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佛】六祖慧能與禪宗 | 許抗生
慧能亦稱惠能(638-713),我國佛教宗派禪宗的創始人,他不僅在中國佛教史上,而且在中國思想史上,都具有重要的地位與深遠的影響。
慧能生於唐太宗貞觀十二年,卒於唐玄宗先天二年,南海新州(今廣東新興縣)人。俗姓盧氏。其父「本官范陽(今北京大興、宛平一帶)」,後「左降遷流嶺南,作新州百姓」。慧能三歲喪父,家境艱辛貧乏,稍長以賣柴為業養母度日。二十四歲時辭親出家,往蘄州黃梅(今屬湖北省)參拜弘忍和尚。據《壇經》所載,弘忍先令慧能在寺內隨眾作勞役,於碓房踏碓舂米,後因書寫了得法偈(偈,指佛教中的唱詞),得到了弘忍的賞識,付以法衣,成為禪宗六祖。當時據說弘忍的上座弟子神秀,先寫了一個得法偈書於廊壁上,其偈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然而這一偈頌並未得到弘忍的贊同。慧能雖是位苦役小僧,但聰明過人,亦作有一偈,但不識文字,只得請人代書於壁上,其偈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壇經》法海本)慧能的這一偈文,把菩提樹、明鏡台都看成是空的,自然要比神秀對「空」的理解徹底得多,從而得到了弘忍的認可。弘忍並於夜半三更喚慧能入堂內,講說《金剛經》,授以法衣(袈裟)作為傳法的依據。慧能得弘忍法衣之後,即立刻南下,行至大庾嶺上,後有數百人追趕上來,欲奪取法衣。其中有一僧,姓陳名惠順的,先趕至嶺上,慧能即把法衣交給惠順,但惠順不肯受衣,只願求取佛法。於是慧能於嶺上給惠順宣講佛法,惠順「言下心開」,便回北方弘揚佛教去了。以上的這些說法,許多都是禪宗僧徒自己編造出來的,很難當作歷史的事實來看待。但慧能出身於下層的貧民,家境清苦,後來師事弘忍,悟出了佛教的道理,創立了禪宗,以及當時佛教內部爭奪法祖地位的鬥爭十分激烈等等,倒很可能是符合實際的。
慧能回到嶺南後,曾一度「雜居止於編人」,「混農商於勞侶」,並沒有公開起來從事弘教活動,「如此積十六載」之久(見王維《六祖能禪師碑銘》)。約在弘忍去世之後兩年(676),慧能到廣州法性寺聽印宗法師講《涅盤經》。「時有風吹幡動,一僧雲幡動,一僧雲風動。慧能雲:『非幡動、風動,人心自動。』印宗聞之竦然。」(《壇經》惠昕本)印宗感到慧能「定非常人」,於是反執弟子之禮,向慧能請求佛法真諦,慧能為此開講佛教不二法門,印宗「於是為能剃髮,願事為師。能遂於菩提樹下,開東山法門」(《壇經》契嵩本)。自此慧能也就正式受戒為僧。次年,慧能移住曹溪寶林寺,開講佛法達三十餘年,名聲遠播。其時「則天太后、孝和皇帝,並敕書勸諭,征赴京城」,「竟不奉詔」,「遂送百衲袈裟及錢帛等供養」(王維《六祖能禪師碑銘》)。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卒於曹溪,年七十六歲。
慧能的主要弟子有神會、懷讓、行思等人,他們分別開創了禪宗的荷澤、南嶽、青原三個派系。研究慧能佛教思想的主要是《壇經》一書,其書是慧能弟子或再傳弟子等所記載的慧能的言行錄。
慧能佛教思想的中心是他的佛性說。按《壇經》所記,他由嶺南到黃梅初次見到弘忍時,兩人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弘忍和尚問慧能曰:『汝何方人?來此山禮拜吾,汝今向吾邊復求何物?』慧能答曰:『弟子是嶺南人,新州百姓,今故遠來禮拜和尚,不求余物,惟求作佛。』大師遂責慧能曰:『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慧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壇經》法海本)由此可知,慧能早就領悟了佛教所宣揚的佛性學說,認為人人皆有佛性,人可分南北,而佛性無南北之分;人可分獦獠(當時對攜犬行獵為生的南方少數民族的侮稱)與和尚(這裡可泛指中原地區的華夏民族)的不同,而佛性無有差別。佛性不論地區與民族,人人皆是平等具有的。因此他在得法偈中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菩提樹、明鏡台皆是「空」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只有佛性才是真實的永恆清凈的。
然而佛教中所講的「佛性」指的是什麼意思呢?「佛性」是佛教的專有名詞,亦可稱作「如來性」「覺性」。「佛性」有成佛的原因、種子的意思。大乘佛教把佛性當作人能成佛的原因,照它們看來,佛性就是宇宙的本體真如,也即是最高的智慧般若之智,所以「佛性」也即是「如來性」與「覺性」。慧能既然認為佛性是人人本來所具有的,然而為什麼人會墮於惡道而不能成佛呢?「人性本凈,為妄念故,蓋覆真如,離妄念,本性凈。」(《壇經》法海本)慧能認為人性(即佛性)本清凈,本來是人人皆可成佛的,只是由於人心中所生的妄念覆蓋了真如本性,使其不能認識自己本有的佛性罷了。所以慧能說,「自性常清凈」猶如「日月常明」,「只為雲覆蓋」才造成了「上明下暗」的局面,而蒙蔽了自己的本性。為此慧能提出了識心見性成佛說。「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識心見性,即悟大意。」只有除卻妄念,撥去雲霧,自識本心,直見本性,即可見性成佛。因此,慧能要求人們「自識本心,自見本性」,「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壇經》法海本)。佛即在自性中,求佛不能到外邊去求,只有向自心中去求。因此慧能向傳統的佛教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這一問題提得很有道理,這是傳統佛教中的一個矛盾。對此慧能的回答是:「凡愚不了自性,不識身中凈土。」(《壇經)宗寶本)求佛只有向自心中求,因此成佛只能靠自己的覺悟,所謂靠「自性自度」。在成佛問題上,慧能充分地肯定了自我的能動的作用。
慧能另一個重要的佛教思想是他的頓悟成佛說。頓悟還是漸悟,是以慧能為代表的禪宗南宗與以神秀為代表的禪宗北宗兩派思想的根本分歧之點。頓悟說主張無須長期修習,只要一旦領悟即突然覺悟佛性便可成佛。漸悟說則認為必須通過長期修習才能逐步地把握佛理而成佛。神秀得法偈所說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就是講的漸悟說,認為成佛要經過長期的修習功夫。這也是印度佛教的一種傳統說法。
慧能則不同意神秀的思想,認為他未能「見性」,不識本心。慧能主張頓悟說,他說:「迷來經累劫,悟則剎那間。」「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又說:「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壇經》法海本)成佛在於一念領悟,剎那之間,而不在於長期修習。慧能還用自己的經驗來現身說法,他說:「我於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同上)認為自己就是頓悟見性成佛的。這自然是慧能自己編造出來的謊言而已。
慧能並且認為頓悟是成佛的唯一途徑,「若悟無生頓法,且西方只在剎那,不悟頓教大乘,念佛往生路遙,如何得達?」(同上)領悟了頓法,西方極樂世界剎那可得,不悟大乘頓教,長年念佛也無用處。
但慧能是否要完全廢掉漸修呢?也並不是這樣。他認為佛法無頓漸之分,只有頓悟一路才能成佛,但人有利鈍,有的聰明有的愚笨,有迷悟之分,「迷則漸勸,悟人頓修」,對於愚迷之人還是要先藉漸勸,才能最後達到頓悟的。
慧能的頓悟成佛說,宣揚的是一種簡捷的功夫。既然成佛在於「一念」,在於剎那頓悟,那麼傳統佛教所主張的讀經、念佛、坐禪等一系列修習功夫,也就失去了重要意義。傳統佛教講究讀經,而禪宗講佛法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成佛「當令自悟」;傳統佛教講布施、造寺等修功德,而禪宗講功德自心作,「自性法有功德」,布施造寺並無功德;傳統佛教講念佛往生西方,而禪宗講「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凈其心」,「心無不凈,西方離此不遠,心起不凈之心,念佛往生難到」,「若悟無生頓法,西方只在眼前」;傳統佛教講出家修行,而禪宗講「法(佛法)之在世間」,「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傳統佛教講定慧雙修,講坐禪功夫,而禪宗講「外於境界上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或說:『外離相曰禪,內不亂曰定』)」,以此行住坐卧皆是坐禪,這實際上也就拋棄了傳統的禪法。總之,慧能禪宗的創建在我國佛教史上是一個根本性的變化。
確實,慧能創建禪宗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次宗教革新運動。其革新的意義至少有這樣兩點:
(一)它使繁瑣的佛教實行了簡易化。繁瑣的哲學在歷史的發展中總是要走上反面的。漢代繁瑣的儒家經學最後走上了窮途末路,代之而起的則是言簡意賅的魏晉玄學。隋唐的佛教亦步著漢代經學的後塵,對印度佛教經典進行了極其繁瑣的注經與解經的工作,如天台宗、唯識宗、華嚴宗等皆是如此。繁瑣的東西使人得不到要領,也就會使自己喪失生命力。慧能創建的禪宗則以簡易而著稱,他宣揚佛法以心傳心,不立文字,頓悟成佛,一掃傳統佛教的繁瑣哲學,使自己的佛學簡捷明了,從而不僅能使廣大的下層群眾(沒有文化的勞動人民)所接受,而且也為上層統治者(實際的政治統治者)所賞識。以此慧能為禪宗替代佛教各宗的地位而得到興旺與發達打下了基礎。
(二)它使佛教進一步實行了中國化。外來的佛教要在中國得到發展,就必須使自己的思想符合中國文化的傳統。這種情況一般我們稱它為佛教中國化。佛教的中國化是經過一個長期的過程的,漢代與魏晉時期屬於佛教初傳時期,人們一時尚不容易理解它的思想,因此往往總是用中國道家的貴無哲學來解釋佛教的空觀。之後,南北朝時期,屬於介紹佛教經典時期,當時形成了眾多的學派(如三論師、成識論師、攝論師等)。隋唐時期屬於中國佛教的創宗(建立宗派)時期,紛紛建立起自己的獨立的宗派。但在慧能建立禪宗之前,各佛教宗派(如天台宗、唯識宗、華嚴宗等)都是依據印度的某一種或某幾種佛教典籍加以發揮改造而成的,因此受到了印度佛教的影響較大。而禪宗則完全為中國僧人的獨創,它已經大不同於印度的佛教,如禪宗講的禪定實是一種心定,而完全不是印度的坐禪功夫。禪宗的思想是融合了印度佛教文化與中國固有文化的產物。它既吸取了印度大乘空宗(主一切皆空)和大乘有宗(主佛性為實有)的思想,又繼承了我國儒家傳統的人性論學說與道家的主靜說思想,它是把兩種文化加以融會貫通之後的產物。從而使得禪宗的思想比起其他各宗派來,在我國具有更大的生命力。
正由於禪宗具有更大的生命力,它宣傳簡易直捷,佛在自性中,頓悟便成佛,「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等等思想,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打掉了佛國的權威和佛的至上性,泯滅了佛國極樂世界與現實的世界、出世間與世俗世間的界線,帶有了泛神論的傾向。禪宗思想中包含有毀滅佛教本身的契機。因此禪宗在我國的發展與贏得勝利,也就意味著佛教在我國的開始衰亡。這是否定之否定規律的必然結果,這就是歷史發展的辯證法。
本文選自《名家講佛教知識(插圖本)》,中華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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