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文學的美學建構初探

女性文學的美學建構初探

——武漢作協簽約女作家中篇小說系列印象

黃葉斌

聚焦中國當代文學版圖,不難發現,女性文學的成就和影響,已經以一種令人驚訝和仰慕的姿態贏得讀者和文學界人士的關注與重視。同男性作家一樣,當代女性作家以自己獨特的性別優勢和女性視角,在文學的疆域里縱橫馳騁風華靚麗,充分展示出她們在文學敘事和反映現實生活的介入力量和透視效應。武漢作協簽約女作家,就是這批當代女作家中的佼佼者。

最近,我比較集中地閱讀了武漢作協七位簽約女作家的中篇小說:千里眼的《圍脖》、宋小詞的《做業務》、王小英的《清咒》、望見蓉的《鑽戒》、方苑的《苦楝樹》、張惠蘭的《房事》、姜燕鳴的《白霧》。這些小說以集團軍的形式集約出現在一本《長江網路文學》的雜誌上,可能是當代文學界的一大亮點或者是一個創舉。筆者以為,這是一種女性作家的獨特亮相,以她們的文學話語權和干預生活的勇氣發出別樣的聲音和個性化價值判斷,並且在文壇上逐步展示一種比肩或超越前輩作家的寫作態勢和影響力;這是一次文學的盛宴,中篇小說的時代內涵與審美意蘊,為她們的讀者贏得一種先睹為快大快朵頤酣暢淋漓的精神享受;這是一張地域文化的名片,在80後的女性作家中,她們以自己的性別經驗、荊楚文化、中國記憶的詩性書寫,為人們留下人類與人性的珍貴的時代檔案。

女性寫作自古以來有之,並且在華文創作領域佔據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她們是時代的寵兒,也是生活的酒吧。從李清照的詞意纏綿悱惻,到張愛玲的小說哀怨華麗;從瓊瑤的愛情經典的真誠表述,到王海鴒的電視劇勾起現代人的回憶;從三毛的特立獨行的行走文學書寫,到畢淑敏的散文心靈雞湯的澆灌;還有現當代的作家丁玲、鐵凝、王安憶、遲子建、方方、池莉及網路寫手李碧華、張純如、亦舒、安妮寶貝、艾米、蔣方舟、格致等人,他們是中國文學創作隊伍中的的重要生力軍和不可或缺的文學一翼。正如文學批評家、湖北大學教授蔚藍所說:「在這個時代,人們更加需要的是情感、心靈、倫理、家庭、愛情、職場等的探索和發現,所以女性的這些寫作恰恰可以符合這些社會需求。」

解讀當代女性文學或「鄂軍」女性寫手,可以從武漢七位簽約女作家的小說中打開一扇窗口:現實主義傳統創作方法的回歸,借鑒於意識流、魔幻主義等創作理念的先鋒派嘗試,這兩股文學河流的碰撞、回蕩和交融,營造了一種個性鮮明而富於創作潛質的新時代文學新氣象和新景觀。而女性視野的獨自綻放、人文情懷的詩意書寫和敘事風格的優雅展示,則是女性文學的美學建構特點之一。

女性視野:題材的界定與主題的豐富

視野的高低深淺寬窄,往往決定著文學創作的成敗得失。這裡主要是指題材的開拓與主題的挖掘兩個方面。也就是說,「寫什麼」是文學能指和所指存在的導向與規避。相對於男性作家比較熱衷於戰爭、歷史、時代、社會等重大題材的宏大背景下的書寫,女性作家往往偏重於人的命運、性格和情感在歷史進程和嬗變中的一個側影和片段。而這些簽約女作家的小說基本驗證了這一判斷。

為了方便讀者了解這些小說的內容或內涵,還是先看看她們給我們講述了哪些故事吧:關注和體察現實生活的體溫和疼痛,關愛和同情底層人物的命運走向和生存狀態,關心和重視情感依託和精神追求對於人的幸福感的支撐和支配力量,可能是大多數女性作家的主要或重要的題材取捨標準。如剃頭匠的家庭風波及自殺悲劇(《圍脖》)、下崗工人夫妻夢想居住條件改善的拼搏和掙扎(《房事》)、農村少婦為了軍婚愛情的圓滿而堅守傳統倫理的自貶與自責(《苦楝樹》)、夜總會小姐的愛情尋覓和理想破滅(《白霧》)、電視台記者在慾望滿足與人格分裂中的淪陷和自贖(《做業務》)、少女在鳳凰古城尋找真情和歸宿的邂逅與考察(《鑽戒》)、一個小資在幻想和迷離狀態中奉命刺殺假設敵的心路歷程(《清咒》)。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2006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的帕慕克也說過:「小說區別於其它文學敘述類型的特點是有一個隱秘中心。」這是一條導往小說心臟的通道。以上小說題材的選擇、醞釀和鋪陳成篇,是作者的感性認識和理性判斷的綜合結果,也是女性經驗與社會思考的有機結合。在社會轉型期,泥沙俱下的生活亂象或世俗眾生相,在給予我們一份變遷的驚喜和分享的快意的同時,也使得我們的迷惘困頓與日俱增,現代性衝動和現代性焦慮正在考驗著作家的心智與定力。因此,文學的敘事立場必須要介入和進入社會生活的本質和大眾精神的內核,必須摒棄那些私密性的小我的慾望和瑣碎性、重複性、庸常性的本相還原,才能為作家的創作獲得一種被閱讀被認可被評論被流傳的資格。正如宋小詞在「創作談」中所說:「寫這個小說源於很多年前偶爾聽來的一句話,說某某風景區有個女孩子因下體大出血死在了送往醫院的遊船上。當時聽了後,心內十分震驚,這麼多年來,我的心裡總是放不下這句話。」於是,作者的使命感促使她為了揭示和還原真相而開始了艱苦的內心衝突和形象塑造。揭露黑暗和醜陋的面具,鞭撻淫威和霸權的詭計,撕開腐敗和欺詐的外衣,在她的小說中得到了一種有序而暢達的宣洩。儘管讀後使人承受了一種沉甸甸的情感壓力和怨忿堆積的痛苦,但是,其藉助於主人公之口所發出的吶喊與正義的舉動,卻是給人以些許的慰藉和期待的。

愛情往往是女性作家滋潤自我發現自我實現自我的一種渠道或動力所在。在女性作家的小說中,日常生活的文學敘事和文學表現的領域也是經歷了由模仿、遮蔽、排斥、改寫到敞開、顯豁、釋放、創新的歷程。愛情婚姻家庭是永恆的寫作主題,更是女性作家樂於不斷挖掘和晾曬的精神富礦。於是,在小說的悲喜劇中,幾乎處處可見以愛情為圓心而展開的誤會、煩惱、憂愁、尋找和驗證的生活圓舞曲。比如,因為住房蝸居的焦慮而使夫妻感情走向瀕危的邊緣,因為軍嫂的孤寂和丈夫的性功能喪失而使美好婚姻的破裂,因為鑽戒的媒介和捆綁而使戀愛雙方陷入困惑之中,因為怕連累妻子和家人而上吊自盡的瞎子剃頭匠……這些生活的疼痛感和現實感,似乎就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這些人物也就是我們的親屬鄰居同事朋友。因此,真實性的體驗和真實性的內心,使得讀者把故事中的詞語化為意識中的意象,並且在想像和聯想中同作者一道直抵小說的內核。這樣,就較好地印證了文學批評家、武漢大學教授葉李所說的觀點:「文學不是用來複制日常生活或拉平生活的,作家完全可以在日常生活敘事中由最真實的困境出發,用深達靈魂核心的書寫直抵存在之層面,去偽存真,呈現最深切的生存體驗和日常生活的尊嚴,寫出可珍重的人世,使日常生活向更豐富的可能性敞開。」

小說主題的多義性或多重性,是當今文學創作的趨勢和評價的標準。見仁見智,是小說的文本價值所在,也是其生命力的證明。主題的豐富,是建立於文本人物性格的多元、情感的豐沛和情節的蘊藉上的。文學資源的發現、開掘和利用,作者的個人經歷和人生體驗、創作路徑和表現手段,都會影響和制約著文學作品主題的闡釋與發現。據法國教授讓·貝西埃的《當代小說或世界的問題性》專著和其他歐美學者的觀點,後現代之後的當代性小說建構,已經並且繼續開闢著它的成長之路(據說已經有30年之久了):如以超個體性的人類學視野或人類學製作代替了個性的人類學視野和人類學製作,用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二重性代替了獨特性和範式性之二重性的優越地位,肯定並青睞意外性,時間、地域和空間的多元多重性,最廣泛的語境性、貼切性、媒介性、反思性,悖論的普遍性等等。在以上小說中,我們似乎也是可以窺見一些先鋒文學影子的顯現和當代文學創作理念的實踐。這裡的具體分析就不展開了,因為在《長江網路文學》雜誌第二期上還有單篇小說的專題評論。

女性視野的開闊和專註,在走出閨房傳統和自我欣賞的道路上風光無限,這就為小說主題的豐富和多元奠定了基礎。這是值得探討和思考的文學命題之一。

人文情懷:價值取向與道德評判

在文學敘事中重尋日常生活的尊嚴和內涵,挖掘日常生活的價值和意義,開啟道德評判和人性重塑的解構和建構,這已經成為目前文學創作中的理性選擇和努力方向。

北京師範大學張百春教授認為:「人的精神世界應該有哲學、宗教和文化三個支點,它們最終能保證人的精神世界的穩定。」而作為反映或表現現實生活與人文精神的小說作品,它的文化價值和文學意義,可能就是在「存在」和「虛無」、「真實」和「虛假」之間構建一種合理和適當的關係。於是,在故事情節的描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在人格的多元展示和性格的多樣刻畫中,作者的價值取向與道德判斷也就自然流露於字裡行間了。

從簽約女性作家的小說來看,其中的女主人公大多數是一種悲劇命運的參與者、接受者、製造者、觀察者和被批判者。她們往往是男性至上或男性主權的一個陪襯、一個符號、一個陰影而已,或者說是社會主體中的弱勢群體之一與話語權的旁落者。他們往往是家庭生活的主角和支撐,是開墾和承載情感伊甸園的樂土耕夫。可是,他們在現實生活的擠壓和性別歧視的雙重困境中,只有尋求有效的突圍和人身的依附關係,才可能迅速改變自身的命運和社會的地位。而以往的文學敘事中,女性大都是處於「他者」的位置上,對女性的價值訴求、價值重心和道德洞見、道德關切要麼被忽視、要麼被貶低。這種現狀,在女性作家的文字疆域里,已經基本上進行了扭轉或改變,並且獲得讀者的關注和認可。

情感的價值取向和認同、道德的評判和臧否,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虛擬的嶄新的生存方式和生活內容,如同網路時代人的隱匿與顯現、馬甲與化身、登場與謝幕。它以無形的姿態出現於人類生活的各個角落,卻又是如雲似風隨影,是那麼不可捉摸和無法貯存保鮮。女性的情感維度是多元化的,不僅表現在自戀和對家庭成員的依靠、依偎、依附上面,更重要的是對個人終生命運的考量、選擇夫君的糾結和對子女教育成長的焦慮上。但是,現實生活的殘酷,卻往往教訓了她們的天真和純潔,矯正了她們的浪漫和空想。當她們在現實的牆壁上碰得頭破血流時,當自己的理想付之東流水時,她們要麼是精神崩潰、要麼是魚死網破、要麼是自療創傷、要麼是遁跡江湖、要麼是梅開二度。這種情形,也許是生活的一種饋贈和折射,也許是人生的一種歷練和磨難。簡單地肯定和否定之,或許都是一種盲人摸象的可笑和可憐。

比如《苦楝樹》中的小丫,在她的英雄情結破滅後,在軍婚光圈的保護下,在世俗眼光的鄙視和追逼下,作為已婚而不能懷孕的女人,她仍然是以一種殉情的姿態陷入一種自責自戕自虐的泥淖里而不能自拔。這是一種高尚的情操,還是一種愚昧的犧牲?《房事》中的柳絮,在酒店打工時遇見了一個能夠給她物慾滿足和情慾快樂的老闆,追求出逃筒子樓蝸居的困境,於情於理有何不妥?這是個人的道德敗壞,還是社會不公平規則造成的惡果?《白霧》中的小萍,為了嚮往都市生活遠離家庭的貧困,她在夜總會打工所見所聞令人震驚和後怕,從同事姐妹的被害中看到了一種生活的無奈和冷酷。這是一種骯髒的交易,還是一種生活的討伐?《做業務》中的焦素素,作為一名市長身邊的當紅記者,為了完成廣告任務而不惜以身相許,在幾乎墮落的懸崖邊又是良心發現,走向了自贖和贖人的道路。這是一種卑鄙的人格包裝,還是一種市場潛規則的揭露?《鑽戒》中的米兒,幻想以「鑽戒」的信物捆綁愛情的堅硬,現實卻與她打了個擦邊球,在古城的旅遊中,她發現了一種真誠而美好的愛情標本,在對比中感悟了一種自己所真正需要的東西。這是一種愛情遊戲,還是一種真情的追尋?《圍脖》中的想弟,平時對丈夫羅北大的剃頭營生卡得太緊,只想攢錢養老,而得知老伴因為雙目失明而自尋短見後,她的良心蘇醒,其女兒媳婦也對老人的離世傷感愧疚。這是一種親情氣場的離殤,還是一種家庭倫理的警醒?《清咒》中的阿梨,是一個殺手的形象,他與烏鴉生活於暗夜神祉,並且肩負著暗殺大學招辦主任秋的使命,只是因為高考中的第一名阿梨曾經與秋髮生過一段情感糾葛而被秋拋棄自殺的悲劇。而白裙女孩、中年女人和老太婆的陪襯形象,作為當時事件的見證者和知情者,為阿梨魂靈的復活與正義的聲張提供了一種佐證。這種穿越式的小說,是一種唐吉可德式的孤膽英雄再生,還是一種報復心理的極端發泄?

總之,小說的使命可能就是一種對人性深度的發現和表現,對人格真相的翻曬和預警,對人文理想的追尋和堅守,而對文本評判的主體留待讀者的眼光與領悟了。因為情感是可以在世俗生活和道德判斷中作辯護的,是可以在具體情景中抑制和拋棄理性的輕狂僭越的,是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賦予詩性關懷的,也是可以避免和消解抽象原則和邏輯必然性的支配的。情感的豐富博大的視域,為人物性格的走向和人性張力的塑造開闢了日益廣闊而遼遠的無限可能性的空間。

敘事風格:悲憫的溫婉與討伐的冷峻

溫婉而細膩的筆觸,冷峻而潛行的文心,是女性作家小說給予讀者的一種印象。這既是一種敘事策略的狡黠,也是一種寫作風格的註解。溫婉是與情感描述的對應,冷峻是與批判對象的回應。悲憫的情懷令人感動和感染,而討伐的義舉產生力量和反思。這種看似矛盾和對立的現象,其實是一種人文情懷的本質規定——現實主義題材的小說,一般是具有批判、警示、呼喚、認識和借鑒作用的。 女性作家的小說,在其題目的擬定和演繹上,大多是以一種意象和隱喻的技巧誘導讀者深入的。比如「苦楝樹」、「鑽戒」、「白霧」、「圍脖」等物象和具象,裡面有自然神靈的意蘊,也有人文社會的體溫;有象徵意味的內涵,也有比擬形象的機智。其實,有的小說就是現實生活的寓言,它帶給讀者的思索和反省應該是多方面多層次多角度的。而「房事」更是一語雙關,從住房的物理層面和夫妻的倫理層面進行了界定、詮釋和延伸,表達了一種人類生活的共同經驗和期盼。「做業務」,初看好像是一種經濟領域的題材,細看才知是一種人生和道德的經營。「清咒」,這個題目有點令人費解,在朦朧的意境中似乎有點醒悟,但是很快又陷入迷茫困惑之中。詛咒什麼?為什麼詛咒?是對時弊的清醒批判,還是對道德的委婉張揚?讀完全文,還得再次反芻。這可能就是小說的魔力和魅力所在吧。也許,這就是該文作者的先鋒文學的文體試驗田。

女性作家小說的批判性,不是表現於大刀闊斧的砍伐和聲嘶力竭的聲討,而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溫情,一種惠風洞開社會黑暗閘門的靈巧,一種柔指化鋼般的智慧,一種水漫金山似的氣場。在絲絲入扣的文字情景里,在起承轉合的布局謀篇中,在人物命運的不可預知的暗示中,諸多的想像和猜想,隨著小說氛圍漫溢出來的感傷和喟嘆、遺憾和悲憤而成為一種閱讀小說的深刻記憶和情感體驗。比如批判官場的腐敗,對戴著假面具而進行招商引資謀取政績的某市長的描述,作者寫出了主人公對他的認識和看穿,是經歷了一個過程的。當然,主人公的性格弱點是和世俗弊端互為關聯的,但在良心和道德底線的感召限制下,邪惡和正義的鬥爭最終會走向光明的前景。還有對愛情婚姻的變數的剖析與解讀,對人倫慾望的精神渴求與物質基礎滿足的關係探討,對內心魔鬼的壓抑和人性劣根性的揭示等等。這些具有金屬般的質地光芒的描述與展示,是令人痛快淋漓振聾發聵的。

當然,在女性作家的小說中,大多數是以一個生活的截斷面作為文學敘事的表現對象的,因而也就出現了一些不可避免的硬傷:人物的性格特徵還不是鮮明而突出的,事件的背景交待也有忽視和遺漏的地方,人物之間的關係缺乏一定的鋪墊和過渡,心理活動的描述還有些不對等不真實不飽滿的缺憾。總之,這組女性作家的小說作品,為我們的當代文學(或網路文學)的發展和繁榮,提供了一個可資欣喜和期待的文學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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