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本世紀最偉大的「偵探」,波拉尼奧要剖開這個邪惡、卑瑣的世界
波拉尼奧對於偵探元素的痴迷由《美洲納粹文學》開始展現,經過《荒野偵探》,直至《2666》登峰造極。只有了解了這一漸進的過程,你才會明白《2666》中刻意的單調與極簡的堆砌,絕非耍小聰明或者故弄玄虛,而是一種始終貫穿于波拉尼奧體系的隱藏修辭。
文 | 孫倩
《美洲納粹文學》,一個觸目驚心又令人疑惑的書名。納粹引發不安聯想,美洲內涵著魔幻意蘊,二者配搭後,呈現不協調感與荒誕感。但聳動的題目其實字字樸素,恰好概括內容:這是一部美洲納粹文學辭典——儘管來自作者羅貝托·波拉尼奧(Roberto Bola?o,1953-2003)的蓄意幻想。
這部戲仿的右翼文人的評傳共涉及 12 個美洲國家,32 名虛擬作家,充滿了各類文學術語與杜撰的作品。其中,阿根廷作家最多,這有著現實根據:二戰後,阿根廷成為納粹戰犯與右翼分子的天堂。在庇隆政府的保護下,不少惡棍改頭換面,堂而皇之活躍在各處。
波拉尼奧用非虛構的手法組織起虛擬的人與事件,構造出一種糅合了黑色幽默與暴力氣質的混合現實。在這個世界裡,空間即如書名,以美洲為主,但也追隨各位傳主的腳步,遍及歐洲各國。時間上則覆蓋了各位文人的生卒年,溯及 19 世紀末,主要描述二戰前後,並充滿未來時的關懷:很多納粹文人的死期,超出出版時間,甚至越過當下,2017、2029、2040、2021、2022、2015、2029 在這個虛擬的文學時空里,大寫的 EVIL、邪惡本色隨處可見。第三帝國與納粹是邪惡的表徵,是一組寓言。邪惡將一直存在,在紐倫堡審判中倖存,一路延續,至少抵達 2666。
在這裡,納粹究竟是什麼呢?意識形態,審美,偶合的同類,還僅僅是一個戲謔的玩笑?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因為本質上,納粹代表著一種冒犯。
獨行而憤世的波拉尼奧,素來鄙夷美洲大陸上種種「當權作家」,恨透了道貌岸然的文學現實。索性叛逆到底,為不齒者、滑稽者、道德敗壞者立傳代言。寧願倒胃口,也絕不虛偽逢迎;寧願「反趣味」,也不要刻板與無聊。
當然,波拉尼奧是明確反對右翼與暴力專政的。不過,在他看來,右翼與左翼其實互為鏡像:「本書聚焦於極右勢力,但很多時候,實際上我也描述左翼。當我談論美洲納粹作家時,實際上,我在談論整個世界的文學:有英雄的,但更多是卑劣。」這並不是說政治傾向無所區別,而是意味著政治傾向或許就是惟一的區別。濫情、過分激進與殘暴、唯利是圖在無趣程度上不分伯仲。
同時,在嘲諷之外,這部「惡意說明書」若隱若現泛著些許同情之光,美洲納粹文人們並非十惡不赦的罪人,他們經歷著普通人的沉浮喜樂,各有專註甚至是可愛之處,比如終生不渝地愛著暴力、花心的丈夫的女詩人伊爾瑪;為了女友而改變政治立場的女詩人露絲;整個人生只在哲學與療養院度過的路易斯·索薩等等。
畢竟,無論以文學為自由之追求或升官發財之道路,殊途同歸的是,文人墨客終究是帶有些許喜劇性的邊緣人。詩人永遠落落寡歡。
在波拉尼奧這裡,意識形態只是一塊稜鏡,折射出世界的卑瑣、狗苟蠅營與殘存的理想。以意識形態之名的寫作,其實是去意識形態的純文學意圖。在模糊現實與小說邊界的同時,波拉尼奧也模糊了意識形態與文學的邊界。
《2666》
作為波拉尼奧的成名作,《美洲納粹文學》具有某種原典性:黑色幽默、寫作與作家、邪惡、故作單調、往複、瘋狂與恐怖等元素攜手並進、蓄勢待發。也是從這本書開始,「虛構紀傳體」成為波拉尼奧的重要結構方式。首先,《美洲納粹文學》及其最後一章衍出的《遙遠的星辰》,「女文青回憶錄」《護身符》,是從群像結構法到個人紀傳體;《荒野偵探》升級了群像構造法,「本能現實主義」與詩歌成為真正的主角;《2666》則是波拉尼奧結構手法的集成與裂變,一來雖然在為阿琴波爾迪作傳,但他更像是帶有隱喻意義的幽靈,二來群像幻化成了群屍——不僅超越了虛實的二分,而且連生死也不再有界限。《美洲納粹文學》由一個個詞條堆砌成一個個故事,而類似的故事又堆砌成為一個系列,並組成一個單純的整體。這種寫作手法被用在《2666》的第四部分及《荒野偵探》的中段。
不同於其他篇章的乾燥、節制,最後一篇「拉米雷斯·霍夫曼,無恥之徒」長達 30 余頁,繪聲繪色,跌宕有如偵探小說。這也是「波拉尼奧」第一次在自己的小說中出場,他的任務是協助偵探捕獲這個聲名狼藉的神秘詩人。在波拉尼奧文學世界中,活躍的人物都是絲文藝青年和失敗的文藝中年們。而且這些人物常常有延續性,在不同的作品中穿越。比如拉米雷斯在年輕時所泡的孿生姐妹瑪麗亞與瑪達蕾娜,疑似《荒野偵探》中瑪麗亞與安格麗卡姐妹的前身。這種「選角機制」其實源於波拉尼奧的執念與生活經歷:一心愿做一無牽掛的詩人,無憂而無懼;無奈到了 40 歲,卻不得不改寫小說,為了糊口。因此,小說中反覆書寫的是他無法再過的詩意生活,滿是保護欲與懷念。
不斷更換假名、東躲西藏的拉米雷斯,既是浪漫的詩人飛行員,他用飛機寫詩,一路寫到南極;也是不眨眼、行蹤不定的狡黠殺人犯。波拉尼奧通過辨認文風與面容,一路尋蹤。一場追捕在紙上與現實同時展開。自此,尋找神秘詩人與作家成為波拉尼奧的重要主題。加上了流浪文學因子和某種戲謔的懸疑元素,詩歌本身也可以成為一種懸疑。波拉尼奧對於偵探元素的痴迷由此展現,經過《荒野偵探》,直至《2666》登峰造極:綿延的姦殺案與屍體,以及猶如刑警手記的冷峻行文。只有了解了這一漸進的過程,你才會明白《2666》中刻意的單調與極簡的堆砌,絕非耍小聰明或者故弄玄虛,而是一種始終貫穿于波拉尼奧體系的隱藏修辭。
作為本世紀最偉大的偵探,波拉尼奧的使命是剖開邪惡、卑瑣的世界,在茫茫荒野中尋回所有因失意而失落的詩與詩人。其間,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美洲納粹文學》[智] 羅貝托·波拉尼奧 著 趙德明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 年 5 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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