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州十八拍(優秀散文)
06-12
[轉載按語] 明天是端午節,端午節有吃粽子的習俗,相傳是為了紀念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這是一篇紀念屈原的精美散文,遺憾的是不知作者姓名。特轉載到我的圖書館裡,供我閑暇時欣賞,好東西也讓館友分享。歸州十八拍屈子到了歸州,一半是因為屈原。那個曾經行吟澤畔、幽憂而歌的屈子,那個獨立不遷、上下求索的屈子,已內化成我們中華民族人格的標杆、精神的向度。他的逸響偉辭,造就了歸州遠近罕有的根根文脈,因著這文脈,又讓歸州有了十足的底氣,就如同它腳下涌動的江水,平靜其表,恣意其里,沒有了里,就只是徒有其表,具了里,有了底氣,這水就有了光,這歸州就有了厚度,有了歸宿,有了屈子的風騷和餘韻。了解屈子,其實不必到歸州。到了歸州,卻對屈子多了一份了解。如果說樂平里是屈子的故鄉,歸州卻情願是屈子出發的碼頭,不管是遂志,還是失意,他都可以從這裡出發,施展他的美政,也可以平靜地歸來,一澆心頭的塊壘,於是,屈原沱在歸州地圖上,有了它獨特的意味。屈子街這是一條街嗎?像又不像。說它像,是它兩邊布滿了像吊腳樓一樣的房子。說它不像,是它一不能走車、二不能走馬,三很少有行人。可以說,這是一條和屈原一樣獨具品格的街,也只有歸州配得起這麼好聽的街名。而所謂街,其實就是從山腳一直蜿蜒而上的台階組成的道路,這條特殊道路的坡度是六十度。兩邊的房子也是錯落有致,因勢而成。馬頭牆、滾龍嵴,處處顯出精緻的美,所有建築也一律粉牆黛瓦,簡單得恰到好處,卻是那種精心的簡單。寫有屈子街三個金色大字的牌坊在山底下,我們就從這裡開始,拾級而上,一步一景,移步換景,一直走到最高處。天、地、人,此時是最重要的元素了,往前望,可以看到屈原曾經發問的遙遙的天,和以藍天為背景的有點嵯峨的建築,回首處,底下是恆動的一江逝水,是遠處的一山淡綠。而我們,就在屈子街的深處走動。這些用青石拼成的台階,就如同一行行離騷和天問,讓我們哪怕只是浮淺的觸及到三閭大夫的靈魂。站在高處的台階上,留下一幀幀剪影,也留下了背後的一抹斜陽。美人香草少時讀楚辭,無端地喜歡美人香草這種說法,但不知就裡,以為美人就是美人,香草就是香草,或者美人有香草之氣,香草有美人之姿,是一個多麼令人銷魂的青春辭彙。後來讀了郁達夫詩:「美人香草閑情賦,豈是離騷屈宋心。」又讀了更多的集注,才知道事情究竟不是那麼簡單,屈原描寫男女之情,更多地是要寄託他的忠君愛國之思。其實楚辭就是一個植物的世界,裡面有名字的花草果木就達百餘種。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樣美妙的詩句任何時候吟誦都是一種享受。此次踏訪歸州,當然不是專為尋找美人香草而來,卻見到街上綠樹婆娑,花草妖嬈。我想問,那些攝我魂魄的、有著美好動聽名字的 「江離」、「申椒」、「菌桂」、「惠苣」、「留夷」、「揭車」、「杜衡」、「胡繩」 會在我的眼前閃現嗎?它們曾給予先賢們多麼巨大的想像力呀。從歸州的高處往下走時,我們與一株紫茉莉相遇,鮮艷奪目的花朵,不由讓我們駐足不前。同行者有幾位女子,一個叫它洗澡花,說它是在傍晚人類沐浴之時開放;一個說是胭脂花,可以把它摘下來做成佩飾,並現身示範,戴在素耳上,果然其艷無比。回來請教書本,她們竟都沒說錯。此花的別名很多,除了這三個,又叫夜晚花,夜嬌嬌。名多人不怪,只要好聽就行歸州臨水而居的歸州秉有天地的靈氣,臨水而居的歸州女子自然也是別具慧心,顧盼多姿。她們最適宜臨水照花,閃現秋波婉轉的柔情;或者用纖纖素手,在殷實的橘叢中纏繞,凹凸有致的身體呈現出一種豐收的喜悅。走在路上,她們就像散落在玉盤裡的一顆顆珍珠,生動有致,無光自耀。憑立軒窗,卻似乎又有一腔心事欲與人說又欲言又止。歸州因了屈原,更深沉;因了這些女子,卻也更玲瓏剔透。是的,歸州是小鎮,不比通都大邑。那些大都會女子也漂亮,但卻脂粉味濃,處處都有人造的痕迹。小鎮里的美女,比如歸州女子,卻嫌脂粉污顏色,崇尚淡掃娥眉,何嘗不是一種更持久、更綠色的美。小鎮里往往出大作家,已是定論;小鎮里出大美女,怕也是現實一種吧。柯南道爾說過:「女人個個都美,但有一些比其他女人更美」(Every woman is beautiful. But some are more beautiful than others),歸州女子也許是這更美里的一種。誰敢說山鬼、湘夫人的身上就沒有古代歸州女子的影子?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屈子其實也有和我們一樣的情懷。傍晚,下榻的賓館門口,幾位輕衣素麵的女子正在利索地為我們準備菜肴。她們的笑聲穿透力很強。在一頓豐盛的晚餐後,那笑聲還在洇透著我們作為過客的心緒。誰的歸州與歸州照面過三次,一次是在去屈原生身之地樂平里的路上,從車窗望開去,但見山外青山樓外樓,一色的樓閣亭院,飛檐翹角,大有古風存焉,因為是依山面水而建,故民居頗富立體感,車內的當地朋友告訴我,這就是新歸州。這次雖是遠觀,卻也不由人過目不忘。一次是到郭家壩爬三清觀,晚上我們專門驅車夜訪歸州,遠遠看處,但見燈火點點,人家處處,靜謐極也生趣極。那次,我們生怕驚擾了歸州,匆匆地來,逛了逛街容,在歸州廣場俯瞰,閑覽,然後又匆匆地走,去郭家壩歇息。我知道,這兩次我都沒有真正走進歸州,歸州仍然不是我的。就此發願,何時一定心無旁騖,專門為歸州而來。於是我們來了,歸州也以它的渾厚來迎接我們。暮色中的歸州是幽靜的,晨靄中的歸州是秀麗的,而正午的歸州也並不張揚。歸州的內心就如同一位處子,任外界如何嘈雜,如何勢焰,它都不為所動,安之若素。東坡詞雲,此心安處是故鄉。歸州讓我們心安,所以它何嘗不是我們的故鄉。皂莢樹小時讀魯迅文,總是被文里大量的陌生物什和辭彙纏夾得厲害。比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面有一段優美的文字「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忽然從草里竄向雲霄去了」,接著又是蟋蟀、油蛉、蜈蚣、班蝥和何首烏、木蓮等等,當時還是黃毛小兒的我哪見過這麼多稀罕物呀,不由得對魯迅又恨又佩服,佩服其博學,恨其寫了那麼多沒見過的東西,讓我們背誦起來尤其吃力。以致那時每發新語文書,見到魯迅就發怵,因為他的文章總是比其他人的難幾個檔次。閑話少說,還是來說皂莢樹。這種魯迅百草園裡特有的花木一直讓我念念不忘。我的家鄉,這種樹多野生在井旁,我記憶中皂莢樹並不大,矮矮的,有點像灌木,婦女們有時摘下它的果實,在水裡浸泡,代替肥皂洗衣服,我小時好奇,摘下過它的葉子浸濕後搓弄,果然有油膩在手,皂莢樹真是名副其實喲。不想這次訪歸州,終於看到了「高大的皂莢樹」,就在歸州廣場的一角。同行的當地朋友告訴我,這棵樹有幾百年的歷史,原來生長在老歸州,後來遷植過來,成了新歸州最有底蘊的植物了。我不由仔細端詳起這棵皂莢樹來,看上去足有二十多米高,樹榦粗大,卻寫滿著歲月的滄桑。冠大如蓋,葉子邊緣有著細細的鈍齒,其綠如新發。聽說當地居民對它特有感情,移栽之始,許多人都自願地為其澆水,培土。民猶如此,樹何幸甚。有人說,看一個地方的歷史底氣,一是看名人,二是看老樹。在歸州,我們可說是兩全其美了,行不虛也。香溪歸州東十公里,便是婉蜒委曲的香溪河,而香溪河在歸州境內有二十八公里。寫歸州,這是一條繞不過去的河。但我至今耿耿於懷的是,為什麼在鄉鎮撤併的分分合合中,香溪鎮最後仍然其名不保,逃不了被撤併的厄運,在行政版圖上消失了。沒有香溪鎮,香溪河仍然在流,像一條美麗的白飄帶,給了三峽這塊美麗的土地數不盡的柔美,也給了三峽女子數不盡的嫵媚。都說三峽天下壯,其實只是其中的一端,到了香溪,掬一口清澈的水,再豪壯的人也會柔和起來,如果不巧聽到了香溪女子的情歌,那柔和便會變成柔情,說不定在心裡千迴百折起來,無法收拾了:「晚上做夢喜幽幽,夢是情哥睡炕頭。五更雞叫驚破夢,眼淚流濕一枕頭」,柔極愛極,說到香溪河,最繞不過的還是王昭君。香溪河畔是她的故鄉,相傳昭君入宮前曾在溪邊洗滌羅帕,百里溪流從此芬芳四溢,香溪由此而得名。香溪中有一種形似桃花、色若素絲、身分四瓣的魚,每當桃花盛開時節,那魚浮游碧水之間,與飄落水面的花瓣相嬉戲,是花是魚兩不知;每當桃花謝盡,那魚也不見蹤影,它便是香溪獨有的桃花魚。據傳說,桃花魚是昭君灑淚離別故鄉時,淚珠滴入溪水而變成的。我要說,這樣的傳說我願意聽一百遍。花蕊夫人詩說,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真痛心之作。昭君以一個弱女子,卻要擔負起一個國家和平的重任,亦讓天下男兒無顏色。「明妃生照楚江情,艷比天邊明月明」,以昭君之美惠,如能一生在這香溪河邊浣衣織布,相夫教子,也未嘗不幸福。但在時代的裹挾下,個人的幸福何足道哉,歷史也沒有假如,後人復後人,一句「昭君和親識見高」,就足以將一切冰解掉。望歸亭也許是可以登高望遠的緣故吧,望歸亭位於歸州新鎮的最高處,登斯亭也,新鎮全貌一覽無餘,浩蕩長江撲面而來。再細看,但見歸州依山就勢,背山臨江,呈「凹」形分布於屈家溝東西兩側。憑欄遠眺,遠山含翠;收眼近觀,柑橘透香。秋風徐來,此時如果身邊正好攜了一卷離騷經,展卷吟讀,其人其文,斯情斯景,莫非魂兮歸來了?同行者告訴我,望歸亭屬於新歸州鎮的標誌性建築之一。因為是新亭,倒是一點古氣都沒有,兩邊立柱無楹聯,光禿禿的,不意給那些痴男怨女提供了渲泄情感的處所。不過新歸州才建成沒幾年,事情千頭萬緒,這些總有完善之日吧,須知山不可無泉,亭不可無聯。聯的妙處,是不但可以給遊客帶來雅興逸趣,過後有回味的憑藉,而且有時亭以聯名,互相襯托,可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雲南昆明的大觀樓長聯,就是清朝乾隆年間昆明名士孫髯翁登大觀樓有感而作,雖多至一百八十字,但見識超卓,襟懷闊大,讀到第一句「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就讓人神往不已了,遂使大觀樓名高天下,人聲沸沸。其實風景本來就是時變時新的,今人的新景在後人眼裡即成老景,望歸亭如果搞點整體文化擘劃,刻點楹聯,樹點詩碑,則功莫大焉。顧頡剛先生曾說歷史是層累的造成的,風景其實亦如是,前人留勝跡,後輩復登臨,登樓懷古,登高作賦,登亭望月,遂有文化勃興之徵。望歸是中國文化一個揮之不去的母題,愈咀嚼則愈味長。妻望夫歸,父望子歸,讓多少人望眼欲穿,即使肉體望成了石頭,望的人也是不得歸,歸不得。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念之能不斷腸?難怪舒婷寫神女峰,筆鋒一振,那句「與其在懸崖上壁立千年,不如在丈夫肩頭痛哭一晚,」得到了多少人的共鳴。歸州有望歸亭,歸州也有屈原和昭君,他們一個是失意的遊子,一個是去國的麗人;一個投身汩羅,一個埋骨他鄉。一個詩騷懸日月,一個青冢留後世,他們身雖不能歸鄉,魂和名則共歸兮。楚人不識鳳?閑逛歸州街,瀰漫在眼前的是濃濃的楚文化氣息,在屈子街頭,鑄造了一尊「楚鳳凰」青銅雕塑,翼翼有于飛之勢;而在鎮辦公大樓外牆,也盡配虎座鳳架鼓鐵欄杆、篆體「楚」字鑲嵌。設計者不趨時,不媚俗,而是將文化融入建築中,使歸州街散發出斑斕的文化靈光。說到楚文化,不能不提到鳳。楚人的風俗,尊鳳崇龍表現得異常突出。據統計,在《楚辭》一書中提到龍和鳳的都有二十四次之多。楚國的老莊哲學也是鳳影綽綽,《莊子 逍遙遊》開首就說,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九萬里。這裡的鵬就是鳳。「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說的依然是鳳。楚人以鳳為圖騰,大概是楚族源於東方民族鳥圖騰集團,是源於楚人的固有信仰吧。歷史的傳遞和繼承有時就是這樣,不令而行,遞相祖述,遂使文化之香火不絕如縷,民族之精髓薪火相傳。以前很喜歡讀李太白詩,汪洋恣肆,及長,漸嗜老杜。記得太白有詩云:「楚人不識鳳,重價求山雞」,當然是藉此抒發積悶,有懷才不遇的怨氣在。但為何說楚人不識鳳,很多年都不得正解。後來才弄清了這句詩的本事,相傳有一楚人,誤將山雞當鳳凰,以重價買了回去,準備獻給楚王,不料路上山雞死了,楚王被他的誠意感動,仍厚賞了他。原來李白說的楚人,並非泛指,而是專指那位誤買山雞的楚人,不過這個故事倒是傳遞出了楚人好鳳的明確信息。寫到此,我倒對這位楚國先人生出些許欽佩來,起碼他還是真的喜歡鳳,不像我的另一位楚先民葉公,在家裡到處畫滿了龍,好龍的名聲震天價響,等到真的龍來,卻嚇得喪魂落魄,面如土灰,讓後人取笑不盡。楚人愛鳳,尊鳳,楚人也知鳳,識鳳,這大概是沒有爭議的了。新的屈原祠不就是棲身在秭歸鳳凰山嗎?我想,屈子若泉下有知,也會欣慰吧。騷詩之外與友夜遊歸州後,回到下榻的房間,不能寐,遂從包里抽出一本《清代騷壇詩選錄》捧讀。此書是參加端午詩會得到的,這次特意帶出來翻翻。我想說的是,這樣一本肯定沒有多少市場的書,秭歸方面為光大楚騷傳統,讓其付梓,的確可嘉可欽。至於此書錯訛之處和編排上的問題,則真是白璧微瑕也。我讀書喜歡僻一點的,翻開此書,我跳過了收詩最多的向國庠,而是徑奔吳翰章,吳是清代舉人,文史功底深湛。此前,說實話,沒有讀過他的詩。能在歸州讀到吳翰章,又是一緣吧。這個緣是有因的,一是前幾年讀北京蔣寅的《金陵生小言》,書中提到過吳翰章的《雙溪札記》,知道裡面多記興山異聞,末卷則錄近人詩而稍加議論,為詩話體佳作。我於詩話素有所嗜,從此則留心此書,可惜一直沒有寓目。二是有朋友屢次提到過吳翰章老屋,還給我發來了老屋的照片。老屋是木結構二樓二進的院落,裡面充溢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氣息,而且還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了。可惜這種不多的老房子,也要給大三峽讓路了,遭到拆遷。所幸是移遷,而且是整舊如舊,遂於心稍寬,只可憾也沒有寓目。《清代騷壇詩選錄》收吳詩僅《秭城雜詠》四首,但已能窺其詩之韻深意廣,若「近看妃縣余秦火,哪自高陽憶楚宮」,雖是區區詠懷,亦非戲作。讀完吳翰章,目光注意到顧嘉蘅身上,顧是宜昌城區人,道光進士,任南陽知府二十年,深孚眾望。如今被人屢屢提起,卻是一副名聯:「心在朝廷,原無論先主後主;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陽南陽」,說的是南陽襄陽為爭諸葛亮的隱居地的歸屬而不可開交,顧嘉蘅乃撰此聯,既贊諸葛亮,又消弭兩地爭執,真明智之舉。《清代騷壇詩選錄》收了他的八首五言雜詠,平心而論,意境平平。一句「超然思不凡」,一看就是從少陵之「飄然思不群」中點化而來,無多嚼頭。就此思之,一個人既要官做得好,又要詩寫得好,兩者得兼,的確不易。所謂的詩窮而後工、憤怒出詩人、文章憎命達、國家不幸詩家幸,真金石之言。當然,一個國家,一個家庭,還是應以民生為重,民生凋敝,飢腸轆轆,詩有何用?屈原像孔子誕辰2557年祭孔大典前夕,中國孔子基金會和山東方面正式向世界發布了孔子的標準像,一時爭議聲不斷。細看標準像,孔子簡直是一俊男,「國」字臉、寬鼻、闊嘴、濃眉、長髯,一副玉樹臨風、謙謙君子之姿。不過,這可顛覆了我對孔子以前的印象,史上載他不但是野合而生,而且長得很醜,民間流傳有「七漏」之說,即唇露齒、眼露睛、鼻露孔,耳露窿等等,簡直其貌不揚,但民間也說,人不可貌相嘛,所以,孔子在我眼裡始終至大至美,標準像之舉的確是蛇足和續貂之舉。那天晚上到屈原祠,過了牌樓,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尊屈原銅像,基座為花崗石,導遊告訴我們,銅像高近4米,總重量達3噸。銅像由湖北美術學院設計,1985年鑄造成功後安置於此的。且看這尊像,屈大夫低頭沉思,頂風徐步,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像如其人,所以我以為它在刻劃人物性格上是成功的。那天晚上,想在屈原像前留個影,但因為燈光的原因,最後只好作罷。突發奇想,屈原到底長的什麼樣?他的標準像又是個什麼樣?恕我寡聞,的確到現在也沒弄清。不過我想,屈原一定是個清俊飄逸的人,否則也寫不出恢弘瑰麗、想像獨特的《離騷》和《天問》,他一定很瘦,因為他一生憂憤、又加上兩次流放,已經斯人獨憔悴了。郵票是國家的名片,就我所知,屈原在1949年後至少兩次上了郵票,一次是1953年,因為他於當年被評為世界四大名人之一,國家郵政局於是踵事增華,發行了由孫傳哲繪的屈原郵票一枚,粗看上去像太白,飄逸洒脫,細看又像少陵,骨瘦神俊。大概是受了過去名人像贊的影響,這幅屈原像太拘泥於實,濃眉長須,而且還皺起了眉頭,我不喜歡。第二次是1994年發行的《中國古代文學家》第二輯,屈原被列入其中,這次看上去就藝術多了,可說是摹到了屈子的神韻,整個畫面以寫意為主,並落腳在「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樣的意境上,實在不錯。我曾留意收集過有關山鬼的畫作,她「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坐辛夷車,若隱若現,是歷代畫家熱衷的題材之一。而屈原可以說更是備受畫家青睞,原因大概有二,一是文人最喜歡各攄胸臆悶,遇到不順心的事,容易從不得志而憂憤的屈原身上得到解脫;二是崇拜、欽敬屈原的偉大人格。後者的更多些吧。古代畫得最好的我認為是趙子昂,最得屈子風流蘊藉的真髓。現代畫得最好的則是傅抱石,在上個世紀上中葉,他至少畫了七幅屈原像,特別是抗戰期間,欲借騷魂起國魂,他的屈原像多是行吟澤畔,高冠長鋏,且均中鋒入筆,力透紙背,吐露出他的一腔憂國情懷。回到話題,竊以為,既然屈原的精神是多樣的,屈原像也沒有必要劃一。那種總想在每一個領域建立起秩序和標準的思想,不但無益,而且也徒勞。夜遊屈原祠樂平里是屈原的生身之地,那裡現有屈原故里牌坊和屈原廟,還有讀書洞和照面井,雖然有不少附會之處,但今年去了一次,依然有親炙其袍澤之香的感覺,鍾靈毓秀,名不虛傳。有人說,「在樂平里這麼僻遠的地方出不了大詩人屈原」,簡直是刻舟求劍,妄人妄語,不值一駁。而屈原祠,很慚愧,還是第一次造訪,雖然它不因為我不來而增一份寂寞,也不因為我來而增一份熱鬧。但於我心,仍是有疚。不過這次造訪很特別,是在風和日麗的月夜。這特別,一是因為夜,有點古人那種秉燭夜遊的況味,當然不是人生如寄,及時行樂的意思;二是因為月,屈原與月亮之心結,楚辭與月亮之關聯,實在又是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話題,在此不展開。今人評價說,屈子風騷懸日月,誠非譽詞,名惠而實至也。據記載,最早的屈原祠是唐元和十五年,即820年由歸州刺史王茂元斥資興建的,他還作有《楚三閭大夫屈先生祠堂銘並序》紀其盛。宋神宗時封屈原為「清烈公」,歸州百姓在屈沱建清烈公祠。元至清又維修過多次。後因葛洲壩水利工程動工,1976年遷建至縣城東三里之向家坪,主體工程於1977年動工,1982年建成。才過十多年,又因三峽工程興建,屈原祠又要遷建到秭歸新縣城附近的鳳凰山。所以有人戲言,屈原是三峽最老的移民了。雖然是夜晚,但屈原祠好不熱鬧,全國各地的遊客可謂摩肩接踵,而且遊興頗濃。管理處的負責人告訴我們,現在每晚最多有十多條三峽游的乘客來屈原祠憑弔忠魂。大概是三峽正在蓄水吧,遊客們也想抓住蓄水前的最後機會,來一睹屈原祠的風采。即使門票貴至70元,遊客仍是盡興而來,興盡而歸。是啊,這種夜遊景點的樂趣,並不是每個地方都可以讓你滿足的。而屈原祠,很適宜於夜遊,夜遊之趣,就是那種萬籟此俱寂,天地與神通的感覺,就是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而屈原,不就是一個與天地對話的高人嗎?他在人間找不到對話者,於是只有問天,仰天大問,不得出路,最終自沉汩羅。對於他的自沉,很多人不理解,就連郭沫若都說屈原沒有達到「忘我」的境界,並說我國之於屈原,是深幸有一,不望有二。見仁見智,在此不論。只是認為屈子沉江,實乃屈子的最佳選擇之一,死生亦大矣,壯烈的死比那種隱忍的生,更需要勇氣。屈原祠的細節入了屈原祠,頭一個遭遇就是山門。山門在景點中的地位自是重要,所謂的劈頭印象嘛。山門既要有地方和文化特色,小中見大,又要與主景點協調,不能喧賓奪主,關鍵是度的把握。屈原祠的山門其實是一座高17米的牌樓,背山面江,甚是闊大,這大,當然不是大而無當,卻是大得其體,屈原一生,秉大材,持大節,知大端,聚大義,開楚騷大局,宏民族大旨,不當大乎?不欲大乎?觀牌樓,蓋的是琉璃瓦,高低錯落,併兼楚風楚韻。楚國八百年,創造了獨具特質的南方文化,巫、鳳、龍、火併時閃耀,庄、騷、名、鬼錯綜登場,直與我中華文化爭半壁也。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楚之實力究竟也是文化力,而非武力也。秦二世而亡,究其因,乃是憑武力而非文化力也。生死的玄機,雖不足為外人道,亦是不可不深究的。導遊是當地女子,講起話來亦有楚音,像鳥語那麼好聽。她介紹山門時說,一級屋角為鰲魚,二級為卷龍,三級為草龍,正中脊飾為寶瓶;牌樓正面,中為天明堂,左右為二龍盤柱,中嵌郭沫若題寫的「屈原祠」三字。整個山門氣勢磅礴,聳立橘樹叢中,各級屋脊繪以藍天、紅日、大海、和變形夔龍、飛鳳,龍鳳呈祥,和諧一體。那晚因是趁著月色,看不分明,卻已能體味山門之匠心了。雖是才建於二十多年前,卻有獨到的審美。我不是懷舊派,只是有時也懷點小舊,比如書,以前的書,裝幀何其素雅,空白也多,摩娑其上,是一種美的享受,而現在,卻大多俗不可耐,哪講什麼美,一本學術書,封面也是女體橫飛,劣艷到骨,惡俗到心,誠是一蟹不如一蟹了,不說也罷。過了山門,自然是到屈原紀念館,大凡紀念館,無非是些詩詞書畫的雜燴了,兼列一些實物,再羅一些史料,就可以給遊客一個明了的記憶。只是因對屈子的絲絲縷縷,以前有了點粗粗淺淺的了解,我倒是很關注櫥窗里的那些老書了。大多是關於屈原生平和楚辭學的,也基本見過,很多幸有入藏,惟幾種民國版和港版的比較稀見。有關楚辭研究書目,可謂汗牛充棟,舉不勝舉,楚辭專家姜亮夫及其受業曾著《楚辭書目五種》及其續編,力發其覆,尤恐有遺珠之失,可見求全實非易事。這次在屈原祠,還終於看到了一九五三年屈原被評為世界四大名人時,《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所發的消息,《光明日報》還配發了林庚寫的《屈原其人》,可見編輯的用心。遺憾者何?曰,沒有瞻仰屈大夫墓。相傳屈原投汩羅,神魚負屍返秭歸,鄉人具衣冠禮葬。有人說,過廟思敬,過墓思哀。此次夜遊,敬又增了一層,對於屈原,也對於屈原的精神。至於哀思,還是留待他日吧,不過還有他日嗎?三峽蓄水聲聲急,時不我待了。月歸何處到歸州,是白天,日高花影重;觀屈祠,在夜晚,月上柳梢頭。今夜,不用隙中窺月,不必台上望月,但對韻人,酌淡友,於樹下賞月,吟月、醉月,輒身適,心安,意佳,神會,有至樂在也。至樂之道,在一不玩月,二不攬月,遠名韁,拒利鎖,淡然處之,怡然為之,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如此,則幸甚至矣。也許是命定的安排吧,臨近中秋,我們終於在屈原祠的月華如水之夜,吊屈子魂,賞瑤台月。那末,這屈子和月亮,到底是怎樣一種糾葛?二者為何這樣融在一起,在二千多年後,被我們在中間挽了一個長長的結,結的這頭,是屈子,是他孤傲的魂,是他熱烈的情;結的那頭,是冰輪,是它聖潔的魄,是它清華的心。在時間的背後,他們惺惺相惜,難解難分,月亮給了屈原如許的浪漫,屈原也給了月亮美麗的詩句。「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又顧菟腹?」,屈子在天問中的詩句,翻譯成現在的語言就是,月亮它有什麼德性呀,逐漸死去又隨即逐漸發光?它究竟要得到什麼,要把兔子在腹中蓄養。這裡的夜光就是月亮,而且我國傳說中月中有兔的記載,也首見於《天問》的這句詩。我們看到,這分明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月亮,它眷戀著普照人間大地,即使虧損到無,也能挽回到有,於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兮代序」,我們有了時間,女人和潮水有了周期,大地有了此伏彼起,此消彼漲;於是,我們恨新月之易沉,惜缺月之遲上;於是,月光如水,照亮了詩歌的道路,照亮了楚辭里的每一個語言瞬間。還是在《天問》中,屈原甚至為我們演繹了一段有關月中嫦娥的情慾故事,說的是嫦娥的丈夫后羿對嫦娥有不忠行為,和河伯的妻子發生了曖昧關係,嫦娥因此而大為羞怒,一氣之下離開后羿跑到月亮上去了。嫦娥後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她後悔什麼呢?後悔不該放棄人間的生趣嗎?後悔月亮並不屬於她嗎?在月中看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嗎?一切的一切,一定在嫦娥的心裡激起陣陣漣漪,她也許想起了少女時與后羿的繾綣含情,想起了那次月下的相逢來得多麼愜意,想起了少婦時代的種種遇合和邂逅。感謝屈原,他使我深信,所有的愛情都和月亮有關。在屈原用他的理想、熱情、痛苦以至於整個生命所熔鑄而成的宏偉詩篇《離騷》中,屈原還邀請駕馭月亮的望舒,追逐他所愛的美人。「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多麼神奇而浪漫的情懷!雨巷詩人戴望舒的名字就是根據月亮而來。而在他流放途中所寫的《涉江》中,一句「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混濁而莫余知兮」,讓多少後來人唏噓不已。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令人嘆嘆。在那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時代,執行的是蟬翼為重,千鈞為輕的法則,哪有月亮一樣高潔的屈原的出路,無同聲相應之人,於心太悲,於心又何安,遂自沉而歸,為了心中的那一片月光。今夜歸州月,因為有了屈原而更加光耀。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屈原的精神因為有了歸州而更加永恆。今夜,月歸歸州。兩個詩人我們時代最優異的詩人海子在其第一首長詩《河流》中,引用了洛爾迦給惠特曼的獻詩:「夢想你是一條河,而且睡得像一條河」,這是多好的詩句,明凈而深刻。不過我更關注的是他裡面無所不在的月亮意象:「村莊圍住月亮,和我陷得太深的瞳孔」、「天空太深/月亮無聲無息地落進/孩子們」、「伐木丁丁,大漠明駝,想起了長安月亮/人們說,那兒浸濕了歌聲」。彷彿月亮無時無刻不在同他私語。而在海子的第一首短詩《亞洲銅》里,他寫道:「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尋那兩隻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亞洲銅,亞洲銅/擊鼓之後,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這首完成於一九八四年的短詩直指屈原和月亮,使我不由想到這位同樣走向自殺的天才詩人,一定同二千多年前的屈原,在冥冥中有心犀暗通之處,不然怎麼會寫出這樣瑰麗無比、充滿著南方意味的詩句。在《水抱屈原》一詩中,海子乾脆寫道:「水抱屈原是我/如此屍骨難收」,多年以後,他終於以不可遏止的激情卧軌,結束了自己短暫而輝煌的一生。海子就這樣和屈原一樣,有著難以割棄的月亮情結,他寫下了《月》、《夜月》、《夜晚的月亮》、《月全食》等優美的短什。而在《紅月亮:女人的腐敗或豐收》里,他以澎湃的心情寫下了他眼中的月亮和女人:「月亮的表面吸附著女人的鹽和女人的血/火災中升起的燈光 把大地照亮/月亮表面粗糙不平 充滿夢境/月亮的內心站著一匹憂傷的馬 一個女人/用死亡的麥粒喂活她」。這使我又想到,海子和屈原一樣,詩歌里有一種揮不去的姐姐意象,對姐姐的依戀和愛慕依稀可見。海子一生愛過四位女子,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場災難,特別是他初戀的女子,更與他的全部生命有關。然而海子卻為他們寫下了不少動人的詩篇:「荒涼的山崗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在他有名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一詩中,海子傾訴著:「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只想你」,這種穿越時空的柔情不但可以打動月亮,打動他內心的姐姐,而且令人毫不懷疑,他的詩一定是另一種形式的飛翔,他要找尋他命中的姐姐。而在屈原的詩作里,也有一個姐姐女媭,相傳屈原被流放前,她曾特地趕回來寬慰弟弟。後人為表示對這位賢惠的姐姐的敬意,將縣名改為「姊歸」,後演變為現在的「秭歸」。翻開手頭的《海子詩全編》,我讀到了《太陽---七部書》這部海子未完成的結構龐大的史詩。在斷頭篇中,他開列了《楚歌》、《沅湘之夜》等詩題,卻沒有寫完就魂歸太玄,我們也永遠讀不完整這部像火一樣燃燒的詩篇了,否則,海子將會同他的精神帝王屈原作怎樣動人心魄的交流呀。歸州有嘉木平素尤衷江南之才女文化,總覺其葳蕤和旎旖,無不給煙雨江南打上了一層極盡柔媚和溫情的底色。前些年因緣相湊,覓得一套晚明人葉紹袁編的《午夢堂集》,閑讀閑思,這種印象更加強烈。葉紹袁家一門風雅,聯珠唱和,名動吳中。其妻沈宜修和三個女兒葉紈紈、葉小紈和葉小鸞皆通倚聲之學,寫閨情,呈才藻,唱酬自娛,甚是令人神往。這本《午夢堂集》,就是葉紹袁為其妻女等人精心編輯的一部詩文合集。其中出身於文學世家的沈宜修,詞風清雅,溫婉,頗合騷人之旨。且不說她綺思如縷的梅花詩一百首,單是隨便挑一闋浣溪沙,即可嘆為詠絮:「淡薄輕陰拾翠天。細腰柔似柳飛綿。吹簫閑向畫屏前。 詩句半緣芳草斷,鳥啼多為杏花殘。夜寒紅露濕鞦韆。」 大似東坡樂府里「酒闌滋味思殘春」的況味。敘到沈宜修,卻使我聯想到屈原《九章》里 「橘頌」篇的一句話:「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意思是說橘樹香氣濃郁修飾得體,生得婀娜多姿美好無比。沈宜修之名的源頭莫非就是《橘頌》?《橘頌》是楚辭中惟一的一首詠物詩,也是中國古代文人創作中的第一首詠物詩。自此,橘樹被人格化為「獨立不遷」、「秉德無私」、「橫而不流」的象徵,為後人所追摹,詠嘆,屈原之於橘,猶如陶靖節之於菊、林和靖之於梅、周敦頤之於蓮,成為屈子精神外化的寄託之物。唐朝名宰相張九齡在被貶荊州長史,在屈原作《橘頌》的古楚國都城郢,與屈原為精神相通,而寫下了著名的感遇詩:「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世上皆重桃李之艷,桃李故盛極一時,世人皆不見橘樹之素樸,故橘樹空有其才而不遇。此時的張九齡,一定同寫《吊屈原賦》時的賈誼一樣,在被疏中與屈原作非凡的內心交流。此後又過去了一千多年,有關橘樹的詩句仍無人出屈原和張九齡之右。《橘頌》的藝術魅力已然成為絕唱,歸州卻因此成為名副其實的橘鄉。每次去歸州,每次都沉浸在漫山的橘香之中,看它們綠葉素榮,看它們青黃雜糅,而悄然入懷、入思的,卻是冰心老人筆下那盞照亮黑暗的小橘燈。是啊,《橘頌》何嘗不是我們精神的小橘燈,照在瓦釜雷鳴之世。歸州歸來不言詩每次去歸州,總是詩心高掛,詩情縈繞,打心眼裡去虔誠地接受詩的洗禮。曾有幸參加過一次屈鄉的端午詩會,可以說,這是一種我所體驗的前所未有的詩歌現場,一種騷意瀰漫的詩歌原生態。詩會內外,沒有我們習見的那種忸怩作態,沒有時下盛行的搔首弄姿,一切都是那麼熨貼、自然,那麼出自本心和機杼。走上賽詩台上的大多數是業餘農民詩人,想像一下他們白天辛苦勞作,晚上卻在平仄中穿行的姿態,就彷彿看到了詩的真正起源。更讓我開眼的是,我甚至看到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在詩會吟詩,是那種真正地歌吟,有滋有味地唱吟,要知道,這種聲音在我的記憶中已經睽違多年了。記得小時候,爺爺最喜歡拿起那本線裝的詩體《梁祝》,抑揚頓挫地唱讀,我聽不懂,卻分明看到爺爺的那份投入,因為他的眼裡常常噙滿了眼淚。也許,對爺爺的這種隔代之思,在聽到這種久違的吟詠後會體味得更加強烈。即使爺爺已經化鶴老去,即使那本線裝《梁祝》早已經杳無影蹤,我卻在心裡掂出了真正詩歌的分量。詩會上,你方吟罷我登台,每一次朗誦都像回聲,返照出屈子的榮光和屈子故里詩的傳統。這種傳統的妙處,甚至讓我看到詩意的一幕:一位正在拍攝鏡頭的年輕的當地女記者,被詩情所感染,乾脆放下了手中的活兒,朗誦了一首自己即興填出的浣溪沙,並收穫到會心的掌聲。沒有人覺得突兀,因為,今天是詩的節日。因為,今天是屬於屈原的。這些已經慣於平仄,以平仄為樂的農民詩人,他們共同屬於一個集體:騷壇詩社。這個明清時代就已經開展活動的組織,薪盡火傳,至今都綿延不絕,活力四射。每年端午,從社長到社員,這些滿身泥土味的農民詩人,相沿成習,都要相約提著酒菜,聚在屈原廟的草坪上賦詩、吟詩,呼喚屈原這位東方詩魂的歸來。從詩社恢復活動到現在不到三十年,詩社社員的詩詞作品已近五千首,哦,詩人有福了,詩歌有種了,屈原之魂歸來了。而我,歸州歸來不言詩!負鼓盲翁正作場餘暇好讀書,再加上又忝為副刊編輯,經常要編些與鄉先賢有關的文章,屈原和楚辭的書籍自然是少不了多讀讀、多買買的。前些時從歸州回來後,一口氣購得著名楚辭學專家湯炳正先生的《楚辭講座》、《淵研樓屈學存稿》和《劍南憶舊:湯炳正自述》三本書,後來還得到了一本湯老逝世後散出的民國版本的《毛詩楚辭考》,此是後話,不贅述。湯老是章太炎先生晚年的入室弟子,曾任中國屈原學會第一任會長,其學問深湛而通透,讀其文字,折服不已,也廓清了我在屈原和楚辭問題上的不少困惑。更讓我相信書緣的是,因為《楚辭講座》,我還與該書的整理者、湯炳正先生的嫡孫湯序波兄成為朋友,書鴻相傳,受益不止一端。據湯炳老自述,1982年端陽節,全國性的「屈原學術討論會」在秭歸召開,他欣然應邀參加,平生第一次穿過三峽直抵老歸州。在會上,他作七律一首,詩云:「為尋屈里訪江村,一葉輕舟出峽門。野渡誰人聞鼓木世,灘聲終古奏招魂。 貶騷枉自留班序,草憲何辜放楚臣。 一自汨羅歸去後,千秋功過有人論。」,並作了後來名為《草憲發微》的大會發言,首次對1953年的《文藝報》社論貶低屈原的言論提出質疑。那一年,屈原被評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國內掀起了一個屈騷研究的高潮,當時的《文藝報》竟發表社論,稱屈原的政治理想,在當時已經過時了,又說,屈原的政治理想,是歷史上從來沒有實現過的一種空想。其實,屈學研究從來就是撲朔迷離,某些觀點的新奇與現在的紅學研究有得一比。胡適之先生甚至否認屈原這個人物的存在,可說是登峰造極。最近,又讀了時下在文化界頗為活躍的傅國涌氏的一篇文章,名為《不得幫忙的不平》,此文大談魯迅的屈原觀,令人不敢苟同。這個浮燥的時代,什麼吃香就玩什麼,翻案文章吃香,不愁沒有人炮製。只要可以澆自己的塊磊,哪管什麼本來面目。「逸響偉辭,卓絕一世。」這是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對屈原的崇高評價。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魯迅1932年在《言論自由的界限》一文中說: 「其實是,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如何理解這段話,要看當時魯迅寫作此文時的語境,豈能一語坐實。事實上,越是在民族危機關頭,屈原的崇高人格就愈是彰顯。當年湯炳正先生就是在抗戰時期,在感情上與屈原發生了共鳴的。據他講,郭沫若那時在重慶寫下了話劇《屈原》,其目的就是警醒國人,反抗侵略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兮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的精神直與日月同光。那些鼓噪屈原是奴才人格者可以休矣。「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陸遊53歲出蜀路過歸州時作為這首著名的《楚城》詩。湯炳正先生在自述中稱是陸遊46歲入蜀時作,疑有誤。陸遊一生景仰屈原,喜讀楚辭,並寫下了大量詩句。「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是對國勢不振,壯志難酬的嘆息;「秋夜挑燈讀楚辭,昔人句句不吾欺」。是鄉思和憂憤的外露。陸遊晚年還寫了一首詩:「斜陽古道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至偉至巨的屈子身後,尚且有這麼多是非和橫議,遑論蔡中郎的冤屈乎?還是讓負鼓盲翁說去吧。博客製作博客素材flash音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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