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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文學的女人

W小姐22歲的時候找不到工作,閑在家裡無事可做,寫了一部小說,從此一腳踩住香蕉皮,直接跨入了文學的殿堂。

有人稱讚她是張愛玲再世,正好她家跟愛玲故居相差不過兩百多公里,渾然一脈相承,這種地方的女人似乎總有著天生的文學性,就像讀音LN不分地區的人常帶有天生的革命性一樣。那個人還特地摘出W小姐的一句句子,「她撫摸自己若有似無的氣息,想著要同眼前這個人共生共死」,說這句話真是借了張愛玲的靈魂。W小姐暗自盤算,你漏了一點,張愛玲23歲才出名,我22歲就寫了這個句子。再說她不算太看得起張,她同意這樣一個觀點,即張的小說格局太小,全是女人跟女人之間的鬥爭,她志不在此,心大得很,打算一眼望穿所有人,直抵一個更值得的東西。

她的處女作寫了一對青年男女在物慾橫流的現代社會談戀愛的事情,很多人直言描寫十分現實,甚至問W小姐你怎麼會找一個這樣的男朋友?W小姐這時已經培養了一點作家的派頭說:生活比小說殘酷一萬倍,我只是一心要在殘酷中挖掘一點殘存的美。她已經忘記了這本小說其實是她個人的一段經歷,自打她把它變成文字那一刻起,這段現實跟著她那個可憐的主人公男朋友一起被W拋到了九霄雲外,就像她一旦學會游泳,就放開了那段賴以生存的朽木,歡歡喜喜遨遊在文學的海洋中。

小說一經問世後,W的郵箱中每天都會有幾封來信,女讀者們對她惺惺相惜,說自己也曾經交過一個這樣的男朋友,男讀者們大膽直接說你要是跟了我,你的小說結局肯定不會如此。W每次看到這種郵件都忍不住嘖嘖:他們當我寫了什麼,一本情感實錄?可笑。

但郵件中總有幾封信能讓她倍感振奮,有個人寫信來稱她可是是中國當代小說的希望,對她提了不少中肯的意見,並說很榮幸能請她吃頓飯一起共賞文學。W小姐一整天都洋溢在惺惺相惜的情緒中,不免略帶矜持地答應了聚會,用來表示矜持的郵件跟回復追求者的簡訊差不多,需簡短意駭到連標點符號都不願浪費,一個「好」字即可。

相互懂得的人是很值得珍惜的,這種珍惜可以為女人心裡注入一股真氣,猶如武則天抓男童當藥渣,可長生不老青春永駐。

但坐在一間古怪餐廳的W小姐並沒有喝到青春露,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見到她後誇了一句「嘩,你真年輕!」她就再沒聽過什麼值得銘記的話。老頭是個曾經的文藝中年,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似乎以一個筆名燦爛過,聞知W小姐說不知道,略略有點失望:你太小了。W點頭:那時候我還沒生呢。

直到老頭提了一串名字,終於W對其中一個表示出印象說:啊,我知道他,XX大學的教授。老頭點頭:那幫80年代搞文學的,只要堅持下來,現在都坐著頭把交椅,小姑娘,混這行沒什麼別的秘訣,跟各行各業都一樣,媳婦熬成婆,就看熬不熬得住。W剛提起一點興緻,可惜老頭開始講他沒能熬得住後的精彩人生,一講就像上了過山車,跌宕起伏一波接著另一個大波。

那段晚飯吃了足足5個鐘頭,W一邊呵欠連天一邊心想:不寫本小說真是可惜,但這本小說的重點在哪裡呢?她覺得老頭的故事有點落伍,跟不上時代,再說其中大部分內容屬於出版違禁品,W小姐儘管能跟著一起憤怒,卻苦於找不到自發憤怒的啟動按鈕。

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拜了老頭為師,老頭說不敢不敢,不過我倒是可以介紹某某給你,他現在是數得上的一流大家,帶個學生出去大家都會買他面子,只是這個人,作風不太好,常聽說跟女學生搞三搞四,話題一扯到這種八卦,又是沒完沒了。

W小姐混混沌沌喝了兩杯小酒回了家,覺得自己人生上了一個台階,要從市井文學進步到學院派了,她根據老頭的指點買了一批西方文藝的書,其中大部分翻過兩頁就被擱置在窗台上,翻譯簡直狗屁不通,她忽作奇想認為自己其實可以練習下英文,去翻譯翻譯小說。

當然,那是後話,你怎麼能指望一個22歲的年輕姑娘寒窗苦讀呢?W小姐那時候每天閉門不出,不過是她家交通不太方便的緣故。

她還沒能當上名作家的學生時,忽然有一天看新聞,這個人腦溢血,死了。很久之後她才接到老頭的電話,說那人的死給了他一個啟示,他得去做些自己該做的事了。W小姐從一塊可造之材,跟著作家的死,一起燒成了浮雲。

但文學的殿堂里還擠擠攘攘著不少人,等著她一一覲見。她有時候都慶幸自己年紀輕輕就出了本書,因為年輕,好像怎麼錯都是對的。她經常笑眯眯地聽著別人對她指手畫腳,心中卻有一道堅固的防線:我才22歲,你呢?

她23歲的時候拖了一個箱子來了北京,為了心中那個更值得的東西,當然,也為了能呼吸文學圈的空氣,

坐在對面中年男作家問她:你會不會把我寫進小說里?W小姐不置可否,只能加快速度先吞咽掉自己嘴巴里的獅子頭,吃完後她想到一個絕妙的對話:你呢,你會把我寫進去嗎?

男人大聲笑了幾下,哈哈哈。W小姐此時就看出來了,丫肯定不會。他曾經是她的偶像,現在居然跟她在一張桌上吃飯,W小姐常年看他的博客,知道他有女粉絲無數,於情於理挑了最漂亮的一個做女朋友,因為不肯結婚,被漂亮女朋友劈了腿。W小姐曾經為了這個事情義憤填膺過,做文人的女人怎麼能要求那些世俗的東西?即便海明威,一生都結過四次婚,何論薩特,這個獨眼又斜眼的小矮個一生以辜負女人的心意為己任。作家真是世上最佔便宜的人,因為筆下虛擬出的世界,可以憑空征服很多人的心。但W小姐在23歲的夏夜因為一點才女的傲氣,沒能接受偶像的暗示,偶像抿了一口白酒說:一頓飯吃不出多少故事,恐怕要上一次床才夠我們倆寫。W內心轟然唱起一首歌:一個一個偶像,都不外如此。吃完飯她友好地告了別,並在內心問候這個EX偶像的母親:去你媽的我又不是你粉絲,憑什麼要讓你睡?

男作家就此消失,再也沒騷擾過W小姐的清凈,幸好她認識一個女朋友,被男作家的文字魅力所征服,一邊喊著文字是最大的春藥,一邊上了他的床,幫助W補足了好奇的部分。結論是不行,不管怎麼樣都不行,於是W一下豁然開朗,完全理解了男作家字裡行間橫飛的生殖器,勞倫斯喪失性功能後躲在森林裡寫了本《查泰來夫人的情人》,看來文字的確可以幫助男人達到了一個個想像的高潮。

W小姐迫不及待得像她剛結交的文藝女青年們公布了這個發現,這些小姑娘們後來一次有一次驗證出屬於男作家的真理,熱愛攜帶生殖器付諸筆端者下身必定疲軟無力。

對男作家失瞭望,W小姐嘗試另一項卓絕的努力,跟女人們靠攏。她快25歲了,聽說25歲後女朋友才是最大的幸福。很快她見了京城最富盛名的一個女作者,十分痛快地在一起罵罵這個,吐吐那個,女作家說了一點經驗之談,別跟窮酸的男文學青年搞,還不如土大款痛快。W小姐不敢苟同,認為這是一個能力問題。然而女作家們似乎認定文字可以幫她們打造一圈金光,將麻雀鍍金成鳳凰,總而言之,北京愛好文學的大款還是不少的,只要肯帶一雙尋找的眼睛。

W小姐有點艷羨她的Fendi包,JC鞋,她在京城呆了兩年,已經懂了不少牌子貨,一掃當年拖一隻美特斯邦威旅行箱進京的土氣,穿了低調的CK牛仔褲,zara黑色T恤,滿腦子盤算著,的確該將青春浪費在有價值的男人身上。

隔了一個月,她又見到一個窮困的女作家,大喇喇哭窮哭到忘乎所以,讓W小姐在咖啡店感到很有點不好意思,哭完窮照例又是八卦,無非是女寫手某某睡了主編某某,主編老婆大鬧出版社。W小姐曾經認為這些市井八卦庸俗至極,簡直像沒讀過書的女人才有膽子講得出來。但在京城交際了許久,她發現只有講這些段子大家才能凝神靜氣集中所有注意力,於是也收集了不少有趣有意思的活體八卦時刻準備著愉悅眾人。

我認識W小姐的時候,她已經27歲了,高傲稍微降了一些,也肯接見一些普通讀者,令我感到十分榮幸。她坐在對面大約講了七八個小時的八卦,忍不住讓我驚呼,這一頓中飯和晚飯的單買得實在太值了。吃完飯她似乎也沒有別的事做,興緻勃勃問我有什麼活動嗎?話劇,演出,或者找個地方喝一杯都可以。

我忍不住問了一個準備了很久的問題:您最近還打算寫書嗎?印象中她在處女作後再無建樹,偶爾在小報見過一些豆腐乾文章。W小姐忽然一下陷入了憂鬱之中,說:我曾經想寫都市愛情,你看看現在的都市愛情,那都是些什麼破爛玩意,一段婆媳關係就能編個20萬字,這種東西也能算文學嗎?文學總要高於生活,不能醜化生活啊。她好像忘了她的出道是因為對生活的殘酷很有一套。我說:那您現在怎麼想呢?

W小姐望著天花板若有所思了一會,說:誰知道呢,我常考慮這個問題,你也知道我的同行,寫出一本垃圾都能毫不臉紅地說本世紀最值得看的小說誕生了,哼,當代文學早就衰落了,你等著吧,我要寫的東西總會給你一個意外的。

夜幕中,我終於送走了W小姐,聽說她單身了好多年,自打她的前男友變成小說男主角後,再沒交過男朋友,穿的衣服明顯比身材小了一號,將肥肉箍得緊緊的,好像她那本馬上就要出來艷驚四座的小說一樣蓄勢待發,只等衝破那個到底什麼是更值得東西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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