、劉履丁在歌妓顧媚的眉樓結盟。崇禎十二年(1639年)秋,冒襄赴南京鄉試期間,與陳貞慧、侯方域、吳應箕等重結國門廣業社。這兩次應試因他參與了對出賣東林黨人的阮大鋮的攻擊而落試。 鄉試期間,冒襄曾多次聽人提起董小宛的高潔品性和溫婉可人,十分想一睹芳容,一聆歌喉。但機緣不湊巧,性情孤傲的董小宛不肯折腰侍權貴,因此得罪了橫行霸道的皇族朱統銳,為了躲避朱的迫害,小宛只好逃到蘇州去。冒襄前去拜訪,自然落了個空。崇禎十二年鄉試落第後,冒襄送父親去任職,來到蘇州。在蘇州,冒襄一邊訪勝探幽,一邊打聽董小宛的下落,得知她已在半塘接客,便興緻勃勃地專程拜訪。偏不湊巧,董小宛受人的邀請游太湖去了。之後冒襄又接連去了好幾次,都無緣見到董小宛,直到準備離開蘇州的前夕,沒抱多大希望地來到半塘,卻終於得以與她相晤。董小宛剛剛參加酒宴歸來,正微帶醉意在閨房裡休息。聽到冒襄來訪的消息,董小宛稍微梳洗打扮一下,立即下樓。她素妝淡服,娉娉裊裊,好似隨風搖曳的荷花仙子凌波而來,董小宛和冒襄終於相會在曲欄花下。冒襄見小宛雖青絲未理,雲鬢松梳,但秋波流轉,神韻天然,面容燦如朝霞,醉態中含有一種傲氣,又帶著幾分嫵媚,只是因為醉意還沒有完全消除,懶懶的。董小宛則在半醉半醒中看到風流倜儻,一表人才的復社名士。董小宛目不轉睛地看著冒襄出神,而冒襄也在悄悄地打量著董小宛。後來,冒襄看到小宛身心疲倦,憐惜她,就沒有多加逗留,告辭而去。初次見面,雙方都有好感。吳梅村的《題冒襄名妓董白像》以風流洒脫的筆調追憶了這次相識過程。「京江話舊木蘭舟,憶得郎來系紫騮。殘酒未醒驚睡起,曲欄無語笑凝眸。」很多年後,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還清清楚楚地記述了這次在蘇州半塘初見董小宛的情景。 崇禎十三年夏,冒襄再次到蘇州半塘拜訪董小宛,而小宛卻陪錢謙益遊覽西湖欣賞美景去了,後來又到了黃山、白岳等地遊覽。機會錯過,兩人無緣相見。到了崇禎十四年春,冒襄因為到湖南探望在寶慶府做官的父親冒起宗,路過蘇州半塘想會見董小宛,此時小宛仍滯留黃山欣賞天然美景。失望之餘,朋友建議冒襄去欣賞陳圓圓的演戲。那天,正值十七芳齡的陳圓圓表演的是弋腔《紅梅記》,舞姿翩翩,唱腔悠揚,舉手投足之間風情萬種。二人也十分投緣,相攜遊歷了蘇州的山山水水,冒襄離去時兩人還約定初夏返鄉時,還來與她同賞虎丘石榴。崇禎十四年(1641年)正月六日,冒襄的船停泊在蘇州閶門。在游虎丘路過半塘時,冒襄打聽小宛的蹤跡,才知道董小宛仍然陪同錢謙益留滯黃山。冒襄轉而登上陳圓圓的小遊船。兩人約定,待冒襄處理完父親的事情再與陳圓圓好好相聚互訴衷情。當時由於張獻忠率領的起義軍攻破了襄樊,而冒襄的父親冒起宗正在襄樊城內,處境十分危險。為了解救父親,冒襄親自趕往金陵上書萬言,陳述父親為官清廉、剛正不阿,期望父親可以早日脫離險境。因為父親的事情,冒襄和陳圓圓只好痛苦離別。這年的秋天,冒襄和母親從湖南回來,乘船抵達蘇州,他急切地打聽陳圓圓的近況。陳圓圓為了躲避豪強綁架躲藏起來,二人相見,感慨頗多。第二天,陳圓圓趕到船上拜見冒襄的母親馬恭人,並堅決邀請冒襄再去她家。在住處,陳圓圓深情表示願意嫁給冒襄為妾。開始的時候,冒襄還顧慮重重,在陳圓圓的真情感染下,二人訂下婚約。 崇禎十五年春季,經過冒襄的再三努力,父親冒起宗終於得以調離險境。冒襄連忙趕往蘇州前去會見陳圓圓,以不辜負兩人的前約。誰知十天前,陳圓圓已被田弘遇的門客強行買去。沒有見到意中人,冒襄十分悵惘失落,就和朋友乘一條小船夜遊虎丘,聊以排遣失意之感。第二天夜裡,船過一小橋,看見一座雅緻的小樓靜立在水邊,朋友告訴他,秦淮名妓董小宛已經從黃山歸來,母親去世,自己又受田弘遇採購江南佳麗的驚嚇,得了重病,在家裡閉門不出。想起往日二人的交往,冒襄心生憐愛,於是上岸拜訪慰問一下董小宛。再三敲門,冒襄才得以進入董小宛的家中。這時,冒襄發現董小宛因為母親去世,心中萬分凄楚,憂思成疾,身心憔悴,早已奄奄一息。他告訴小宛,自己就是三年前她在半醉半醒中在曲欄見到的那個人。董小宛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起來端詳冒襄,並且移燈留冒襄坐在床上。冒襄見小宛喘息未定,憐惜她的病體,在交談一陣後,就想告辭。董小宛牽著冒襄的手情意綿綿地說:「我這十八天來,整個人昏沉沉好像在夢中。今天一見到公子,便覺得神清氣爽。」董小宛立即吩咐家人置辦酒菜,與冒襄在床前對飲。冒襄憐惜董小宛的身體,好幾次要告別,小宛都苦苦挽留。經過種種劫難再次見到心儀已久的冒襄,董小宛決心以身相許,並情意綿綿地說道:「懇請公子一定不要推辭,我心意已決,與其嫁做庸人婦,還不如嫁給公子您做妾。」冒襄被董小宛的款款真情深深感動。 第二天,冒襄前往董小宛家告別。冒襄的船一靠岸,小宛便快步上船,要一路相送。自此,冒、董二人過滸墅關,游無錫惠山,經陽羨、昆陵、澄江,抵達鎮江北固山。然後,兩人登上金山觀看龍舟比賽,董小宛身著西洋衫,衣衫色澤鮮艷,薄如蟬翼,襯著她的朱唇桃腮,雪膚冰肌,遊人以為是天上仙女下凡。此時的冒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宛如天上神仙。數千人緊跟在他們身後,久久不肯散去。在金山之頂,董小宛面對波濤洶湧的江水發誓,此身與江水一樣,江水滾滾東流匯入大海永不回還,小宛侍奉冒公子的真情也永不改變。但是,從良嫁人卻並非僅僅男情女願就萬事俱備了。剛到蘇州的時候,董家還有一些積蓄,但是坐吃山空海也干,董小宛又不肯出門見客,只好變賣了自己的首飾和部分衣物,有時也要借點銀兩。時間一長,董家欠下大筆債務,鬧得債主盈門。況且,董小宛的名字還在金陵樂籍之中,從良嫁人,需要從樂籍中除去名字,這些事情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理好的。而此時,南京秋試日益臨近,冒襄也沒有足夠的精力來談論男婚女嫁的事情。冒襄要董小宛返回蘇州,等到夏季他科舉考試結束後,雙方約好同赴南京。董小宛在冒襄的勸說下,只好返回蘇州。這一年的六月,冒襄回到如皋家中。妻子蘇元芳告訴他,董小宛讓她父親先過江來如皋傳話,說小宛返回蘇州後,閉門謝客,茹素持齋,只是翹首期待冒襄前往蘇州接她來如皋。但是,冒襄並沒有派人去迎接小宛,而是徑直去了南京,想等出考場後再告訴董小宛。 而此時「為冒消得人憔悴」的董小宛在蘇州苦苦等待,度日如年。當地的富豪無賴聽說了名震秦淮的董小宛暫住蘇州,紛紛前來要求小宛應酬酒宴,遭到拒絕就侮辱謾罵,滋擾生事。生性愛靜的董小宛實在經不起這麼折騰,只好借貸賄賂這幫潑皮無賴。如此一來,他們氣焰更加囂張。到了八月初,經受內心思念煎熬,外面無賴騷擾的董小宛實在無法繼續等待下去,就帶著一個婢女,從蘇州雇船前往南京尋找冒襄。誰知,途中卻遇到強盜,她們躲入蘆葦從中,偏偏船舵又損壞了,無法行路,使得她們三天沒有吃到東西。八月初八,歷經一路艱難險阻,董小宛終於安全抵達秦淮三山門。中秋之夜,陳梁、李子建召集三十餘社友在秦淮桃葉水閣為小宛擺酒洗塵,並邀請顧媚、李香君作陪。大家飲酒作樂,眾位佳麗歌舞助興,場面十分熱鬧。 此時,冒襄已是第五次參加鄉試,出闈後他認為自己必定能高中,等登第後再料理和董小宛的婚事,以報答她不辭盜賊風波的艱險一心相從的情意。於是,冒襄就留在鑾江等候發榜。董小宛則從桃葉寓館乘船來尋冒襄,在追上冒襄前,卻再次遭遇風險。由於大風的影響,董小宛乘坐的船被阻留在燕子磯,生命也險些不保。九月七日發榜,滿懷希望的冒襄卻只中了個副榜。這時,冒襄的父親也已經回如皋家中,冒襄日夜兼程往家裡趕。此時的董小宛歷經了那麼多困難、風險,一心想擺脫這種擔驚受怕、漂泊不定的生活,自然十分想跟隨冒襄回如皋。冒襄詳細了解了董小宛在蘇州的各種麻煩事,感覺憑藉自己一個人單薄的力量是根本無法順利解決的。因此,當船到了位於如皋城外的朴巢的時候,冒襄卻冷麵鐵心地要小宛回蘇州。董小宛雖然有一萬個不情願,但是也毫無辦法。最後,她萬般無奈地返回蘇州這個對於她來說無異於深淵火海的地方。 十月,冒襄到鎮江拜訪一個姓鄭的朋友。當時福建人劉大行從北京來到鎮江,冒襄、劉履丁和一位姓陳的將軍在船上為他接風。正好有個僕人從董小宛那裡來,說董小宛回去後,不肯脫去別離時穿的單薄衣服。現在雖然已是深秋時節,董小宛仍然穿著單薄的夏裝,並聲稱冒襄如果不趕快前去商議迎娶的事情,她寧願凍死殉情。劉大行、劉履丁等人都為董小宛的痴情而感動,他們斥責冒襄拖拖拉拉實在是枉費了小宛的一片真情。俠義豪爽的陳大將軍和劉大行立刻拿出錢財來幫助董小宛償還債務,劉履丁還親自前往蘇州處理相關事宜。誰知劉履丁到蘇州後,和債主們談崩了。這時,冒襄也回到了如皋。董小宛頓時孤掌難鳴,難以收拾局面。就在他們一籌莫展之際,錢謙益偕同柳如是親自趕到半塘。柳如是和董小宛都是秦淮河畔的一代名妓,柳如是比董小宛大一些,她一直很疼愛、關心董小宛,把董小宛當做親妹妹來對待。董小宛遭遇這樣的難事,柳如是自然不能坐視不管。錢謙益與董小宛也有頗深的交情,二人多次相約一同出遊。他如今雖然免官閑居,但在江南一帶名望很高。鑒於寵妾柳如是的懇求和自己與董小宛的交情,錢謙益大力斡旋於債主之間,還拿出了自己的積存,三天內了斷了小宛的所有債務。錢謙益還親自寫信給自己的門生幫董小宛從樂籍中除去名字。幫助董小宛解了蘇州的煩心事之後,錢謙益又雇船把小宛送到如皋。在章台之地、煙花之所苦苦掙扎十九年,董小宛終於可以開始一段別樣人生了。 第四節喜結連理 歷經重重磨難,董小宛終於如願以償順利抵達如皋。冒襄家中早就娶了妻室,董小宛又是風塵女子,身份特殊,二人的婚事還要得到冒襄父母的首肯。崇禎二年(1629年),冒襄與中書舍人蘇文韓的二女兒蘇元芳結婚。蘇元芳端莊縝密,素嫻禮儀,是冒襄的賢內助。當冒襄外出交遊時,家中事務就全部交給了蘇元芳。冒襄早就把他與董小宛兩情相悅的事情告訴了蘇元芳,知書達禮、賢惠豁達的蘇氏理解丈夫的心情,二話不說,同意了冒襄和董小宛的事情。在董小宛還沒有抵達如皋的時候,蘇元芳就命僕人打掃城中的空屋,並準備好帷帳燈火、器具飲食等。不僅如此,蘇元芳還答應替冒襄在婆婆馬恭人面前提及此事。馬恭人十分通情達理,她見媳婦沒有絲毫醋意,又聽說董小宛雖然身落風塵之地,卻出淤泥而不染,況且兒子與小宛早有誓言在先,也很高興地同意了冒襄納小宛為妾的事情。這時冒襄的父親已從襄陽辭官歸家,一家人歡聚一堂,共享天倫之樂。崇禎十五年臘月中旬,冒襄和董小宛終於喜結連理,有情人終成眷屬。「秦淮八艷」中,董小宛的婚姻生活算是比較幸福的,比起年輕貌美的顧橫波嫁給年紀頗大的龔鼎孳,遇人不淑的寇白門差點被冷酷無情的朱國弼賣掉,還有多次被人轉手的陳圓圓被迫充當粗俗的武夫吳三桂的「寵物」……董小宛應該是南曲歌妓中最幸福的人了。她與冒襄心心相印,年紀又相差不大,雖說身為偏房,但對於青樓出身的她來說這已經很滿足了。 婚後,董小宛和冒襄住在水繪園。它位於江蘇省如皋縣城的東北方向,是當地有名的園林之一。園內有默齋、枕煙亭、寒碧堂、湘中閣、碧落廬等亭台樓閣,曲徑迴廊,玉石橋欄,奇石嶙峋,古木參天,池清魚躍,花草芳菲。現在,水繪園已經被闢為人民公園。水繪園曾經一度成為文人名士的聚集地。冒襄在這裡接待過孔尚任、張潮、《封神演義》作者陸西星的孫子陸庭掄、吳敬梓的曾祖父吳國等一大批文人。這個清靜幽雅的處所十分契合董小宛的性情,她和冒襄二人都十分滿意。他們常常在水繪園宴請賓朋,觀花賞月,吟詩作賦,日子過得幸福甜蜜而情趣盎然。 董小宛嫁入冒家後,鞠躬盡瘁,以勞報德,用自己的機敏、善良、寬容、智慧去關心每一個家人。她善解人意,體察別人的痛苦、不幸,為他人排憂解難。冒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曾感受她的溫情、她的體貼。董小宛侍奉公婆,至恭至孝;照顧丈夫,無微不至,細心關愛;對待夫人,敬愛柔順,關心體貼;對待下人,寬厚仁慈,溫婉慈讓,所以冒家上下內外大小人眾都十分敬重她的賢淑有德,大家相處得非常和諧。冒襄的母親和妻子都特別喜歡小宛,而董小宛也很恭敬順從,服侍她們極為用心。冒襄的原配妻子蘇氏體弱多病,董小宛便毫無怨言地承擔起理家主事的擔子來,恭敬柔順地侍奉公婆及蘇元芳,悉心照料蘇氏所生的兩男一女。在冒家的九年,董小宛從未與蘇元芳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這種融洽和諧的關係在妻妾成群的當時的確是罕見的。冒家的全部賬目出入都由董小宛經手,她料理得清清楚楚,從不私瞞銀兩。董小宛進冒家後,從未為自己添置過一件首飾,也從來不存儲私房錢。這種重德輕財的優秀品性的確與常人十分不同。後來,冒家逃難,董小宛為了照料家人,她的衣服、飾品在途中大多丟失。回家之後,她仍然不為自己添置任何衣物。董小宛還燒得一手好菜,善做各種點心及腊味,使冒家老少大飽口福。董小宛鉛華洗盡,埋頭苦學自己生疏的女紅,終於精通了剪綵織字、縷金迴文等各種技巧,使冒家另眼相看這個出身青樓的女子。對丈夫,小宛更是關照得無微不至,其細心程度比起家中的僕人奴婢更是有增無減。無論是煮茶還是剝掉果皮,她都一定親自去做。冒襄閑居在家,潛心考證古籍,著書立說,小宛則細心伺候,時而送上清香的茶水,時而點燃蠟燭;有時也幫助冒襄查閱資料、抄寫書稿,減輕丈夫的負擔。冒襄疲憊時,董小宛則彈一曲古箏,為他解乏;丈夫背上不舒服,小宛則輕輕地為他撓癢。 董小宛沒有嫁到冒家之前,冒襄經常教兩個兒子讀書習字。兒子一旦表現得不稱他的意,冒襄就嚴加訓斥,有時還會動用武力,嚴厲責打。因此,兒子都十分害怕冒襄。董小宛成了冒家媳婦之後,在處理完煩瑣的家務事後,又擔負起幫助蘇元芳的這兩個兒子溫習功課的職責,儼然成了冒家的私人老師。董小宛的教育方法與冒襄的很不一樣,她循循善誘,幫助他們理解體會詩詞,督促他們反覆修改文章,有時要忙到深夜才能休息。在董小宛的指導下,冒襄的兩個兒子有了很大進步。 冒襄在《梅影庵憶語》中說自己一生的清福都在和小宛共同生活的九年中享盡。這清福也包括靜靜地悠閑地坐在香閣之中,細細品味各種茗香。冒襄最欣賞的是「橫隔沉」,這是一種內質堅硬而紋理呈橫向的沉香。冒襄還曾從江南尋到一種味如芳蘭的「生黃香」。董小宛最珍愛的則是東莞人視為絕品的「女兒香」。此外,他們二人還存有不少「蓬萊香」,董小宛還用從內府獲得的西洋香的方子製作過數百枚香丸。小宛使用沉香的方法和常人不同,她是一個十分講究情調的人。一般人通常是把沉香放在火上燒,用這種方法燃出的沉香,不僅無法體察到香的幽味,而且煙味很大,十分油膩。董小宛採用的是隔紗燃香法,講究品香時的情調。寒冷的深夜,小宛把帷帳放下,然後點燃兩三支紅燭,再在幾隻宣德爐內燃一些沉香。此時,燭光隨風搖曳,香味漸漸擴散,沁人心脾。董小宛和冒襄則靜靜坐著,相對無言,可謂「無言勝似有語時,一切盡在不言中」。 董小宛平時十分擅長飲酒,自從嫁到冒家後,處處留意,連酒也基本戒掉了。據冒襄回憶,小宛嫁入冒家後,只是每晚侍奉冒襄的原配夫人時飲上幾杯酒。酒戒了後,小宛常常飲茶。在喝茶方面,董小宛和冒襄都愛喝芥片,這種芥片煮好後有一股清香。董小宛精於烹茶,常用文火親自煮茶,十分講究。他們常常是一人一壺,在花前月下默默相對,細細品嘗茶的色香性情。 第五節香魂飄散 董小宛和冒襄在如皋老家度過了幾年甜蜜幸福的日子,然而,幸福的日子好像總是短暫的。寧靜和諧的家庭生活剛剛過了兩年,國家出現了重大變故。剛剛品嘗到幸福滋味的他們,這次面對的是有著生命風險的四處逃亡、顛沛流離。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崇禎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入明朝首都北京,改國號為「大順」,明朝末代皇帝崇禎自縊身亡,曾經輝煌燦爛的明王朝壽終正寢,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甲申之變」(1644年用中國干支紀年法表示就是甲申年)。消息傳來,江南大亂,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改號弘光,史稱南明,企圖維持半壁江山。遼邊總督洪承疇降清,明軍退守山海關。過了不久,鎮守山海關的將領吳三桂投靠清朝,清軍越過山海關,一路南下。在這個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福王昏庸無能,沉迷於聲色犬馬之中,大肆揮霍,不問政事。皇帝大婚時,昏聵的福王不僅不集中銀兩抗清保國,反而要求皇后禮冠上要以貓眼石、祖母綠等名貴寶石作裝飾,還要鑲嵌重量不一的珠子若干。後來,戶部聯合工部和應天府苦苦哀求,福王才勉強答應降低標準,但是仍價值三萬多兩白銀。崇禎十七年除夕,清軍步步緊逼,福王在殿中愁眉不展,大臣們以為皇帝是因為擔憂國家危亡所以才這樣。後來才知道他是在為宮中缺少能歌善舞的歌妓而愁。在官員安排方面,南明小朝廷重用馬士英、阮大鋮等奸臣,排擠史可法等忠勇大臣。馬士英等人不關心抵禦清軍,不關心百姓生計,熱衷於任人唯親、賣官鬻爵、結黨營私、排除異己。這麼一個腐敗不堪的政府根本不是勢頭正旺的清軍的對手。不到一年,清軍便攻破了南京,弘光帝成了階下囚。江南一帶燃起熊熊戰火。 第二年,揚州失守,清軍肆虐無忌,曾經富庶安寧的江南頓時淪為清軍的殺戮場所。江南民眾不甘心成為外族的臣民,有的舉兵抗清,有的自盡殉國,有的隱逸山林,還有的逃遁佛門,冒襄也曾在家鄉參加抗清鬥爭。在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中,董小宛所有溫馨寧靜的夢想都被殘忍地碾做塵泥,飄散在風雨之中。抗清鬥爭失敗後,冒家老小逃往浙江鹽官(今海寧縣),董小宛隨同丈夫一路南逃避難。吳梅村吟詠董小宛的詩《題冒襄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中的兩首形象、細緻地描繪了冒家的這次大難:「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按歌。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亂梳雲鬢下妝樓,盡室蒼黃過渡頭。鈿盒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為了躲避清軍,他們有時輾轉於幽密的森林,有時暫住在簡陋的茅屋漁船。逃難的途中有著千種磨難,萬般艱苦,好不容易找到住處,可總是不得安寧。冒家有時一天要換一個地方,多的時候一天要遷徙好幾次。董小宛膽識智謀過人,逃難途中常常在前面開路,或者在後面衛護,寧願清兵捉住自己也要冒襄逃過劫難。可見,董小宛對冒襄的深沉、真摯的愛戀,這種感情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董小宛的深明大義也令人嘆服。冒襄一手扶著年邁的母親,一手牽著體弱的妻子,而同樣體弱驚恐的小宛只有一個人艱難行走。董小宛對此毫無怨言,她認為大難臨頭之際,丈夫首先考慮老母,其次是原配夫人、兒子、年幼的弟弟,而無暇顧及自己是應該的,自己就是死在途中也無怨無悔。小宛的無怨無悔讓人敬佩,也令人感嘆。逃難途中在馬鞍山不幸與清軍遭遇,冒家僕婢遭到殺掠的達二十口之多,只有八口人因為匍匐在地上而幸免於難。然而冒家平時珍藏的文物、古籍,還有日常衣物卻在戰亂中丟失得差不多了。董小宛也是個弱女子,逃難途中的種種艱難和突如其來的災難讓她也十分害怕,但是董小宛把恐慌深藏在心底,竭盡全力地照料冒家的老老少少。然而當冒襄帶一家八口準備逃難的時候,害怕人多拖累,竟然打算把董小宛丟下不管。小宛不僅毫無怨言,還勸慰他說:「你只管去吧,不要挂念我,我若能苟全性命,一定會等你回來;萬一遭遇不測……狂瀾萬頃的大海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戰亂過後,冒家輾轉回到劫後的家園。經過這次戰亂和逃難,冒家損失慘重,缺米少柴,日子變得十分艱難,多虧董小宛精打細算,才勉強維持著全家的生活。原以為不幸就此遠離了冒家,誰知冒襄在國破家亡的重大打擊下,大病一場,差點喪命。痢疾和瘧疾這兩樣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瘧疾發作寒熱交加,再加上下痢腹痛,冒襄幾乎沒有一刻能得安寧。在寒冷的冬夜裡,董小宛這個弱女子,強撐身體,形影不離地陪伴在丈夫身邊。為照顧他,董小宛把一張破草席攤在床榻邊作為自己的卧床,只要丈夫一有動靜,她馬上起身察看。惡寒發顫時,董小宛把丈夫緊緊抱在懷裡;發熱煩躁時,她又為他揭被擦澡;腹痛則為他揉撫按摩;下痢就為他端盆解帶,從沒有厭倦的神色。遭受病痛折磨的冒襄老是躺卧在床上,十分不舒服,為了讓丈夫舒服一些,董小宛依照冒襄的心愿,有時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有時卧在自己腳上,冒襄怎麼舒服就怎麼辦。冒襄所服用的湯藥,董小宛都親自端來。就連糞便這樣污穢的東西,董小宛都要親自處理,細細觀察糞便的顏色,聞聞味道,根據這個來判斷冒襄病情的輕重好壞。大病中的冒襄心情很不好,董小宛溫柔地勸慰他,希望他能夠心情好一點兒。性情失常的冒襄時常焦躁暴怒,粗言粗語對待董小宛,而她卻笑容不改,只是耐心安慰丈夫。冒襄幾次病情加重的時候,董小宛更是整夜不眠,全力照料。 經過五個多月的折騰,冒襄的病情終於好轉,而董小宛已是骨瘦如柴,彷彿也曾大病了一場。董小宛竭力照顧冒襄,自己每天只吃一餐粗糧,終日跪在冒襄榻前,長期勞累導致她面色如蠟,弱骨如柴。最後家人也不忍心了,幾次要將她替換下來,好讓她稍微休息一下,董小宛都不肯。她深情款款地說:「我願意竭盡心力地照顧丈夫。只要他能夠健康地活著,我即便是死了,也像活著一樣。萬一丈夫有何不測,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順治五年的七夕那天,冒襄大病痊癒,董小宛十分驚喜,她看見天上的流霞,忽然有了興緻,要仿照天上的流霞製作一對金釧。她叫冒襄寫了「乞巧」和「覆祥」的字樣,鐫刻在金釧上。這對製作精妙的金釧在第二年七月忽然從中斷開。他們又重新做了一對,冒襄寫了「比翼」、「連理」四個字鐫上去。董小宛十分喜歡這對金釧,把它視做見證兩人甜蜜愛情的信物。這也是她來到冒家後唯一的一件私蓄。 五年里,冒襄重病三次,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康復痊癒,這和董小宛的細心照料是分不開的。沒有董小宛無微不至的關照,冒襄可能早就命喪黃泉了。 艱難的生活中,不僅物質上無法保證,精神方面也備受煎熬。董小宛的身體原來就比較虛弱,又加上接連三次照料丈夫的病痛,冒襄病癒後,她卻病倒了。順治七年三月,董小宛的身體逐漸衰弱。到了年中,董小宛已經形銷骨立,她強起整理梳妝,對著鈿盒釵環,反覆撫摸,不忍放手。九月時,菊花盛開,董小宛還讓丫鬟捲起帘子欣賞菊花,對著鏡子細細觀察自己的容貌,對冒襄說:「以前咱們見面的時候你總誇我香姿玉色、神韻天然,現在再也看不到那時的美麗了。」由於體質已極度虧虛,冒家多方請來名醫診治,但是都沒有奏效。順治八年正月初二,在一個寒冷徹骨的冬天,在冒家做了九年賢妾良婦的董小宛終於閉上了疲憊的眼睛,在冒家痛徹肝腸的哀哭聲中,名噪秦淮的一代名妓就此香消玉殞,年僅二十八歲。臨終之時,董小宛手中緊緊握著冒襄鐫有「比翼」、「連理」四字的那對金釧,還在擔心自己的病逝會加重冒襄的病情,還在擔心如果以後冒襄再生病就沒有人來照料了。冒家最後把董小宛葬在如皋影梅庵內,歷代很多文人前來憑弔,留下許多吟詠董小宛的詩詞。 董小宛病逝後,冒襄一時間感覺自己的生命也隨小宛而逝。他回憶起往日的點點滴滴和小宛的音容笑貌,含淚寫下了情意綿綿的《亡妾董小宛哀辭》和《影梅庵憶語》。在《影梅庵憶語》中,冒襄說:「她突然死去,我不知道是她死了還是我死了……看到全家悲痛的樣子,我意識到像小宛這樣的女子再也找不到了。」當時很多人讀了《影梅庵憶語》之後都感慨不已。冒襄的好友、江南詩社領袖龔鼎孳將董小宛生平始末寫成一首長詩《金閶行為辟疆賦》,以此紀念這位明末著名女子。還有很多其他的文人也爭相以董小宛的生平事迹作為吟詠的題材,使董小宛的芳名得以流傳久遠。 隨著歲月的流逝,冒襄已是垂垂暮年,冒家的田宅院舍早被豪強佔據,生活窮困潦倒。冒襄獨自住在簡陋的巷子里,每日手不釋卷,晚上則在燈下寫蠅頭小楷,第二天早上賣字買酒。冒襄去世的前一年,已是八十歲的高齡,他還念念不忘董小宛的音容笑貌、賢良淑德,特地詠了一首七言,追憶董小宛,並親筆書寫在條幅上:「冰絲新颺藕羅裳,一曲開筵一舉觴。曾唱陽關灑熱淚,蘇州寂寞好還鄉。」這塊條幅至今仍保存在如皋水繪園中,與他和董小宛的畫像掛在一起。康熙三十二年冬夜,這位風流倜儻、氣節堅定的文人學士在家祠旁的茅廬中逝去。 第六節奇情雅趣 如果有人把董小宛和當今流行的「花瓶」等同起來,那麼他就錯了。董小宛雖然生活在南曲青樓之中,但是她琴棋書畫無不知曉,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是當時有名的才藝雙絕的樂妓。小宛剛到冒家的時候,一次見到董其昌模仿三國時期著名書法家鍾繇的筆體為辟疆書寫的《月賦》,她非常喜愛。於是,便找來鍾繇的各種帖子臨摹。後來,看到鍾繇的《戎輅表》裡面把關羽稱為賊將,董小宛頗不高興,就不再研習鍾繇的帖子,而改為臨摹《曹娥碑》。小宛每天寫數千字,既不錯字,也不落字,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她還曾代替冒襄給朋友書寫小楷扇面,由此可見董小宛的書法絕對不是業餘水準。 董小宛天資聰慧,她廣泛閱讀名家的詩詞歌賦,而且閱讀的過程中能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提出獨到的見解。董小宛不僅對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人的宮詞深有心得,就連《楚辭》及杜甫、李商隱等大家著作也都能達到熟讀成誦的程度,甚至痴迷到懷抱著數十家唐詩入睡。讀懂別人的詩需要聰慧,自己吟詩更是對自身知識水平和聰慧才能的考驗。董小宛曾創作了很多具有一定水平的詩詞作品。例如這首《書問》:「獨坐紅窗悶檢書,雙眉終日未能舒。芳容消減何人覺?空費朝朝油壁車。」以及《綠窗偶成》:「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獨坐弄瑤琴。黃鸝亦似知人意,柳外時時送好音。」雖然沒有超出閨閣吟誦的範圍,但詩句清新雅緻,頗有味道。嫁給冒襄做妾後,夏夜納涼的時候,小宛喜歡和冒襄的兩個小孩背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 冒襄編輯《四唐詩集》的時候,他想把唐詩按照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分期方法,以年代和詩人為次序編成集子,並在每個集子上加上自己的評語。這是一項煩瑣、浩大的工程,既需要一定的文學知識,還要寫一筆好字。書法水平和鑒賞能力都不錯的董小宛成了這項工作的不二人選,她不辭辛苦、樂此不疲地幫助冒襄抄寫、搜索、歸類、校對。在編書的過程中,凡是內容涉及歷代閨閣艷聞、貞操、節烈、軼事的,尤其是那些寒門小戶人家婦女的感人事迹,董小宛都分別列出來。日積月累,她便編成了一本分為女子裝飾、器具、亭台歌舞、才女佳作幾大門類的書—《奩艷》。當時凡是讀到這本書的人都交口稱讚董小宛的才華與見識。 書畫也是董小宛的一大愛好。還在南曲青樓中時,她就十分愛好書畫藝術,只要是碰到自己喜愛的書畫,她都不惜銀兩買來珍藏。在蘇州的時候,小宛曾經學過一段時間的繪畫,能夠畫小叢寒樹,筆墨楚楚動人。由於戰亂等原因,董小宛的畫傳世的很少。她十五歲時畫的《彩蝶圖》現收藏在無錫市博物館,上面有小宛的題詞,並有二方圖章印記,還有近人評價很高的題詩,是一幅難得見到的佳作。嫁入冒家後,董小宛依然保持著對繪畫的特殊愛好,經常把新近購得的長卷小軸和家中的珍藏佳作拿出來欣賞、品評。平時閑暇時,董小宛還常常和冒襄坐在畫苑書房中,潑墨揮毫,賞花品茗,評論山水,鑒別金石。後來在逃難途中,小宛寧肯丟棄化妝用品,也要把書畫藏品捆起來隨身帶走。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候,董小宛又將畫卷的裝裱細心裁掉,試圖用減輕重量的方法來保全喜愛的珍藏之物,可見她對書畫的痴愛程度。 董小宛對花卉也有特殊的愛好,她對梅花和菊花尤其喜愛。冒家庭院里凡是有空地之處,小宛都種上剪冰裁雪、素潔淡雅的梅花。據說,董小宛樓下有一株黃梅,每年花開時節,萬朵綻放,頗為壯觀。有一次,董小宛因為生病到別處休養,這株黃梅竟然好幾百枝都不開一朵花。董小宛對菊花也很痴迷。有個朋友送給冒襄幾盆名為「剪桃紅」的菊花,這種菊花花朵繁多,葉子碧綠,迎風搖曳,婀娜多姿。董小宛見到之後非常喜愛,特意把花放在床邊。每天晚上,點燃綠燭,用白色屏風圍起三面,放一張小椅子在花間,調整好菊花的角度,讓菊影具有參橫妙麗的美麗姿態。在董小宛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還叫冒襄把「剪桃紅」搬到床前給她看枝葉是否茂盛,可有蟲害侵襲。 董小宛對明月有著與眾不同的迷戀,每到月圓之夜,她都要推開窗戶,邀請月光來閨房中。到了夜深的時候,董小宛還是戀戀不捨,她經常斜倚在床上,用銀鉤把帷帳掛起,把月光攬入懷中。夏夜納涼,月色如水,小宛喜歡一邊賞月,一邊背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 董小宛不僅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而且對食譜茶經無不精曉,擅長烹制各種美味佳肴。三百年前,當時的禮部侍郎錢謙益,就將「董菜」譽為「詩菜」,並讚歎說「珍餚品味千碗訣,巧奪天工萬種情」。文士食客余瞻心、杜茶村、白仲等對董小宛的高超廚藝也很是青睞和器重。陶文台副教授在《中國烹飪史略》一書中,也稱董小宛為很有造詣的女廚師。直到現在還有人把董小宛和伊尹、易牙、太和公、膳祖、梵正、劉娘子、宋五嫂、蕭美人、王小余列為我國古代十大名廚。董小宛的廚藝之精湛、心思之細密,以至於現在還有很多廚師細心研究她的作品,從中汲取精華,做出各種色、香、味、韻俱全的「董菜」。 董小宛天性淡泊,對於肥美甘甜的食物並沒有興趣。每次吃飯只是用一小壺芥茶水泡飯吃,再端上幾盤素菜,就是她的一餐。冒襄和董小宛不一樣,他喜歡吃香甜的食物、海味和臘制熏制的食品。冒襄還有不喜歡自己單獨進餐,喜歡和朋友賓客共享美食的習慣。知夫莫若妻,董小宛竭盡全力為他製作清新可口、花樣繁多的美食,讓冒襄和朋友們一同分享。 董小宛有一手製作食品的絕活,再普通的東西經她一擺弄,頓有化腐朽為新奇的感覺。董小宛擅長釀製各種清香可口的花露。她常常在麥芽糖中放入適量的鹽水和梅汁作為調味使麥芽糖發酵,然後在裡面浸泡上剛剛開放的鮮花,讓花汁滲到香露中。經過董小宛妙手調製的鮮花,經過很長的時間,花的香味和顏色仍然像綻放時一樣,香氣撲鼻,花色嬌艷。這樣釀製出的花露,入口感覺酸甜可口,可謂是世間難得一嘗的珍品。據冒襄在《梅影庵憶語》中記載,董小宛釀製的花露中最為鮮美的應該是秋海棠露。海棠本來是沒有香味的,董小宛把秋海棠的花放入甜露中浸泡。因此,她做的秋海棠露是露凝香發,讓人垂涎三尺,大快朵頤。小宛釀製的梅花露、野薔薇露、玫瑰花露、甘菊花露等也是人間佳品。董小宛還經常把橙子、橘子、佛手、香掾等水果,剝去內皮上的白縷絲,然後放入甜甜的花露中浸泡。這些經過處理的水果,無論是嬌媚的顏色還是甘甜的滋味都勝過各種花露。冒襄和朋友在筵席上喝過酒後,小宛經常用白瓷杯端出數十種花露和果露供眾人品嘗。五顏六色的花朵和水果在潔白的杯子中浮動,的確是使人大飽眼福和口福。 五月份的時候,董小宛則取出鮮桃汁、西瓜汁,先把瓤子和果絲漉洗乾淨,然後用文火慢慢煮。等到果汁只剩下七八成的時候,再加入適量的糖攪勻,最後就成了艷紅的桃膏糖和清香的西瓜膏糖。每到五月酷暑的時候,為了保證食物的清潔,董小宛總是親手榨取桃汁、瓜汁,她不怕炎熱親自守在爐子旁邊靜靜地看著火候,不停地翻攪以避免燒焦,直到桃汁、西瓜汁變成桃膏和瓜膏。董小宛精心製作的膏糖,根據顏色的深淺可以分為好多種,無論哪種顏色和味道都很特別。 董小宛最令人折服的是把瑣碎的日常生活過得浪漫有趣,饒有情致,常人眼中的平常之物,經過她的巧手都別有一番韻味。董小宛製作的豆豉從選料、清洗到製作都十分精細。她選用豆豉的時候先考慮顏色、氣味,然後才考慮滋味。董小宛先把黃豆在太陽下暴晒九次,然後清洗九次,再把黃豆弄碎至瓣狀,再剝去豆皮,用精心挑選出來的瓜、杏、姜、桂等作料和釀製豆豉用的汁一同攪拌在豆瓣中。這樣做出的豆豉無論是顏色還是味道都要遠遠勝過一般人製作的。董小宛製作紅色的腐乳的時候也極其精緻。首先要烘烤六次,再在蒸籠上蒸六次,這樣可以使腐乳的內部酥爛。然後去掉外皮,再調製成各種口味。鹹菜這種再普通不過的食物,董小宛製作得也別有一番味道。小宛腌制的鹹菜顏色鮮艷,黃色的如蜂蠟,綠色的像青苔。蓮藕、竹筍、茭白、野菜之類,她都能作為腌制的原料。各色野菜一經她手都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各色家常菜只要一經小宛的手,就變成了佳肴和藝術品。董小宛做的熏肉存放久了,等油脂揮發乾凈,則有松柏的味道;風乾的魚放久了給人麂鹿的口感;用酒製作的醉蛤鮮艷如桃花一般;經酒浸泡的醉鱘魚的魚肉好似白玉一樣;油炸出的青蜂卵白如鱘魚,蝦松細長好像龍鬚草;豆腐湯煮得如同牛奶。如此手藝,古往今來的確罕見。 董小宛經常研究食譜,看到哪裡有奇異的風味就去訪求製作方法。現在人們常吃的虎皮肉,即走油肉,就是她的發明,因此,它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名字叫「董肉」,曾被抗清名將史可法稱為「天下一絕」。小宛還善於製作糖點,她在秦淮時曾用芝麻、炒麵、飴糖、松子、桃仁和麻油作為原料製成酥糖,切成長五分、寬三分、厚一分的方塊,這種酥糖色澤呈深麥黃色,厚薄均勻,入口酥軟,味美香甜,人們稱為「董糖」,現在的揚州名點灌香董糖(也叫寸金董糖)、卷酥董糖(也叫芝麻酥糖)和如皋水明樓牌董糖都是名揚海內的土特產。李香君、董小宛這些舊院名妓同命相憐,她們常常結為手帕姊妹,每逢上元節、清明節等時節,就舉行一次隆重的聚會。每個赴會的人都要攜帶一盒新鮮的東西,可以是美酒、美食等等,這種活動稱為「盒子會」。盒子會期間,大家比較手藝高低,據說這董糖就是盒子會上評出的佳品。 第七節千古疑惑 清初有四大疑案,一為太后下嫁,二是順治出家,三為雍正之死,四是乾隆身世。關於順治是否出家以及出家的原因說法不一,爭論不休。有人認為順治皇帝雖然與佛家弟子聯繫密切,也確有出家為僧的念頭,但是因出天花而死於宮中。比較流行的一種說法是因為寵妃董鄂氏的死亡,順治帝傷心欲絕,萬念俱灰,因此到武台山清涼寺出家做了和尚。而這個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董鄂妃據說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那麼董小宛和董鄂妃到底是不是一個人呢? 董小宛嫁給冒襄後,因為操勞過度、身患疾病,二十多歲就香消玉隕,但是她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去世的?屍骨又在何處?這些問題都給後人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不解之謎。當時文人的詩詞以及一些傳記涉及到董小宛的死亡都模稜兩可,就是冒襄在《影梅庵憶語》里也含糊其辭。清末時就開始流行董小宛入清宮得到順治皇帝寵幸的傳說和戲劇。冒襄八十一歲時寫過一首七絕:「冰絲新颺藕羅裳,一曲開筵一舉觴。曾唱陽關灑熱淚,蘇州寂寞好還鄉。」有人根據「蘇州寂寞好還鄉」推測那時董小宛還在人間,並且就生活在一江之隔、路途不遠的姑蘇,冒襄迫切希望她能回到如皋來陪伴自己。他們還進一步根據這首詩作了推測:董小宛二十八歲時被清軍劫掠到蘇州去,身為明末遺少的冒襄卻無力抗拒。這樁奪艷事件,無論是對世代官宦望族的冒家來說,還是對位高權重的清朝新貴來說,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所以雙方一直守口如瓶。冒襄把董小宛被劫稱為「病亡」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假託之詞罷了。詩人吳梅村的《清涼山禮佛》一詩說:「王母攜雙成,玉蓋雲中來;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後人根據這首詩充分發揮想像力,認為詩中句句都有所影射,「可憐千里草」—千里草即成『董』字,因此,順治出家和董小宛有著不容忽略的關聯。吳梅村在《古意》的第六首寫道:「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上陽」兩字也很容易引起人們的猜測:董小宛是不是被劫掠到皇宮中?近年有人經過反覆調查得出結論說,在現今如皋城第一中學南面龍河畔的彭家盪舊時確實有個董小宛墓,而且說還曾有人專門發掘過這個墓,墓里確實有隨葬品,但不見骨殖。這就令人發出疑問了:這是董小宛的真實墓地嗎?董小宛真的是病亡嗎?在許多野史小說里,都描寫董小宛後來被擄入清宮,並演繹了與順治的一段情史,致使冒襄備受無望的思念之苦。再加上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提到,在順治八年(1651年)三月底,夢見董小宛被人搶去,又說同一天夜裡,董小宛自己也夢到被人掠去。這個細節給後人很多發揮想像的餘地。 有人還把洪承疇也牽扯進去,說董小宛被洪承疇強行掠奪,洪承疇本想把董小宛佔為己有,遭到小宛的嚴厲拒絕,為泄私憤,才把她獻給順治皇帝。《清史演義》中說董鄂妃本來是漢人,清軍入關南下後被搶掠到北京,獻進宮中,順治見她容貌嬌艷,十分喜愛,封她為貴妃。順治十七年八月,董鄂妃病逝,順治皇帝悲痛不已,於是決意出家。《清朝全史演義》中則提到董小宛是由滿人額碩在鎮江劫來的,然後獻給了順治。入宮後先被封為貴妃,後來佟皇后病故,順治就把董小宛冊封為正宮。紅顏薄命,不到三年,董小宛病逝,順治悲痛之下去五台山出家。《清代野史》記錄的則是:清軍南下,兩江總督洪承疇慕董小宛的名,設計陷害冒襄。小宛為保全丈夫的性命,只好隨洪承疇進京。由於董小宛心如磐石,忠貞守節,誓死不從,洪承疇無奈之下把她獻入宮廷,順治一見鍾情。在眾宮女的勸說下,董小宛為了冒襄的安全,曲意逢迎順治。解放前,我國許多劇種都上演過《董小宛與冒襄》一劇,把董小宛附會成董鄂妃,經過不斷虛構和藝術加工,演繹出董小宛和冒襄、順治之間離奇曲折又哀婉感人的愛情悲劇。情節如下:江南名士冒襄,在「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錢謙益及其寵妾柳如是的牽線下,納秦淮名妓董小宛為妾。清軍南下,董小宛和冒襄在逃難途中失散。投降清朝的洪承疇得到了董小宛,得知她是冒襄的小妾,為泄私憤,洪承疇將董小宛偽做皇室董鄂王的女兒,改名董鄂氏,送到皇宮。順治對董小宛非常寵愛,封為貴妃。冒襄知道後,通過已做禮部侍郎的錢謙益,買通太監,混進宮中。夫妻相見,分外悲傷,正在此時,皇太后與皇后闖了進來,看到這一情景十分惱怒,賜給董小宛三尺白綾令她自行了斷。順治一氣之下,放棄帝位,到五台山皈依空門,而冒襄回到故鄉江蘇,終身不仕,老死鄉里。著名演員周璇主演並演唱主題曲的電影《董小宛》,寫的是董小宛被清朝順治皇帝征入宮中,冊封為妃子,有違滿漢不能通婚的祖宗規矩,結果被太后處死,順治憤而出家。武俠小說作家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一書提到董鄂妃為秦淮名妓董小宛,她的丈夫是當時「明末四大公子」之一的風流才俊冒襄,連二人後來所生之女冒浣蓮也被說成武藝高超、貌若天仙。由此可見,董鄂妃和董小宛是同一個人的說法在民間是十分流行的。 有些專家也認為董鄂妃和董小宛是一個人。研究《紅樓夢》的王夢阮、沈瓶庵採用猜謎附會的方法根據《紅樓夢》一書寫出《紅樓夢索隱》,他們認為董鄂妃就是明末清初著名文學家冒襄的妾、秦淮名妓董小宛。豫王多鐸率清兵下江南,聽說董小宛的天仙姿容、脫俗氣質,便揚言一定要冒襄把小宛獻出來。小宛知道難逃此劫,為了保全冒襄的性命,只好隨多鐸進京。後來被清世祖納入宮中,冊封為貴妃。 傳說終究是傳說,這些曲折凄婉的故事只是後人發揮想像力,牽強附會的結果。經過傳說的加工,說書的整理,小說家的發揮,原本沒有關聯的兩個人竟然變成了生死相依的戀人。實際上,董小宛和董鄂妃無論是出身地位還是人生經歷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關於「董鄂妃和董小宛是不是同一個人」的歷史疑問,我國的權威辭書—《辭海》是這麼寫的:「……清兵南下時,同輾轉於離亂之間達九年(編者註:指董小宛和冒襄的逃難經歷),後因勞頓過度而死……有說她為清順治帝寵妃,系由附會董鄂妃事而來。」《中國人名大辭典》也是這麼寫的:「卒年二十八……死則在順治八年……『進宮』云云當時流言,不足辨也。」 在正史上,董鄂妃並無確切的名字。在各部清朝歷史劇中,有時被叫做烏雲珠,有時又稱為宛如,這些都是編劇們想像虛構的結果。董鄂妃出身於滿洲世族之家,據清史記載董鄂妃是大臣鄂碩的女兒,比順治小一歲。1656年董鄂氏十八歲的時候被選入宮中,溫婉可人、清麗秀氣的董鄂氏與順治皇帝情投意合、兩情相悅。順治皇帝對董鄂妃寵愛有加,與她形影不離,兩人一同賦詩作畫,研究佛法,惹人羨慕和妒忌。董鄂氏先被冊封為賢妃,一個月後(順治十三年十二月)晉陞為皇貴妃,地位僅次於皇后。1657年,董鄂妃生下皇四子,順治十分喜歡這個兒子,要立他為太子。天有不測風雲,這個極有可能成為順治接班人的皇子不滿百天不幸夭折。董鄂妃因喪子之痛,傷心過度而一病不起,於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死去,享年二十二歲。 董鄂妃逝世後,順治悲慟欲絕,皇宮不得不派人晝夜守護著他。順治擔心董鄂妃在極樂世界裡缺少服侍的太監、宮女,特地把太監、宮女一共三十人全部賜死。順治帝還親自撰寫有關董鄂妃一生的長篇記述,列舉她賢惠品德,並追封為「孝獻皇后」。極度悲傷的順治帝因董鄂妃的死不惜逾越清宮的禮制,不僅自己親自為董鄂妃守靈,而且下令全國都要服喪,親王以下、滿族四品官以上,以及公主、王妃以下的命婦都聚集到景運門外痛哭哀悼,官吏服喪一個月,百姓服喪三天,還頒布了輟朝五日的皇命。為了董鄂妃的殯葬事務,順治耗費了巨額銀兩。兩座裝飾得金碧輝煌的宮殿,專門供從遠地僻壤所召來的僧徒做館舍。按照滿洲習俗,皇妃的屍體連同棺材,以及那兩座宮殿,再加上裡面的珍貴陳設,全都焚燒。四個多月後,順治皇帝因患天花逝世。這就是董鄂妃短暫卻甜蜜的一生。 從出身來看,董鄂妃是滿族人,而董小宛是漢人,二人是不可能為同一個人的。況且當時滿漢不能通婚,董小宛怎麼能混入戒備森嚴、規矩繁多的皇宮中呢? 董小宛和董鄂妃是一個人的說法最大的矛盾之處就在於董小宛和順治帝的年齡差距問題。孟森先生曾作《董小宛考》,指出董小宛是崇禎時名妓,順治登基的時候,董已經二十多歲了。順治八年入宮的時候,董小宛已經二十八歲,那時的順治才是十四歲的少年。如果說董小宛就是董鄂妃,兩人年齡相差十四歲,莫非順治皇帝也有「姐弟戀」的嗜好?顯然,戲曲中編造董小宛被擄進宮,順治為她出家等情節,有悖常理,純屬無稽之談。 從二人的姓氏來看,將兩人聯繫在一起的原因是她們的姓中都有一個「董」字,二人又都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在編寫野史時,為了使故事離奇曲折,引起讀者的興趣,於是文人墨客採取移花接木之術把二人說成一人。其實,董鄂是地名,是滿語的音譯,許多史書也譯為「棟鄂」、「東古」、「冬古」、「東果」,是滿洲八大姓之一。這樣從姓氏上看來,兩個人就沒有什麼關係了。王國維先生在《吳梅村清涼山墍佛詩與董小宛無涉》一文中指出:「董氏,實董鄂妃,又作棟鄂妃,為八旗著姓。世祖(順治)妃嬪中,出於董鄂氏者共四人,一即孝獻皇后,內大臣鄭碩之女。順治十三年十二月己卯封皇貴妃,十七年八月壬寅薨,以皇太后旨追封為皇后。」 孟森還引用冒襄親自撰寫的《影梅庵憶語》以及當時與董小宛交情不淺的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孽、陳維裕等人的詩文證明小宛死後葬於影梅庵,所以冒襄寫有《影梅庵憶語》抒發悲痛之情。至於董小宛被強行掠奪的事情,純粹是好事者的捏造。 冒襄在《亡妾董氏哀辭》中有「安香靈於南阡」句,陳維崧有《春日同巢民先生拿舟南郭訪董姬墓》詩,那麼董小宛到底葬在哪裡了呢?根據當時以及後人的詩詞,我們可以推斷出:那時,江南早已平靜,不再有混戰掠奪的混亂局面。董小宛死後葬在影梅庵墳墓。過了幾年,陳其年曾和朋友一同前往弔唁。 從記錄董小宛和冒襄情深意切的《影梅庵憶語》和有關史料來看,董小宛和董鄂妃兩人也是毫不搭界的。從董小宛嫁於冒襄做妾直到二十八歲病逝,她不再委身他人,《影梅庵憶語》詳細記述了二人九年間的深厚情誼。尤其是順治二年至六年間,冒襄大病三次,這五年(1645—1649)間董小宛一直在冒襄身邊悉心照料,是不可能被迫跟隨多鐸進京的。其次,從豫王多鐸的帶兵下江南的經歷來看,他也是沒法得到小宛的。多鐸下江南的順治二年,《影梅庵憶語》中記載冒襄因為避亂全家逃難到浙江鹽官,此時董小宛就在冒襄身邊。自此之後,直到順治六年(1649年)三月多鐸三十六歲的時候因為出天花病死,再未去過江南。因此,董小宛是不可能被早已回京的豫王多鐸掠去的。 雖然「董鄂妃和董小宛是同一人」的說法純粹是民間想像的產物,但是給我們留下很多凄美纏綿的傳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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