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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律詩概說(八)

國家每年徵兵,都要進行嚴格的體檢和政審。在茫茫人海中,能被選中者大約不到百分之一;若挑選特種兵,符合標準者,難有萬分之一;若挑選飛行員,符合標準者,難有十萬分之一;若挑選宇航員,或許從幾百萬人、幾千萬人,甚至上億中也難選出一二。可見其難度之大。寫詩選擇恰當的字(這裡所說的字,其意義即現代漢語中所說的詞。為了便於說明,本文的「字」與「詞」作為同一概念。)猶如挑選宇航員一般,也要在茫茫的詞海中經過千篩萬選,最後才能定奪。正如唐代皮日休所言:「百鍊成字,千煉成句」。這裡我還要替他補上一句:萬煉成章。唐代詩人賈島為寫詩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痛苦經歷;盧延讓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的不離不棄的耐性;杜甫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元代劉秉忠有「一字非工未肯休」的韌勁。明代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說:「文章如精金美玉,經百鍊歷萬選而後見。」清代袁枚在《遣興》詩中說:「愛好由來著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阿婆猶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他在《隨園詩話解》中還說:「一切詩人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卧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卧,用筆亦然。」可見古人對作詩鍊字的重視程度。鍊字,就是有關字的用法,也就是字法,或稱詞法。古代漢語中所說的「字」與現代漢語中所說的「字」不是同一個概念,其基本意義等同於現代漢語的「詞」。因為在古代漢語中大多是單音詞。「煉」的本義是用加熱等辦法使物質純凈或堅韌,如鍊鋼煉鐵等,後引申為用心琢磨使詞句精美簡潔。所謂鍊字,說通俗一點就是挑挑揀揀,比比選選。在作詩時看看那個字放在句子裡面最貼近、最生動、最傳神,甚至連名家高手都無法改動。鍊字有兩方面的要求,一是符合平仄,二是又能實現意義的表達。古代詩人特別注重字的用法,曾提出「每句必須鍊字」、「以一字論工拙」的看法。唐代詩人杜荀鶴說:「辭賦文章能者稀,難中難者莫過詩。」「世間何事好,最好莫過詩。」格律詩是一種十分高雅的藝術,遣詞造句、選材、立意等都十分講究。每個字都必須安排十分穩妥、自然、和諧,而且用字都必須典雅。五代後梁人劉昭禹在《郡閣閑談》中將五言八句的詩比作「四十個賢人」,稱詩中若用一個俚字俗字便如「著一屠沽兒」而使不得。作詩用字應在穩妥、自然、和諧、典雅的基礎上求新求活求響。在這裡,穩妥、自然、和諧、典雅應視作是鍊字的最基本要求。穩妥就是讓字用得恰到好處,直到自己認為無字可換。臧克家在《學詩過程中的點滴經驗》中說:「我常常這樣要求自己,從無數可以備用的字彙里去嚴格挑選那最合適的一個,把它安放在恰當的地方。像一顆螺絲釘,把它安放在大小適中的洞洞里,一環一環地扭緊。」這段話將用字穩妥講得十分形象。要想將每個字都用得穩妥,須有「一字未安,繞室三日」的精神。宋代的王祈在一首詠竹詩中有「葉垂千口劍,干聳萬條槍」的句子,還自以為得意,拿去讓蘇東坡看。蘇東坡說,好則好矣,只是十條竹竿,共一片葉也。這兩句詩若單讀其中的一句,不能說不新穎別緻,若兩句連讀,卻感到有當句自犯之嫌。所以,這兩句詩用字就不穩妥。自然就是推敲字句時,不露斧鑿之痕。李白、白居易、劉禹錫等人的詩,許多都是天然麗句,不假任何雕飾,卻有「清水出芙蓉」之妙。如李白的《望天山》:「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讀這樣的詩,就彷彿覺得它是天然生成,每個字原本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和諧就是配合的適當和勻稱。凡是美的事物都講究和諧。琴索不和則音不美,彩墨色調不和則畫不美,字句不和則詩不美。有句「客廳里掛狗皮——不像畫(話)」的歇後語,就形象地說明了這種現象。如果將一幅名貴的畫掛在屠宰場,也同樣不和諧。好詩是高雅的藝術品,就像一件十分漂亮的錦衣麗服,一首詩中若用一個粗字,就像在錦衣上補了一塊破補釘;吟詩就像在高雅的殿堂里享受一頓十分精美的午宴,一首詩中若用一個粗字,就像正在品味佳肴時忽然吃到一隻蒼蠅,或正咀嚼一口五香花生米時忽然咬住一粒石子。若是這樣,你還有好心情嗎?典雅就是用字要優美不粗俗。求活求新求響,是更高一個層次的要求。古今中外的文學家都注重鍊字。蘇聯的高爾基曾說過:「在詩歌里每個字都是活的,閃閃發光,好比天空中的星斗。」中國的格律詩,由於自身形式的限制,它必須言約意豐,以極簡潔的文字中儘可能表達出更多的意義,所以下字時要求以一當十,並且要求字字皆立紙上,個個精神抖擻而充滿無限活力。白居易的「一道殘陽鋪水中」,不說夕陽照著江水,卻說「鋪」到水面上。這「鋪」字用得十分傳神。因為太陽將落時,其照射的角度幾乎成了平射,只有用「鋪」字才能把已接近地平線的陽光形象地表現出來。再如朱淑貞的《秋夜》:「夜久無眠缺氣清,燭光頻剪欲三更。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其中第三句中的「鋪」字「涼」字「滿」字不僅將秋天的月光生動地表現出來,而且將詩人孤獨凄涼的狀態也十分傳神地表現了出來。讀這首詩,很容易令人想到另一首民歌:「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妻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一邊是「幾家夫妻同羅帳」的歡樂,一邊是「鋪床涼滿梧桐月」的冷清孤寂,同在一輪明月下,人與人卻有雲泥之別,怎不令人哀傷?「鋪床涼滿梧桐月」,不但把景物寫活了,而且把人物的形象也點活了。求新是一切藝術追求的境界,詩更應如此。作詩不能一下筆就落入俗套,應當是陳言務去,別開新天。前人一寫送客,便是驪歌驛柳、舉杯勸酒、何日歸來、惜別分手之類,乍一讀覺得可以,讀數首之後,便覺索然無味。真正有才華的詩人能化腐朽為神奇,能賦予普通字以特別的功能。清代袁枚說:「但肯尋詩便有詩,靈犀一點是吾師。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多為絕妙辭。」「蘊」字「噙」字都是普通字,但到了曹雪芹筆下,就變得非同一般。「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中的「蘊」字「噙」字就顯得異常新奇。「篩」字「鎖」字都是普通字,曹雪芹的「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就把月下的菊影寫得惟妙惟肖。嚴羽強調「下字貴響」,黃士龍主張「字字立得起,敲得響」。袁枚說:「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字不響」。他在《送黃保公巡邊》詩中有「秋色玉門涼」的句子,詩人蔣士銓看後說:「門字不響,應改為『關』字。」袁枚從諫如流,立即修改。鍊字可煉實字(詞)也可以煉虛字(詞)。煉實詞一般煉動詞和形容詞,也可煉數詞量詞、甚至還可以煉名詞。煉動詞是鍊字的主要內容,如離開了煉動詞,鍊字就會變得黯然失色。煉動詞的例子俯拾皆是,舉不勝舉,如孟浩然「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中的「蒸」和「撼」,杜甫「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赴」字,柳宗元「密雨斜侵薜荔牆」、白居易「遠芳侵古道」中的「侵」字,等等。鍊形容詞往往有兩種情況。一是形容詞的疊用,如楊萬里《過楊村》中的「紅紅白白花臨水,碧碧黃黃麥際天」、范成大《早發竹下》中的「行沖薄薄輕輕霧,看放重重疊疊山」等等。一種是鍊形容詞在句首或句尾的運用。在句首的如杜甫「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翠干危樓竹,紅膩小湖蓮」、「嫩畏人看損,嬌疑日炙銷」等等;在句尾的如杜公曕「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翁卷的「一階春草碧,幾片落花輕」等等。煉數詞和量詞。如李百葯「千金笑裡面,一搦掌中腰」中的「一搦」,王芑孫「新桐數圭白,殘月一梳黃」中的「一梳」。柳宗元「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中的數詞「一」、「六千」、「萬」、「十二」。黃宗羲「廿兩棉花裝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鍋」中的「廿兩」、「三根」。有的只煉數詞,如周起渭「乳燕銜泥半帶花」中的半字;有的專煉量詞,如杜甫「片片輕鷗下急湍」中的「片片」等等。煉數量詞不止在詩中,在散文中也尤見功夫。如庾信《小園賦》中的「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張岱《湖心亭看雪》中的「湖上影子,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這的確將數量詞煉到了極致,作詩也應從中吸取經驗,以豐富自己的辭彙和提高鍊字技巧。名詞也可以煉,只不過許多有關的書上很少論及。筆者認為名詞仍可以煉。如現代著名作家老舍「遠丘流雪羊群下,大野驚風馬匹還」中的「雪」或「流雪」、「風」或「驚風」就可以作為煉名詞的典範。不過煉名詞時最好要結合動詞或形容詞同時運用效果會更好。我認為,煉實詞除了上述之外,還可以總結一些鍊字方法,煉動詞、形容詞、數詞時還可以有「連珠煉」。煉動詞者如岳飛《赴宴戲秦檜》詩中的「削髮搓韁拴戰馬,拆衣抽線補征旗」,兩句連用六個動詞,並且都極生動。鍊形容詞者如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中的「黃、翠、白、青」四字、「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中的「急、高、清、白」四字都是詩人精心鍊字的結果。有些數詞在運用時前後對應,極見功力,如李山甫「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中的「三點兩點」「十枝五枝」。李白在「一叫一迴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兩句詩十四個字中竟用了六個數詞,產生了極好的效果。明代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說:「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清代賀怡孫在《詩筏》中說:「下虛字難在有力,下實字難在無跡。」無論用實字虛字,作詩時都要「煉」,但要煉虛字更要十分謹慎。清代冒春榮在《葚原詩說》中有言:「虛字呼應,是詩中之線索也。線索在詩外者勝,在詩內者劣。今人多用虛字,線索畢露,使人一覽略無餘味,皆由不知古人詩法故耳。」古人還有「詩眼貴亮而用線貴藏」的說法,若在詩中多用虛字,勢必會形成線索外露,使詩的理路清晰,句法通順,但詩味被沖淡。虛字在詩中不可不用,若「純用實字,傑句最少」。虛字在詩中就像做飯使用的調料,吃時雖不充饑,但可以出味;就像壘牆用的塞泥,獨用難以自立,輔以磚石可以使之堅固。煉虛字有時煉副詞,如唐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中的「欲」、「更」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中的「又」字,蘇東坡七律《次韻王雄州還朝留別》在中間兩聯「自聞出守風流似,稍覺承平氣象還。但遣詩人歌杕杜,不妨侍女唱陽關」中連用「自、稍、但、不」四個虛字;在《紅梅》「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中的「未肯」、「無端」兩個虛詞都比較好。在鍊字中,有孤字獨煉的,唐代詩人岑參的「西原驛路掛城頭」中的「掛」字,唐溫如「滿船清夢壓星河」中的「壓」字,王貞白「半窗分曉月」中的「分」字等等。有雙句對煉的,如岑參的「孤燈燃客夢,寒桿搗鄉愁」中的「燃」字「搗」字,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中的「淡」字、「滴」字,李商隱的「石樑高瀉月,樵路細侵雲」中的「瀉」字、「侵」字等等。有一聯多煉的,如本文前面所說的「連珠煉」。有人認為鍊字就是煉詩眼,詩眼不宜過多。元代楊載在《詩法家數》中說:「詩句中有字眼,兩眼者妙,三眼者非。」今人論詩者曰:「假令通身是眼,則近妖而不祥。」我對此始終持有不同觀點:一面兩眼者為人,千手千眼者為佛。若不然,古代劉昭禹為何說「五言如四十個賢人」呢?「四十個賢人」是指五言八句四十個字,字字皆煉。但在實際創作過程中,應謹慎處之,不要濫用。字究竟煉在何處,古人有過許多論述。有人主張五言煉在第二、第三、第五字,七言煉在第二、第五、第七字。在五言中也有第二字、第五字同時煉的,如王維「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中的「枯」與「疾」、「盡」與「輕」字。在七言中第二字和第五字同時煉的,如唐代錢起「雪霽山門迎瑞日,雲開水殿候飛龍」中的「霽」和「迎」字、「開」和「候」字。我認為,這隻能作為一般的參考。在自己創作過程中,可根據實際需要,無論第幾個字,在鍊字中都有出色的例子。很少有人提在句子中煉第一個字,或者第一、第三、第五字同煉,甚至是一聯多煉,但在前面所列舉的岳飛「削髮搓韁拴戰馬,拆衣抽絲補征旗」中的六個動詞連用,即是很有說服力的例子。我們必須明白,鍊字絕不是為了竟一字之巧,其最終目的完全是為了煉意。這一點必須時刻牢記在心。(原載2009年《楓林秋韻》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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