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與《紅樓夢》的夢幻敘事

《紅樓夢》中有夢境,也有幻境。所謂夢境是指人們在睡夢中產生的精神活動及其景象,所謂幻境是人們在客觀環境刺激下產生的虛幻知覺及其景象。藉助於夢境和幻境來寫文學作品是古今中外作家的慣常手法,我們姑且稱之為夢幻敘事。但是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話,這種夢幻敘事方式,其實與宗教文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據統計,《紅樓夢》中提到和具體描寫的夢幻有三十餘處。其中的夢境包括:(1)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第1回);(2)賈寶玉一游太虛幻境(第5回);(3)鳳姐夢可卿勸立家業(第13回);(4)賈寶玉夢中聽見秦可卿死訊(第13回);(5)茗煙說卍(萬)兒因母夢得錦疋而生(第19回);(6)小紅私情痴夢(第24回);(7)賈寶玉夢見蔣玉菡、金釧兒(第34回);(8)絳雲軒賈寶玉夢斥金玉(第36回);(9)香菱夢中得佳句(第48回)(10)賈寶玉夢遇甄寶玉(第56回);(11)甄寶玉說夢見賈寶玉(第56回);(12)賈寶玉夢見黛玉已回去(第57回);(13)賈寶玉夢見有人來接黛玉(第57回)(14)湘雲醉夢說酒令(第63回);(15)柳湘蓮夢醒出家(第66回);(16)尤二姐夢見尤三姐勸斬妒婦(第69回);(17)鳳姐夢被人強奪錦疋(第72回);(18)賈寶玉夢見晴雯死後來別(第77回);(19)病瀟湘痴魂驚惡夢(第82回);(20)平兒說道婆師父夢魘(第88回);(21)黛玉夢中聽見有人喚寶釵為寶二奶奶(第89回);(22)甄寶玉病中因夢改性情(第93回);(23)鳳姐夢見尤二姐(第113回);(24)鳳姐夢見一男一女欲上炕(第113回);(25)襲人夢見賈寶玉、和尚、冊子(第120回);(26)賈雨村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一夢(第120回)。

其中的幻境有:(1)石頭的故事及其與一僧一道的對話(第1回);(2)賈瑞死前幻想與鳳姐雲雨(第12回);(3)妙玉坐禪寂走火入邪魔(第87回);(4)秦鍾彌留之際見小鬼(第16回);(5)賈寶玉魂魄至地府尋訪黛玉被石子打回(第98回);(6)王熙鳳歷幻返金陵(第114回)。(7)賈寶玉二游太虛幻境(第116回);

這些夢幻描寫並不是都與宗教有必然的聯繫,但其中的大部分多多少少都可以從佛道文化及思想觀念上找到淵源。而且,小說家如此喜歡寫夢寫幻,也有文學傳統上的因素。

在討論宗教的起源時,人們往往提到夢境。根據恩格斯的論斷,原始人相信靈魂存在、相信靈魂不死,是因為受到夢中景象的影響。夢,可以說是靈魂不死觀念產生的載體和中介。從敘事學角度來看,夢境或者幻境,都是人們表達其思想觀念的重要方式。例如《莊子?齊物論》講述了一個莊周夢蝶的故事: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這則故事說,從前有一天,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自己非常快樂,悠然自得,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一會兒夢醒了,卻是僵卧在床的莊周。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呢?其實,這個故事是在表達莊子齊物的思想,只要人們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就會無往而不快樂。而為了要表達這種觀念,莊子就寫了一個「夢」。莊周夢蝶故事之所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於莊子將外在的夢境形式與內在的道家哲學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夢成為了有意味的形式,夢有了一種象徵意義,夢代表了道家的哲學精神。人生本如蝴蝶夢一般,變化莫測。所謂夢如人生或者人生如夢,意思是一樣的。

借夢喻志、借夢境寫人生之虛無,表現道家道教之出世精神,也成為中國古代小說的傳統。劉義慶《幽明錄?焦湖廟祝》記述了一則夢中得富貴、做高官的故事:「焦湖廟祝有柏枕,三十餘年,枕後一小坼孔。縣民湯林行賈,經廟祝福。祝曰:"君婚姻否?可就枕坼邊。』令湯林入坼內,見朱門,瓊宮瑤台勝於世。見趙太尉,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選秘書郎,俄遷黃門郎。林在枕中,永無思歸之懷,遂遭違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間,遂見向枕。謂枕內歷年載,而實俄頃之間矣。」

《焦湖廟祝》里的仙枕故事為唐人沈既濟的《枕中記》提供了原型。《枕中記》內容為開元十九年,道士呂翁(明代湯顯祖《邯鄲記》將呂翁改為呂洞賓)行經邯鄲道上,於旅店中見一少年盧生,嗟嘆困頓失意。此時旅店主人正蒸黃粱為食。翁將瓷枕授盧生,盧生舉身入枕中。夢中盧生至家,娶清河崔氏女,舉進士,累官至京兆尹,出將入相。因宰相飛語中傷,遭貶謫。三年征還,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同列惡之,遂誣與邊將交結,圖謀不軌,下獄。盧生賴有中官保護,得以死裡逃生,再貶為州牧。曆數年,復起為中書令,封燕國公。盧生後漸老病,卒溘然而歿。盧生忽欠伸而寤,見自身方卧於旅舍中,呂翁坐其旁,主人蒸黃粱尚未熟。盧生蹶然而起曰:「豈其夢寐耶?」呂翁笑謂:「人世之事,亦猶是矣。」

無論是《焦湖廟祝》,還是《枕中記》,都有宗教徒度化世人的基本情節,都表達了共同的宗教精神觀念。而為了揭示這個觀念,都借用了夢境。

《紅樓夢》在整體框架上也體現了人生如夢的構思。賈寶玉及金陵十二釵的故事,其實都是在經歷一場夢幻,他們都是夢幻中人。一旦夢中醒來,一切歸於虛無。小說第1回提到:「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對這段話,我們也不妨從敘事學角度看。

在第1回,作家首先介紹了石頭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的故事,其中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則相當於《枕中記》中呂翁的形象,他們把石頭帶入塵世經歷了一場離合悲歡的故事,猶如讓石頭像《枕中記》的盧生那樣經歷現實人生的悲歡離合。後來,空空道人得知石頭的故事後,抄錄傳世,「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這段開篇立意顯然借鑒了《枕中記》等古小說的構思,借夢境或幻境寫人生興衰,主人公被和尚道士點化並最終悟道。甲戌本脂硯齋在第1回有個批語:「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巢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這個批語恐怕不完全符合實際。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是曹雪芹寫的第一個夢境。小說寫甄士隱在夏日「於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几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甄士隱之夢是開篇與故事主體之間的過渡,甲戌本脂硯齋有個側批:「是方從青埂峰袖石而來也,接得無痕。」脂硯齋的批語是從敘事角度來稱讚的,如果離開這個夢,一下子進入賈府寫寶玉、黛玉的故事,就會顯得突兀和不自然。這個夢境,使讀者知道了絳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還淚故事、木石因緣,並強調了整個故事的中心人物和情節。而且,此夢中還提到了太虛幻境,夢中有幻境,為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打下伏筆。脂硯齋對甄士隱之夢非常欣賞,寫下許多批語,如「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誰又無情?不覺僧道亦入幻中矣。」(蒙側批)

賈寶玉第一次夢遊太虛幻境在整個小說構思中有著重要作用。在第5回,寧府梅花盛開,請賈母等眾人來賞花,寶玉因到秦氏房中睡午覺而入夢。關於這個夢境,學者有許多猜測和觀點。但是,這個夢境重要的還在於它的敘事和結構意義,在於作者借用了傳統的佛道文化觀念甚至語言和思維方式來構建這個神奇的夢境,並讓此夢境影響到整部小說,為整部小說的布局做了安排。而且,在小說結局,賈寶玉再游太虛幻境(第116回),甄士隱又詳說太虛情,首尾完整,從而形成了小說嚴謹、縝密的結構框架。

「太虛幻境」是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幻想境界,與書中的「大荒山」、「無稽崖」一樣,都是作家的虛構。它更可能是作家根據神話故事中的仙境描寫並比照宗教寺廟建築而創造的。脂硯齋就太虛幻境的構造有個批語:「菩薩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點俗人,獨不許幻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乎?觀者惡其荒唐,余則喜其新鮮。有修廟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虛幻境以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甲戌眉批)而「太虛幻境」的名稱,與道教、佛教都有關係。

《莊子?天下》云:「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太」是至高至極,「一」是絕對唯一的意思。《莊子?天下》稱老子之學「主之以太一」,「太一」是老子之「道」的別名。成玄英疏:「太者,廣大之名」,「言大道曠盪,無不制圍,囊括萬有,通而為一。」參照「太一」之名,可見,所謂「太虛」,就是指廣闊的宇宙空間。「虛」本為空無之意。《老子》、《莊子》都以虛為一種內心境界。《老子》十六章云:「致虛極,守靜篤。」《莊子?人間世》云:「虛者心齋也。」佛經中也經常借用「虛」字來表達其空無之意,如《圓覺經》云:「彼知覺者,猶如虛空,知虛空者,即空華相。」

「太虛」一詞連用最早見於道家經典《莊子?知北游》:「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是以不過乎崑崙,不游乎太虛。」以太虛指廣漠的空間。而《老子》認為,道大而虛靜。所以,「太虛」實際上也就是指宇宙的本體「道」。《淮南子?天文訓》講:「道始生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氣。」認為虛廓是先於氣的世界本原。《黃帝內經?素問?五運行大論》言:「帝曰:地之為下否乎?岐伯曰:地為人之下,太虛之中者也。帝曰:憑乎?岐伯曰:大氣舉之也。」這裡又把太虛與氣聯繫起來。

在古代文學作品中,「太虛」一詞也經常被提到。如《文選》中孫綽《游天台山賦》云:「太虛遼廓而無閡,運自然之妙有。」 李善註:「太虛,謂天也。自然,謂道也。無閡,謂無名。妙有,謂一也。」唐陸龜蒙《江湖散人傳》:「天地大者也,在太虛中一物耳。」這裡的「太虛」又指廣闊的宇宙空間。

「幻境」一詞,則與佛家觀念較密切。在第二章,我們已提到《楞嚴經》中就多次用「夢」、「幻」等字來表達其佛家觀念。《圓覺經》更是多次借幻境說佛法:

善男子,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猶如空花從空而有,幻華雖滅,空性不壞。眾生幻心,還依幻滅,諸幻盡滅,覺心不動。

依幻說覺,亦名為幻,若說有覺,猶未離幻,說無覺者,亦復如是,是故幻滅名為不動。

譬如鑽火,兩木相因,火出木盡,灰飛煙滅,以幻修幻,亦復如是,諸幻滅盡,不入斷滅。

幻境如同「幻化」、「幻滅」、「幻形」、「幻心」等等,有佛家所謂「一切諸法,空無實性」的意思。因此,「幻境」亦即「虛空之境」。可以說,太虛幻境的命名融合了佛道文化觀念及語言,是作家創造的天堂境界。

賈寶玉夢入太虛幻境後,看了薄命司中的十二金釵冊子,有正冊、副冊及又副冊。寶玉看完寶釵、黛玉的判詞後仍不解,此時脂硯齋寫了一段批語:「世之好事者爭傳《推背圖》之說,想前人斷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說,亦非常人供談之物。此回悉借其法,為眾女子數運之機。無可以供茶酒之物,亦無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筆。」(甲戌眉批)脂評作者明確指出曹雪芹在此回利用了《推背圖》的形式,有圖有詩,形同讖語,預示了十二金釵及幾個丫環的各自命運及歸宿。

《推背圖》相傳唐朝貞觀年中李淳風和袁天罡所著。全集一卷,凡六十圖像,以卦分系之。書名「推背圖」是根據第六十圖像(最後一卦)中的頌曰「萬萬千千說不盡,不如推背去歸休」而名。每圖像下有三言、四言或雜言的四句讖語,還有五言、六言或七言的四句詩,名之曰「頌」,充分利用了諧音、轉義、雙關、暗喻、測字、商謎等等手法來作出有關政事的預言。宋元明清,官方大都把它作為妖書圖讖來禁止刊行、出售、傳抄、擁有及流傳,查獲出違犯者,要治以重罪,這是因為歷代一些有志圖王者及農民往往利用此書的預言,為自己的取而代之和造反製造輿論。然而屢禁不絕,一直在民間暗中流傳。曹雪芹應是看到過這本書的,否則不會如此熟悉其形式與手法,並能在《紅樓夢》中有創造性的運用。

賈寶玉夢中出現的太虛幻境,雖然是幻象,卻不是孤立的一個意象,它甚至不停地在小說內容中隱隱約約地顯象,照應著全文。如第十七回,寶玉隨賈政遊園擬匾,見到省親正殿和玉石牌坊,「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裡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作題,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作家這樣寫,明顯造成一種亦夢亦真、真假莫名的藝術效果。

在小說第12回,曹雪芹又寫到賈瑞死前照風月寶鑒並與鳳姐雲雨的幻境。這段描寫的宗教與倫理寓意很明顯,我們感興趣的是它的表達方式。賈瑞因對鳳姐有不軌之心,遭到鳳姐的捉弄,致使卧病在床,瀕臨死亡。跛足道人給他送來了風月寶鑒,要求他只照背面不要照正面。照背面時出來一個骷髏,照正面時則有鳳姐出現。賈瑞在幻想中與鳳姐雲雨無度,終於嗚呼哀哉。

關於風月寶鑒的來歷,前文已談過。那麼,為什麼一照風月寶鑒就會出現剛好相反的幻境呢?其實,這是將佛家借幻境說佛法的手段進行了形象化演示。《圓覺經》說「眾生幻心,還依幻滅」,眾生的妄念是不真實的、是假相、是幻相,因此要戒除掉。而戒掉的方式就是借幻滅幻。賈瑞在風月寶鑒中看到鳳姐的景象,是由於其色慾的妄念活動的結果,是幻象。要消除這個幻象,就要看風月寶鑒的背面,看真實的一面。一旦人們看到骷髏的幻境時就會引起戒心,進而就會滅除色慾的妄念,向空的、真實的境界邁進。這叫以幻滅幻,以真滅假。其實,能夠看清骷髏的本質只不過是修行的第一步,真正的成佛得道還有很遠的路要走。《圓覺經》還說:「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心滅故,幻塵亦滅;幻塵滅故,幻滅亦滅;幻滅滅故,非幻不滅」。物質的肉身要滅掉、空掉,剩下的白骨也要滅掉,身心外面的物質世界都要空掉,甚至人們空的意識、空的心也要空掉。最終達到「幻滅滅故,非幻不滅」,非空非有,不生不滅,這樣才叫成佛得道。可以說,跛足道人讓賈瑞照鏡子的背面,只是希望賈瑞戒除其妄念,對他並沒有過高的要求。然而,賈瑞卻像大多數世人一樣是肉眼凡胎,怎能理解神仙的用意,即使告訴了他們答案,他們還是情願醉生夢死、執迷不悟。

在《西遊記》和《聊齋志異》中,我們都會看到類似的描寫,其中的宗教寓意都很明顯。白骨精化身美女,美女是幻相,妖精才是真身。唐僧等肉眼凡胎是看不出來的,只有孫悟空是火眼金睛才能看出來,這火眼金睛就是真正的佛法和佛心。《畫皮》中的厲鬼表面是美女,迷惑了王生,王生妻子的良言苦口也無法勸阻他。可見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分不清真假,即使到了死亡關頭也找不到出路。美女就是骷髏、妖精、厲鬼,真就是假,假才是真。這其中的道理和佛法又有誰會知道。

小說第56回寫南京的甄家拜見賈府,提到甄家也有一個寶玉。甄寶玉與賈寶玉同名,「模樣是一樣」,「淘氣也一樣」,不愛讀書,喜歡與女孩子玩。賈寶玉受到湘雲的嘲笑後,突發痴心,做了一個夢,而且與甄寶玉做的是同樣的夢: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這個夢做的奇怪,因而引起人們的好奇,我們不妨從佛家文化和敘事學的角度談談。儘管《紅樓夢》是小說家言,曹雪芹一再宣稱他是寫假人假事,但從他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語氣上,我們必須承認他在寫作時始終擺脫不了曹家的影子。為了處理好真實與虛構或者真與假的關係,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不得不在構思時玩弄花樣,從而造成了一種真真假假的效果。這種處理既具有敘事學的意義,同時也暗合了佛家的文化觀念。賈寶玉其實就是一種假相、幻相,如甄寶玉所說「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二人做同一個夢,則是幻中有幻,夢裡有夢,夢幻重疊。賈寶玉這個幻相不真,是假的。甄寶玉表面上是真,其實還是幻相。賈寶玉是空,甄寶玉也是空,如《圓覺經》所說「幻滅滅故,非幻不滅」。一個寶玉說:「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另一個寶玉回答:「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夢是真,真也是夢。假是真,真也是假。非假非真,非空非有,這才是成佛的境界。

從敘事學的角度看,這個夢之所以特別和吸引人,還在於作家借夢境創造了兩個敘事空間,但是這兩個空間又疊放在一起,形成了多維效果。雖然一個空間在北方,一個空間在南方,距離是如此遠,可是賈寶玉和甄寶玉二人的魂魄竟然在夢中神秘交匯,打破距離的隔閡,竟然融為一體。這可以說是古代小說家對佛道空間觀念的恰當運用。


推薦閱讀:

男女敘事(610)
唇齒舌:慾望敘事和詞語戰爭
《紅樓夢》「三真三假三幻」的敘事模式
中國小說的敘事倫理

TAG:宗教 | 敘事 | 紅樓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