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讀古代文學】朱自清:辭賦第十一
屈原是我國歷史里永被紀念著的一個人。舊曆五月五日端午節,相傳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競渡據說原來是表示救他的,粽子原來是祭他的。現在定五月五日為詩人節,也是為了紀念的緣故。他是個忠臣,而且是個纏綿悱惻的忠臣;他是個節士,而且是個浮游塵外,清白不污的節士。「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①他的是一出悲劇。可是他永生在我們的敬意尤其是我們的同情里。「原」是他的號,「平」是他的名字。他是楚國的貴族,懷王時候,作「左徒」的官。左徒好像現在的秘書。他很有學問,熟悉歷史和政治,口才又好。一方面參贊國事,一方面給懷王見客,辦外交,頭頭是道,懷王很信任他。
當時楚國有親秦、親齊兩派;屈原是親齊派。秦國看見屈原得勢,便派張儀買通了楚國的貴臣上官大夫,靳尚等,在懷王面前說他的壞話。懷王果然被他們所惑,將屈原放逐到漢北。張儀便勸懷王和齊國絕交,說秦國答應割地六百里。楚和齊絕了交,張儀卻說答應的是六里。懷王大怒,便舉兵伐秦,不料大敗而歸。這時候想起屈原來了,將他召回,教他出使齊國。親齊派暫時抬頭。但是親秦派不久又得勢。懷王終於讓秦國騙了去。拘留著,就死在那裡。這件事是楚人最痛心的,屈原更不用說了。可是懷王的兒子頃襄王,卻還是聽親秦派的話,將他二次放逐到江南去,他流浪了九年,秦國的侵略一天緊似一天,他不忍親見亡國的慘象,又想以一死來感悟頃襄王,便自沉在汨羅江里。
《楚辭》中《離騷》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時候所作。《離騷》尤其是千古流傳的傑構。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時作的。他感念懷王的信任,卻恨他糊塗,讓一群小人蒙蔽著,播弄著。而頃襄王又不能覺悟;以致國土日削,國勢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見疑,忠而補謗」②,簡直走投無路,滿腔委屈,千頭萬緒,沒人可以訴說,終於只能告訴自己的一支筆,《離騷》便是這樣寫成的。「離騷」是「別愁」或「遭憂」的意思③。他是個富於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憤,隨著他的筆奔迸出來,「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④,只是一片一段的,沒有篇章可言。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時候,叫「媽呀!」「天哪!」一樣;心裡亂極,悶極了,叫叫透一口氣,自然是顧不到什麼組織的。
篇中陳說唐、虞、三代的治,桀、紂、羿、澆的亂,善惡因果,歷歷分明;用來諷刺當世,感悟君王。他又用了許多神話里的譬喻和動植物的譬喻,委曲的表達他對於懷王的忠愛,對於賢人君子的嚮往,對於群小的深惡痛疾。他將懷王比作美人,他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情辭凄切,纏綿不已。他又將賢臣比作香草。「美人香草」從此便成為政治的譬喻,影響後來解詩、作詩的人很大。漢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⑤「好色而不淫」似乎就指美人香草用政治的譬喻而言;「怨誹而不亂」是怨則不怒的意思。雖然我們相信《國風》的男女之辭並非政治的譬喻,但斷章取義,淮南王的話卻是《離騷》的確切評語。
《九章》的各篇原是分立的,大約漢人才合在一起,給了「九章」的名字。這裡面有些是屈原初次被放時作的,有些是二次被放時作的。差不多都是「上以諷諫,下以自慰」⑥;引史事,用譬喻,也和《離騷》一樣。《離騷》里記著屈原的世系和生辰,這幾篇里也記著他放逐的時期和地域;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自敘傳,也「不皆是怨君」⑦;後世都說成怨君,他埋沒了他的別一面的出世觀了。他其實也是一「子」,也是一家之學。這可以說是神仙家,出於巫。《離騷》里說到周遊上下四方,駕車的動物,驅使的役夫,都是神話里的。《遠遊》更全是說的周遊上下四方的樂處。這種遊仙的境界,便是神仙家的理想。
《遠遊》開篇說:「悲時俗之迫厄兮,願輕舉而遠遊」,篇中又說:「臨不死之舊鄉」。人間世太狹窄了,也太短促了,人是太不自由自在了。神仙家要無窮大的空間,所以要周行無礙;要無窮久的時間,所以要長生不老。他們要打破現實的,有限的世界,用幻想創出一個無限的世界來。在這無限的世界裡,所有的都是神話里的人物;有些是美麗的,也有些是丑怪的。《九歌》里的神大都可愛;《招魂》里一半是上下四方的怪物,說得頂怕人的,可是一方面也奇詭可喜。因為注意空間的擴大,所以對於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都有興味。《天問》里許多關於天文地理的疑問,便是這樣來的。一面驚奇天地之廣大,一面也驚奇人事之詭異--善惡因果,往往有不相應的;《天問》里許多關於歷史的疑問,便從這裡著眼。這卻又是他的入世觀了。
要達到遊仙的境界,須要「虛靜以恬愉」、「無為而自得」,還須導引養生的修鍊工夫,這在《遠遊》里都說了。屈原受庄學的影響極大。這些都是庄學;周行無礙,長生不老,以及神話里的人物,也都是庄學。但庄學只到「我」與自然打成一片而止,並不想創造一個無限的世界,神仙家似乎比庄學更進了一步。神仙家也受陰陽家的影響;陰陽家原也講天地廣大,講禽獸異物的。陰陽家是齊學。齊國濱海,多有怪誕的思想。屈原常常出使到那裡,所以也沾了齊氣。還有齊人好「隱」。「隱」是「遁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⑧,是用一種滑稽的態度來諷諫。淳于髡可為代表。楚人也好「隱」。屈原是楚人,而他的思想又受齊國的影響,他愛用種種政治的譬喻,大約也不免沾點齊氣。但是他不取滑稽的態度,他是用一副悲劇面孔說話的。《詩大序》所謂「譎諫」,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倒是合式的說明。至於像《招魂》里的鋪張排比,也許是縱橫家的風氣。
《離騷》各篇多用「兮」字足句,句逗以參差不齊為主。「兮」字足句,三百篇中已經不少;句逗參差,也許是「南音」的發展。"南"本是南樂的名稱;三百篇中的二《南》,本該與《風》《雅》《頌》分立為四。二《南》是楚詩,樂調雖已不能知道,但和《風》、《雅》《頌》必有異處。從二《南》到《離騷》到現只能看出句逗由短而長,由齊而畸的一個趨勢;這中間變遷軌跡,我們還能找到一些,總之,決不是突如其來的。這句逗的發展,大概多少有音樂的影響。從《漢書·王褒傳》可以知道楚辭的誦讀是有特別的調子的⑨,這正是音樂的影響。屈原諸作奠定了這種體制,模擬的日見其多。就中最出色的是宋玉,他作了《九辯》。宋玉傳說是屈原的弟子;《九辯》的題材和體制都模擬《離騷》和《九章》,算是代屈原說話,不過沒有屈原那樣激切罷了。宋玉自己可也加上一些新思想;他是第一個描寫「悲秋」的人。還有個景差,據說是《大招》的作者;《大招》是模擬《招魂》的。
到了漢代,模擬《離騷》的更多,東方朔、王褒、劉向、王逸都走著宋玉的路。大概武帝時候最盛,以後就漸漸的差了。漢人稱這種體製為「辭」,又稱為「楚辭」。劉向將這些東西編輯起來,成為《楚辭》一書。東漢王逸給作注,並加進自己的的擬作,叫作《楚辭章句》。北宋洪興祖又作《楚辭補註》。《章句》和《補註》合為《楚辭》標準的注本。但漢人又稱《離騷》等為「賦」。《史記·屈原傳》說他「作《懷沙》之賦」;《懷沙》是《九章》之一,本無「賦」名。《傳》尾又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賦見稱。」《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列「屈原賦二十五篇」,就是《離騷》等。大概「辭」是後來的名字,專指屈、宋一類作品;賦雖從辭出,卻是先起的名字,在未採用「辭」的名字以前,本包括"辭"而言。所以渾言稱「賦」,稱「辭賦」,分言稱「辭」和「賦」。後世引述屈、宋諸家,只通稱「楚辭」,沒有單稱「辭」的。但卻有稱「騷」、「騷體」、「騷賦」的,這自然是「離騷」的影響。荀子的《賦篇》最早稱「賦」。篇中分詠「禮」、「知」、「雲」、「蠶」、「箴」(針)五件事物,像是迷語,其中頗有諷世的話,可以說是「隱」的支流余裔。荀子久居齊國的稷下,又在楚國作過縣令,死在那裡。他的好「隱」,也是自然的。《賦篇》總題分詠,自然和後來的賦不同,但是安排客主,問答成篇,卻開了後來賦家的風氣。荀賦和屈辭原來似乎各是各的;這兩體的合一,也許是在賈誼手裡。賈誼是荀卿的再傳弟子,他的境遇卻近於屈原,又久居屈原的故鄉;很可能,他模擬屈原的體制,卻襲用了荀卿的「賦」的名字。這種賦日漸發展,屈原諸作也便被稱為「賦」;「辭」的名字許是後來因為擬作多了,才分化出來,作為此體的專稱的。辭本是「辯解的言語」的意思,用來稱屈、宋諸家所作,倒也並無不合之處。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分賦為四類。「雜賦」十二家是總集,可以不論。屈原以下二十家,是言情之作。陸賈以下二十一家,已佚,大概近於縱橫家言。就中「陸賈賦三篇」。在賈誼之先;但作品既不可見,是他自題為賦,還是後人追題,不能知道,只好存疑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大概是敘物明理之作。這三類里,賈誼以後各家,多少免不了屈原的影響,但已漸有散文化的趨勢;第一類中的司馬相如便是創始的人。--托為屈原作的《卜居》、《漁父》,通篇散文化,只有幾處用韻,似乎是《莊子》和荀賦的混合體制,又當別論。--散文化更容易鋪張些。「賦」本是「鋪」的意思,鋪張倒是本來面目。可是鋪張的作用原在諷諫;這時候卻為鋪張而鋪張,所謂「勸百而諷一」⑩。當時漢武帝好辭賦,作者極眾,爭相競勝,所以致此。揚雄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⑾;「詩人之賦」便是前者,「辭人之賦」便是後者。甚至有恢諧嫚戲,毫無主旨的。難怪辭賦家會被人鄙視為倡優了。
東漢以來,班固作《兩都賦》,「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⑿;張衡仿他作《二京賦》。晉左思又仿作《三都賦》。這種賦鋪敘歷史地理,近於後世的類書;是陸賈、荀卿兩派的混合,是散文的更進一步。這和屈、賈言情之作,卻迥不相同了。此後賦體漸漸縮短,字句卻整煉起來。那時期一般詩文都趨向排偶化,賦先是領著走,後來是跟著走,作賦專重寫景述情,務求精巧,不再用來諷諫。這種賦發展到齊、梁、唐初為極盛,稱為「俳體」的賦⒀。「俳」是遊戲的意思,對諷諫而言;其實這種作品倒也並非滑稽嫚戲之作。唐代古文運動起來,宋代加以發揮光大,詩文不再重排偶而趨向散文化,賦體也變了。像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後《赤壁賦》,雖然有韻而全篇散行,排偶極少,比《卜居》、《漁父》更其散文的。這稱為「文體」的賦⒁。唐、宋兩代,以詩賦取士,規定程式。那種賦定為八韻,調平仄,講對仗;制題新巧,限韻險難。這只是一種技藝罷了。這稱為「律賦」。對「律賦」而言,「排體」和「文體」的賦都是「古賦」;這「古賦」的名字和「古文」的名字差不多,真正的「古」如屈、宋的辭,漢人的賦,倒是不包括在內的。賦似首是我國特有的體制;雖然有韻,而就它全部的發展看,卻與文近些。不算是詩。
注釋:
①《楚辭·漁父》。
②《史記·屈原傳》。
③王逸《離騷經序》,班固《離騷贊序》。
④劉熙載《藝概》中《賦概》。
⑤同②。
⑥王逸《楚辭章句序》。
⑦《朱子語類》一四0。
⑧《文心雕龍·諧隱篇》。
⑨《漢書·王褒傳》:「宣帝時……徵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
⑩《漢書·司馬相如傳贊》引揚雄語。
⑾《法言·吾子篇》。
⑿《兩都賦序》。
⒀⒁「俳體」、「文體」的名稱,是元祝堯《古賦辯體》。《參考資料》游國恩《讀騷論微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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