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雜記
父親雜記
吳稼祥著
目錄
第一部分
1,同病異兆
2,生病與嬌慣之後
3,自我的延伸
4,不蓋被子
5,不會與不願
6,打你
7,蓋子呢
8,虐愛
9,三種回答
10,我肚子疼
11,與志氣無關
12,早餐桌上
父親札記之一
同病異兆
一推開門,一種混合菜香味把我們勾了進去。家裡今天請客,岳母和妻子的兩個舅媽正在廚房裡忙碌。
「依依!」妻子還沒有來得及放下手提包就喊道。
沒有任何反應。客廳里的大電視是關著的,目光所及,不見依依的蹤影。
「依依在我們的卧室里看電視,客廳里的大電視壞了!」從洗手間里走出來的岳父對自己的女兒說。
妻子躥進裡面的卧室,不到一分鐘,屋裡傳出依依的尖叫聲,象摩擦玻璃,象撕裂金箔,又接近我畏懼的那種歇斯底里狀態。這種發作從依依身上消失近半年了,現在伴隨她回合肥外公外婆家又開始重現。兩天前我們離開合肥去我的老家銅陵時,依依雖在感冒,雖然已經開始放棄所有自理,要人喂飯,要人幫她穿衣,要人陪睡,也哭哭嘰嘰,但還沒有如此發作。
我走進卧室。依依一看見我,就象看見鎮靜劑,哭喊聲立即小了下去。
「怎麼啦?」我問道。
妻子趴在她父母的床上,頭沖著坐在床裡邊小板凳上的依依,正無計可施地看著她。聽見我發問,轉過臉無辜地說:「我讓她叫我媽媽,她就這樣。」確實,這次回合肥過春節期間,依依一直不怎麼理我們,整天和外公相互圍著轉,很少看見她正眼瞧我們,也很少聽見她叫我們。她媽媽有點失落,我倒覺得正常。孩子最親近不常和自己在一起的親人。我出國兩年,第一次回來,依依開始都認不出我。可第二天,喂飯,洗澡,上廁所,都要我,以至於她外公外婆都不無嫉妒地說這孩子養不家。有天夜裡,我和兩個表弟出去喝茶,依依非要跟著,一步不離,搞得我們只好散夥。
暫時疏遠我們正常,不正常的是依依的失去常態。於是我看著依依說:「我問依依呢,」為了壓到電視機的音量和依依的哭喊,我略微提高嗓門,「依依,你要是一回合肥就這樣鬧,爸爸以後不帶你回合肥了!」
喊聲象根小蔥突然自己斷了,只剩下哼哼。
我離開卧室後,聽見妻子在和依依說話,漸漸地,連哼唧聲也杳然了,然後就聽見依依正常的說話聲:
「媽媽,家裡怎麼來這麼多人呀?」
「來看寶寶的呀。」她媽媽回答說,她們邊說邊走出卧室。
「好香呀!」依依又讚歎道,「奶奶在做好吃的吧。」
「這下好啦?早上一直在哭,這小東西。」依依的舅奶奶一邊洗菜一邊轉過頭笑著說。
「有點怕的,孩子就會正常。」我故意提供聲音讓依依的外公外婆聽見,希望他們減少點對依依的嬌縱和庇護。
「她早上肚子一直不舒服,剛剛好一點。」她外婆說。
看來,立場影響人們對事物的解釋。我沒有對她說明的是,兩個月前,依依上吐下瀉,只有我一個人在北京照顧她,她乖得象小貓戀窩,象小鳥依人,靜靜地靠在沙發上,斜依在我身邊,叫吃藥就吃藥,讓喝水就喝水,上廁所自己去,屁股自己擦,仍然自己睡覺,睡醒了清亮而體諒地叫聲「爸爸」。病兩三天就好了,然後就上幼兒園。不象在這兒,人還未全醒,哭聲先起床。
其實,兩種情況都不太正常。借病撒嬌或小病大哼,幾乎是所有孩子的心理需要。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因病躺在床上,嘴裡燒得苦苦的,心裡卻樂得甜甜的。平常父親兄嫂沒有時間定睛看我,一發燒,他們的手便相繼來摸我的額頭,一臉焦慮與憐惜。在病中,甚至可以喝到一碗白糖水,吃到5分錢一包的蘿蔔乾,也不用去上學,地髒了有別人掃,自己心安理得地躺著,不必擔心挨罵……
依依在北京生病,因為媽媽不在身邊,想撒嬌沒有機會,父親不是合適的撒嬌對象。要快樂找爸,遇痛苦喊媽。況且,依依在外公外婆那裡撫養了兩年多,和我尚未有父女之間應有的那種親昵。如果說在北京依依感到關愛不足,這次在合肥則是過剩。由於她外公年輕時把青春獻給了黨和軍隊,常年不在家,他沒有花出去的父愛,如今變成祖父之愛加倍在外孫女兒身上泛濫,何況又集中在這幾天傾倒。
關愛象溫度,不足,孩子會僵硬;過剩,孩子會無狀。適度的關愛才是春風,讓孩子盡情開放,但不癱軟也不瘋狂。
2003年2月8日—9日於合肥。
父親札記之二
生病與嬌慣之後
一,意興闌珊
火車一開動,外公、外婆和姐姐(依依在合肥時的保姆)戀戀不捨的臉剛從車窗外消失,依依就意興闌珊地轉過頭,看看坐在她身邊的媽,看看坐在車窗邊的我,問道:
「爸爸,你在幹什麼吶?」
「我在看寶寶哪。」
她沒有象平時那樣,聽到類似不算回答的回答,興緻會突然高起來,回敬一句頗為機智的話,比如「寶寶是誰呀」之類的。這次,她興味索然地收斂起目光,不再看什麼,落寞地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手,抬起頭清晰而小聲地說:
「媽媽,我要睡覺。」
她媽媽當時興緻也不高,沒有說什麼,打開被子,就讓依依躺下了。這時,才八點半。以前她和我坐火車回北京,不折騰到火車10點鐘熄燈,她是絕對不會躺下睡覺的。看來,兩周來因生病而得到的外公的加倍嬌慣,和剛剛在離開家前因放潑而得到的姐姐的呵護,使她在上車前把自己的心交給外公和姐姐帶回去了。雖然她還不懂得什麼叫思念,但此刻她一定在體驗它。她毫無睡意地躺在卧鋪上,眼睛睜得大大的,身邊的世界似乎並不存在。
二,舊習回潮
前幾次帶依依來合肥探親,之所以沒有看到依依有離別的痛苦,而這次的痛苦又這樣深,可能的解釋是,在她脫離外公外婆兩年的看護回北京後,這次來合肥住的時間最長;而且,因為患病毒性感冒和腸胃感冒,外公外婆的溺愛加倍泛濫,而我和我妻子的防護機制又徹底崩潰,比如,在依依哼哼著要外公擦屁股時,我如果阻止,可能太不近人情。
臘月29剛到合肥時,我們就堅持讓依依單獨睡一個房間。在我看來,孩子單獨睡自己的房間,是其肉體與精神徹底斷奶的根本起點。所以,去年9月我一把依依帶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訓練她中午和夜裡在自己的房間里單獨睡。這在合肥是不可想像的。只要我們回去,她每天夜裡挑一個人陪她就寢,恩威並施,懲罰被棄者,寵愛當選者,以鼓勵對自己的順從。她外婆說,不到上小學,不能讓依依單獨睡。可到了北京,天高皇帝遠,在兩周的時間裡,我就實現了第一個目標:依依單獨睡了。
外公以北屋太冷和我們的房間太小為由,把依依的小床擺到了自己的卧榻之側,真實的意圖當然是把依依當容器,以承接他日夜傾注的愛。我知道後果難以設想,因為和最嬌慣她的人同屋睡,她過去的主要不良習性都會回潮。她的某些壞習性在北京被重構了,但自理能力還是幼苗,根基不深,很容易夭折。
如果不是生病,如果不是呆那麼長時間,後果可能不會那麼嚴重。依依一發燒,外公外婆不再顧忌我們,他們對依依的嬌寵象決了堤壩的洪水一樣。所有依依平時自己做的事情,現在都不讓她做了:路不自己走了,別人抱;衣不自己穿了,別人套;上廁所自己不脫褲子不穿褲子不擦屁股了,飯也不自己吃了,都由別人代勞……如果有可能,她外公甚至還想代替她醒著,讓她睡覺。夜裡,依依一有動靜,他就爬起來看看,摸摸她的頭,擦擦她的鼻子,掖掖她的被子,據他自己說,他一夜起來20多次。
三,因病得病
這樣做的直接後果,是依依的病「好」得很慢。據我觀察,孩子對付大人有兩大法寶,一是眼淚,二是生病。眼淚可以自己控制,說哭就哭;病不可以自己控制,但可以沒病裝病。對於眼淚能嚇倒的家長,孩子一般沒有必要裝病。孩子知道,自己一生病,不僅可以得到無限關愛,還可以免除一切義務,該吃的飯可以不吃,能走的路可以不走,等等。
依依最愛裝的是肚子疼,以逃避吃飯和吃菜。有幾次她媽媽建議去醫院打針,才嚇得她放棄了偽裝。我則和她講「狼來了」的故事,希望她明白裝病有對自己不利的後果。這次真的病了,她自然要利用一下。結果,病態比她的病情好轉得慢,她以此來繼續獲取特殊待遇,和撒潑犯賴的權利,以及給嬌慣她的人提供繼續嬌慣的理由。
「她病了嘛,」這成了外公外婆為她所有作為和不作為開的綠燈。
幾天病下來,依依提請注意用哭聲,表達不滿用尖叫。稍有不如意,便鬧彆扭,身體扭曲,聲音怪異,甚至歇斯底里發作。今晚離家去火車站之前,她媽媽讓依依先刷牙,怕在火車上刷牙不方便也不衛生。等她媽媽刷牙出來,發現依依的嘴在動。
「依依,在幹什麼,在吃糖嗎?」她媽媽問,依依沒有回答,但腳在地上神經質地搓動,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在北京,她吃糖之前,一定會先徵求我們的同意。到合肥,父母的權威似乎被取締了。
「剛刷了牙,怎麼能吃糖呢?走,把糖吐了,我們再去刷一次。」媽媽要求道。
這時,外婆挺身而出:「是我讓宏生給她吃的。」
宏生是帶了依依一年多的保姆,比外公對依依更百依百順,依依對這個姐姐也最依戀。知道我們今天走,她特地來看依依。依依一見她,就不會走路,要姐姐抱。我們讓宏生別抱依依,依依一下地就坐到地上犯賴。現在聽到媽媽要她吐糖刷牙,不情願,全身扭得象麻花,因為我坐在她旁邊,被壓抑的尖叫在嗓子眼裡咕噥,象噎住了什麼東西似的。宏生想去抱她、安慰她,被我用目光制止。
依依一定了解了形勢,她開始發作歇斯底里,先把頭上漂亮的發卡揪下來,揉壞扔掉,接著開始用雙手使勁向下拉扯自己的頭髮。然後放聲大哭。宏生終於忍不住,不看我們的目光,把依依抱到外面的陽台上去了。
我知道,孩子因病得病了,因身病,而得了心病。孩子的許多壞毛病都是在病中養成的。所以,病中的孩子最值得細心照顧,不僅要調養,還要調教。處理得不好,身病好了,心病會加重。
四,因愛受傷
回到北京後,依依的低落情緒沒有馬上好轉。考慮到適當吃點糖可以改善情緒,她媽媽拿一塊巧克力糖吸引她:
「依依,想吃巧克力糖嗎?」
出乎我們意料的是,依依無動於衷地看看巧克力,淡淡地搖搖頭。
傍晚,我們又給她買回來一張DVD版的「玩具總動員Ⅱ」,我預期她看到這張碟會興奮起來,象以往看見別的新動畫片影碟那樣,伸出手,大喊一聲:「Yeah!」但這次情況不同,她耷拉著眼皮瞟了一眼我手中的碟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連「知道了」的表示都沒有。
這幾天,她對穿什麼,吃什麼,都不挑剔,也不象在合肥那樣,對梳辮子和試新發卡有新鮮感。頭髮亂亂的,不拒絕也不要求梳理。有時悶著頭畫畫,一畫一個多小時。以前,她對打電話和接電話沒有絲毫興趣,要棒棒糖伺候,她才肯敷衍著在電話里和她媽媽、外公或外婆說兩句話。這兩天,她對接電話興趣特濃,電話鈴聲一振,她馬上放下畫筆,大叫:「我來接,我來接!」拿起電話就問:「喂,你是誰呀?」大概是沒有接到她想接的電話?接了幾天電話後,不再去接了。
這表明,依依的心裡開始有思念。一個多月前,我到悉尼開會,回來後,她對我說:「爸爸,你在澳大利亞的時候,我都想你了。」會思念正常,因思念而喪失身邊生活的興趣,對一個未到4歲的孩子來說,就不正常。這就不僅是對個別親人的思念,更是對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留念離開的,拒絕身邊的。被溺愛的孩子,換到一個正常環境,可能都有這種反應。
對依依來說,更難熬的深夜。這次去合肥前,每天晚上聽完兩個故事一段聖經就自己睡,一覺到天亮。即使半夜醒來上廁所,也會走到我們房間門口來叫我們。從合肥回來後,她每天夜裡醒來五、六次,在床上帶著哭腔大叫「媽媽」或「爸爸」,有時說怕,有時就是哭,有時邊哭邊說想「爺爺」,即外公。在合肥,「爺爺」每夜起床十幾次對依依的呵護與噓問,這時變成了失眠。她已經習慣於半夢半醒之間沉浸在爺爺溫水般的關愛中。
很多溺愛的家長不知道,愛也是一種毒品,孩子「吸」了會上癮。不僅劑量要不斷加大,一旦戒斷,孩子還會受傷。可以說,嬌慣的時間越長,嬌慣的程度越深,一旦戒斷,孩子受的傷也越嚴重。
2003年2月14日—17日於北京
父親札記之三
自我是怎樣延伸的
一,「我們北京的家小!」
舅奶奶邊給依依拉黑色外套上的拉鏈,邊逗她道:
「依依,北京可好玩?」
「好玩。」
「那你可歡迎舅奶奶到你北京的家裡玩?」
依依想了想,突然著急地說:「你們可得一個一個地去,我們北京的家小!」
話音未落,引得滿屋哄堂大笑。這是4個多月前的事情了。那天是國慶節的第二天,我們和岳母的弟弟、妹妹們全家在岳母的二弟家聚會,在場者多於十人。笑聲想必太大,太突然了,依依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闖了什麼禍,小臉脹得通紅,不知所措地眼睛看著腳尖,腳尖搓著地板。
我趕緊說:「依依,沒關係,你沒有說錯什麼。」
但她還是非常窘迫,突然拉開門,一個人跑出去了,第一個跟出去的是外公。依依一出去,有一個親戚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我:
「是你們教的吧?」
這當然是冤枉。她這樣提出問題,第一是家鄉文化使然,在我們老家銅陵,聰明孩子的標準就是「精」,所謂「精」,就是會佔便宜不吃虧,這樣的孩子要大人從小調教才能使其合乎「精」的理想,我想在合肥也有類似的精文化;第二是低估了依依的智力發育;第三是低估了依依的「自我」的成長。
我們北京的家雖然4室一廳,但能成為客房的就只有一間,另外3間的安排是:主卧1間,依依住1間,還有1間是書房。如果突然來了3個人,肯定住不下。依依讓親戚一個一個來,完全是從住房角度考慮,這表明她對環境和事物已經有比較準確的判斷,甚至有了成本計算和對資源進行匹配利用的思想,這是她智力發育過程中的一個飛躍。
二,從「我」到「我們」
更值得關注還是她自我觀念的延伸。在3歲到3歲半(1999年3月—2002年9月)期間,依依的自我突然覺醒,但我還沒有觀察到她的自我有任何延伸。她在這段時間裡自我急速膨脹,核心特點就是小皇帝意識,表現為3個方面:老子天下第一意識,自我中心意識,支配意識。
沒有料到剛過了一個月,到了10月初,依依突然有了「我們」的意識:「我們北京的家小」!從「我」到「我們」,是自我觀念的一個驚險跳躍。雖然在親戚看來,這個「我們」還是太小,但是,所有的「我們」都是在對「他們」的識別和區分中誕生的。比如球迷,在北京隊和上海隊比賽時,「我們」是北京人或上海人;在中國隊與韓國對比賽時,「我們」是中國人;在韓國隊代表亞洲與歐洲隊比賽時,「我們」是亞洲人。自我就是沿著這樣的邊界擴張與延伸的。
從「我」到「我們」的延伸,表明依依的道德意識開始萌芽。她已經認識到比她個人利益更大的利益群體。在這個情境中,這個群體是她在北京的小家庭,她要維護的是她的家庭利益,包括他父親和母親的利益。
那天,可以被認為是依依大我意識的誕生日。在說這句話前,我在和她的二舅爺爺下中國象棋,依依突然跑過來,站在我身邊說:「我是爸爸隊的。」在場的其他人可能沒有意識到,這句話象春雷一樣使我震撼。這種站隊意識,是她自我意識延伸的另一個表現。
三,跳動的草莓
自我意識一旦延伸,推己及人的觀念會自然拔節。3個多月後,我們回合肥和她外公外婆一起過春節。春節期間,外婆患上了病毒性感冒,不久依依被傳染。那天早上,依依看上去很難受,我問她:「寶寶,你不舒服嗎?」
「我渾身……」依依剛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奶奶肯定渾身疼吧?」
前兩天,外婆一直在抱怨渾身疼,依依記住了。她今天在自己身上感到了外婆所說的那種難受的感覺:「渾身疼」。當她想表達這種感覺時,她想到了外婆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因而首先說出了她感受到的外婆應該有的感受。這實際上接近於感同身受。這種在自己身上準確體會被別人表達出來的感受,再由自己的感受推導出別人應當有的感受,然後通過表達別人應有的感受來間接表達自己的感受,表明依依開始具備在別人身上發現自我,在自我身上發現別人的能力,正是這種能力把人類連接為一個整體。
理解別人也有與自己相同的感受,是關心他人的道德行為的起點,值得父母加意陪護。一周前的一個早上,我先為依依準備早餐:一杯牛奶,一隻黑面饅頭,若干草莓。我挑了一個又大又紅的草莓遞給她,她說:「謝謝爸爸,」接著她也從盤子里挑出一個大草莓放在盤子邊上,「爸爸,這個大草莓給你。」
我道謝之後,轉身有事,等我回來,依依已經在吃她為我挑的草莓,看見我,有點不好意思,趕忙又挑出一個草莓:「爸爸,這個給你行嗎?」
「當然行,謝謝寶寶。」
依依吃完草莓,自己走到茶几上抽來一張餐巾紙擦嘴,抬頭看見我,走回去又抽出一張餐巾紙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爸爸,這張紙給你呆會兒用。」然後,她又把那枚草莓從盤子里拿出來,放在餐巾紙上說:「這是你的,爸爸。」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白紙上的草莓如此殷紅,象一顆跳動的心。
四,給自己的孩子擠牙膏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妻子聽,她笑了:「你以為這是她是天生的行為呀?前些天在合肥,我給她剝松子,剝了一小堆,她只顧自己吃,我就問她:『依依,你為什麼不問問媽媽吃不吃呢?』她真問了,我又說:『你為什麼不能象媽媽對你那樣,拿一顆松子仁喂到媽媽口中呢?』她也做了。」
「難怪,」我說。
妻子做的的確實重要,有句套話說,人生漫長,關鍵的地方只有幾步。依依現在就站在她人生第一個關鍵地方,關節點上的啟發,在孩子身上能起到舉一反三的效果。
但是,孩子的這種推己及人和舉一反三思維,弄得不好,也可能讓他或她分不清什麼是愛的行為和道德行為,什麼是交易行為。一天早上,依依拿牙刷,我給她擠牙膏,她力氣小,還擠不動。依依突然問我:
「爸爸,等我長大了,你和媽媽是不是都老了?」
「是呀。」
「那時候我也給你們擠牙膏。」
「寶寶真乖,」我說,「不過,爸爸給你擠牙膏,幫你做各種事情,並不是指望你將來報答我們,我們是因為愛你才這樣做。無論爸爸媽媽多麼老,都可以做自己應該做的事,你將來要做的事是:給你自己的孩子擠牙膏。」
我相信,愛是遺傳基因,可以代代相傳。孩子是社會公共產品,不是家庭投資對象。那種養兒防老思想,容易分不清愛和利用,給孩子稚嫩的肩上加上不必要的負擔,讓他或她還沒有行為能力的時候就成為人生的債務人。
2003年2月17日至19日
父親札記之四
不蓋被子:潛意識裡的搏鬥
夜間被子是不是始終在依依身上從來就是我們的一大難題,這個問題不解決,要她單獨在自己的房間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是難以設想的。而孩子獨睡,在我看來是孩子精神獨立的起點。絕大多數西方家庭的嬰兒一分娩下來就與父母分床睡覺,在這個習慣背後,或許就有這個理性考慮。
還記得我第二次回國時(2002年6月)陪依依睡覺的痛苦經歷。那次蒙她恩寵讓我與她共衾,那夜我得到了心裡的甜蜜,也得到了身上的疼痛。我像只皮球似地被她踢了一夜,被踢的當然還有被子。剛剛有點睡意,突然肝部受到一記重擊,來不及體會痛苦,先幫依依蓋好被子,然後捲曲起來。好不容易再次墜入夢霧,左頰一陣劇疼,依依的一隻腳又朝我踢來。
躲是躲不過去的,她會追著你踢。我不記得那天夜裡我在床上轉了幾圈,只記得天亮時,我捲縮在床的左下角,離枕頭有一米多遠,而依依,大模大樣地君臨床中央,舒展手腳呈「大」字型。她是整個床和你的夢的真正統治者。
保姆宏生告訴我,依依夜裡之所以追著陪睡者踢,好象是要確認床上有人,當她踢到人的時候,就放心了,然後接著睡。在半夢半醒間用腳探索,自然沒輕沒重,踢碎你的夢難免。
或許正是這種對是否有人在床上陪她睡的擔心,讓依依整夜睡不塌實。她要不斷求證。只有踢到比被子硬的東西時,她的擔心才告一段落,等著下一次擔心把她喚醒。可能也正是這種擔心,激勵她踢被子。在潛意識裡她可能知道,踢掉被子是對家長的一個威脅:你如果不陪我睡,我就不蓋被子。因此,踢人和踢被子都為了一個目的,不單獨睡。踢人是求證,踢被子是要挾。
我和依依回北京後,為了實現我讓她獨睡的第一個目標,我和她同室分床:她在自己的床上,我在她卧榻之側的地板上睡,這裡的潛台詞是:我在這裡睡是暫時的。宏生的推測得到證明:依依夜裡依然在求證我是否還在她身邊,這次不是用腳,因為分床,踢不到了,而是用手,我的臉經常在夜裡被她有意沒意地摸一下。
被子依然常常被踢。有一次,大約是在她到北京的半個月後(2002年9月中旬)的一個夜裡,我剛剛給她講完幾個故事,她轉過身去睡,我開始看書。突然,她飛起一腿,把被子踢開了,整個胸脯露在外邊。我撐起身看看她的臉,她的眼睛是閉的,但又不象是裝睡。沒有聽到深沉的鼻息,也不象是睡著了。我猜想她是在半睡半醒之間,她的潛意識還在起作用。
我如果馬上替她蓋好被子,便會在她的潛意識裡鼓勵她以後繼續這樣做。我故意假裝沒有看見,也不替她蓋被子,但過一會兒,輕輕觸觸她的手臂,看是否涼透,如果在她睡熟以前皮膚沒有涼透,我是不會給她蓋被子的。那種自己造成的寒冷一直延伸進她的夢裡,或許會讓她對自己的被子負起責任來。她踢被子,是威脅家長,但並不是要忍受痛苦。
大約過了1分鐘,她的右手臂有意無意地動了一下,被子被夾著向胸脯上挪了一點。又過了一分多鐘,依依忽然向右翻了一個身,被子被裹著蓋住了大半個胸脯,只有右臂完全裸露在被子外。我猜她半醒的意識提醒她,除了她自己找回被自己踢掉的溫暖,已經沒有別的指望了。
被她自己找回的被子已經有足夠的溫暖送她進入夢鄉,兩分鐘後,她的鼻息開始深沉而悠長,再過兩分鐘,我替她蓋好了整個被子。
我當時不知道這次在潛意識裡的探索有如此大的效果,從此以後,依依再也不蹬被子了。國慶節期間我們回合肥探望依依的外公外婆,連他們都驚訝於依依怎麼突然變得這麼「乖」。
2003年2月22日追記於北京
父親札記之五
「不會」還是「不願」
——《一個臨時兼任母親的父親的札記》之十五
(一)
「爸爸,我要尿尿!」
「你尿去就是了,為什麼告訴我?」
「裡面黑,沒有人給我開燈。」
燈的開關是高了些,霏霏才1米零6,夠不著。搬個凳子可能夠得上,但不方便,開關在洗臉池上方,要向前傾斜身子才能把手伸到開關上,弄不好會摔下來。沒有辦法,看來要她完全獨立地自己上廁所,一時還做不到。要怪,只能怪我當時買房子沒有考慮到廁所的採光,大白天不開燈,屁股都找不到馬桶。
「爸爸,我尿好了!」
「尿好了,擦屁股呀!」
「我要你替我擦。」
「你自己不會擦嗎?」
「我不會擦。」
「在幼兒園誰替你擦?」
「在幼兒園我會擦,回家就不會擦了。」
「霏霏,你用錯了一個字。你不是不『會』擦,而是不『願』擦。不會,是你沒有學習做一件事,或者學了,但還做不好。不願,是你學了做一件事,而且能做好,但你不想做。」
霏霏坐在馬桶上,仰著頭看我,好象在想什麼,沒有撒嬌,也沒有撒潑。
「在幼兒園,」我趁機說,「所有的小朋友都自己擦屁股,你也只好自己擦,你不會想要讓老師擦,想也想不到。一回家,你覺得自己可以不擦了,讓爸爸給你擦,沒有小朋友笑話你,而你也認為爸爸會聽你的話,對嗎?」
不等我把最後的決定說出來,霏霏已經伸出小手去拉衛生紙,拉出好長,顯然遠遠超出她所需要的,但這次我沒有責備她。然後,她十分潦草地在背後大約是屁股所在的地方掏了一下,就站起來使勁提褲子。
(二)
中國進入獨生子女時代後,孩子上幼兒園就顯得特別重要。獨生子女的家庭環境對孩子的成長十分不利,中國尤其如此。在西方,一個孩子一對雙親,孩子可利用的機會相對少,父母比較容易統一意見,而且西方人與中國人相比,在對待孩子的撫育問題上更理性,溺愛的情況要少些。而中國更重家庭,幾世同堂並不少見,一個孩子常常有4個祖父母和兩個雙親圍著轉,有如群星拱月。這不僅助長孩子的統治欲,而且助長其依賴心理,讓自理能力發育緩慢。
幼兒園是對這種不良成長環境的一個矯正。在幼兒園,小同學們可以替代他們從未有過的兄弟姐妹,他們被置於群體之中,從唯一的太陽,變成了群星中的一顆星。他們各自的要求不再是無條件被滿足的要求,別的孩子也有與自己相同的要求。老師的關懷不可能被一個孩子所專擅,而必須被其他孩子所分享。
無論什麼幼兒園,大概總是老師少,孩子多。這種環境,改變了孩子在家庭中的絕對有利地位,使他由一個被競爭者變成了一個競爭者。在家庭中,家長們為了得到孩子的親昵而相互競爭,孩子可以用最大的「親昵」收買最「聽話」的家長。在幼兒園,孩子們為了得到老師的表揚與讚美而相互競爭,老師可以用最高級別的欣賞來嘉獎最聽話的孩子。因此,在家裡,「乖」的是家長不是孩子,在幼兒園,乖的是孩子不是老師。因為這個緣故,孩子主要在幼兒園表現好的行為,養成好的習慣,建構良性認識結構和與環境的適應系統。
但一到家裡,環境改變了,孩子會放棄在幼兒園「被迫」接受的行為約束,並在行為上走向反面:在幼兒園能自己做的事情,回家則要家長「代理」;在幼兒園能吃的東西,回家不吃;在幼兒園能忍受的等待、寂寞或疼痛,回家不能忍受,回家以後,淚腺比在幼兒園時更發達,因為孩子知道,眼淚在幼兒園可能是笑柄,在家可是武器。這可以被稱為行為上的「回潮」。
「回潮」有合理合情的成分。一是用「回家」的感覺來補償在幼兒園裡失去的被關注感;二是用任性和依賴來索取或要求在幼兒園裡難以獲得的母愛、父愛和祖父母之愛。但是,「回潮」的危害性也很大,它大大延緩了孩子在幼兒園獲得的良好行為與習慣在其身上「生根發芽」的進程。讓孩子回家後得到愛但不「回潮」,就成了對家長的挑戰。
(三)
讓霏霏堅持住好行為可不都象讓她自己擦屁股那麼容易。比較難的是讓她單獨睡覺。
三個多月前,在合肥,沒有人陪,她第一不肯上床,第二絕對睡不著。不僅如此,她還把允許陪她睡覺當作一項恩寵,用來獎賞那個當日最得她歡心的明星,以便懲罰那些不滿足她各種任性要求的罪人。我剛回合肥看望她時,她皇恩浩蕩,恩准我與她同衾共被,但那一夜我幾乎沒有持續半小時以上的睡眠。她在睡時、半睡半醒時,甚至在夢中的橫卧霸榻與拳打腳踢,把我逼到了床角,以至於我最後橫著龜縮在床頭才在天亮前搶回一個多小時的睡眠,真有伴君伴虎之感。這種插入夢中的橫蠻,是她白天肆無忌憚的自然延伸。
回到北京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讓她睡在自己小房間里的小床墊上,我睡在她床邊的地毯上,這叫同室分床,讓她的床上侵犯受到自然限制,讓她的夢與別人的夢出現邊界。
當她第一次在幼兒園過夜後,我就開始在好孩子的標準里增加了「勇敢」這一項。用敢不敢中午一個人睡覺來檢驗她是否真的「長大」了。而且在睡覺前講的故事裡,增加了聖經故事,告訴她一切妖魔鬼怪都不是上帝的對手,只要聽了聖經故事,她就會得到上帝的保護。終於有一天中午,霏霏單獨睡了一個午覺。睡醒後發現自己毫髮無損,還多了3根棒棒糖(事先談判好的獎品),她大概嘗到了勇敢的甜蜜。
這是一個飛躍。但最關鍵的一步還是她最終同意夜裡一個人睡。那是在有了一個多月中午獨睡的經驗之後,並在重獎一輛滑板車的誘惑之下「簽約」的。那天夜裡,她睡得很艱難,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她起來刷過兩次牙,上過3遍廁所,而平時,她從躺下到通宵,從不上廁所。當她最後確認我一直守在那兒,為她驅趕可能會爬到她夢裡的螃蟹後,終於睡著了。
(四)
比讓她單獨睡覺更難的,是讓她吃蔬菜。她也承認,在幼兒園裡她吃菜,而且不挑食。一回家,她的食譜一下就變成了兔子的尾巴,只剩下一小截:雞蛋西紅柿,雞湯麵,早餐奶,麵包,蘋果,吃別的蔬菜都象吃藥一樣難。
我終於發現,僅僅是哄,僅僅是鼓勵和表揚,僅僅是獎賞,已經解決不了霏霏的挑食問題,只好被迫採取飢餓療法:不做她愛吃的東西,只做蔬菜和肉,如果不吃,就只好餓著。但有一天,她噙著眼淚說出了一句讓我心軟的話:
「爸爸,我在幼兒園吃不到好東西……」
就象飄洋過海的海外遊子,吃了多年的西餐,回家了,還不做點家鄉菜安慰一下他的胃?理由很充足,我馬上做了一個雞湯麵,但條件是,先吃幾片白菜。
「你說你想吃什麼,爸爸給你做,」我解釋道,「你可以吃到在幼兒園吃不到的東西,但你不能拒絕吃在幼兒園裡吃過的蔬菜。」
霏霏有點困惑地看看我,夾了一小片白菜放到嘴裡,嚼了幾下,然後張開嘴給我看:
「爸爸,我吃菜了。」
「這才是好孩子。」我說,「你還記得拇指姑娘的故事么?」
「記得。」
「拇指姑娘為什麼長不大?就是因為挑食。結果差一點嫁給了老鼴鼠。你將來想嫁給一個又老又丑,戴著只有一塊鏡片的破眼鏡,眼框還爛得紅紅的,不斷咳嗽,到處吐痰的老鼴鼠么?」
「哎呀,我可不想。」
「那就不能挑食呀。」
不過我知道,要讓她什麼菜都吃,並非易事,只能慢慢來。即便是成年人,也有自己的飲食偏好,只要她能吃基本的蔬菜,保證起碼的營養就可以了。家庭暴政可能比挑食對孩子傷害還要大。
父親札記之六
「打你!」
一,突然醒來
客車重重地顛了一下,霏霏醒了。在她媽媽的托扶之下,費力地坐了起來。她的汗衫,我們被她躺過的褲管,都濕透了,有她的汗,也有我們的汗。自從我們出國後,兩年多了,她的汗還是第一次和我們的汗浸潤在一起。
「我們快到合肥了,霏霏」她媽媽說,「快見到你爺爺奶奶(其實是外公外婆)和姐姐(其實是保姆)了。」
我預期她會高興起來。不料她突然揮起手中的糖果袋朝我臉上打來。
「幹什麼,霏霏?」我的詢問有幾分嚴厲。
她又抬起右腿朝我腹胸部蹬來,力量之大,出乎我的意料,不象那個剛剛軟軟地躺在我們腿上的甜蜜小寶貝。
她媽媽和我都生氣了。「怎麼啦,霏霏?是不是馬上有人護著你啦?」她媽媽問。
「不自己吃飯,誰也不許喂你,」我說,「是不是以為有爺爺奶奶護你,就不要爸爸媽媽了?」
霏霏放下了手中的糖袋,以難以覺察的速度從我的腿上慢慢滑到地面——其實是車踏板上。車在搖晃,我把她夾在兩腿之間,用手護著,怕她跌倒。眼角的餘光告訴我,她臉上出現了某種凝思的神情。
二,滿地打滾
我們出國兩年,霏霏留在她外公外婆那裡。大概一半是要補償當年因為忙沒有好好與自己女兒相處的缺憾,一半是隔代親的慣性,外公外婆對霏霏差不多百依百順,而那個姐姐宏生更是一切都由著她,不吃飯吃糖,不吃菜吃肉,沒人陪不睡覺,想打誰就打誰,越不讓乾的事,她越要干……
他媽媽首先想糾正的壞毛病就是喂飯。霏霏已經3歲零4個月了,在合肥幼兒園裡可以自己吃飯,但回家必須喂。有時餵了也故意不吃,要宏生追著她喂,甚至和宏生講條件,吃一口飯,給一顆糖,或畫幾筆畫,一頓飯吃幾個小時並不稀罕。吃飯,成了她要挾家人的手段。
一周多前,她外公帶她和宏生到北京與我們相聚數日。為了讓霏霏自己吃飯,趁她缺少了最重要的同盟軍——奶奶之際,我和她媽媽同她之間進行了一次殘酷的戰爭。那天中午,飯菜擺上了桌子,象往常一樣,三請霏霏不到。
「我們自己吃,」她媽媽說,「別管她,她可能不餓。」
見我們在她不到場的情況下居然吃了起來,她便放下了手中的玩具走到桌邊對宏生說:「姐姐,我要吃炸薯片。」
宏生看著我。「沒有炸薯片,」我說。
「我看見了,」她指著冰箱頂說,「就在那裡。」
「不吃飯,不許吃炸薯片。」我不讓步。
「嗚,嗚……我要吃炸薯片嘛……」霏霏哭了起來,起初小哭,眼睛瞟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外公後,大哭起來。外公站了起來,走過去。
「爸,你別管。」妻子說。
見外公又走回桌子邊坐下,霏霏狂哭起來,一屁股坐到地上,接著躺到地板上打起滾來。急得她外公直搓手。宏生跑過去,想抱她。
「宏生,回來,吃飯。」妻子說。
事情的結局是,霏霏哭累了,在地板上睡著了,才被抱到床上。當天晚上,沒有人喂,她吃了一大碗面。另一個結局是,她不親她媽,不要她媽,當然也不親我。母親是兇手,我是幫凶。最親的是宏生。
三,消極反抗
幾天前,我們去上海玩。昨天,外公和姐姐先回合肥,我們帶她去銅陵大通鎮我的老家看望重病在家的我的兄長,也是為了不讓她斷根。一路上很乖,因為保護神們走了,我們成了依靠。她不能拒絕任何依靠。在開往銅陵的火車上,她的可愛吸引了一家三口,母親和女兒都把自己精緻漂亮的小手機給她玩。
但回到賓館卻鬧起了彆扭,拒絕上床睡覺,一個人龜縮在沙發上,可憐兮兮的。說她想睡沙發,而且拒絕蓋任何東西。等她20多分鐘後,她也睡不著。不能再等,明晨6時必須起床趕車回合肥。她媽媽強行將她從沙發上抱到床上,霏霏大哭,瘋狂地又踢又蹬,不蓋被子。我打了她一下屁股,而且吼了一聲。在沒有時間可耗時,總得有休止符,我想。
結果,大哭變成了啜泣:「我還沒有喝奶……」
我以為這是借口,或找台階下,但她媽說答應過她回賓館給她娃哈哈奶喝。她媽一面道歉,一面拿奶給她。咕咚咕咚,一瓶奶喝完之後,她躺下就睡著了。
情境改變了,孩子的行為也隨之改變。如果是在合肥的家裡,有外公外婆,有姐姐,她一定在要了奶喝之後,再要三次葡萄乾吃才肯拖拖拉拉走向卧室。可在父母同盟的陌生環境里,她把一個合理但沒有得到滿足的要求,變成了罷睡的消極抵抗。這就是人性:約束過寬,導致放縱;管束過嚴,容易扭曲。放縱的結果是任性,管制的結果是抵制,而且是迂迴的抵制,東邊受到約束,在西邊抵制。
四,親者疏之
車晃蕩了一下,停了下來。從車窗口,我看見了在車站邊翹首盼望的岳父岳母。他們也看見了我們,朝我們撲來,哦,我得趕快補充說明,是朝霏霏撲來。我想霏霏會奔過去,摟住外公的脖子,想起昨夜受的委屈,如果不是聲淚俱下,想必也會不再理我們。況且,外婆手裡還捏著一隻她一直想要的冰激凌。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狠狠地推開向她伸過來的外公的雙手,把頭轉到我的懷裡。外婆拿冰激凌在她面前晃,她也不看。是我把冰激凌接過來,將盒蓋撕開,把小勺子遞到她手裡,勸她吃,她才開始吃。看得出來,外公外婆頗為失望。
回到家裡的宿舍樓下,姐姐宏生拖著歡笑從4樓急速奔到樓門口,高聲叫著:「霏霏,霏霏!」那是她最親的人,我想霏霏會撲上去。我又錯了。霏霏對她更凶,舉手朝姐姐揮去,嘴裡惡狠狠地喊著:「打你!打你!」姐姐轉身往樓上走,霏霏還在後面追著喊打。
我在後邊為人性嘆息。她是與外公外婆生疏了嗎,她真的討厭甚至仇恨姐姐嗎,那怎麼解釋她聽到快到合肥時的反應?她不可能同時拒斥外婆外公和姐姐。那麼她在故意冷淡他們,來安慰我們,或者討好我們?莫非她已經參透了我們那番「不要爸爸媽媽」的話的含義,懂得了親者疏之,疏者親之的技巧了么?
2002年7月17日於合肥。
父親札記之七
「蓋子呢?」
「蓋子呢,爸爸?」依依想換一種顏色的彩筆畫小姑娘的衣服,又找不到手中彩筆的筆帽了,於是問我。她把筆帽叫著「蓋子」。
開始找蓋子,表明依依的責任感已經增強。以前,她玩過的東西隨便扔,用過的彩筆從來不套筆帽,彩墨很快就幹了。她對所有自己行為所帶來的不良後果不負任何責任。這是在合肥養成的習慣。在那兒,別人給她提供一切服務,所有的後果都由別人負責,她當然成了「甩手掌柜」。
有不少家長把為孩子做一切,當作是對孩子的愛,其實,這是對孩子的「害」。不自己動手做事的孩子,長大了很難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他或她的依賴性不會把他或她導向遠大前程;不對自己行為負責的孩子,成人之後也很難有責任感,即使燒一壺水在火上,都不擔心水何時開,結果不是沸水把火澆滅,就是烈火把壺燒穿,更遑論其它?
依依到了北京後,每次玩完玩具,我都要求她自己收拾,要求她把用過的彩筆都套上筆套,並給用過的膠水瓶擰上蓋子。這次沒有到結束全部繪畫活動就要給用過的筆找筆帽,表明依依開始對自己的「即時行為」負責:用完筆馬上套「蓋子」;但她還沒有意識到「後延行為」的責任:前面去筆帽的行為可能引起後來找不到筆帽。
在這種情況下,我如果馬上替她找蓋子(我以前就這樣做,依依年齡尚小的時候,培養後延責任意識有困難),她可能長期養不成後延責任感,於是我對依依說:
「寶寶,彩筆蓋子是寶寶拿下來的,也是你放的,是不是?」
依依點點頭。
「如果寶寶自己找不到,爸爸怎麼能找到呢?比如說,爸爸忘了把自己的書放在什麼地方了,問寶寶,寶寶你會知道嗎?」
依依沒有說話,開始自己找筆帽。不小心把我剛剛放在她面前的一杯豆奶弄灑了,我趕緊說沒關係,並拿餐巾紙把溢奶擦趕乾淨。一次不能孩子兩個以上的壓力,我想。其實,我已經看見筆帽就在她右邊備用的一摞白紙下壓著,大概是她先把筆帽放在茶几上,然後挪動白紙把它壓在下面了。但我沒有告訴她,讓她自己找。經驗表明,一個人如果不為一件事著點急,很難在他或她的意識或潛意識裡留下痕迹和印象,下次遇到相同情境也不容易喚起記憶。
我到書房有點事,等我出來,發現那隻沒有套子的筆不見了,而筆帽還壓在白紙下。大概依依找不到筆帽,把筆放進筆袋中,希望我忘掉這件事。我當然不能「忘記」。
「依依,找到蓋子了嗎?」
「沒有,我來找。」她把筆袋裡所有的筆都倒出來,發現有3支筆沒有筆套,她馬上聲明:「爸爸,這兩支筆我可沒有動。」我從筆袋的皺褶里掏出了兩隻筆套,遞給她說:「在這裡面,它們自己掉下來的。」
依依又開始找那隻「蓋子」,她目光掃來掃去,但不會拿開那些遮蔽她目光的東西。
「來,寶寶,爸爸告訴你怎樣找東西。找不到的東西可能被什麼別的東西擋住了,比如白紙什麼的……」我話音剛落,依依已經挪開白紙,大叫一聲:
「在這裡!」
通常,要「教」依依做任何一件事,都會引起她的反感,反感的程度可以深到突然沉默或眼含淚水。她最感興趣的是「教」,不是學。這次她忘了反感,因為這次是在找不到東西的壓力下,學習幫助她解決了問題,不知道這樣的學習過程是否有助於她緩解好為人師的情結。
2003年2月22日於北京
父親札記之八
「虐愛」
一,擔憂
回國前,有幾次我們從美國給家裡打電話,問依依的情況,得到的回答是挺好,就是有時太任性,脾氣挺大。好象是要證明這一點似的,從背景聲里,我能聽到依依在尖叫,似乎是什麼要求沒有得到滿足。
脾氣大,是一個缺乏定量標準的性格特徵,她的極端形式可以是經常發作的歇斯底里。我不了解這種歇斯底里性格到底是得自遺傳,還是得自不正常的成長環境。
讓我憂慮的正是在回國探親期間親眼目睹依依幾次帶有明顯歇斯底里性質的發作,這是促使我下決心從美國提前回國並親自帶她的一個原因。就遺傳方面而言,我的父系和母系家族中,除了我姐姐,未發現有這種性格特徵的人。我姐姐有時情緒失控,發作起來也很嚇人;我在患過神經官能症後,脾氣也有了點熱度,這些可能都是環境壓力造成的精神心理變化。我岳母有時也會不可預測地大發脾氣,但也沒有達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因此我猜測,依依的性格特徵可能與她在外公外婆那裡的成長環境有關。
二,受驚
幾天前,我和她外婆(她到北京在依依入託過程中幫助我們料理幾天生活)到幼兒園去接依依。在路過各種各樣的大型玩具(鞦韆、滑梯、汽車模型等)時,她照例要求「玩一會兒」。這回她玩上了癮,死活不走。岳母想拉她走,我制止了她:「不用,我們往前走,故意不看她,在她感到夠不到我們的視線時,會自動跑過來的。」
這一招我們昨天試過,挺靈。可今天的情況有變,她也故意不看我們,玩自己的,和我們進行心理較量,看誰受得住折磨。失敗的是我們。我們停下腳步,等她。這時,我的侄兒、依依的哥哥前去看她,等她從滑梯上滑下來,我和岳母站在不遠處談著話。
突然,一個小姑娘箭一樣從我們身邊射過,邁著狂亂的步子向幼兒園大門外奔去,雙手在空中飛拋,象暴風中的敗草。變了聲的尖叫拖在她身後:「我不要哥哥!我不要哥哥!」
我們幾乎同時發現,那就是依依!我順手去拉她,沒有拉住,她象魚一樣滑過去了,力氣之大,讓我吃驚。外婆跟在後面追,沒有追上,而門外,各種機動車往來如梭,現在正是放園時間,接孩子的車特別多。就在我驚呆在當地的千鈞一髮之際,我侄子一個箭步躥過去,一把將她抱住,這時,一輛計程車的喇叭驚叫著從他們身邊掠過。
三,折騰
這可以說是典型的歇斯底里,嚇出了我一身冷汗。我問侄子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他想讓依依早點走,就激依依說:「你還不滑下來呀,你不敢滑吧?」這可能傷了她的自尊心。在外公外婆家,她事事都第一,似乎是全知全能的,當然是要別人讓著她。
僅僅是心理挫折或他人評價低於自我評價,未必能觸發一個人或一個孩子的歇斯底里發作。後來有一天,我有機會觀察到在依依性格發展過程中起作用的另一個因素:愛的暴虐,或者說是虐愛。
那天是周末,我的侄子和幾個侄女,還有侄女婿等4、5個人來看依依。我中午出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宴。回來時已是下午3點多鐘,她外婆睡午覺剛起來,依依玩得高興,沒有睡午覺。到了6點鐘左右,依依開始犯悃,沒事找事地折騰。每過十幾分鐘就要求上一次廁所,每次上完廁所,第一要人擦屁股,第二要洗手,第三要刷一次牙。
「已經刷了6次牙了!」我侄女夢嬌有點擔憂地說,她擔心依依有某種強迫癥狀。我知道依依沒有,她從未對刷牙如此感興趣。
四,虐愛
當依依又一次上廁所時,外婆跟進去了。不一會兒,廁所里傳出依依摩擦金屬似的刺耳哭聲,而且越哭越凶。我想是外婆正在制止她刷牙,同時製造了她發泄一下的機會。
不料哭聲在持續,我和侄子夢天的棋下不下去了,侄子很快將死了我。一刻鐘過去,哭聲沒有停止,而且突然猛烈起來,哭得裂人心肺。我走進洗手間一看,原來外婆正按住她,要給她洗澡。我猜想是外婆覺得依依悃了,想給她洗個澡讓她睡覺。不過,平時都是飯後洗澡,洗完澡就上床聽故事睡覺。這時候,不是她洗澡的時間,她在拚命反抗,兩腿亂蹬。
「等一會兒再說吧,」我對岳母說。
依依被抱出來時,在外婆懷裡昏昏欲睡,可能是哭累了。
「現在不能睡,還沒有洗澡呢!」外婆一邊搖她,一邊喊道。
搖也罷,喊也罷,都沒有用,依依已經睡著了。外婆抱著依依起身就往洗手間走,一邊走一邊嘴裡嘀咕著:「不洗澡怎麼能睡覺呢……」
我用商量的口吻說:「能否在她睡熟後,再用熱毛巾擦擦呢?」
「不行!」
幸運的是,熱水管里放不出熱水。「算了吧。」我趁機說。
「不行!」外婆這時可能已經從捍衛孩子的衛生轉向捍衛別的東西了:「夢嬌,燒水!」
水燒好了。當依依的小屁股剛剛沾到熱水時,她突然從夢中驚醒,猛然迸發出痙攣似的哭聲,有驚恐,有憤怒,有委屈。
我從岳母手裡奪過孩子,放在床上,試圖用毛巾給她擦乾身上的水,敷衍了事,但依依不幹,拚命躲閃,嘶聲哭喊,只好作罷,讓她自己去睡。我剛走到門外,忽聽依依剛剛小下去的哭泣,突然狂暴起來,象殺豬般的歇斯底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奔到房裡一看,原來是外婆正用左手使勁按住依依兩條試圖亂蹬的腿,右手象蛻豬毛一樣在小東西的胸脯上亂擦。這時候,我聯想到的兩個漢字,就是「強姦」,孩子的意志被「強姦」了。
我不知道這類「強姦」事件多了,是不是後天造成一個孩子歇斯底里性格的因素,但造成孩子的心理創傷和發泄衝動則是可以肯定的。
一方面是要什麼給什麼的溺愛,另一方面是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孩子的所謂「為你好」的專制,這種「虐愛」是不少中國家長的教育方式。前不久,北京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親手殺死自己的奶奶、母親,重傷自己的父親,便是這種「虐愛」之樹上收穫的果實。
2002年10月10日 含淚水。她最感興趣的是「教」,不是學。這次她忘了反感,因為這次是在找不到東西的壓力下,學習幫助她解決了問題,不知道這樣的學習過程是否有助於她緩解好為人師的情結。
2003年2月22日於北京
父親札記之九
三種回答
所有的包裹都收拾好了,我夾起雨傘準備下樓,依依高興地先躥到樓道上,又蹦又跳。
「依依,姐姐要是想你怎麼辦呢?」和依依相處了兩年的保姆宏生在我身後笑著問。
也許是依依心裡想著去趕火車到北京,也許是故意裝著沒有聽見,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快走吧,快走吧,火車要開啦!」
外公外婆拎起兩隻大紙箱,開始下樓,裡面裝著依依的衣服和玩具。這次依依不是去北京玩,而是回北京上幼兒園。此刻,除了依依,大家心裡都不好受。他們要送我和依依上車站,外邊下著小雨。
宏生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問題,這個問題必定是問出了她外公外婆的心聲,所以他們都附和道:「是呀,依依,想你怎麼辦呢?」
「那你們給我打電話呀!」依依蹦下一級樓梯回頭笑著說。
「這個小東西好壞呀,」宏生望著我說,然後又喊道:「依依,你昨天對姐姐是這麼說的嗎?」
依依不理她,搶先往樓下蹦。突然,她站住了,轉過身摟著宏生說:「姐姐,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北京吧!」
「這還差不多,」她外公說。
「不過,依依,你昨天也不是這麼說的。」宏生故意逼她。
「不弄不弄不弄……」依依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音節,顯然在故意打岔。
「昨天她怎麼說的?」我問宏生。
宏生笑了:「她說,『我不去北京,姐姐,也不去美國,我就在合肥陪你和爺爺奶奶。』」
這樣,同一個問題,就有了三種回答,但三種答案是在不同的情境中給出的。這表明,即使是3歲半的孩子,已經有了根據不同環境而選擇最契合環境的答案的能力,她實際上已經懂得,人際關係上的答案都是境界性的,沒有最正確的答案,只有最讓人高興的答案。
「不去北京」的回答是在完全和諧的環境中作出的,在場的所有人都會高興;我的出現帶來了環境的緊張,「不去北京」的回答會討好留下的人,但會得罪她要跟著走的人。「打電話」云云,對我是個不錯的回答,但對在場的其他人顯然落差太大,引起不良反應(「這小東西好壞」),經過再調節,她終於找到了一個讓雙方都能愉快的解決辦法:「和我一起去北京」。至於能否真的辦到,那就不是她的責任了。
2002年10月5日追記於北京
父親札記之十
「我肚子疼!」
在商場里給她買那輛吸走了她眼珠的藍色滑板車時,她媽媽就跟依依談好,中午要自己吃飯,而且要吃青菜,她點頭一一應承下來。昨天中午她突然主動吃起青菜來,我們每個人都象受了皇恩一樣,向她豎起大拇指,我恨不得脫下鞋和襪子,把腳大拇指也都豎起來。
誰知道天意難測,今天中午別說吃青菜了,連飯都不吃。她媽媽抱著她(她抱著滑板車)將她弄到飯桌前,要她兌現合同,自己吃飯。但她就是金口不開。沒辦法,她媽媽奪走她懷裡的滑板車,拿到了陽台上,威脅說,不吃飯就把她的寶貝扔到樓下去。這招真靈,她果然拿起勺子,吃起肉湯泡的飯來。剛吃了兩勺,就停了下來,突然皺起眉頭,作痛苦狀,兩手抱著肚子說:「哎呦,我肚子疼……」
我和她媽都笑了起來,知道是她又在玩小把戲。可她外婆,特別是外公卻有點緊張:「可能是真的吧?」
「要是肚子疼,我們得上醫院打針,玩不了滑板車了。」她媽媽試圖用潛在的真痛苦預期來終結她的偽裝,但效果不明顯,臉上的痛苦表情雖然了淡了,並且著上了某種沉思的色調,她依然捂著肚子不放。
我從陽台上拎回滑板車,對她說:「依依,咱們不吃飯了,換上鞋,滑滑板車去吧。」
她眼睛一亮,臉上所有的痛苦和猶豫煙消雲散,動作麻利地換上鞋,一腳踩上滑板車就在走廊里滑了起來,不知道自己上了當。我對大家說:「現在你們知道她的肚子是不是真的疼了。」
她顯然聽到了我的話,自己可能也覺得在誘惑面前露原形太快,於是又慢慢放下滑板車,去捂肚子。外婆趕快給她台階下:「走,肚子疼,咱們睡覺去。」
象聽到大赦令似的,依依一下跳了起來:「好吧。」
等到她躺到床上,神經頓時鬆了下來,飯終於可以不吃了,假象也被掩蓋過去了,笑著對外婆說:「我蓋上被子,肚子就不疼了。」不到5分鐘,依依自己就睡著了。這是我看到的迄今唯一一次不要別人陪睡而自己睡著的一次。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吃飯相比,與被別人揭穿假裝肚子疼相比,或者,與被送進醫院打針相比,自己睡覺是最容易接受的了。
用表演逃避壓力,三歲的孩子不僅懂,而且會。
2002年7月17日於合肥
父親札記之十一
與志氣無關
天熱得人象海綿,動一動就滴下水來。傍晚,我們帶著依依到黑池壩去滑滑板車。還沒有到目的地,汗衫就濕透了。
一路上依依急不可耐地要滑車,可她還小,滑不好。右腳踩在滑板車上,左腳在地上蹬,但不敢離開地面一秒鐘。她媽媽趕過去扶住她:
「依依,媽媽教你,來,這樣……」
但依依掙脫了她媽媽的扶助之手:「我會滑,我會滑,不要你教!」
一個朋友的妻子說,她的女兒在3歲多時出現了人生的第一個反叛期,此話可信。3歲可能是孩子自我意識的第一次斷裂般的覺醒。「自我」有天生的全能意識,天下沒有「自我」不懂的東西,還用得著別人教?
看得出來,她媽媽有點生氣,走回到我們的行列中,悶悶不樂。依依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滑行。
黑池壩終於到了。似乎是賭氣,依依不理任何人,自己蹬著滑板車到處亂躥。這兒是整個小區的中心活動場所,三面高地,一面近水,地面用光滑的石塊鋪就。傍晚時分,家長帶著孩子們都來了。橫衝直撞的是那些穿著滑輪鞋的男孩子們,他們所到之處,濺起小女孩們的陣陣尖叫。
依依象一條小魚,慌慌張張地游在那些危險的魚群里。但她從不遠離我們的視線,象一隻牽在我們眼眶裡的風箏。過幾分鐘就回到我們圍坐著的桌子邊。外公憐愛地擦擦她臉上的汗,從包里掏出從家裡帶出來的汽水瓶,想讓她喝點白開水。依依搖搖頭:「我不渴。」
當她轉了一圈,看見媽媽在買礦泉水時,就貼了上去,喊道:「媽媽,給我買一瓶橘子水!」
「我沒有買橘子水的錢,再說,你不是不渴嗎?」她媽媽故意說。
「那我找爺爺去,他有錢,」說著,蹬著滑板車離開了。「爺爺」是她的外公,對她百依百順。爺爺已經看見她媽媽買來了橘子水,指給她看。依依看了一眼,沒吭聲,回頭對爺爺說:「爺爺,我要喝水。」她仰起小脖子,拚命地喝那瓶白開水。
「還是有志氣。」等著依依來央求自己的妻子笑了。
妻子很快將會看到,依依的牛飲其實與志氣無關。她一口氣將整瓶水喝了個底朝天后,一邊把空瓶子遞給爺爺,一邊眼睛看著外婆說:「奶奶,我還渴。」奶奶受寵若驚,直接命令自己的女兒把橘子水拿過來,喂到女兒的女兒唇邊。依依大概知道,誰是上級的上級。
我笑了,依依玩的是先干為凈、借勢壓人的小詭計。等她喝掉半瓶橘子水,心滿意足地離開後,妻子對她的父母說:「爸,媽,你們老依著她,不好。」這幾天,為了依依的某些壞習慣和小毛病,以及外公外婆的嬌慣,我們之間就如何對待孩子的要求問題爭論多次,某些話可能傷了兩位老人的心,尤其是岳母,心中可能不快。他們照看孩子兩年,付出許多心血,不應得到抱怨。細心的岳父為了安慰他妻子的心,故意正色對女兒說:
「你們的意見也不見得都對。孩子這麼小,不能事事都依她,也不能對她太厲害了,不然她會覺得沒有人關心她……」
大概是看見女兒眼中的淚水在打轉,岳父沒有再說下去。妻子站起來,走開去,去看依依。
依依看見媽媽在擦眼淚,便推著滑板車走到媽媽面前,乖巧地說:
「媽媽,你教我滑滑板車好嗎?」
2002年7月18日於合肥,9月7日於北京
父親札記之十二
早餐桌上的小把戲
要依依順順噹噹吃一頓早餐從來都不是一件易事,不是要人喂,就是把腳翹到桌子上,或者把一隻啃了一口的雞蛋扔到一邊。在早餐桌上的人越多,她的花樣也越多。而且,要她吃的東西越多,她吃得反而越少。
今天早上,只有我、她外婆與她共進早餐。她外婆怕我一個人帶她忙不過來,特地到北京來幫幾天忙。外婆照例給依依準備了許多食物,又是稀飯,又是雞蛋,又是鹹鴨蛋,還有包子和牛奶。
雖然她外婆經常對她又喊又叫,要她吃這吃那,有時還打她屁股,但她並不怕外婆,倒有點怕我。每次外婆要她吃她不想吃的東西時,她總要先瞟我一眼。
我注意到那半隻白水煮雞蛋已經在她右手裡擎了五、六分鐘了,有幾次她好象要把它送往嘴邊,又半途停住,試圖把它放在桌子上,又不放心地瞟我幾眼。
「爸爸,你再吃一碗稀飯吧!」她突然對我說。
「行。」我說。
「那你現在就去盛稀飯吧。」
「呆會兒。」
「不幹嘛,我要你現在就去盛稀飯嘛!」
我把碗朝她那邊傾過去,說:「你看,爸爸的稀飯還沒有吃完,還有半碗呢。」
「哦,」她說,「那,我想吃鴨蛋……」她看著外婆剛剛吃空的鴨蛋殼說。
外婆不樂意了:「奶奶剛才要你吃鴨蛋,你不吃,現在吃完了,你又要!」她不知道依依在耍什麼把戲。
「安,我要吃鴨蛋,我要嘛,爸爸給我熱一個鴨蛋嘛。」
我起身給她去煮鴨蛋,等我回到桌子邊,她手裡的那半隻雞蛋果然不見了。我的目光在桌子上搜尋了一遍,發現它躲在一隻碗的背後。
我問道:「依依,剛才你手裡的那半隻雞蛋呢,吃掉哪?」
「……」依依目光有點游移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我把那隻破損的雞蛋從碗背後掏出來,放在依依面前,對她說:「依依,這是你放在碗後面的吧?你不想吃,又不敢說,是嗎?」
她有點慌張地點點頭。
「依依,你不想吃,或者吃不下,沒關係,告訴爸爸就行了,不用把爸爸支走,然後偷偷把它藏起來。沒有人強迫你吃你吃不下的東西。」如果她會辯白,她可能會說,在外婆家可不是這樣。但她只是鬆了口氣,點點頭。
看來,強制的權力,只能帶來被掩飾的反抗。用掩飾或躲閃來對付強制或責罰,這似乎不需要學習,它來自人的本性衝動,或者是一種自我保全的本能,否則,就不能理解一個3歲多的孩子的此類行為。這種「強制—躲避」反應如果不斷得到強化並持續,很有可能把偽裝、狡詐等負面習性植入孩子的反應模式里,久而久之,便會成為她性格的構成部分,要修改或重新構造可就難了。因此,影響孩子的行為,重要的是疏導,不是強制。
2002年10月5日補寫於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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