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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白:手套丨新刊

未到暮年,我們無法真正體會生命衰敗後的無助與狼狽。 ——《手套》發表於《當代》2018.01期

作者簡介

修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13屆高研班學員。在《當代》《鐘山》《十月》等雜誌發表小說散文隨筆200萬字。短篇小說《產房裡的少婦》獲中國人口文化獎。著有長篇小說《金川河》。據其同名小說《手藝人》改編的電影在北美上映,入圍第27屆棕櫚泉國際電影節。

手套

文丨修白

姨爹的眼角有淚的痕迹,像細沙一樣堆積了一層又一層,彷彿是海水多次沖洗沙灘後留下的遺迹。姨爹的內心一定也像大海那樣翻卷過浪潮吧。這些鹼垢堆砌在眼角,蔓延開來,層層疊疊,可以想像,他有多久沒有像樣洗過臉。

玉梅給姨爹洗臉,把他的頭像嬰兒一樣抱進懷裡。毛巾捏著細細的角尖,輕輕拭去那些眼屎和淚跡,像母親給初生嬰兒洗臉一樣小心,細緻。

她不知道姨爹為什麼流淚。洗完臉,用濕熱的毛巾擦洗姨爹散發著臭氣的光頭,臉盆內換了幾次熱水。最後,她把姨爹的兩隻大手放進洗臉盆里。姨爹的手像剝了皮的樹枝,笨拙地在水裡晃動。姨爹說,我的手已經有幾個月沒有碰到水了,拿肥皂幫我洗一下吧。玉梅拿了一塊香肥皂在姨爹的手上抹,但是,肥皂無法和樹枝融合,玉梅轉而用自己的小手抹了香肥皂,在姨爹的大手上滑行。這樣,姨爹的手就粘上了肥皂,搓出了肥皂泡泡。姨爹說,舒服,水和香肥皂真好,這個香是茉莉花的香味。

熱水和香肥皂混合的浪花,喚起了姨爹對生命的渴望。姨爹的一隻鼻孔拖了塊黃色的橡皮一樣的物塊,玉梅用手指摳了一下,是乾結的膿鼻涕。玉梅的食指和中指沒有了,用剩餘的一個小指甲摳,小指甲經常要代替缺失的兩根手指,顯得越發的伶俐。越摳越多,整個鼻腔都堵死了。鼻孔全是灰白的鼻毛,這些雜蕪的鼻毛和鼻屎糾纏在一起。玉梅找小剪刀伸進鼻孔修剪,剪完再用棉簽在鼻孔內掏。她抽紙巾,包住那些膿黃的鼻屎,她沒有想到,人的鼻腔會藏著那麼多的污垢。

掏不掏耳朵,耳屎都掛到門口了。掏。姨爹說。玉梅用棉簽開始掏。耳朵內外,多是板結的黃色泥塊。人要入土是不是就這樣緩慢地局部一點點先轉化為泥土。這些小泥土在準備著,積攢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將回歸到大泥土裡,就是人們常說的入土為安。想到這裡,玉梅有些傷感。她想把老人的耳朵徹底清理乾淨。她打來一盆水,給老人洗耳郭,老人微微閉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老人感受到玉梅靈巧的手指在他的耳朵和臉部遊走,在他臉上的每一條細密的皺紋里緩慢地親昵著,這種久違的舒適的感覺是那麼遙遠,卻真切地發生在眼前。

已經有幾個月沒有人觸碰過老人的身體了,老人很健康,沒有任何疾病。但是,老伴和護工都懶得再去觸碰老人一下。當一個老人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開始遺忘、邋遢;開始回到幼兒以至嬰兒,遭人嫌棄。玉梅的小手讓老人覺得活著是好,死亡終究是可怕的。

老人的臉是涼的,耳朵也是涼的,手上沒有一點溫度。玉梅伸手摸自己的臉和耳朵,原來也是涼的。玉梅給老人擦洗身體的時候,老人的身體是涼的。她問,你還冷?老人說,不冷。玉梅又把手掏進內衣摸自己的身體,是熱的。她想,人的肉身就是這樣一點點接近泥土的溫度,生命開始走向衰敗。出生是如此喧嘩,死亡卻是這樣的倉促、落魄。

玉梅給老人換上乾淨的衣服後,老人身上終於沒有了熏人的味道。玉梅給他擦香脂,在他的臉頰,鬍子下面,腦門,下巴和手背。香脂清香的味道散發開來,驅散了老人身上渾濁的蛤蜊味兒。老人舒適地看著玉梅,像孩子看著自己的母親。孩子的目光是靈動的,寶石一樣打動人心。老人的眼睛渾濁到玉梅什麼也看不見。玉梅好奇地問,你能看到我嗎?能。老人說。

玉梅手指電視畫面上的一個中年男人問道。這個人你還認識?認識,叫張苕同(召中),是軍事問題專家。姨爹坐在輪椅上告訴她。對,他曾經解說過薩達姆巷戰能打過美國,狗屁軍事專家。玉梅不屑。老人笑了起來,笑容遲緩。老人伸出化石條一樣蒼白乾癟的手,指著電視畫面上的男人,緩慢地說,他不懂軍事,是草包。

老人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玉梅第一次去養老院看他的時候,他什麼話也不肯說。玉梅問他,你為什麼不說話?老人說,不想說話。為什麼不想說話?活著真難,不如死了算了。

對於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來說,他不想住在養老院,更不想老死在這裡。但是,他的老伴照顧不了他,也不願意請鐘點工或者是護工回家照顧他。雖然,老人的錢足夠在家養老。老人是大學的退休教授,學校分配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可以請個住家保姆。但是,老伴堅持要把他送到養老院。老人的兩個兒子也認為只有這樣才是穩妥的,上次,老人夜起跌倒在廁

所,躺在地上幾個小時,老伴都沒有辦法把他拉起來。冬天那麼冷,幸虧老人體質好,沒有摔傷,凍感冒。老人不想住在養老院有什麼辦法呢?既然是兒子送他來的,他只好待在這個三個人一間的套房裡。

老人想洗澡,他已經在這裡住了四個多月。進來的那個月是秋天,大便堵塞,灌腸,來不及去廁所,拉了一床的。小兒子來幫他洗過一次澡。現在是冬天,雖然有空調,室內還是要穿棉襖的,這樣的天氣,老人的兒子和護工都不敢輕易給他洗澡。老人求過護工,我三個月沒有洗澡了。護工說,你塊頭那麼大,我一個人哪兒能弄得動你。等天氣暖和再帶你洗澡。兒子隔三岔五地會來看他,總是來去匆匆。媳婦偶然來一下,象徵性地在門口繞圈,屁股都不沾板凳。

玉梅在紐約開中餐館,紐約的早上是上海的晚上,時差十二個小時。玉梅的餐館晚上關門打烊的時候,正是養老院的上午。玉梅加了護工的微信,方便她和老人視頻,看看老人的狀態。老人只和玉梅說話,多是玉梅問他三句話,他回答一句。有時候一句話都不說,目光獃滯渾濁,盯著玉梅像似對她充滿仇恨要把她吃了一樣,頭歪在枕頭一邊,鼻子插了氧氣管。玉梅見了,眼淚就吧嗒、吧嗒滾落,恨不能生了翅膀,立刻飛到老人身邊,把他接回家,好生伺候。

總算把中餐館盤了出去。這是玉梅辛苦二十多年積攢下來的一家餐館,像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每一隻碗盤,每一個茶壺,都是玉梅親手購置的。從餐桌到檯布,每天進貨盤點,玉梅一手操辦。經營得好好的一家餐館,移交給別人了,有一種割肉的感覺戳著玉梅的心窩。但是老人給玉梅的感覺更叫她難過,是針錐扎在心頭的感覺。玉梅要擺脫這種扎針的感覺,只有割肉。她自我安慰,以後回紐約還可以再盤一家餐館。如果姨爹走了,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他。

玉梅討厭孝順這個說法。這是政府把養老責任推卸到子女身上的不作為手段。網上的新聞說,一個村婦生了孩子以後,嫌家裡貧困,和外鄉的一個男人私奔到城市。兒子被別人領養後,考取了名校的博士。這個時候,生母出現了,要求認領兒子並要兒子付撫養費。法院判決的結果是兒子必須承認生母並負責生母的養老。這樣的結果,在玉梅看來是不平等的、荒謬的,是鼓勵成人不負責任,把社會責任通過「孝順」這個詞語轉嫁到個人頭上。

在紐約,社區每周都有針對窮人的福利免費發放,從麵包、香肥皂、捲紙、毛巾到超市購物券。教堂定期會有免費的午餐。政府提供廉租房。

玉梅認為,紐約政府的這種行為是縱容懶漢。她剛到紐約的時候,享受過這些救濟,但是,她很快就自食其力,在家做春卷,放在一次性盒子里,步行到位於曼哈頓的大學門口售賣。為了節省往返5刀的地鐵費用。她還買過自行車,雖然紐約幾乎看不見騎自行車的人,除了在紐約中央公園能看見那些騎山地車和運動自行車的人。為了買一輛普通自行車,玉梅轉過不少商店。中午,吃午飯的時候,玉梅煎的熱春卷總有各個國家的留學生排隊購買,一會兒工夫就賣光了。

玉梅積攢了一些錢之後,買了麵包車,改良成餐車,請了一個華裔老漢幫她賣快餐。現在的這家中餐館,玉梅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以至於她都沒有時間考慮自己的婚事,這一耽誤,玉梅的年歲就跑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齡。扳扳手指,玉梅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別人在這個年紀都結婚生子,至少也有過婚姻的經歷,玉梅還是孤身一人。

玉梅把中餐館盤出去,為了回上海照顧姨爹的晚年。玉梅在視頻里和老人約定,等我回來,要堅持住,我要買個裝修好的公寓套房,接你回家。老人有些不相信玉梅的話,她怎麼可能把經營的好好的餐館賣了呢,她才五十多歲,正是賺錢的時候。可是,他不相信她的話又能指望誰呢?

老人的孫子高考落榜後去了紐約,在玉梅這裡上語言學校,吃喝拉撒,都是玉梅操辦。玉梅自己沒有孩子,把老人的孫子當自己的孩子一樣,承擔了他在紐約的全部費用,包括零花錢。

玉梅希望這個孩子能在餐館幫個工,放學回來端個盤子,送個外賣。但是,這個孩子在國內就嬌生慣養,怎麼可能到紐約打工。國內的孩子沒有打工的概念,倒是美國出生的孩子願意打工掙錢。現在,大城市裡的年輕人自費出國讀書,已經少有打工掙學費的。並不是每一個家庭都富裕到這個程度,而是家長們在國內盡量省著,有的學生家長甚至賣了房子,孩子們在外面大把花著。掙錢的捨不得花,大把花錢的不屑去掙錢。

姨爹擔心玉梅回來,孫子在紐約的生活無人照料。玉梅告訴他說,你的孫子已經住進社區大學的學生宿舍,我交足了房租和伙食費,你不要擔心。

姨爹和孫子視頻,玉梅說,姨爹,你孫子來了,看看,他長壯了沒有?

老人看著自己的孫子,一語不發。玉梅說,你該高興了,孫子都這麼大了,過幾年要結婚了,到時候,你來紐約參加他的婚禮。老人聽玉梅話說得輕巧,覺得她異想天開,他這麼大年紀怎麼可能來美國,他這輩子一個國家都沒有去過,他哪兒都不想去,除了老家高密,他已經對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不感興趣。老人說,我有什麼高興的,他也幫不了我。

老人不相信玉梅真的會給自己養老,她不過是哄自己,甜言蜜語騙人罷了。她在美國生活這麼多年,早就養成美國人的唯利是圖的思維習慣。如果她沒有好處,賣了餐館跑回來幹啥?還不是圖自己的遺產。想到這裡,老人就問孫子,你阿姨的餐館賣了你怎麼生活?孫子不耐煩地說,阿姨都操辦好了,你瞎煩神。玉梅說,姨爹,我肯定會回上海,接你回家的,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君子一言既出,下面一句是什麼?玉梅知道姨爹懶得說話,故意逗他說話。姨爹說,駟馬難追。玉梅笑了,對,我們一言為定。姨爹,你一定要等我回來,我的機票已經買好了。玉梅從皮包里掏出機票,對著手機視頻晃了晃,有些發嗲地說,姨爹,等我啊,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玉梅是個說干就乾的人,只要有錢,買個帶電梯的現房不是問題。玉梅第一站就到了老人的兒子家。她想去老人的家,但是,想到老人的妻子,自己的姨媽。母親去世以後,父親下落不明,玉梅被姨夫接回家當女兒撫養。姨媽自己有兩個兒子,再添一口人吃飯,姨媽負擔不起。姨夫執意要留下玉梅,拉扯中,姨夫和姨媽打了起來。姨媽不是姨夫的對手,她被姨夫推搡了兩下,趔趄。姨夫罵她,沒有良心。姨媽火了,姨媽從廚房拿了菜刀,咆哮著,我叫你看看什麼是良心,良心是紅的,都擱在這裡。姨夫還沒有反應過來,玉梅的手指就被姨媽砍斷兩根。姨媽情緒失控,咆哮,四處亂砍。姨爹抱起玉梅,跨上鄰居的自行車往醫院騎去。玉梅驚恐地蜷縮在姨爹懷裡大哭。最終,玉梅被姨媽送去了孤兒院。

玉梅成了沒有親人的孤兒。但是,她一直把姨夫當作父親。姨夫在她生日的那天,到孤兒院看過她,給她帶了一雙手套,那是玉梅一生中最寶貴的禮物。即便是春天和秋天,玉梅上學都帶著那副手套,她不願意同學們看到她殘缺的手指,好奇地問她,你的手指怎麼少了兩根?是先天少兩根,還是不小心弄丟了。一個男同學在教室當著好多同學的面問她。男同學伸手給大家看,說,我們都是五根手指,她怎麼少了兩根,大家猜一猜,她的兩根手指去了哪兒?

玉梅感到了羞辱,她掉頭就跑,一口氣跑到女廁所,一天都不敢出去上課。那一天,是老師把她從廁所帶出去的。想到這些,玉梅一個人在飛機上默默地抹眼淚。孤兒的命運就是這樣,怨誰呢?只怨自己母親死得早,沒娘的孩子是個草。玉梅能有今天,她已經知足了。

東航的飛機可以免費託運兩隻箱子,這兩隻箱子塞滿了帶給姨爹和姨爹家兩個兒子、媳婦的禮物。虹橋機場出口有不少來接機的人。玉梅知道,那些翹首等待的人中,沒有一個是等她的。她找了一個行李車推沉重的行李。走出虹橋機場,她的內心有些激動,看到自己的故鄉建設一點不比紐約差,她為自己出生在這裡感到欣慰,這裡是她的根。不論姨媽認不認她,她覺得,他們就是她的親人,上海是她的故鄉。

想到姨爹送她的那雙手套,那雙手套在那個年代可是稀罕物品,班上的同學都沒有手套,兩個表哥也不會有那樣的手套,不知道當年姨爹從哪兒買到的。玉梅把手套從皮包內拿了出來,這是一雙褪了色的小女孩帶過的很舊的手套。玉梅一直帶在身邊,搬過無數次家,丟過無數的東西,唯有這雙手套是她心底最寶貴的甚至是帶有迷信色彩的一個信物。

什麼都可以丟失,可以重買,唯有這副手套是不可替代的。它是一個人的過去,是玉梅在這個世界上的牽絆。如果沒有手套,玉梅的人生將是一片灰暗。這手套使她與別的孤兒有了不一樣的優越感,她是有親人的,只是姨媽太窮,養不起她,才把她送到這裡。姨媽剁了她的兩根手指,她不曾告訴任何人。這是她的秘密,是她和這個世界關聯的最後一個通道。她甚至給姨媽帶了皮包,那種一面是馬毛的,雲豹圖案的,一看就無比奢華高檔的MK皮包。孤獨的她在這個世界需要這樣的一個關聯和通道。

表哥把玉梅帶到了養老院。姨爹的臉色蒼白,像沒有看到她進來一樣。她孩子般興奮地喊道:姨爹,姨爹。姨爹抬頭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渾濁的眼球似乎什麼也看不見的樣子。姨爹,我是誰?姨爹緩慢地說,你是玉梅。我有什麼變化?你瘦了,紐約東西貴,捨不得吃。玉梅咯咯笑起來說,吃飽的,從來沒餓過。牛肉、豬肉和白菜一樣便宜,怎麼會吃不飽。

想見到我嗎?玉梅換了個話題。這才是她最關心的話題。想見。姨爹說得很乾脆。為什麼?只有你能幫我辦到我辦不到的事情。什麼事情?姨爹環顧左右,看看四下里無人注意他們的對話,小聲對她說,幫我逃離這裡。

玉梅說,好!你等我,我明天就去買房子。老人有些不相信,在上海買房子有那麼容易嗎?玉梅不過是在耍心眼兒哄他罷了,但是,自己目前的處境,也只有玉梅答應幫他逃離這裡。他連站都站不起來,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甚至看他一眼。護工一日三餐把飯食送到他床邊,他手抖著,遲緩地吃幾口,還沒吃完,就被護工收走了。

有時候,護工發現他沒有吃飯,喂他幾口,護工的調羹在他嘴邊,他的嘴巴關著,護工喊,張嘴,張嘴,不張嘴就餓死你。他還是不張嘴。護工放下調羹,兩隻手惱怒地扳開他的嘴巴,轉身把飯倒進抽水馬桶。

老人想,還是玉梅心細。她這樣討好他,一定是有什麼目的,她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回上海。不知道她下面要幹什麼?自己這把老骨頭,本來就不想活了,她愛怎麼折騰隨她去。我不會把工資卡交給她,我要吩咐老伴把工資卡交給兒子,存款好生收好。那是留給老伴養老用的,老伴的退休工資才2000多塊錢,根本不夠她將來生病住院。

玉梅看上一套帶電梯的二手房,裡面傢具應有盡有,可以拎包入住的那種房子。玉梅和中介簽訂了購房合同,兩證還沒有過戶,拿了房門鑰匙,就一次性付清了全款。她等不及了,恨不能馬上去姨爹家,把接姨爹過來,好生伺候。

她從小就沒有父親,姨爹給過她父愛。這種愛於她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溫暖被孤兒院里的孤寂的生活無限放大和擴張,是她假想的父愛在延伸,直到她的青年、中年,這樣的延伸都沒有終結,甚至伴隨著她的年紀一起增長。如此浩大,彌足珍貴。是她能夠孤身在紐約打拚的精神依賴。現在,姨爹被姨媽和表哥送到養老院,她要把姨爹從養老院弄出來,當父親一樣供養,回饋她曾經得到的父愛。

姨媽每次去養老院都要跟兒子咕嚕,過不了今天,快了,就這兩天,叫你哥哥去買墓地。姨媽說話的聲音大得走廊里什麼人都能聽見。姨爹的耳朵還很靈光,他一定聽見了,一定很難過。玉梅這樣想,她把表哥叫到一邊,吩咐他不要在姨爹面前談論後事,她心裡特別的心疼姨爹,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象徵性的父親,這個遲到的父親,她不能夠再失去。

那天,在養老院,姨媽在走廊里遊盪,突然興奮地跑進來,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饒有興緻地說,剛才隔壁老太死了,老太的床上蓋著白被單。鄰床的老太對著死人吃飯。玉梅在給輪椅上的姨爹喂飯,姨爹的嘴就不動了。玉梅放下飯碗,把姨爹的輪椅推到大露台上,露台上的陽光照得人眯著眼睛,難得一個霧霾較少的天氣。

姨爹說,我最缺少的就是新鮮空氣,這裡的空氣真好!玉梅看到姨爹主動說話,興奮起來,她把姨爹推得更遠一些,遠到護欄邊上,護欄的外面有蠟梅樹,偌大的一棵樹有一個枝子掛了些特別小的花朵。玉梅折枝,聞聞,幽香浮動。遞給姨爹,姨爹把花枝對著鼻孔說,怎麼這麼香呢,我從來沒有聞到過臘梅花的香氣,我的鼻子不好,這個花真是香啊!玉梅說,這個花生來就是為了等你今天來采她,她為你而暗香涌動。姨爹聽了這樣的話,很高興,不肯回去午睡。

陸續又有老人被推出來曬太陽。老人們的家屬看見玉梅在給父親唱歌,老人是她的父親吧,她們猜測。他們親密和諧的樣子,她唱上句,問父親下句歌詞,父女倆在想歌詞,想出一句,女兒唱上一句。女兒伏在父親的胸口耍嗲,一定要父親唱下一句,她伸手撫摸父親鬍子拉碴的臉,像撫摸一個可愛的嬰兒。女兒要求他一定要唱。父親唱不出來,唱了一句跑調的詞,低頭把臘梅花笨拙地遞到鼻孔上,父親有些走神。姨媽是個愛唱歌的人,姨媽聽見,搶了玉梅的調子唱起來。

有家屬推著輪椅過來圍觀,摻和父女倆想歌詞,一眾人問姨媽,她是你女兒吧?蠻像的。姨媽說,我沒有女兒,她不是我女兒。我只有兩個兒子,姨媽說起兒子,一臉的自豪。姨媽唱完一段,有人附和她在輕聲唱。姨媽奪過姨爹手上的臘梅花,放進自己的手袋,作死,給人看見要罰款的。

送姨媽回家的路上,玉梅說,我來的時候就看到老太死了,仝醫生在吩咐人給殯儀館打電話,我擔心姨爹聽到心裡難過,就沒有說,還是盡量不要在姨爹面前談論死亡。

姨媽說,他活這麼大年紀已經賺了,我還活不到他這麼大歲數。每天這麼多人圍著他一個人轉,他是有福氣享的。我將來老了就沒有這麼多人來管我,我就不服氣。玉梅說,他行動不便,生活不能自理,怪可憐的。姨媽沒好氣地說,你可憐他,誰可憐我。他活這麼大已經賺了,我就是不服氣他。

這個話是賭氣的話,玉梅想接姨爹回家過,並沒有邀請姨媽。其實,姨媽是想和姨爹一起去玉梅家養老的,玉梅家房子大,有暖氣,她又捨得花錢,姨媽當然希望她給自己養老。這樣,就不會給自己的兩個兒子添負擔。

但是,玉梅隻字不提姨媽的歸屬,只肯接姨爹一個人回家,姨媽心裡那個怨氣,恨不能姨爹立刻就死掉,叫她白忙一場。最好是把老頭子接回家幾天就死,死在她家,這樣,她和兩個兒子就可以怪罪玉梅,找她索賠,至少要讓她知道,她這輩子虧欠他們一條人命,永遠也還不清。

玉梅是直腸子,想不到這麼多。她已經養成美國式的思維。紐約的地鐵破舊擁擠,地鐵站像中國的大澡堂一樣貼著老式的舊瓷磚牆面。玉梅拎著拉杆箱吃力地往地面上台階的時候,身邊高大的白人會彎腰拿起她的行李,一口氣拎上地面,看都不看玉梅一眼,揚長而去。瘦小的玉梅抬頭看白人走遠,想說謝謝的機會都沒有。這裡人的思維是人人平等,幫助弱小是一種正常的習慣。

玉梅給大表哥打電話,告訴他自己的計劃。大表哥說,你把老爺子從養老院接走,老太怎麼辦?你一個人弄不動他,萬一他感冒發燒,你又不是醫生,怎麼辦?這麼大年紀的人,說走就走,養老院這邊有醫生,隨時能吊水,接氧氣,呼吸機。你房子買得再好,沒有醫生和醫療設備,還是有風險的,你不要擔這個風險。

這些看似為玉梅著想的話題,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了她一臉的。不甘心就這樣罷手。玉梅給小表哥打電話,小表哥說,你把他接走,養老院這邊要結賬,出去容易進來難,我好不容易找關係,開後門把他弄進去,床位一空出來,馬上就有人等著進去。你弄走他,搞不動他,再送回來就難了。再說,他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要人伺候,飯也不會吃,很麻煩的。你是我妹妹,大老遠回國,我不能看你遭這個罪。

兩個表哥的拒絕,使得玉梅不知道該找誰幫忙。她坐在計程車上發獃。司機說,大姐好像有心思?說開來就化解了。她心裡難受,像是遇到知己,說,我是苦惱。司機說,苦惱說出來就淡了,燜在心裡越積越濃。玉梅便逐一說出自己的煩惱。司機聽了,有些吃驚,等紅燈的時候,司機感慨,你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人,一看就不像現在的人勢利眼。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好人真是難找。

玉梅說,你能找到人幫我忙嗎?司機說,我試試看,我老家有個親戚一直在醫院做護工的,現在回家過年去了,我幫你問問他,看看能不能來幫忙。你給他多少錢一個月?吃住包不包?

晚上,出租司機給玉梅回電話,他老家的親戚願意來幫忙。玉梅想,這套房子三個房間,一人一間,三個人也夠住了。

玉梅一再跟兩個表哥解釋,姨爹所有的費用由她支付,護工的工資,吃住也是她全權負責,她不要姨爹的退休工資以及存款,她會盡全力照顧好姨爹。表哥實在想不通,這年頭有這樣的好人

嗎?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難道是想老頭的房產,那套房子現在也值大幾百萬,表妹的心大著呢,不然,當年也不會偷渡到美國。

玉梅在出租司機的幫助下,終於把姨爹接回家。她給司機車費,司機嘻嘻哈哈說,怎麼能要你的錢,算是我給老人家盡孝,不能你一個人做好事,讓我也做一點。我還要做生意,先走了,有事電話我。玉梅很感激,心頭翻過一陣溫暖的潮水。

顯然,玉梅的行動不受姨爹一家人的歡迎。但是,礙於孩子在紐約,玉梅養著,表哥們沒有翻臉。姨爹是願意跟她回家的。她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反對她把姨爹接回家。她只是想讓姨爹在生命中最後的日子像人一樣有尊嚴地活著,姨爹只是老了,生活不能自理。姨爹用的杯子,碗筷都是一次性塑料的,大家似乎都在等著姨爹晚上或是明天就能咽氣。姨爹身上好一點的衣服也被姨媽換掉,換成了破爛不堪的舊衣服。姨媽節省慣了,似乎他穿了平常能穿的衣服,人死後,這些衣服就浪費了。

姨爹還活著,姨媽已經開始把他的好一些的衣服送給經常買米買菜的小商販。算是和這些人混個臉熟,下次買東西能照顧她一點。可是,姨爹什麼病也沒有,每一次寒流來臨,指望他會走腿,他就是不走。日子久了,姨媽有些厭煩。

姨爹睡在玉梅家寬鬆的大床上,卻不會翻身,玉梅搬不動他,喊護工。護工過來,老人死沉的,一點不動,這樣龐大的軀體移動一下也是很費力氣的。每天,護工大早起來,幫老人起床,老人並不配合,像一塊僵硬的鹹魚。玉梅就在老人身後頂著,讓護工給他穿衣服。老人起床後,坐在輪椅上。護工給老人刷牙,洗臉,喂飯。前後一個小時,護工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吃早飯。老人說,我要躺到床上放鬆一下。這個時候,玉梅就頂替上來。護工也是人,要洗臉、刷牙、吃飯。

過了幾天,護工有些不耐煩,要求加工資,說,沒有想到,老人雖然什麼病都沒有,但是,生活不能自理,一會要躺下,一會要起床,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護工的工資從原先說好的4000元加到了5000元。護工看玉梅這個女人好說話,打算過幾天再提一次加工資的事情,他要把工資加8000到9000元,心裡才覺得合理。他過去在醫院看護兩個病人,加在一起就是這樣的收入,時間都耗在一個老人身上,掙一份錢實在不划算。

姨爹的午飯是菜心炒豆腐,番茄雞蛋炒木耳,昂刺魚蘑菇湯。玉梅發現護工把剛燉好的滾燙的魚湯直接用碗往老人嘴裡灌,玉梅就說,我來喂飯,她拿過魚湯。以後,都是玉梅自己喂飯,她怕粗心的護工燙傷姨爹。玉梅把小菜心一顆一顆盛在調羹里,把魚肉在嘴裡呡了又呡,確實沒有刺的時候,就覺得姨爹是她的孩子,她要像天下的母親那樣,一湯匙、一湯匙地把嬰兒喂大,喂強壯起來。

姨爹說,你小時候,我這樣餵過你。玉梅說,餵過幾次?一次。那我要喂你一萬次。姨爹聽了這樣的話,笑起來,她就是浮誇,講話一點不符合實際,沒有他的兩個兒子成熟、穩重。

大表哥接了姨媽來看望姨爹,姨媽說,老頭子,你要站起來走路,你過去在醫院不是會走路的嗎,怎麼忽然就不會走了呢?大表哥說,人在退化,總是一天不如一天的,不能這麼說。大表哥要求老人站起來練習走路。老人腿站起來了,卻邁不開步子。姨媽見了,上去踢他的腳,踢幾次,老人才抬起來一點。姨媽嗓門調高了八度,要你抬腿走路,不是要你去死,抬腿走。姨媽狠狠踢他腳踝,這是踢給玉梅看,給她下馬威。姨媽走了以後,姨爹告訴玉梅。

姨媽和大表哥來看姨爹不到半個小時,就匆忙走了。大表哥估計玉梅沒有時間買菜,他送給玉梅一箱子的蔬菜和葷菜。

玉梅把姨爹弄上床休息,打算去吃午飯。護工找玉梅請假,要去原先工作的醫院拿錢,跟玉梅請半天假,玉梅答應,護工走了。護工剛走不到十分鐘,老人就要起床坐著,他說身上有褥瘡,不能總是躺著。玉梅搬不動他,老人就一直喊,要起床。玉梅無奈,乾脆爬到床裡面,躺在姨爹對面,這樣,姨爹看著她的臉,她不停地和姨爹說話,姨爹就不再提起床的事情。

玉梅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內心裡有些自得,調皮地歪著腦袋,探問姨爹,你覺得我怎麼樣?姨爹說,你瘦了,紐約東西貴,你捨不得吃。玉梅笑了,你老是說我捨不得吃,都什麼年代了,美國還有吃不飽飯的人嗎,不可能

的。我是問你,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姨爹思索了一下,說,你比較勢利。玉梅就蒙了,她沒有想到,姨爹這樣評價她。她接著問,姨媽呢?姨媽很善良,就是脾氣不好。我母親呢?你母親和你一樣勢利,生活作風有問題。玉梅說,她哪裡生活作風有問題?姨爹說,你父親到底是誰,我們都不知道。玉梅無語,就算是這樣,那我的生活作風沒有問題。姨爹說,你到現在不結婚,就是作風有問題。

姨爹是個老實人,問什麼,告訴你什麼。用他孫子的話講,如果爺爺說謊,太陽就從西邊出。原來姨爹對玉梅的看法竟然是這樣。她進一步追問:你舉個具體的例子,說我勢利眼的細節。姨爹想了想說,你巴結仝醫生。玉梅說,我哪裡巴結他了?你看著他笑,喊他給我看病。玉梅說,姨媽給他送酒,他拒絕了,姨媽就一直打他電話,他不接電話,姨媽這個算什麼?姨爹說,你姨媽善良。人要有骨氣,就是死,也不能巴結人,你不知道仝醫生有多傲氣,從來不理我。

姨爹說這些話的時候,乾癟的長手指在玉梅的臉上晃過來晃過去,似乎要去撫摸玉梅的臉,又似乎要在空氣中撈到什麼一樣。他的手指在有限的兩個人的臉面中間晃蕩,對玉梅是一種騷擾,她往床里的牆根退了一些,她怕姨爹的手指落到她臉上。姨爹說的這些話,使得她無比難過,打破了她對姨爹的看法。姨爹是個老實人,一輩子在大學做教授,系裡的同事名字都叫不上來,就知道幾個領導的名字,老死不與人往來。退休幾十年,只和姨媽一個人說話,姨媽說什麼,他相信什麼,姨媽說多了,他就信以為真。他已經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喪失了對他人和事物的判斷能力,他對親人的認知都來自姨媽的表述。想到這裡,玉梅不忌恨姨爹,是姨媽蒙蔽了他的眼睛。

姨爹的手又伸到玉梅面前,不知道是想撫摸她飽滿的臉頰,還是無意識攪動著空氣中的什麼。過去,玉梅做夢都渴望著這樣的觸摸,現在,觸摸近在眼前,她卻往後退縮起來,她縮到牆角,整個身體幾乎要貼在牆上,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問,大表哥呢?姨爹想了一下說,你大表哥成熟穩健,就是有點虛榮心。二表哥呢?二表哥善良,像你姨媽。兩個嫂子呢?她們就不要提了,姨爹一副不屑的樣子,似乎兩個嫂子根本就不配進入他的法眼。他死死地盯著玉梅的臉,玉梅反問他,你覺得這個世界上,你認識的人中,誰好一點,你的三個姐姐如何?姨爹想都不想就說,三個姐姐沒有一個好東西。

為什麼?玉梅想知道。她們要我跟你姨媽離婚。玉梅說,是誰告訴你的?是你姨媽說的。你母親呢?玉梅追問姨爹。我母親也不好,她和三個姐姐撮合在一起,收拾你姨媽。玉梅說,你怎麼知道?姨爹說,你姨媽告訴我的。

你知道的這一切都是姨媽告訴你的,你自己不會分析和判斷嗎?有沒有一個是你親身感受過的?姨爹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不說話。姨爹心想,我活這麼大的年紀,還用不著你來教訓我怎麼看人,我看人都是看到骨頭裡的。

玉梅說,你講一個好人呢?姨爹說,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好人。

玉梅不甘心,她又問姨爹,我接你回家過也是勢利眼嗎?姨爹不說話。心裡卻想,現在不跟你下結論,狐狸的尾巴遲早要露出來,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嗎?不要我工資卡,不要我存款,不要我房子,白白把我接過來養老。

姨爹是狡猾的,他不戳破玉梅的這些計謀,玉梅一定是有計謀的。他會提醒自己的兩個兒子看好母親的錢包,不要給她忽悠走。《法制現場》的電視節目,他過去在家天天看,有多少家庭的子女為了老人的房子、財產,鬧個不休,費盡心機。姨爹是教授,腦子很清醒,一個原則,絕對不會把自己家的財產流落到外人手裡。

想到這裡,姨爹想問問玉梅接他回家的動機,但是姨爹忍住了,沒有問。她畢竟是自己的後代。當年,玉梅考上大學,問姨爹借錢交學費,姨媽把她罵個狗血噴頭,一分錢沒借到。玉梅沒有學上,沒有工作,到處找臨時工掙錢糊口,玉梅沒有飯吃的時候,跑到姨爹的學校,跟姨爹蹭午飯吃,姨爹給過她肉包子。姨爹教書的那所大學的肉包子,玉梅是要記一生的。玉梅問起姨爹給她買肉包子的事情,姨爹不記得了。就在那個時候,玉梅偷渡去了香港,再輾轉去了波士頓、紐約。玉梅借蛇頭的高利貸,還了好多年才還清。

玉梅舉起自己的手,在姨爹面前晃動,然後問他,你知道我的這個手怎麼剩下三個指

頭,那兩個指頭呢?姨爹不說話。玉梅說,是姨媽砍掉的,只有我們三個知道。姨爹說,你姨媽太善良,這是母愛。玉梅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姨爹渾濁的眼睛,她已經無法在這雙渾濁的眼睛裡看到他的內心和靈魂。他被姨媽複製,確切地說是遮蔽了。你姨媽太疼愛你的兩個表哥,她怕你搶了他們的口糧。

我也是上海人,有戶口和糧票,玉梅辯解。姨爹說,這更加說明你姨媽是多麼善良和有母愛,她愛自己的兒子已經到了不容許任何人來瓜分母愛的地步。你不像你姨媽善良,你缺乏愛心,不愛自己的家人,不愛自己的國家,偷渡到美國,勢利眼。

玉梅躺在床上,凝視著自己的三個手指發獃。姨爹說,你起來,睡在床裡面我睡不著。玉梅說,你睡你的,我又沒有碰著你。姨爹說,我看見裡面有人不舒服。玉梅不想起來,她還有話要說,她說,我小時候這樣睡過你身邊的,你就當我是小時候。

姨爹不再攆玉梅起床。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睛說,你小表哥小時候,姨媽沒錢給他買棉襖,他的手害凍瘡,虎穴處爛得都能看到骨頭,他自己到姑媽家拿雲南白藥塗抹在傷口上,他只是隨便說說,從來不記仇。你就這點不好,記仇。大表哥天不亮,去虹橋火車站撿煤渣,賣了錢交學費。為了揀一塊鐵軌下的煤渣,被火車軋斷了腿,你看他走路不平衡,腿骨頭短了一截。他也不記仇。就你仇性大。幾個小孩,數你最刻薄。

說完這句話,姨爹疲倦了,閉上了眼睛。可是,他就是閉上眼睛,還有一隻眼睛又偷偷地半睜開,乜著玉梅,好像要隨時防止玉梅殺死他一樣,好像玉梅是上蒼派來謀害他的,玉梅的身上負有神聖的不可告人的計謀,他就靠那一隻半閉半睜的眼睛來看穿她的詭計。

玉梅什麼話也不想說了。姨爹卻來了興緻。姨爹的臉忽然有些羞澀,一片紅雲浮過他的臉頰,他的臉頰有鬍子滋生出來。該叫護工給他刮鬍子了。姨爹說,你聽著,算是我的遺言。聽說是遺言,玉梅瞪大了眼睛。

姨爹說,你要理解你姨媽拉扯兩個表哥不容易,她是一個善良的人,從來不會恨人。你要像她學,不要恨人,更不要恨她,你不肯把她接回家住,你心裡有仇恨,仇恨最後會傷到自己。你要在我死前,跟你姨媽和好。你不要恨她,我會叫她給你一筆遺產。玉梅問,給多少?姨爹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她存了多少錢,你和兩個哥哥都會有一份。玉梅說,你做不了主。也不公平,我不能要你的遺產。我照顧你不是為了遺產,是把你當作父親,我從小就沒有家庭,沒有父愛母愛,我一直把你當父親。

說完這些,玉梅看見姨爹的眼睛有一顆淚水耷拉出下眼瞼。

姨爹又說,我還有一個遺言。玉梅再次瞪大了眼睛。你圈子裡的那些人什麼話都會說,你不要說。玉梅問,什麼話不要說?反對滴答派的話不要說,采畫就是反對他,嘲笑他沒有學歷,被抓起來了。玉梅安慰他說,我們女人家,只管賺錢,不懂政治,也不關心政治。

護工還沒有回來。玉梅從床裡面爬起來,唯恐碰著姨爹蓋的被子,驚著姨爹。她爬到床腳,下地板,穿上自己的鞋子,飛快跑到客廳,給護工打電話。護工的電話通了,沒有人接。她的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出的難過。

姨爹在喊她名字,她看他睡在床上好好的,沒有搭理他。她想找個人說話,評價一下她這個人到底怎樣,她是個刻薄的勢利小人嗎?!她要求證。

她給那個出租司機打電話,電話一通,她就問司機,你覺得我這個人勢利眼嗎?司機說,這年頭好人難尋,你是好人。我勢利眼嗎?她再次問司機。司機說,一點都不勢利眼,你太善良了。玉梅問,你聽誰說的?司機有些摸不著頭腦,司機反駁她,我自己判斷的,你第一次搭我車,對我客氣又禮貌,還給我小費,告訴我你的苦惱,你很孝順,我看出來,你是個善良的好人。

玉梅有些安慰,她問,你說的是真話?司機笑起來,這個女人有意思,當然是真話,不帶半句假話。玉梅吊在喉管的心落下來。她對他說,加我微信,說我是好人,一直說我是好人!我給你發紅包,我要給你發個大紅包過年。她大聲在電話里吼起來,從來沒有這麼瘋狂過,幾十年了,她從來沒有這麼大叫大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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