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與王熙鳳形象比較

潘金蓮與王熙鳳形象比較

丁旻

內容提要 《紅樓夢》中的王熙鳳是《金瓶梅》中潘金蓮形象的繼承和發展,兩者有著對金錢的強烈慾望、自私自利、聰明漂亮、能言善辯而又陰險惡毒的相似之處,但由於時代的不同及作者的藝術修養及審美趣味等的不同,從而使她們在為人處世、情趣、格調等方面存在著顯著的差別。

關鍵詞 陰險惡毒 能言善道 生存環境 雅俗

《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真實地反映社會現實生活及複雜人情為特色的世態人情小說。《紅樓夢》是清代著名的世情小說,自從《紅樓夢》問世以來,人們總是在努力探索它與《金瓶梅》之間的聯繫。《紅樓夢》的第一個評論者脂硯齋曾在《紅樓夢》第十三回的眉批中寫道「寫個個皆到,全無安逸之筆,深得壼奧。」這可以看作是《紅樓夢》受《金瓶梅》影響的總體看法。姚靈犀在《瓶外厄言》中也指出:「若論《紅樓夢》一書,實屬青出藍,華麗豐瞻,允推傑作,倘無《金瓶梅》為之影本,余恐恁空結撰,無從翻新,必不能成此言情高尚之說部。」可見,《紅樓夢》脫胎於《金瓶梅》。它是在借鑒《金瓶梅》的基礎上,繼承了《金瓶梅》中優秀的東西,並以此進行了創造和發展。這表現在家庭生活題材的選擇和處理;文章的結構安排、情節描寫;人物形象的塑造;反諷敘事手法的運用;人物語言的個性化等從內容到形式諸多方面。文學是人學,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最注重的是典型形象的塑造。潘金蓮和王熙鳳是《金瓶梅》和《紅樓夢》中塑造相當成功的兩個典型人物,這兩個典型形象之間有著相似之處,在王熙鳳的身上可以找到潘金蓮的影子。兩人都是一樣的陰險狠毒,能說善道,美貌而又潑辣。但她們之間又有較大的差別。

一、同樣的陰險狠毒,手段有高低之分

《金瓶梅》中有五條人命案,都與潘金蓮有直接關係。老實厚道與世無爭的弱者武大,是她與王婆、西門慶合謀害死的,出謀劃策者是王婆,親手將親夫毒死的就是潘金蓮,她是主犯。棺材匠宋仁之女宋惠蓮,因與西門慶通姦,遭到潘金蓮的斥罵,並且挑唆西門慶,讓他務必殺死惠蓮之夫。雖未殺死,卻也將其治罪,遣返徐州老家。潘金蓮見惠蓮上吊被救活,就又唆使孫雪娥與惠蓮爭鬥,致使宋惠蓮第二次上吊,加速了她的死亡。李瓶兒之子官哥兒,僅是十四個月的嬰孩兒,因為李瓶兒有了他,身價倍增,格外博得西門慶的寵愛,潘金蓮為了使西門慶專寵於她,就處心積慮地要除掉官哥兒以使李瓶兒失寵。她精心地馴養了一隻「雪獅子」貓。因見官哥兒常穿紅緞衫兒玩耍。她就常用紅布裹肉喂貓,久而久之,貓見紅就撲。一次,官哥兒又穿紅緞衫兒在坑上玩耍,此貓見了,以為是用紅布裹之喂它的肉食,猛然間從高處往官哥兒身上一撲,官哥兒被嚇得當場手腳抽搐,不久便一命嗚呼了。官哥兒死了之後,她抖擻精神幸災樂禍,每日借罵婢女秋菊為由,指桑罵槐地罵給李瓶兒聽。李瓶兒因愛子剛死,痛不欲生,加上她的無理謾罵,令李瓶兒氣惱和傷心,因而患病,不久死亡。這又是兩條人命。西門慶已是大醉了,來到她屋,她慾火中燒,吃了丸春藥,又給西門慶吃了三丸(一丸正好,兩丸即超量,三丸可致命),兩人便行淫事,由於藥量過大,西門慶「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邈將出來,猶水銀之瀉筒中相似」,始是精,繼之以血,瀉流不止,加之龜頭腫脹,不久氣絕身亡。這五人之死,她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的險惡用心西門慶家人看得很清楚。而且,在家中,除了西門慶之外,任何人她都不放在眼裡,與家中的許多人結下深仇,幾乎人人都厭惡她,以致她完全孤立。西門慶一死,她很快就被吳月娘趕出家門。

《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很會觀顏察色,只凌踐不如她而又無法報復她的人,對家中的兄弟姐妹、妯娌是籠絡的,特別是把賈母這個靠山奉承得無微不至,使得她的地位非常地穩固,連她的婆婆丈夫對她也無可奈何。她的身上也有幾條人命案,守備之子和張家之女雙雙自縊,她負有責任。賈瑞之死是她精心設置圈套,使其上當受騙所致。尤二姐也是被她逼得走投無路,吞金自殺的。她害死尤二姐的手段也比潘金蓮害死李瓶兒母子的手段高明多了,不但讓人抓不到把柄,而且還落得了一個賢名,堪稱是陰謀家。當她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時,她一反常態地熱情迎娶,口口聲聲「為子嗣起見」,到賈母面前耍乖,從而取得了尤二姐和其他人的信任。同時,一方面對張華威逼利誘,令其狀告賈璉,由此作為自己大鬧寧國府的由頭,既出了氣,威嚇到了尤氏母子,還賺了五百兩銀子。另一方面,又指使秋桐指桑罵槐,丫頭善姐仗勢欺主,達到了「弄小巧用劍殺人」的目的。與潘金蓮的潑婦罵街不同的是,王熙鳳一直採取「綿里藏針」的手段,賈璉的小廝興兒所說的「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笑臉,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她陰險毒辣,表裡不一的特點。她用比潘金蓮更高的手段和更為精心策劃的計謀不露聲色地一步一步地除掉了情敵尤二姐及其腹中男胎,既穩住了自己在賈府的地位,還落得個賢名。相對於潘金蓮的言行反差不大這一點來說,王熙鳳更讓人覺得可怕。

二、同是妒婦,分寸有進退之別

潘金蓮雖然做了西門慶的第四個妾,但地位仍然低下,既沒有吳月娘的正妻的名份的分量,又沒有李瓶兒嫁給西門慶時帶來的很多金銀財寶,而且李瓶兒後來又為西門慶生了兒子;也沒有強有力的娘家為她撐腰,她很想獲得西門慶的專寵,可除了自身的姿色外沒有其他可以憑藉的東西。她要想在妻妾成群的西門慶家立足,除了討得西門慶的歡心外,別無它法。但西門慶卻沒有能像他當初娶潘金蓮時所承諾的那樣對她專情,到處拈花惹草,潘金蓮對此恨得咬牙切齒,但為了得到西門慶的好感,好妒的潘金蓮在西門慶面前處處要表白自己的「大度」。當西門慶與她商量把李瓶兒娶過來的事時,她徉裝很高興的樣子。西門慶收用宋蕙蓮,儘管潘金蓮嫉妒得要命,但她在表面上不表示反對,而只說收用宋蕙蓮有失西門慶的身份,說宋蕙蓮是「人家使過了的,九焞十八火的主子的奴才淫婦」。她的這種「大度」、「退讓」在她看到西門慶和宋蕙蓮偷情時表現得尤為突出。西門慶和宋蕙蓮在藏春塢山洞裡通姦,宋蕙蓮在西門慶面前說潘金蓮是「秋胡戲」、「露水夫妻」,把潘金蓮「氣得在外面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但她不敢聲張,更不敢跑進去捉姦。她是怕西門慶性子不好,動手打她,「逞了淫婦的臉」。

王熙鳳同潘金蓮知進退的妒不一樣,她的妒是悍妒。潘金蓮不敢到藏春塢山洞裡去捉姦,而王熙鳳卻不一樣,當賈璉私通鮑二家的媳婦時,她「一腳踢開了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就撕打」。平時,賈璉就一直怕她三分,知道她是「醋罐子」、「夜叉星」,自己惹不起她。正因為王熙鳳一味悍妒,所以賈璉只能在外偷娶尤二姐,而不敢將尤二姐娶進門。王熙鳳不像潘金蓮討好西門慶那樣去討好賈璉,而是對賈璉嚴加防範。在對待丈夫的用情不專的問題上,同是妒婦的潘金蓮、王熙鳳,所採取的態度是不一致的。

三、同樣能說善道,格調有高低之分

潘金蓮的能言善辯,這是吳月娘、李瓶兒都十分佩服的,連西門慶也奈何不了她。儘管她有這一特長,卻沒有用在好地方,反而用在了爭風吃醋、無理攪鬧上了。《金瓶梅》第二回,潘金蓮勾引武松不成,又被斥責,後武松出門前對潘金蓮的勸誡使其惱羞成怒,做了一番表白,像「我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叮叮噹噹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老娘自從嫁了武大,真箇螞蟻不敢入屋來,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等等。這段表白,可以看出潘金蓮的潑辣虛偽,強詞奪理,本是一個蕩婦,說起理來,卻又理直氣壯。

而王熙鳳不論出現在哪裡,她的言行舉止總是令眾人為之傾倒,笑聲四溢。她風趣詼諧,她的幽默說笑在雅俗共賞中透露出機智,使人興奮之後,清馨久遠不散。當賈母提起孩提時自己的額頭被釘子扎破,留下指頭大的一個窩兒,王熙鳳馬上戲謔地說那窩兒是盛富壽的,一席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四十六回中,寫到老太太為賈赦要娶她心愛的丫頭鴛鴦而生氣,王熙鳳對賈母的話:「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說這番話的時候局勢還十分緊張,可就是這一番話,既扭轉了局勢,也將「罪」推到了老太太身上,「誰叫」、「會調理人」呢?這一進一退,將賈母的怒氣打消不說,還反過來「捧」了老太太一把,老太太能不高興嗎?

王熙鳳捧人的語言技巧非常高,能夠使她的「捧」既不露聲色,又能達到目的,不僅能使被捧者心曠神怡,還能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舒服,最典型的例證是在第二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鳳姐的一段妙語:「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這句話一石三鳥,既直接誇獎黛玉的標緻,美貌,又間接抬舉了在場的「嫡親」的孫女迎、惜、探三姐妹「氣派」的不凡,還替賈母表白了對黛玉的挂念和關心,真是令在場的皆大歡喜。

王熙鳳在家裡也時常風趣調侃,取笑他人。有一次賈璉出遠門歸來,一見面她就調笑地說:「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得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這一番話語立刻使賈璉喜笑顏開,一掃身心疲憊不堪之態。同樣寫夫妻久別,而《金瓶梅》中第八回「潘金蓮永夜盼西門慶」寫二人見面時,婦人還了萬福,說道:「大官人貴人稀見面,怎的把奴來丟了一向,不來傍個影兒。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哪裡還想起奴家來,還說大官人不變心哩。」潘金蓮的這段話表現的是久不見西門慶的責怪和嬌嗔,顯得沒有鳳姐大氣。

四、同是市儈,一個貪財重色,一個貪財重權

在潘金蓮與西門慶成奸之前不能籠統地以「蕩婦」評之。然而自從與西門慶成奸後則一味縱慾,又與他人勾搭,完全墮落成一名廉恥喪盡的淫邪蕩婦。她為得西門慶專寵,極盡諂媚奉迎之能事,不惜採用一切卑劣下作手段。為博取西門慶歡心,甚至幫助西門慶與宋蕙蓮、李瓶兒偷情,床幃間之種種不堪,亦是籠絡西門慶的手段,比宋李等人尤過之無不及。潘氏與西門二人狂淫無度恰相匹配。其最為甚者是二十七回葡萄架下一節,西門幾乎斷送潘氏性命。七十九回,潘終將西門性命斷送。西門之死雖是自作孽,卻也是因潘氏為縱慾而將胡僧葯全倒人他的口中,致其昏死仍騎在他身上兀自不休。在西門留連院中李桂香時潘氏難耐寂寞,竟將十五歲的小廝書童兒灌醉納入房中。與女婿陳敬濟由打牙犯嘴而逐步勾搭成奸。西門慶死後明鋪夜宿而懷上孩子。起初她與西門慶在王婆家中幽會尚有一二分羞怯,後來與陳敬濟成奸則是她居主動,手段已十分老練。在月娘將其交王婆領回家中發賣,她仍要解渴於王婆之子王潮兒。潘氏與此三子,乃不顧長幼、尊卑與人倫,廉恥俱無,唯追求肉慾滿足。

潘金蓮出身寒微,不似李瓶兒私房錢豐厚,可是她卻處處攀比。二十四回中,潘氏撞見西門慶拿李瓶兒九兩重的金絲鬏髻改打成一件九鳳甸兒,即纏住叫從剩下的金子中照樣給她打一件。看見李瓶兒的螺鈿床,硬是叫西門慶花六十兩銀子給她買來一張。七十四回敘寫潘氏要李瓶兒皮襖一節,充分表現了潘氏的貪婪與凡事佔先的性格。六十四回寫她撞見月娘房中大丫頭與書童行醜事,乘機要挾,提出三條,其一是將月娘房中事隨時報告,其二是「我但向你要什麼東西,你就捎出來與我。」其貪心已近竊賊。對身邊其他人,她十分吝嗇。七十八回寫她過生日一節對此有生動描述。小廝們給她掛燈籠要賞錢,她道:「要打便有,要賞沒有。」她母親坐轎過來,轎夫要六分銀子,此時她已掌管家財務,卻硬說沒錢不給,孟玉樓看不過眼,拿出一錢銀子來才打發了轎夫。而一番數落,說得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對眾人訴說對她的薄情與苛刻:「如若肯給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

與潘金蓮相比,王熙鳳是決不貪色縱慾的。賈瑞一見鳳姐就將言語調戲,鳳姐對這個觸犯了她的尊嚴的人,這個好色的不正經的人,她是要痛下殺手的。但王熙鳳卻假意含笑,還邀請賈瑞「等閑了咱們再說話兒罷」,心裡想的卻是「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後來果然設計殺了賈瑞,這件事看出鳳姐的手段和狠毒,但賈瑞也是咎由自取,誰叫他心懷鬼胎呢?也說明了鳳姐不是一個好色之徒。也許有人會提出鳳姐與賈蓉有私情,但讀者若將脂本與程乙本作比較,會發覺從脂本系統中根本讀不出鳳姐與賈蓉的私情,相反,倒可看出賈蓉對鳳姐恭敬小心的態度,程乙本的妄改,其實情理不通。因為依鳳姐的身份,若與賈蓉有私情,也斷不會當著周瑞家與劉姥姥的面,來當面「表演」。

王熙鳳的心思不在性慾,而在於金錢與權勢。

她放高利貸,包攬官司,剋扣下人工錢,明裡暗裡想盡法子斂財。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把尤氏揉搓得如一團賞心泥巴一般,順勢敲詐了五百兩銀子。十五回弄權鐵檻寺,活活逼死了兩條人命而攫得三千兩銀子。賈璉央求鴛鴦合謀偷出賈母的金銀器變賣,她也雁過拔毛。四十三回賈母為她攢金賀壽,她連趙姨娘、周姨娘這「兩個苦瓠子」也不放過,王熙鳳的官宦出身和實權地位,使她深諳權錢交易之道。夏太監憑權勢一開口,就經她之手拿走賈府上千兩銀子。她也利用手中的權力拚命撈錢,眾多婆子在金釧死後想讓自己的女兒補缺,掙一月一兩銀子的彩頭,她心知肚明卻有意「研究研究」式地拖著遲遲不辦,要等收夠這些人送來的禮金後才做決斷。

王熙鳳的身上有著潘金蓮的影子,然而她的形象更豐滿,形象的審美趣味更濃。這與她們的家庭出身、生存環境和作者自身修養及成書時代背景有關。

一、生存環境決定了她們處事方式的不同

王熙鳳出身於「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大門閥王家,她的叔叔王子騰從經營節度使升任九省都檢點,是四大家族中當朝最顯赫的人物。作為夫人的娘家侄女,來賈府後她又成為獨攬大權的璉二奶奶。高貴的出身,正妻的地位,有賈母和娘家作靠山,再加上她是賈府的實際掌權者,使得王熙風在鞏固自己優越的地位,排除其他可能取代她的女人時,她不需要像潘金蓮討好西門慶那樣去討好賈璉,而是針鋒相對,毫不退讓(對待鮑二家的),也不需要親自赤膊上陣,而是操刀殺人(對待尤二姐),她幾乎以壓倒一切的氣勢生活在賈府。這樣的家庭出身、身份和地位,使她很明白,有權就有一切,她的興趣自然不會在情慾、性慾,而在於對金錢和權力的慾望上。所以,在賈府,為鞏固手中特權,鳳姐對賈母是曲意奉承,對夫人是蒙蔽哄騙,對釵黛姐妹是懷柔籠絡。因為搞好了關係,她就能穩住自己的地位,保住手中的大權,達到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目的,滿足自己對金錢、權力的慾望。所以在賈府,王熙鳳非常圓滑,左右逢源,良好的人際關係更好地滿足了她對地位、金錢、權力的追求。王熙鳳雖然沒讀過書,但有著百年基業的皇親國戚家族生活經歷的熏陶,自然格調要高雅得多,無論是裝束打扮、言語、神態、氣勢,都顯示出不可一世的神氣和威嚴。

而潘金蓮出身於裁縫家庭,處於社會下層,父親早逝,九歲時母親將她賣給王招宣府做丫環,習學彈唱,王招宣死了,潘媽媽又將她贖出來,以三十兩銀子轉賣給了張大戶家,後被張大戶「收用」,但卻遭到了主家婆的嫉妒和毒打,張大戶後來便將她「賞」給了人稱「三寸丁,谷樹皮」,為人懦弱、老實,又是一個賣炊餅的武大為妻,實際上成了張大戶的一位名符其實的外室。張大戶死後,她只好把注意力轉向了英俊漂亮的小叔子武松,碰壁後,並沒有失望。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漂亮的花花公子西門慶,兩人萍水相逢卻一見鍾情,王婆又從中撮合,潘金蓮終於在權勢、錢財、生理慾望等諸種因素的誘惑下,背著丈夫與西門慶「做一處」(第四回),從此,在墮落邪惡的路上越走越遠。西門慶是一個官僚、商人、地主三位一體的人物,其中,又以商為主。西門慶是一個依靠孔方兄而取得權力、地位、女人等等一切的暴發戶,這種暴發戶的人生哲學就是貪婪與揮霍的二者結合,他們頂禮膜拜的只是金錢,倚仗的只是金錢的力量。西門慶曾說:「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第五十七回)西門慶的處世哲學時常影響著她,貪慾也成了潘金蓮一生的主要願望,所以處處要「掐個先兒」。她在西門慶的妻妾六人中,經濟地位是最低的,經濟狀況也是最可憐的,她要滿足自己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享受,必須依靠自己的姿色,博取主子的歡心。她設計、製作淫具,為滿足西門慶縱慾,甚至做娼妓也不為的事;爭強好勝的她,對西門慶的沾花惹草,也只能忍讓妥協,對威脅她生存狀態的女人,李瓶兒、奶子如意兒、宋蕙蓮等,不惜一切代價去剷除,甚至正房吳月娘也不放過。出身卑微和家庭的貧窮,讓她明白,必須用盡一切心計,佔住西門慶這個很不老實的丈夫,取得他的嬌寵,自己才能在這個家庭中有一立腳之地。

二、不同成書時代審美風尚和作者自身不同藝術修養與審美趣味決定了她們格調高低

《金瓶梅》的作者至今無定論,但從作品的回目、詩詞曲賦來看,更像一位下層社會的落魄文人,這本身就有可能帶來作者低俗的審美旨趣。縱觀明代社會,明初朱元璋對理學十分推崇,理學一度甚為興盛,到了明中葉,手工作坊增多,商品經濟開始萌芽,市鎮不斷出現,市民階層興起擴大,在思想領域人們追求個性解放,反對「存天理,滅人慾」的理學主張,認為人慾是正常的,值得肯定的。到了中葉以後,連明朝統治者自己也不相信理學的虛偽說教,縱慾享樂為所欲為,禮法堤防全面崩潰。從明憲宗朱見深開始皇帝濫淫便代不乏人,明武宗朱厚照興築「豹房」,專事獵艷行樂,最後死於豹房。明世宗、明穆宗即嘉靖、隆慶皇帝廣尋秘方,濫服春藥,以至不得善終。明神宗即萬曆皇帝不僅後宮荒淫,而且蓄男寵,萬曆十一年三月,竟然一日而娶九殯,荒淫無恥到了極點。既然統治者上至皇帝下至各級官吏在身體力行地演示著縱慾的勾當,這就必然會在文學領域有所反映。潘金蓮與西門慶等人寡廉鮮恥的種種縱慾淫蕩行為,正是這種社會風氣在她身上的體現,潘金蓮也就成了一個「淫婦」的典型。

《紅樓夢》成書時的時代背景及文學風尚與《金瓶梅》成書時有所不同。明亡以後,顧炎武等人有感於宋明理學空談誤國,倡導經世致用之學,清統治者站穩腳跟後,一方面是大興文字獄扼殺一切反清思想,另一方面是發現了程朱理學對其統治的有利性。理學在當時的思想領域裡重佔上風。同時清統治者強化綱常名教對人的束縛,在文學領域禁毀艷詞小說。而作者曹雪芹出生於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纓禮之族,有很高的文學修養,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從字裡行間我們可以鮮明地感受到曹雪芹高雅脫俗的藝術旨趣。所以他筆下的王熙鳳雖同潘金蓮一樣的陰險狠毒、貪婪,但更多的是寫她的對金錢權勢的慾望,而非床第之歡的肉慾,展示的是王熙鳳作為一個典型藝術形象的令人又愛又恨的魅力。

作為《金瓶梅》和《紅樓夢》這兩部書的主要人物潘金蓮和王熙鳳,她們身上有自私自利、極度殘忍、聰明乖巧、能言善道等許多相似之處,但也是各具特色。從潘金蓮的形象發展到王熙鳳,體現了我國古代人情小說在形象塑造上進一步複雜化的趨勢,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紅樓夢》對《金瓶梅》的繼承和超越,使人情小說向著更成熟更高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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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旻:女,江蘇高郵人,揚州教育學院中文系講師。

轉自《揚州教育學院學報》2006年12月第24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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