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與我】是三行先生撰(刊載曾璽先生主編:藝苑)

《藝 苑》

-----------曾 璽 主編 --------

中華民國85年12月31日

文 / 是三行

人類歷史文化的演進、知識的傳承,端賴於「文字」的記載,而文字的運用,更由於字體及使用工具之不同,而各有其趣;於是在現代的工商社會裡,文字藝術之舉足輕重,就更可想而知了。

「字」人人會寫,依工具之不同,可分為:毛筆、鉛筆、原子筆、鋼筆、粉筆、石筆等。「鋼筆」:是從前在學生、老師或教授的識別標幟,在他〈她〉們的衣襟上,別上一支鋼筆,看起來文質彬彬,既實用又大方,時至今日,鋼筆竟成絕物,而被原子筆所取代了。「粉筆」:是老師們在教學時專用的工具,一支粉筆,一根教鞭,顯示著老師的權威。「石筆」:是從前學堂裡學生練習寫字的工具,現在可能已經絕跡了。「毛筆」:有大楷、中楷、小楷之分,有狼毫、羊毫之別,在這幾種筆具之中,以毛筆最為難寫,使用毛筆寫得好,稱之謂:「書法」。書法能陶冶心情,修身養性,亦能使人走向真、善、美的境界,所以說喜歡書法的人,不會學壞,我個人即持肯定的看法。當我工作不順遂或有困擾的時候,就持筆寫字來紓解心中的鬱悶。回憶在「是」家祠堂所設立的國民小學堂〈亦稱洋學堂〉,在二年級時,經常與同學們吵罵、打架,因為身為長子,深得父母鍾愛,所以很少受到責罵,以致養成自傲的個性。至民國二十六年,七七事變發生,日軍佔據華南地區後,當時洋學校不準設立,全被勒令關閉,於是輟學,在家務農。

寄父─是世興先生,是清朝舉人,為人正直,樂善好施,甚至修橋舖路,譽滿鄉里,由於宅第寬大,鄉親父老特懇請其在家中開設私塾,以造福鄉梓。在私塾籌設完成後,寄父知道我輟學在家,特命人叫我前去就讀,於是每天要走一個小時的路程,重新負笈向學。當時學堂中共有學生四十二人,有的已唸至大學,有的則已讀至中庸不等,我因剛去,則由百家姓開始。在私塾中,除搖頭晃腦地跟著先生朗誦經文、背書、打算盤外,書法亦是重要課程之一,每天午後皆安排一個半小時,練習大楷。有一天,當我正在練字時,寄父突然走到背後,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將我手中的毛筆,一把拔起,然後罵了我一頓:「哼!筆都握不牢,還寫什麼字?」首先,我被這突來的舉止給嚇住了,接著我忍不住掉著淚,不敢哭出聲,但心中卻氣憤難平,想著:為什麼不去拔其他同學的筆,偏偏來找我的麻煩?不久,寄母知道此事,趕忙前來安慰,並解釋道:你寄父是「愛之深,責之切」啊!你可知他平日常在我面前誇你,說「孺子可教」也!隨後他又回頭責怪寄父說:你應該好好的解說,不要把孩子給嚇壞了。從這件事可看出寄母對我的疼愛。

記得剛開始練習寫字時,寄父不厭其煩的告訴我們,寫字的五大要訣:「第一,筆要握緊,五指齊力,掌心要空,能握一枚雞蛋。第二,掌要豎,腕要平,姿勢要端正。第三,筆桿對鼻,鼻對心,心運用於手,全神貫注。第四,用墨要勻,筆劃大小一致。第五,不要歪斜,要注意字態之美,如此方能寫得出好字。」

除了寫字,磨墨也是一門學問,因為墨磨得太濃,筆尖凝結,下筆時施展不開,但若磨不到火候,筆墨一觸及紙張就宣染開了,所以最初練字時,往往一篇大楷,字字濃淡不勻,真是不堪入目。幾經磨練,自己才慢慢地體會出磨墨的重要性。不像現在的墨汁,用起來方便得多,但確也失去了磨墨寫字的技巧與樂趣了。

有一次練字的時候,我在大楷簿上寫了一個「遠」字,把「辶」字邊寫成一捺,也將「袁」字最後一筆寫成一捺。寄父看鳥後對我說:「『字無二捺』,袁字單獨寫,可寫成一捺,如何寫遠字,這袁字就不能寫成捺,以後要注意啊!」事後有些同學以此來譏笑我,但這些刺激卻更增加我奮發的意志,爾後寄父剴切指導的重點,也牢牢地刻印在我腦海之中。

寄父批改大楷作業,分為三個等級,寫得好的以三角「△」或單圈「○」來表示,較好的則以雙圈「○○」,最好的就用三個圈「○○○」來批註。記得當年兒時的玩伴們,經常邀約外出戲耍,如:踢毽子、跳繩、滾鐵環、丟銅板等,或到河邊捉魚、摸蝦,甚至到山林間捕兔子及山雞等,但我一概拒絕了,因為那時自己的想法中只有二件事;其一是書本──如何把書唸好。其二是寫字──怎樣把字寫好。在專心一意的苦練中,自己發現如:「之乎者也」四字中的「之」與「也」二字最難運筆,也最不容易寫得好,所以一有空閒,便專心練習寫「之」與「也」,直到自己滿意為止,決不辜負父母以及寄父母對我殷切的期望。三個月後,在一篇大楷十六個字中,平均會有三、四個字得單圈「○」,有二、三個字得雙圈「○○」,此後更激起了我練字的信心,因此越寫越好,而越好就越想寫,有時甚至認真到廢寢忘食的地步。

又半年後,在我的大楷作業簿上,竟然出現了最好的三個圈「○○○」批註,在全班四十多位同學中尚未有人得過此項榮譽,但我並不自傲,反更使我全力投入寫字的興趣。寄父恐我因此得意而忘形,特別勉勵我說:「百尺竿頭,還須更進一步,同時還要注重自己的品德。」為此,寄父還講了一個「螞蟻報恩」的小故事,來惕勵我們:

在清朝時,有一位秀才,名叫王玉郎,時年及冠,進京赴考,在路途中,看到河中有一羣螞蟻,被水圍困,玉郎便採了幾片樹葉,放入水中,使螞蟻都能爬到樹葉上,樹葉順流而下,飄向岸邊,玉郎眼見一隻隻螞蟻都爬上岸後才離去,救起了這一羣螞蟻。在京中殿試完畢,等候放榜,主考官詳閱考卷,見玉郎的考卷,才文並茂,批閱大楷時,發現玉郎的考卷上爬有螞蟻,主考官將螞蟻拍掉,馬上又有螞蟻爬上考卷,齊集在考卷上彙成一點,原來玉郎在不知不覺中把「太」字少寫了一點,主考官又再度將螞蟻拍掉,霎時螞蟻又齊集在「大」字下面彙成一點,主考官連拍三次,螞蟻仍然奮不顧身的堆積在大字下面的一點處。主考官心知有異,召玉郎前來詢問:你有沒有做過積德的事。玉郎回應說:沒有啊!主考官說:那就奇了?你的書法考卷上,「太」字下面少寫了一點,主考官再將其考卷取出觀看,仍有螞蟻蜷伏在上面,趕都趕不走,這王玉郎才道出途中經過的情形。主考官認為此人「才德兼備」,後被錄取為「進士」的一段佳話。

以上的小故事中,秀才救起一羣螞蟻,而螞蟻為了報恩,使他錄取為進士,傳為美談。所以一個人有了「才」,還要有「德」,「德」包含有:才德、品德、口德、道德、恩德、陰德、陽德等。簡言之,可分為有形與無形兩種。有形的屬陽德;幫助人家渡過急難,如在途中見一婦人大腹便便,即將臨盆,暈厥在路旁,路過的人,如能及時將她護送至醫院,使其順利生產,即為陽德。無形的屬陰德;所謂「為善不欲人知」,一言一行,循規蹈矩,言談間不要損人,或在行進中,見一農夫挑著重擔,先讓其過,即屬陰德。凡此種種,冥冥之中都有報應。像故事中的王玉郎,便屬於無形的陰德,也就是佛教中的真諦:「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也」。

在私塾就讀的三個月中,我唸完了百家姓、千字文以及大學,當唸中庸的時候,每天清晨五點鐘就揹著書包上學堂,並且在晨曦的路途上,邊走邊背,根本不了解書中的意思,但仍須死背強記,課程安排通常是:早晨八點背完一課,寄父教我一課,等唸熟後,中午再背一課,接著寄父又教我一課,到下午唸熟後,於下課前再背一課,寄父又再教我一課。有些同學,先生教完一課中庸,唸了三天還背不出來,因而經常被先生用戒方〈戒尺〉打屁股,或頭頂著書本在太陽下罰跪。當時還流行一首兒歌:「中庸、中庸,屁股要打得鮮紅,中庸唸完,屁股剩一個髐圈」,從這兒歌中,就不難體會出中庸難唸的情況了。

生長在農村的我,有時靜坐在山野,仰望著藍天自我思考,覺得前程沒有什麼希望,即使把書唸好,字寫好,又有什麼用呢?一到農忙,就要放下書包,幫忙到田裡去做些輕微的工作,如:拔秧、蒔秧、摸草等,兩隻腳一伸進秧田裡,就有螞蝗〈水蛭〉叮在我的腳上,等發覺時,它肚子裡已吸滿了鮮血,非常可怕。到了養蠶季節,又得幫著到桑園去採桑葉,碰上一種「刺毛蟲」,常刺得手臂上紅一塊、紫一塊,又痛又癢,使人毛骨悚然。放學回來,還要與弟弟揹著草籃去刈草,回來餵豬、羊。

在寄父的私塾裡,歷經九個月,唸完了:百家姓、千字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共七篇,尚未唸完時,自己每天就跟父母吵嚷著,要離開家鄉,到城市中去闖盪一番,後來父母扭不過我的請求,終於答應讓我外出習藝。唯一遺憾的是辜負了父母與寄父母對我的厚愛與期望,從此也與書本及寫字疏遠了。而於民國二十九年進入蘇州──文進印務局,充當學徒,在正式拜師學藝後,才知道學徒生涯原來是過著奴隸不如的生活,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已無法再回頭。因為當初離開家鄉時,父母親曾流著淚對我說:「孩子!你每天吵呀!鬧著要外出習藝,不但你寄父母不同意,連伯伯、叔叔們都不同意,更何況父母呢?要知道當學徒是很辛苦的,如果你學藝不滿三年,半途而廢,不但會給親友們取笑,同時父母的顏面亦掃地。」所以每次想到這裡,只有咬緊牙關,繼續忍受煎熬。白天受了委屈,跟誰去訴說呢?只有晚上躲在被褥中哭泣,這是自願的,能怪誰呀!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每天早晨五點起床,先要挑三擔水〈蘇州當時還沒有自來水〉,不論風吹雨打、飄雪結霜,三擔水是缺一不可的。緊接著例行工作:淘米、洗菜、燒水、抹桌、抱小孩等,稍有差池,就用雞毛撢子伺候。有一次,師母為了測驗我有無貪念,叫我去淘米的時候。故意在米中放入二毛錢。當我發覺後,便取出交還給師母,師母即頻頻點頭,表示滿意。在當年那種環境下,我所學到的品節,是完美的,學到的操守,是無缺的。苦了二年多,後續又進來二位師弟,先生把例行的工作交由師弟去做,我則如釋重負,終於熬出了頭。但我每天仍自我要求,於五點鐘起床,寫二頁大楷,一頁小楷,從不間斷,先生看我每天早晨臨窗磨墨寫字,亦點頭稱讚不已。經歷了三年的煎熬,習藝期滿,的確學到不少做人處事的道理,並磨練出自己堅毅不拔的精神。

民國三十三年離開蘇州文進印務局後,輾轉到十里洋場的──上海市,進入華藝美術設計印刷公司任職,閒暇之餘,仍念念不忘讀書與寫字,由於每天工作八小時,晚間有較充裕的時間,便報名參加了「上海市第一民眾補習學校」,繼續進修。該校各設甲乙丙丁組;甲組相當於五、六年級;乙組相當於四、五年級;丙組則為三、四年級;丁組則比照一、二年級。因我早年已有些基礎,所以便參加了甲組。上課後,因為自己有書法基礎,於是甚得老師與同學們的厚愛。甲組每月均舉辦壁報競賽,由同學投稿、插圖、漫畫、刊頭,由另二位同學擔任,而繕寫的工作,就落在我的身上。後經「上海市第二十五民眾補習學校」大禮堂舉行頒獎典禮。誰知好景不長常,僅維持補習教育半學期就結束了。而自己亦於不久後轉赴南京故宮空軍機場任職。

由此時局逆轉,於民國三十六年冬季隨空軍由南京撤退來台,至民國三十九年離開空軍單位,爾後赴臺北,經友人介紹,在空軍印刷廠擔任工務,後兼工務主任之職,歷二載,使空軍印刷廠之工務作業步入正軌。而於民國四十二年九月辭去空軍印刷廠之職。於同年十月十日〈國慶紀念日〉正式成立國興印刷廠,期為文化工作而努力,自創廠迄今,已麗三十七載。而自己於六年前退休,將「國興印刷廠」交長子是志中執掌,另成立「國齊企業有限公司」由次子是志成負責。我自退休後,賦閒在家,以習字為平時生活中的消遣。及至民國七十五年報名參加張炳煌老師的書法研習會,這才真正從事書法之研究。

**左起:曾璽先生、是三行先生、譚隆庭先生(合影)

書法與我(上)刊載於中華民國八十五年十二月卅一日(星期二)

台灣警民報【藝苑】如下:

為印證自己學習的成果,乃於民國七十六年參加中華民國第一屆全國硬筆〈原子筆〉書法比賽,未料竟獲得北區大專社會組佳作獎,同時並獲得全國大專社會組佳作獎。民國七十八年十月,又以全開宣紙,用古篆文撰寫「禮運大同篇」,參加日本翠泉書道展,亦獲得日本翠泉書道展之「準大賞」獎,並於民國七十九年三月四日在日本大阪府市立市民會館舉行頒獎典禮。這消息由書友雜誌社刊登於民國七十九年七月份第四十一期雜誌之得獎名錄中,而由日本主辦單位寄來獎狀,委由書友雜誌社擇期頒發。

文字的本身,雖只是溝通、記載之工具,卻也代表了一個人的言行舉止及氣度風範,展眼全世界,中國的文字,堪稱舉世推崇,在五千年文化的歷史衝激裡,使它歷久彌堅,無論是字的「形」與「意」,更是充滿了高深奧妙之智慧。研習書法也非一朝一夕,一蹴可幾,端賴個人之恆心鑽研,方有所得,願愛好書法者,能共策共勉,共同為傳統國粹「中國之書法」,盡一己棉薄之力。

本文為紀念先寄父──是世興先生而寫,其對我用心良苦,諄諄善導,使我在書法上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更感念先父母養育之恩,雖終身奉養,亦難盡報矣。三行自民國三十六年隨空軍來台後,從此遠隔重洋,兩地相思。三行對父母親生不能盡奉養之責,死不能親侍送終,悠悠蒼天,此恨何極?故於民國七十四年五月偕內返鄉之際,爰為先父母建墳造亭,亭曰:「孝思亭」,以托無限思親之情懷,並感謝在蘇州學徒時先生、師母的教誨,使我在今後社會中作為做人處事的準則。

我國的書法博大精深,學起來亦非一朝一夕可成,亦沒有捷徑可走,唯一可行的方法,要多寫、多練,在寫練之中能悟出其中的奧秘。

我自六十歲退休後,拋棄一切瑣事,每日與筆墨為伍,紙硯為伴。初學練習楷書,從一點、一橫、一豎、一鉤、一挑、一撇、一厥、一捺開始。我有一個毛病,就是不肯用毛筆練字,而喜歡用原子筆練字,因為我用原子筆練字,主要先練習每一個字的結構與形態,然後才開始用毛筆寫字,寫字不但要有耐心,還要有恆心,更要付出愛心,一次寫不好,寫二次,甚至三次、四次,一定要寫到自己滿意為止。

在「正草隸篆」的四體中,我特別喜好篆書,後來我把篆書寫成「金文。金文者,金石文也。它包括了:甲骨文、金石文、鐘鼎文、石鼓文、古籀文、陶文、雕蟲篆、古篆、大篆、小篆等。書法是一種藝術,每行字裡可大可小,能自由發揮,不受任何拘束,亦看不出有敗筆之感,我將字態的「真善美」鎔於一爐,除有時用破體字外,儘量使人易懂易識,還要不失其原意,如果想深入「金文」篆的境界中,是不難領會出來的。

由於我創的金文體形之美,我不禁喜歡上它。於是專攻金文。除了參考金石大辭典、古篆文大辭典、篆刻字典、篆刻字林外,有時遇到困難的時候,在半夜的睡夢中驚醒,馬上起身補捉那一瞬間的靈感,寫到滿意後才睡覺。

民國八十年春天,經友人介紹於紅十字會博愛服務中心及永和市長青書法學苑〈甲、乙班〉教授書法迄今。所以我在書法上更加重了責任感,每天除了上課教學外,更要寫六個小時的字,來砥礪磨鍊自己,更上一層樓,而一有空餘的時間,還自己摸索著雕刻,以致沉醉於翰墨、篆刻之中。尚祈各位專家,不吝指教!

以上所言,是我畢生與書法上奮鬥的歷程,亦反映出現今社會上好高騖遠、利慾薰心的寫照。我愛書法,書法愛我,謹依我的淺見,願與諸同好共勉之!

書法與我(下)刊載於中華民國八十六年一月四日(星期六)

台灣警民報【藝苑】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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