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規劃之父:老北京、通州和雄安是「親兄弟」

原標題:「新加坡規劃之父」劉太格看雄安:拆分北京,做五臟俱全的「親兄弟」

《財經》記者楊中旭/文朱弢/編輯

5月9日,河北省委書記趙克志在《人民日報》上刊文,以3600字的篇幅詳解雄安新區規劃思路。這是雄安新區4月初宣布設立以來,官方首次就新區規劃做系統闡釋,這也意味著,雄安新區已從「概念推出」進入到「規劃建設實操階段」。

趙克志在文中表示,雄安新區要「實現多規合一」「一張藍圖干到底」,同時,「研究建立土地收儲制度,不搞土地批租,不搞土地財政,嚴禁大規模搞房地產開發」。顯然,這與1994年分稅制實行以來土地財政為軸、規劃不斷「攤大餅」的城鎮化道路有極大不同。如果趙克志文中的思路得以實現,將形成對現行城鎮化模式的強力修正。

此前20餘年間,中國的土地城鎮化快於人的城鎮化,社會出現結構性撕裂。同時,由於優質資源向一二線城市集中,人口不斷湧入大城市,交通、環境、住房、用水等問題加劇,現行城鎮化模式不斷被人詬病,已難持續。如何以新型城鎮化道路破解傳統城鎮化模式的痼疾,業界爭論多年。儘管舊模式的弊端看得清清楚楚,但受制於路徑依賴和既得利益者的巨大阻力,新型城鎮化道路始終步履維艱。

雄安新區的橫空出世,有望為新型城鎮化理念的落地,提供全新、可操作的樣本。

此前的4月26日,雄安新區臨時黨委委員、籌備工作委員會副主任牛景峰公開表示,雄安新區計劃面向全球招標,為30平方公里啟動區的控制性詳規和城市設計開展競賽和方案徵集。

5月中下旬,享有全球聲譽的「新加坡規劃之父」、新加坡宜居城市中心諮詢委員會主席劉太格在中國出差期間,兩度接受《財經》記者專訪,從規劃理念和新加坡成功實踐兩個維度,對雄安新區的「千年大計」做出闡釋。

在劉太格看來,摒棄舊思維、打破既有利益格局,是雄安新區能否成功的前提。同時,他建議從城市群思路出發、學習新加坡「星座城市」的成功經驗,「這將令雄安新區和『京津冀一體化』融為一體」。他表示,世界級城市,需要世界級的規劃。

北京是個大胖子

《財經》:最近北京在清理「拆牆打洞」小商鋪,表面看來是建築修復、整治市容,深層用意是疏解非首都功能,降低中心城區人口密度。類似做法是否能起到控制人口的作用?是否與經濟規律,特別是城市發展規律相符?

劉太格:大城市就業機會多,公共資源更為優質,從世界經驗來看,人口還會不斷湧入,因此,行政控制人口無意義。

但是,一座城市好比一個人。一個人的心臟,能承受多沉的體重?北京已經是個大胖子,心臟不堪其負。從這個角度看,行政控制人口也有其理由。

五年前你在新加坡訪問我時,我對比了晚高峰時新加坡和北京的私家車出行時速,前者是100公里,後者是20公里。那麼,後者的污染物排放量,起碼是前者的5倍。

交通擁堵、環境污染等大城市病的形成,與規劃不科學有直接關係。當國貿和金融街只有工作功能、回龍觀和天通苑只有居住功能的時候,鐘擺式交通就不可避免,北京這個大胖子也就不堪其負。

《財經》:看起來,北京確實是不堪其負。但是,不少學者認為,人口向大城市聚集是必然規律,而且人口密度越高,越集約,效率越高,也就是說,北京還不夠密。

劉太格:北京和新加坡以及其他東亞都市一樣,經濟學的約束條件都是人多地少,強調密度是必然。從經濟和城市規律來講,資源越集聚,效率越高。但是,如果大胖子不堪其負,是否可以把一個大胖子,分解為若干個中小塊頭的人?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是每個中小塊頭的人能夠生存的前提。

國貿和金融街應該補足居住功能和以居住為軸的商業功能,回龍觀和天通苑應補足就業功能。

一個人如果超重,健康就會出問題;一座城市,人口三五百萬已是上限。

《財經》:目前官方公布的北京常住人口是2173萬,實際可能更多。同時,每天因為醫療等優質資源而到北京的外地人,有數十萬之多。這些匯總到一起,如果按照你所說的「上限」,北京需要分解為六七個城市才能健康運轉?

劉太格:對北京這個大胖子,用行政控制人口的無效減肥方式,作用甚微。北京還是需要動外科手術,也就是說,拆分北京。

從最高領導人的思路來看,北京目前已經切分成了三部分:中央所在的老北京、通州的城市副中心和承接非首都功能的雄安新區。

新加坡的標準,是達到150萬人口就做拆分,這是中等個頭。每個150萬人口的片區,底下還有若干個衛星鎮,它們是小個子。小個子的人口要保證有15萬-25萬,這樣才能支撐一個肌體的運轉。中個子和小個子加在一起,就是一個大家族,就像星座一樣,新加坡現在有570萬人口,就形成了「星座城市」。

如果沒有五臟俱全的中個子和小個子,所有的車輛和人,就要都去中央商務區,但是,如果中個子和小個子自己運轉良好,居民出入半徑很小。所以,新加坡儘管密度很高,但是堵車卻並不嚴重,更沒有由此帶來的環境問題。

雄安應該五臟俱全

《財經》:如果五臟不全,或者某一座城市的公共資源過於強大,就會產生虹吸效應。三年前,「京津冀一體化」的目標被提出,內核就是「五臟俱全」,這樣能給北京減負嗎?

劉太格:你搞錯了一個概念:京津冀只是表兄弟,但老北京、通州和雄安是親兄弟。我們這次談話的主題是雄安,就先談一個家庭里親兄弟之間如何協同發展。

巴黎、倫敦也是千萬級人口的大都市,但北京這個大家庭規模更大。這樣一個大家庭,有六七個孩子。剛才已經談到,這六七個孩子,首先要雨露均沾,每個孩子都要五臟俱全。

在這個基礎上,長子、次子以及其他的孩子當然會有分工,各有側重。比如,老北京就是長子,北京的老城有歷史底蘊,中央政府的功能及其配套功能集中於此。北京市政府功能及其配套,未來則在通州。央企規模龐大,分支可以搬到雄安,但總部應該還在老北京。這就好比銀行總部在紐約,但不影響把分行開到相鄰的波士頓和費城去。

《財經》:從世界經驗看,城市群建設過程中的教訓也不少。比如,東京城市群中,組團城市筑波和多摩的反磁力作用並不明顯,相反,更多人口還是被吸到了東京。北京未來應該怎麼吸取類似的教訓?

劉太格:這也是我擔心的地方。筑波和多摩,城市功能完整,也就是五臟俱全,尚且如此,何況五臟並不完整的通州和雄安。

我曾受邀到通州參與城市副中心的討論,問朋友,通州是否是一座有兩三百萬人口的、相對獨立的城市?只有如此,才能把就業人口帶到通州,避免潮汐交通。但據我了解,這個想法不明確,甚至不存在。

雄安新區如果想成為一個反磁力中心,就不能只是功能單一的非首都功能疏解,而是要完善五臟俱全在內的所有基礎設施。

《財經》:中國的城市很多是依託行政等級而生。在公共資源不足的情況下,會設立門檻,試圖把不夠等級的人攔在城市之外,如何才能改變這種現象?

劉太格:這取決於最高層的政治決心。事實上,如果每座大、中、小城市的功能完備,等級的界限就會模糊。道理很簡單,你有的綠地我也有,不存在進不去的問題了。

我注意到習近平主席的講話,他說「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是有序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的重要前提」,這說明最高領導人已經下了政治決心。

欲速則不達

《財經》:近40年中國的城鎮化進程,在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速度最快。但是,速度太快也放大了大城市病、分配不公等問題,從城市規劃的角度來看,如何避免重蹈覆轍?

劉太格:之前我跟你說過,規劃的眼光要穿透到百年之後,而雄安新區是「千年大計」,更要求規劃的科學性,這是需要時間的。

我為中國大陸超過40個城市做過概念性總規,知道其中的問題所在。比如,地方領導為了GDP,要求一個重大項目必須在年底之前開工。時間上的緊張,就會讓規劃的科學性大打折扣。

另外,在中國大陸大多數的城市,國土、交通、規劃、環境、建設、發改各部門各出規劃,部門利益本身存在矛盾,帶來管理和執行的低效。

縮短規劃周期,短期內GDP很好看,可一座城市、一個區域百年千年的質量就受到了負面影響。

河北省委書記趙克志提出,雄安新區要「一張藍圖干到底」「多規合一」,起碼從概念上來說,抓住了問題的要害。

《財經》:今年初,習近平要求各級幹部在規劃建設雄安新區時,要有歷史耐心和「功成不必在我」的境界,也正是體現了這一思路。

劉太格:對。我們通常談規劃三維,一般人沒注意到第四維,就是時間。

「星座城市」起步發展時,要五臟俱全,也就是保證大、中、小個子的基本功能。經過若干年的成長,個體的特殊才華會顯露出來。紐約有紐約大學,波士頓有哈佛和麻省理工,各擅勝場。

雄安和通州的發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要從一開始就決定它發展什麼,你給它一個基礎就可以。

你是否注意到,我一直沒談「創新」。創新,是五臟六腑長成了以後的事。

倒退半個世紀,新加坡完全比不過越南的胡志明市和菲律賓的馬尼拉。我們不趕,反而快,所謂欲速則不達。

《財經》:河北省委書記趙克志提出,「研究建立土地收儲制度,不搞土地批租,不搞土地財政,嚴禁大規模搞房地產開發」。問題是,雄安的建設需要大量資金,停掉土地融資,錢從哪來?

劉太格:在解決大城市病方案不成熟的時候,暫停土地開發,是好事。當下,要先做大城市群的規劃方案,有完善的城市可持續發展藍圖。時機成熟的時候,招商引資,賣土地、搞開發、收企業所得稅,是水到渠成的事。企業、居民和政府同時發展、賺錢,何樂而不為?

如果一直不搞開發,一個後果,會是窮人集中於雄安。世界城市可持續發展的經驗表明,不同收入階層的市民在一個片區混居,最有利於城市的可持續發展。

但我還有一個憂慮。現在雄安先拿30平方公里的土地全球招標規劃方案。但是,老北京、通州、雄安需要整體的系統規劃,這是幾千平方公里的規劃,拿30平方公里先行先試無濟於事。這30平方公里,就好比抹指甲油,對龐大身軀毫無影響。

由於雄安新區實質是北京的一部分,雄安新區的規劃建設就是一個難得的、可以部分解決北京大城市病的機會,這對世界級城市的打造有著基礎性的影響,我對雄安新區有著巨大期待。

(本文首刊於2017年5月29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責編| 黃姝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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