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四大名著之:《紅樓夢補》· 卷二(9~18)

第九回 踐戲言新貴入荒山 試凡心夙緣還寶玉

  話說戲文煞台後,賈母趁一天高興,到那上房裡躺了一會,又邀薛姨媽出來聽戲。王夫人等都來陪著,重又點戲開場,晚上並無席面,只吩咐些端整精潔食品,都放在一張茶几上,擺列各人面前,隨其自便。

  寶玉先於午間散戲後,忽然不見了。寶釵心上動疑,便叫鶯兒到賈母、王夫人並鳳姐處去看了沒見,又叫老婆子、小丫頭各處去找。找的人沒有回來,見小紅來請說:「老太太、姨太太、姑娘們都在那裡聽戲了,請奶奶快出去。」襲人聽見,便道:「請奶奶且陪著老太太們瞧戲,我到園子里去找。」寶釵道:「你不聽見小紅說,姑娘們都在前頭,只有邢大姑娘沒出來,也未必在他那裡。別處地方不用去找,除非到瀟湘館去了。你去瞧瞧。倘在那裡,就拉了他回來。」說著,同了小紅自去瞧戲。這裡襲人趕進園子里,徑往瀟湘館來。推進門去,先到裡間屋子裡瞧了,又向各處一看,不見有人。那襲人自從寶玉病後搬出園去,輕易沒有到此走動,就是那一天跟寶玉祭奠來了一次,慌慌張張的走了,今日進來,滿目凄涼,也覺另有一種光景。剛要出去,見一個看屋子的老婆子回來,襲人便問道:「你瞧見寶二爺到這裡來嗎?」那老婆子答道:「就是林姑娘回家這一天,寶二爺到這裡哭了一回走了,再沒見來呢。我們就見寶二爺,總遵上頭吩咐,不敢胡說。姑娘請放心。」

  襲人聽了笑道:「誰又和你們翻這些陳年爛話。」一扭頭便出了瀟湘館,心裡還放不下,便往紫菱洲去一問,岫煙回報沒有來,又往稻香村各處問一遍。才出園來,見了剛才打發去找寶玉這幾個老婆子、小丫頭們,問他都說沒有瞧見呢。襲人且不去回寶釵,自己趕到垂花門口,叫人去問焙茗:「二爺到那裡去了?」焙茗正同掃紅、壽兒這幾個人在那裡喝酒搳拳,聽了連忙放下酒杯,來到垂花門見了襲人,發怔道:「二爺出門,我們總輪替著跟出去的。今兒二爺在裡頭瞧戲,跟二爺出門的人都在屋裡,也沒聽見二爺要到那裡去,多早晚出門,我們實在不知道。」襲人道:「別裝糊塗哩,快去門上問罷,我在這裡等著呢。」焙茗往外就跑,不多時回來道:「都沒瞧見二爺出去,這會兒叫人各處去找呢。」襲人便啐了一口罵道:「都是一班子死人!」說著,轉身進內,悄悄的回了寶釵。寶釵也不敢做聲,因賈母先已問過:「寶玉為什麼不出來看戲?」寶釵回道:「想是多喝了兩杯酒,在屋裡歇著呢。」賈母道:「這幾天也怪乏了,由他歇著罷,別去叫。」當下在座有幾個人知道的,也不理會。等戲文散了,各自回去。

  寶釵對襲人嘆了口氣道:「這件事,太太那裡可不能不先回一聲。」襲人見寶釵臉色悲中帶急,便寬慰道:「奶奶也不用著急,我想起來,不過到那沒要緊的地方去走了走,牽扯住了,估量也就回來的。」寶釵一面搖頭,又問襲人道:「今兒二爺可和你說過什麼話沒有?」襲人道:「二爺這兒時,早就和我們不多說話的了。」寶釵道:「你瞧不出二爺中舉之後,一時歡喜一時煩惱,行動改常?今兒點的戲、講的話,大有些古怪。我一時不留神,這會兒才查察起來,已經遲了,保不定他去干出些稀奇新樣的事來。我告訴太太去。」說著,一面拭淚,忙起身出來,襲人也跟到了王夫人屋裡。

  寶釵把這件事和王夫人說了,王夫人也不在意,因見寶釵神色慌張,聲勢急切,便吩咐叫人趕快找去。接著鳳姐、李紈並賴大、林之孝家的這幾個管事媳婦,都知道了,陸續來到王夫人屋裡聽候呼喚。王夫人道:「寶玉往常出門總有人跟著,今兒到底多早晚出去的,難道門上這班人竟沒有一個人見的?你們快查去。」賴大家的先應了一聲「是」,鳳姐介面道:「太太吩咐去查,如果有人瞧見寶兄弟出去,這會兒還有人敢出來承認嗎?且先去問他,把今兒大門上該班的是那幾個,問跟寶玉出門的這班小廝是誰,通班打伙兒發出去,打了四十再問他呢。」賴家、林家的聽了鳳姐的話,一面瞧王夫人眼色。王夫人停了半晌道:「且叫他們上緊找尋去,如果找不見,我定要處治他們的。難得老太太歡喜了一天,這會兒去告訴了這句話,老太太定要著急。」鳳姐道:「太太且別和老太太說去,等一回寶兄弟回來了,明兒只當沒有這件事。這會兒老太太沒有叫寶玉,可以瞞了過去,沒的要嚇著他老人家。」王夫人點頭,一面叫彩雲去打聽老太太睡了沒有。彩雲回來說:「老太太已經安歇了。」王夫人略放寬心,同鳳姐、寶釵坐著等寶玉的信息。寶釵道:「古怪在跟他出門的人不短一個,怕未必就回來呢。」說著,一替一替的人回來,都說世交親族人家,連寶玉的同年寓所各處找遍,並無蹤影。直鬧至五更,才各人散去歇了一歇。寶釵與襲人一夜沒有合眼。

  到了天明,仍不見寶玉回家,王夫人料不能再瞞,只得回明了賈母。賈母聽了,驚得臉上失色,十分著急,忙叫人四下找尋;埋怨王夫人不早去告訴;又罵襲人這班人並不留心。鬧得榮國府中,如倒海翻江,連日不得安靜。各處去求籤問卜,有說找得著的,有說一時難找,也有說不用找得,自然回來的,紛紛議論不一。邢夫人、尤氏等都來問信,薛姨媽就是家宴唱戲這一天,戲散後回了家,因染時症卧炕不能起身,一天幾趟打發人來探聽。寶釵過去請安,又細細盤問緣由。寶釵只得委婉相告。薛姨媽自是記掛,打發薛蝌在外邊留心察訪寶玉下落。

  且說那一天戲文煞台後,寶玉趁熱鬧之際沒人瞧見,溜出府門,也不辨東西南北,見路便走,心中似迷似醒,像不由自主一般。走了半日也不覺睏乏,一時站住腳跟,定睛四望,但見四野曠闊,絕少人煙。卻喜水秀山清,一洗城市囂塵之氣象,竟是生平從未閱歷之所,反覺耳目一新。

  漸見金烏西墜,正愁無處棲身,忽聽清磬一聲,在樹林中隨風飄送出來。寶玉便望著林子里尋聲覓徑而入,盤旋曲折約行半里許,見一座茅庵,庵門半掩。寶玉走進裡邊,有一老僧夜課甫畢,爐內香篆未消。那僧相貌清癯,杖履古樸。寶玉趨步向前,稱:「上人,稽首了。」老僧連忙回禮,也不問寶玉來蹤,說:「貴人想是來投宿的,小庵方便。」招寶玉就在一張竹榻上坐下。寶玉啟口問道:「上人高壽,在此靜修有幾多年了?」老僧答道:「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貧僧只記進步的功程,不算修行的歲月。花落花開,不知閱幾多春秋矣。」

  寶玉又問:「此去大荒山青埂峰從那一條路走,有多少程途?」老僧笑道:「只一往向前,不要止步,便是大荒山。並無第二條路徑,說近便近,說遠便遠。」

  寶玉聽老僧應答,大有禪機,不敢再問。凝神坐了片時,見竹榻上放有新制僧衣僧履,瞧著自己身上,全不像個出家人行徑,想就在此披剃了,再到大荒山去見師父,也顯得我心意至誠。便向老僧稽首道:「弟子立志出家,因起身忙促,未曾改換緇衣。今見有現成衣履在此,乞師父就與弟子披剃了,把身上的衣服留下作抵,未知師父肯賜提挈否?」老僧道:「這副衣履是一位護法布施在此,有佛門的雲遊到來。那一個有緣,儘管穿去。貴人穿來的衣服,貧僧留此無用。」寶玉聽了,自愧失言,忙站起身來求老僧剃度。老僧笑:「貴人出家的緣故,不過要盡一點心罷了,何必定要剃髮?」寶玉求之再三,老僧應允,就尋了一把刀子替寶玉落了發。寶玉忙把自己衣服、靴帽脫棄,穿了僧衣、僧履,向佛前拈香參拜,又拜謝老僧。想起出門時候,並沒和一個人說明,老太太和太太,不知怎樣在家裡盼望,不如把頭髮衣服寄回,叫他們一看,心裡就明白了,也免得著人四處尋訪。主意已定,便向老僧告知。老僧答道:「這裡常有擔柴的樵子進城,這事極便,但請放心。」老僧又去取了兩枚鮮桃遞給寶玉道:「貧僧不食煙火食已久,不便留齋,奉敬冰桃二枚,聊以充饑。」寶玉捧而啖之,感謝不已。

  當下在庵中住宿一宵。

  次早辭別老僧,拿住不要止步的念頭,迷迷糊糊的望前行走,猶如夢裡一般,無明無夜奔往前途。見山中繁花綴樹,綠樹成陰,心想時交冬令,何得見此花柳鮮妍?定然地接仙源,已非塵凡世界,離大荒山不遠了。正走間,忽見前面岔出兩條去路,躊躇不得主意。聽得山坳里有人歌曰:

  芒鞋踏處白雲浮,柯爛歸來月一鉤。  隔斷紅塵千萬里,滿山黃葉一肩秋。  寶玉聽罷,移時見一老者,肩挑一擔柴枝從山坳里出來。

  寶玉上前問道:「往大荒山去不知從那一條路走?現有岐途,望老丈指迷。」那老者答道:「心頭無岐念,便足下無岐途,何須指迷?你怕走錯了路,老漢便是要回大荒山去的,跟著我來就是。」寶玉滿心歡喜,隨了樵子行去,先後不過數步,心想趕著那老者,還有話問,總趕不上。只見那老者回過頭來,指與寶玉道:「從松林里翻上坡去,便到大荒山了。」寶玉向山上一望,霎眼不見樵夫。原來寶玉所遇老僧、樵子,俱是僧、道變化,指引他到此。

  寶玉盤上山來,見山上寺門外站立一僧、一道,上前細認,便是從前見過的癩頭和尚同跛足道人。當下倒地便拜,那癩僧開口道:「你怎麼便能尋到這裡?」寶玉道:「山下樵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見二位師尊。」跛足道人道:「此非國清寺,安有寒山、拾得耶?」癩僧便道:「你的來意,我們已知。但你塵緣未滿,此時還不逢皈依的時候,還了你的東西,且回去罷。」

  寶玉道:「弟子虔誠削髮披緇,今日有緣尋見二位師父,豈肯退步,還祈收納。」僧、道佯不理,竟返身回進寺門,寶玉便跟了進來。癩僧道:「你身雖入了我門,心上總未乾凈,如何容得下你。」寶玉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無染,十二時中,一絲不染的了,師父怎責弟子心頭尚未乾凈?」

  癩僧道:「魔頭正盛,敢在禪門打誑語!」跛足道人道:「弗與多言,試之可耳。」當下僧、道便把寶玉留下,令其執爨洗器,掃地烹茶,–在府中小廝如焙茗輩所不為之事–寶玉甘心供役。甚至責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亦任勞盡瘁不辭。

  日則淡飯黃齏,夜則繩床破衲,寶玉處之泰然,如在安樂鄉一般。僧、道憐其意誠,便令寶玉打坐參禪。

  一夜,在蒲團上攝氣凝神,意不旁騖,用起功來。才合眼,見有一隻斑爛猛虎,張牙舞爪撲入殿來。寶玉明知是魔,毫無驚悸。虎去了。又見巨蟒一條,身長二十餘丈,眼若銅鈴,目光如電,張開血盆大口,向蒲團蜿蜒而入。寶玉亦如不見,鎮靜如前。又見大觀園中一班姊妹,湘雲、寶琴、李紋、李綺等,紅搖翠動,牽裾連袂而來,圍繞著寶玉,也有邀他去入詩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風箏的,也有叫他去釣魚看花玩兒的,寶玉一概不理。湘雲等去後,又見寶釵淚痕滿面,把他拉住哭訴道:「你不念往日姊妹情分也罷,自從我嫁到你家,不到半載,一味冷淡著我,全無伉儷之情,忍心拋撇了到此出家?便是佛門也許慈悲為本,蓮台座下,容得你這樣狠心人嗎?」寶玉心頭思想道:「你自錯認了金玉煙緣,也怨不得我。」仍漠然不動。

  停了一回,忽聽得耳畔有人叫道:「寶玉,寶玉,你被人家哄瞞了。我病好後,已經回到家裡,沒有死呢。你當真就做了和尚了。」寶玉睜眼一看,見是黛玉,禁不住叫出一聲「林妹妹「,兩手往前一拉,撲了個空,登時從蒲團上跌下來。只聽得僧、道呵呵笑道:「好一個八垢皆空,一絲不掛的出家人!」

  寶玉聽說,明知自己走了魔,便欲鎮攝精神,再做蒲團上的工夫。那知蒲團已無,連屋宇、僧、道都沒有了。

  此時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見身在孤松樹下。那樹株礌碐多節,千丈森森,虯鱗濃蔭,如廈橫庇九畝。又見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聳接雲霄。寶玉走過,舉手撫摩,山根下顯出一片字跡,卻模糊認不分明。看至下邊,見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爭輝。拾在手中一看,驚喜非常,原來就是失去的那塊通靈寶玉,連鶯兒所結的金線絡子依然無恙。心想從前因為失了玉病了,被他們哄弄到這個地步,我若心裡不迷糊到十分,豈肯干出這樣負心事來?夜兒明明見林妹妹來和我說,他並死有死,就不是當真林妹妹來,師父說我塵緣未斷,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來點化我,合該與林妹妹還有見面之日,所以失去的玉復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沒有玉,我小時候恨這勞什子,還要把他來砸過,偏寶姊姊有了什麼金的來配,鬧出這些事來。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應在林妹妹身上。此時,寶玉心裡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只得把那塊玉系在身上。想如今這個地方,既不能安身,只可把出家的念頭暫時中止,且訪尋林妹妹再作計較。一時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懸崖峭壁,瞧不見底的萬丈深坑。寶玉瞻顧徘徊,心頭焦躁。這個所在並無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說過死了還要化作飛灰,隨風飄蕩而沒的話。這裡跌下去,雖不到隨風飄蕩的光景,也與飛灰爭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願意一死,好去遍歷泉台,終有尋得著他的日子。倘林妹妹還在,我這一死,反又耽誤他了。

  正在尋思無路,忽聽得半空中鶴唳一聲,有人喚道:「寶兄弟不要著急。」寶玉抬起頭來,見松梢影里一雙白鶴迴翔而下,一隻鶴背上還騎著一個人。旋看旋近,認得是柳湘蓮。一時落地,寶玉便和湘蓮握手問訊,喜之不勝,忙叫:「柳二哥,聞說你隨了一位道長雲遊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難通,使兄弟心中悵悵無已。今見鶴背逍遙,想已丹成九轉,何不將別後之事細說一番。」湘蓮道:「已過之事,何必問他。且說你現在之事要緊。」寶玉道:「我的心事,在家裡從沒告訴過一個人,今兒不肯瞞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志出家。」

  寶玉正要把來蹤去跡告訴湘蓮,湘蓮道:「你心上的事我已盡知,不必再講。如今我來引你回去何如?」寶玉道:「我家裡是不回去的了。」湘蓮說道:「誰來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個所在,去了你夙願就是了。」寶玉十分感激。湘蓮便讓寶玉跨上鶴背,寶玉搖頭道:「這上頭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換匹馬來騎上?」湘蓮道:「這個地方不用說找不出馬,也不是馬能行走的路。」寶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麼馬倒行不去?」湘蓮道:「你來的時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無坑陷。如今迴轉去,便不是來的路途了。寶兄弟,你放大了膽跨上去試著瞧罷。」說著,便過來扶寶玉上鶴背。寶玉死命抓住湘蓮不放,道:「你瞧我兩腳下垂,又沒腳蹬踩住,如何騎得穩呢?」湘蓮道:「寶兄弟,你在這裡說獃話了,鶴背上掛了腳蹬,倒還得去尋一副鞍串來配上才好。你只管放開手,閉上兩眼隨著他去,再沒亂兒。」寶玉只得放心,依言把眼閉了。那一隻鶴便展翼凌空而上。湘蓮亦跨上了鶴,趕著寶玉,相離左右不遠。寶玉連叫:「柳二哥,照應著些。」只聽耳畔呼呼聲響,真如列子御風而行,爽快絕倫。那身軀猶如粘住在鶴背上一般。約有兩個時辰,鶴便墜下地來。寶玉睜眼看時,見往來人跡尚稀,而村莊籬落,已入塵寰。湘蓮道:「寶兄弟,你雖無十萬貫纏腰,幸上揚州不遠了。送君至此,行將別矣。」

  一面解下身系寶劍,向寶玉道:「我有鴛鴦劍二柄,其一已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鋒,又將萬根煩惱絲斬絕,留之無用。古人原有掛劍墓門,以酬知己者,煩足下帶回,送至三姐冢上,使雌雄合而為一,五百年再當出世。今交足下帶回,將來護送寶眷進京還須借重此物。」言畢,把劍連鞘遞與寶玉。

  寶玉便問:「後會何期?」湘蓮答道:「後會非遙,即在你黃粱飯熟之年。」寶玉一時未能會晤,只是扯住湘蓮的衣袂依依不捨。湘蓮一面指道:「你看那邊焙茗來找你了。」當下哄寶玉回頭,湘蓮已跨鶴離地,冉冉凌空。

  寶玉仰天觀看,旋入杳冥,已無蹤影,不勝感悵。望見前邊雉堞高聳,知是城垣,便將鴛鴦劍系在身旁,慢慢步入城來。

  見街市上肩摩轂擊,來往行人稠密,不知什麼地方。因湘蓮有上揚州不遠之語,錯記林公任所為住宅,逢人便問林老爺家。

  眾人見他出家人打扮,舉止言語俱不相稱,引得那一班遊手好閒的人都跟著瞧看。寶玉還只顧向人訪問,有那老年誠實的向寶玉指道:「小師父問的那一家鄉宦,就在前邊。要去募化,他家那位老太太最肯結善緣的。」話未完,只見兩上人跑得汗雨直淋,來請寶玉。

  此時,寶玉並不想來請我的是誰家的人,也不想我才從大荒山回來,怎麼就知道有我這個人,因心想林老爺家,一開口便道:「你們是林老爺家來的嗎?」那兩個人應道:「正是,正是。」當下引了寶玉到一座高大門樓前。正門三間五架,門飾綠油,銅環獸面,氣象規模雖略遜寧榮兩府,也頗顯赫堂皇。

  寶玉心想林妹妹家已經中落,焉得有此巍峨門第?心甚疑惑,正要移步上階,見裡面有兩個年輕小廝飛跑出來,對著同來這兩個人嚷道:「快著些罷,裡頭催了好幾回哩。」說著,進了大門,轉過角門,讓這兩個小廝引了寶玉進內。才至正廳院裡面,又有兩個小廝掀簾出來,一見寶玉便笑嘻嘻掇身回進,又走出一個人來,見了寶玉四目互睜了一回,那一個人開口問道:「你莫非是賈寶玉嗎?」寶玉應道:「我便是寶玉,你是誰?」

  那一個答道:「我也叫寶玉。」引得旁邊眾小廝稱奇叫怪。

  原來那一個便是南京甄寶玉。剛才引寶玉這兩個,就是甄府家人,聽見問他可是林老爺家來的這句話,因林字與甄字音聲相似,一時錯聽了,並非有心胡弄寶玉。甄寶玉也曾到過榮府,甄府家人非不知自家寶玉之外,有個賈寶玉。只因出其不意,一時引了個人進來,是和尚打扮,與甄寶玉相見,竟像個《西遊記》孫行者鬥法,又有一個六耳獼猴前來廝混,看得眾人繚亂眼花。

  且說兩寶玉挽手進內讓坐,甄寶玉道:「昨兒接到家書,家君提及二哥鶚薦後忽然隱遁一事,兄弟大為駭異。才間有人進來說起街上見一小沙彌,年紀相貌與兄弟一般,趕忙打發人出去請來一認,不料果是二哥。自從那年到尊府別後,三秋之感,叫兄弟想的了不得。今兒有此奇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二哥因何作此遁跡空門之想,還當慢慢領教。」寶玉尚未答言,只聽得裡頭傳出話來:「老太太叫寶玉引了榮府的哥兒同進去呢。」甄寶玉道:「想是我們老太太也聽見這件事了。」

  於是,兩寶玉挽著手來至上房,見院子里站著一群丫頭、婆子,指五戳六的在那裡說笑。甄寶玉讓寶玉上了台階,早有伺候的老婆子掀起門帘。寶玉進內,見炕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起居服色彷彿與賈母相似。甄寶玉便向寶玉指道:「這就是家祖母。」寶玉恭恭敬敬的趨步上前,打了一個千。那位老太太把寶玉瞧了個仔細,道:「你是榮府里寶玉嗎?」寶玉應了一聲「是」。甄老太太把榮府里的事情細細盤問,寶玉逐一應答。

  甄老太太便一手把寶玉拉過,一手摩挲他頭上道:「一個大家的公子哥兒,忽然剃了頭髮做起和尚來,也不怕人笑話!我聽見你們老太太疼你,像我疼自家寶玉一樣,你們太太越發把你當作的寶貝似的了,怎麼就肯放你出來呢?」寶玉道:「我出門的時候,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呢。」甄老太太道:「打量府上是不知道的,那個更使不得。你自己不打緊,這會子家裡不知鬧的怎麼樣在那裡呢。」一面叫人吩咐外邊打發人進京,到榮府里報信,婆子們應了一聲「是」,自去傳話。甄老太太又道:「我們的太太那一年從京里回來,說起見這哥兒生得與我家寶玉一模樣兒的話,我還不信,如今看起來,果然比雙生弟兄還像呢。」說著,又叫人去叫了到過榮府這兩個女人出來,指著寶玉給他們瞧,道:「你們是見過的,可就是榮府里的寶哥兒嗎?」那女人把寶玉細細打量一回,笑道:「可不就是這位哥兒呢,幸虧穿了這一身和尚衣服,和我們哥兒站在面前,叫人怎麼認得清呢!都說我們的哥兒淘氣,老太太看這位哥兒,竟是意想不到的事都鬧了出來,只怕在家裡比我們的哥兒還淘氣呢。」甄老太太笑道:「這也不是他當著玩意兒事干出來的,一定有個緣故。」又向寶玉問道:「聽見府上有一位老爺不肯住在家裡受享,到什麼觀里去,干這種修真養性、煉丹守庚的事,連命都送了。這一位是什麼輩分?」寶玉答道:「那是我們東府里的敬老爺,長一輩呢。」甄老太太道:「這皆因你們生長官宦人家,在富貴場中混的膩了,看見了這些旁門左道的書,一時動起那成佛作祖的念頭來了。」一面又吩咐甄寶玉道:「寶玉,你以後在學堂里,除了四書五經之外,再不許放著別的閑書,我知道了,是不依的。」甄寶玉應了一聲「是」。當下叫伺候寶玉的人拿出一副出門衣服、靴帽,停會兒送出去??榮府哥兒更換。又向寶玉道:「還虧到了這個地方,有我們的人瞧見,倘走到別處,被那些遊方和尚誘拐了去還了得嗎?如今住在這裡,就同自己家裡一樣,愛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和我們伺候的人說。寶玉,你陪著到園子里去逛逛。來的是客,要有個盡讓才是,別玩的淘氣了。」說話時已擺上茶果,甄寶玉便讓,寶玉點景用了些,然後同了出去。

  這裡,甄老太太疼愛自家寶玉,原與賈母疼愛寶玉一般,今見寶玉生來與自己的孫兒無二,偏又穿著這一套出家衣履,更覺可憐可愛,就把疼自家寶玉的心腸去疼他。聽說寶玉在家裡離不得女孩子們陪伴,便打發兩個丫頭出去伺候。那些丫頭們也上都也願意,口裡只說:「他不是自家的寶玉,又是個和尚,怎麼好去伺候他嗎?」甄老太太笑道:「管他和尚也罷,姑子也罷,叫你們出去有什麼避忌呢?」當下便選定了兩個人,後來雖沒出去,卻留下話柄,都和這兩個丫頭取笑,叫他們是香伙閑言少表,不知寶玉住在甄府幹出什麼事情來,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叩仙壇乩盤藏隱語 遁禪門蠢婢露真言

  話說甄寶玉同了寶玉走出門房,來至園內,見樓台庭榭、山樹坡塘,雖不及大觀園規模廣闊,而溪徑亦頗幽曲。因寒冬並無花卉點染,只有幾樹梅花與翠竹、青松交相掩映。一路留心觀玩,走進一座院落,是甄寶玉常在此間坐卧之處。室中簾幔鮮妍,鋪陳富麗,比自己怡紅院各有出奇制勝之妙。二人就坐,敘談未久,早有小廝來回:「擺飯的時候了。」甄寶玉便命傳飯,一時杯盤迭晉,海錯山珍。其主賓之款洽,及下人趨蹌伺候之節,俱不瑣述。

  飯罷,進盥送茶畢,便有兩個家人媳婦進來,一個拿一頂嵌鑲八寶紫金冠,連著攢珠金抹額,一雙烏緞粉底朝靴;一個拿一件雲龍大紅袖的箭衣,又一件鎖金天青緞排穗褂,一條長穗宮絛,請寶玉更換。甄寶玉瞧他頭上光光的,心想光著頭怎好戴金冠?既不戴冠,便不配穿這些衣服了。便向那兩個媳婦道:「你們剛才沒有瞧見嗎?靴子留下,把金冠、衣服拿去,另換一套來。」寶玉聽說,忙止住道:「不用去換,實不瞞大哥說,兄弟出家原為一件不了夙願。如夙願不了,此身便返紅塵,這一輩子不過做一個僧不僧俗不俗的野人。那一領袈裟,斷乎不肯拋撇,只管去回老太太說兄弟已經穿上就是了。」甄寶玉笑道:「二哥在這裡,保不定時常要請到裡邊去見個面兒,這謊如何扯得去?」一面叫小廝把冠帶等物接過放下,叫兩個媳婦去回老太太,只說把東西已經送在這裡,別多說話。我明兒見了老太太,自有話講。那兩個媳婦子答應了,只是笑嘻嘻的站著不走。甄寶玉問道:「你們還有什麼話?」那一個媳婦便走近幾步,湊著甄寶玉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甄寶玉便笑向寶玉道:「家祖慈的意思,因二哥在家離不開女孩子們伺候,家祖慈把自己屋裡的人挑了兩個,又恐二哥嫌他們不是自己使喚慣的人,未必合意,可要叫他們出來,二哥切不可見外。」

  寶玉忙站起身來道:「蒙老太太過於疼愛,把兄弟當作自己的孫兒一般看待,實在感激萬分。兄弟先前這小孩子脾氣,近來已改過了。如今出家一事,雖沒有成功,而禪心已似沾泥絮,便茅庵草舍也可止宿掛單,況住在這樣明窗淨几的所在,又有尊價們在此伺應,已極妥當安適,再不敢費老太太的心。」甄寶玉聽說,知是實情,便叫那媳婦自去回覆。寶玉又躬身致意說:「明兒見了老太太親自叩謝。」當下兩個媳婦回身便走,私下自有一番議論。

  這裡甄、賈兩寶玉又談了一回,知甄寶玉已領鄉薦,彼此問及年歲,又是同庚,於是分外親熱。說話間,早已掌燈時分。

  寶玉也知甄寶玉脾氣,大概與自己相同,讓他自便,甄寶玉告辭進內。

  寶玉一個人靜坐,想到剛才進園來,為什麼這些路徑好像曾經到過,恍然記起從前夢遊之所,醒來還對著鏡子里的影兒叫喚自己名字,連甄老太太屋子裡的丫頭,有兩個面熟,在夢裡頭叫我臭小子似的。可知夢中所見,非盡幻境無憑。這麼想起來蒲團打坐時看見林妹妹來,說他沒有死的話,竟有幾分可信。便向小廝問道:「你們可知道這裡有林老爺家?先前做過鹽運司的。」小廝答道:「這裡左近姓林的宦家很少,離這裡二百多里,揚州城裡有一家姓林,聽說是做過布政司的。他家有一位小姐,乳名黑玉,不知就是那一家不是?」寶玉想道:「我姑爹歿於鹽運使任所,並未升轉藩司。聽紫鵑說過,林妹妹家再沒有出仕的人,莫非另是一家」隨把『黑玉』兩字揣摩了半晌,因說道:「『黑玉』二字不雅,如何取名?」便用指頭向舌尖濺濕在桌子上寫了「黛玉」二字,指與小廝看道:「可就是這兩個字?」那小廝看了,點頭道:「不錯,這不是叫黑玉嗎?」寶玉笑了一笑,也不與小廝校正。心想:「閨名黛玉,本來就少,又是姓林,這位小姐竟像林妹妹了。才說做布政司,是他錯記的。」忙又向小廝問道:「你為什麼知道他家有這位小姐呢?」小廝道:「因為我家哥兒去求過親,所以知道。」寶玉著急問道:「親事說成了沒有?」小廝道:「說也古怪,不知為什麼緣故,聽見我家哥兒去求親,倒像前生有仇恨一般,一口就回絕了。聽說我們老太太又寫了書子到京里去,叫老爺另央媒人去說呢。」

  寶玉聽了小廝的話,獃獃的想道:「聽他講起來,不是林妹妹是誰?為什麼家裡人都咒他的?可笑襲人,我在他跟前這樣盤問,瞞得我緊緊的,不肯露出一句話出來,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是老太太,也從沒提起林妹妹回南的話。怪道那一天到瀟湘館去,只是空空一室,並沒見棺柩停在裡邊。虧此大荒山一走,得了些消息,不是死過的林妹妹沒有死,竟是我這一個活活的死人,到如今才弄活在世上了。難怪林妹妹恨著我,所以甄家去求親,提了寶玉的名兒,他就生氣。但除了寶玉之外,還有不叫寶玉的,倘不是寶玉去求親便允了,怎麼樣呢?」又轉念道:「林妹妹待我的光景,我也看透的了,決不至有意外之事。且等明兒問准了甄大哥,再作計較。」當下打發兩個小廝自去安歇,便和衣躺下,一夜左思右想,直至雞唱五更,朦朧合眼。

  一覺醒時,已見紗窗日上,忙起身來,早有小廝伺候。盥洗畢,甄寶玉已進來了,二人讓坐,略敘幾句套言。甄寶玉道:「早上請安家祖慈,已把二哥昨兒的話回過。叫問二哥有什麼不遂心的,只管請說,切不可隱瞞。況且,兄弟同二哥同名、同貌、同歲、同年,也算得古今來絕無僅有的好兄弟了,何妨一傾肺腑?」寶玉心上盤算道:「他既有求親一事,何不趁此道破,止其再生妄念。」便道:「既承關切,實不敢瞞兄,弟總角之年,與林舍表妹見面,即如舊識重逢,共櫛聯床,勝若同胞兄妹,稍長雖避嫌疑,而花朝月夕,擊缽飛觴,性情倍浹。雖未曾稟知堂上的,而上下人等都猜透老太太心事,為我兩人團聚。哄然一傳,已入舍表妹之耳,不料兄弟在病中變生意外,另締姻緣,故有此逃禪之舉。」甄寶玉不等說完,拍手笑道:「兄弟明白了。」當下也把求親不允一事,直說了出來,又道:「如此,請二哥把這衣拋度水田,此願斷無不遂的。兄弟就去把這件事回明老太太,明日這裡便替二哥去說親,且慢打發人進京,等姻事說定了,好到尊府去報個雙喜信兒。」於是甄寶玉回明了甄母,派人到揚州林府,去替賈寶玉求親。寶玉才安心住在甄府不表。

  講到榮國府里,自從走失了寶玉,連日忙亂。這一天,探春在寶釵屋裡說起問卜求籤總無准信,探春道:「我記得二哥哥失了玉,請妙師父扶乩,乩上寫出來的話頭,總像找不見的,到底沒有找著。我何不去煩他討個信兒?」寶釵搖頭道:「頭裡我回家去了,也沒瞧見寫的什麼,總是仙機秘隱,須過後好詳。況且,妙師父這個人清中帶僻,這會兒去求他,休保定不推辭。」寶釵話未說完,襲人在旁介面道:「奶奶的話不錯,先前我求邢大姑娘去的,邢大姑娘回來說作了許多難。四姑娘倒和他好,不如求四姑娘去走一趟。」說著,起身便走。探春叫住他道:「你住著,我找四姑娘去。」探春便往蓼風軒去,見桌上爐內點著一炷藏香,小小一方端硯靠著手爐旁暖氣,臨的一筆靈飛經小楷,在那裡抄楞嚴經。見探春進去,便擱了筆連忙讓坐。探春道:「這樣天氣,你不怕手冷,盡在這裡用功「惜春笑道:「閑著沒有事,不過藉此消遣。」探春道:「你可知二哥哥出去了還沒回家呢。」惜春道:「據我看起來,請老太太、太太儘管放心,二哥哥就有信息的。」探春道:「有了信息就好,你知道二哥哥就有信息,這會兒在那裡呢?」惜春微笑道:「他在那裡,我如何指得出來!」探春道:「但願早一天回來就好,怕老太太先擱不祝我這會兒來找你,也不為別的,要你去煩妙師父扶乩。倘蒙仙機指示得個早回來的喜信,合著了你的話,去告訴老太太、太太,也好寬寬心。」惜春道:「既是相信扶乩,這是不難。姊姊在這裡坐一坐,我去了就來。」探春道:「我且回去,停會兒有了,你抄一紙叫彩屏送來。」說著,出了蓼風軒,自回秋爽齋去。

  惜春帶了彩屏,徑往櫳翠庵來找妙玉。剛近庵前,見妙玉一個人,站在紅梅樹底下看花,回頭見了惜春,便笑道:「今年天氣冷的早,節令沒到這時候,四姑娘才幾天沒來,你瞧,這幾樹梅花都已沖寒開放了。我也今兒見老婆子折了一枝進去,才瞧見,第一遭出來步步,恰好遇見你來。正是春在枝頭已十分,想是你也為尋春來的。」惜春微笑道:「我卻不為尋春而來,倒為尋人而來的。」妙玉道:「我這裡輕易沒有人來,你要找誰?」惜春道:「並不是到你庵里找人,因為我家二哥哥出門走了,沒處找尋,要煩你扶乩呢。」一面把緣由說明,妙玉聽說,不覺神色一變,獃獃怔了半晌,才讓惜春進庵,徑至妙玉房裡坐下。妙玉道:「這件事,要神清氣爽的時候才好,這會兒晚了,明兒清晨起來扶罷。我這裡沒有個副手,明兒須得煩你再走一趟。」惜春道:「這是我來煩你,怎麼倒說煩我起來!」妙玉一時臉泛紅雲,無詞可答。惜春便與說了幾句閑話,小鬟因惜春到妙玉處無事,每每要下一兩盤棋才回去,便不等妙玉吩咐,隨手送了棋盤過來。妙玉忙叫取開道:「今兒可不下棋。」惜春略坐一回,起身出庵,徑回自己屋裡。

  過了一夜,因恐賈母挂念,一早起來,梳洗完時,用了些點心,帶了彩屏便往櫳翠庵來。那知妙玉起身更早,已經設好乩壇,諸事停妥,專等惜春過去。惜春便向爐內添了香,虔誠禱告,和妙玉兩個人左右站立分持。少頃,沙盤內龍飛鳳舞的顯出一個個字來,妙玉隨看隨記。乩停,和惜春說道:「我念你寫。」惜春早在盤內看明,便在桌子上書匣底下取了一張紙,提筆寫就。從頭念了一遍,點點頭道:「怕他們看起來未必能詳解呢。」妙玉道:「還要管他們能解不能解,你心上明白就是了。」惜春道:「我不比你,第一,為的是老太太不放心。」

  說著,便叫彩屏道:「你把這字貼兒送到三姑娘那裡去,就說是今兒妙師父扶乩的句語,詳解起來,寶二爺不久就回來,請老太太、太太不必著急。記清了,快去!」彩屏應著走了。

  妙玉讓惜春到卧室內,惜春望桌上一瞧,道:「好應時景,早供上折枝了。」妙玉道:「今兒咱們弄一個早局。」一面命小鬟端過楸枰,與惜春對局不提。

  且說彩屏到探春處,告訴了惜春吩咐的話,探春便帶這字貼兒要往寶釵處。才出屋門,遇見邢岫煙也要去看寶釵,因聞得這幾天薛姨媽有病不過來,他和寶釵是素日常敘的好姊妹,不必避忌,所以過去走走。便笑問探春:「拿的什麼字貼兒?」

  探春道:「就為二哥哥的事,又去煩妙師父扶乩呢。」說著,把乩判遞給,岫煙接過看了一看,也不說什麼,仍還了探春。

  二人出了園門,來至寶釵屋裡,見宮裁、熙鳳都在,大家讓坐。

  探春先告訴了惜春的話,然後把字貼兒遞與寶釵。李紈也過來同看著,念道:喜重重,恨重重,翻覆情緣轉眼中。邯鄲未醒黃粱夢,月方西墜去,花謝一年紅,冬寒雪凍莫尋蹤。

  寶釵看畢,便一手放在桌上道:「我不懂,四丫頭是怎麼樣詳解的?」襲人忙走過拿與岫煙道:「請姑娘看看詳詳,到底怎麼樣的?」岫煙笑道:「我見過的了,仙機玄奧,委實解不透呢。想來四姑娘常和妙師父講究這些,他說的自然不錯。」

  探春道:「別管詳的是不是,且把四丫頭的話告訴老太太、太太聽了寬寬心,底下再看罷。」探春說著,先自走了。李紈、鳳姐、岫煙又坐了一回,各自散去。

  這一天,李宮裁、王熙鳳都在王夫人屋裡閑話,鳳姐眼光早瞅著林之孝家的站在院子里拿了幾件東西,似要進來又不敢進來,只瞧著鳳姐眼色。鳳姐心靈早已猜著八九分,便丟眼色叫他不要進來。那知王夫人已經看見鳳姐臉上神色改變,兩眼對著院子里搖頭示意。王夫人便問:「院子里是誰?為什麼鬼鬼祟祟的不進來?」林家的答應了一聲,慌慌張張要把手裡東西遞給院子里站的老婆子。鳳姐忙叫道:「快拿進來回了太太罷。」林家的走進屋裡,都睜著眼,見他手裡拿的就是寶玉那一天穿戴出門的衣服、靴帽,還有一股漆黑的頭髮,梢上帶著素日墜的紅絲結,束一串四顆大珠,不待林家的開口,王夫人接過手來細細一瞧,不問情由,便嚎啕大哭,道:「不料他竟去走了這條路了。」李紈、鳳姐在旁,再三把王夫人勸慰。一面問林家的道:「如今既然有了這些東西,到底人在那裡?這東西又是誰送來的呢?」林家的道:「這些東西是在焙茗手裡接來,焙茗說是一個賣柴的鄉里老兒送到門上,只說了二爺在什麼大荒山青埂峰出家一句話,那老頭就走了。」鳳姐跺腳罵道:「好糊塗混帳羔子,難得有這個人送了東西來,正好著落在他身上跟究寶玉的下落,怎麼就把這個個放走了呢?」林家的又回道:「剛才奴才也問過這句話,焙茗說門上接了東西,正要把他擒住,那老頭兒肩上還挑了一擔柴,回身飛跑就走。門上好幾個人趕上去,才轉得一個彎,老頭兒便沒蹤影了。一時想起他來,挑的那一擔柴,都是青枝綠葉的。現在深冬時候,那有這青綠樹枝,知道這老頭兒有些古怪,料趕也趕不著,只得回來了。」鳳姐道:「聽他們的搗鬼,快叫趕去,捉不著仔細他們的腿。」林家的只得應了一聲「是」,趕忙出去吩咐。

  李紈道:「這會兒再去趕那個人,想來走遠的了。既是有這個所在,不如打聽確實了,叫人找到那裡去,自然也找著了。」

  王夫人搖頭道:「這個地名,想來也是一句渺茫的話,找也白去找。我橫豎不要這孽障的了。就只苦了寶丫頭,早知道這樣,先前不如一頓板子任憑他老子打死了他,也不至帶累人家女孩兒白受委曲。老太太還把他當命根似的,一天好幾趟叫人來問信,叫我怎麼樣去回老太太呢?」話未說完,只見鴛鴦急急的跑進屋來,正要開口,見炕上擺著這些東西,王夫人淚痕滿面,李紈、鳳姐都站在旁邊,用手帕子拭眼淚。鴛鴦也看出些來蹤,只得獃獃站著。王夫人便問道:「老太太又打發你來問寶玉的信兒嗎?你瞧炕上的東西罷。」一面鳳姐就把林之孝家的進來回的話,細細告訴了鴛鴦。鴛鴦道:「老太太很惦記呢!夜兒三更時分,睡夢裡醒來,還說寶玉回來了,聽見在院子里說話,叫我起來開門。我說是老祖宗的心記,寶玉要回家,也不是這時候進來的。聽著院子里靜悄悄,並沒有人,老太太還說我躲懈,立刻叫起上夜的老婆子來,到底開門出去瞧了一回。何曾有什麼影響呢?這會兒又叫我來打聽有什麼信兒沒有?我看這些東西,可是叫老太太瞧見不得呢!」鳳姐道:「東西自然我們藏起來,那寶玉現在這個地方,總得去回一聲兒。知道有了下落,便容易找了,也好哄著老太太暫且安一安心。太太看怎麼著?」王夫人嘆道:「你們自去酌量回老太太罷哩。」

  李紈、鳳姐又安慰了王夫人一番,便和鴛鴦來到賈母處,委婉回明寶玉已有消息,現在大荒山,要學道修行的話。賈母道:「這個孩子,為什麼這樣糊塗?好沒志氣,才娶了媳婦、中了舉,就起這種念頭,快叫去打聽,大荒山離這裡多遠?趕忙打發人去接了他回來。」鳳姐只得應了一聲「是」。回到屋裡叫人去請賈璉回來商議,李紈自在賈母處陪著說話。

  且說寶釵自從寶玉出門後,終日與襲人傷心流淚。襲人心裡不過胡猜亂想,盼望寶玉回來。惟有寶釵,早猜透寶玉心事,懷憂更切。不但不肯向別人告訴,就在襲人面前,也未曾吐露出來。這一日,在自己屋裡落了一回淚,見鶯兒端茶進來,便把淚痕拭凈。喝過了茶,因有事要往王夫人處,帶了鶯兒出門。

  才走至穿堂,想起一句話來,叫鶯兒道:「你到璉二奶奶屋裡去瞧一瞧,倘臻兒還在那裡,叫他到我屋裡等著,還有話問他呢。」鶯兒答應著,自往鳳姐處去了。

  這裡,寶釵才走了幾步,只見傻大姐從王夫人後院角門出來,一隻手拿了兩枝絨花,一隻手拿了一股髢發,扭著脖子,只顧瞧著,嘴裡咕唧道:「這要他做什麼?怎像寶二爺鉸下的頭髮,烏漆黑又長又亮,可惜他做了和尚了。」傻大姐一句話,已被寶釵聽見。不知寶釵聽了傻大姐的話怎樣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痛郎削髮潑葯輕生 憶主傷心擁衾敘話

  說話寶釵聽了傻大姐的話,雖不十分仔細,「做和尚」三個字,已清清朗朗的入耳。因寶玉出門不歸,寶釵只防他去走這條路。今聞傻大姐之語,觸動心病,一時魂魄驚飛,竟似林黛玉在沁芳橋聽見寶玉娶寶釵的話一般樣光景,便略略按定了神,叫住傻大姐問道:「你為什麼知道寶二爺去做了和尚呢?」

  傻大姐瞅著寶釵笑道:「沒有的事,我和奶奶說了,又嫌我搬嘴,他們要捶我呢。」寶釵道:「剛才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這會兒你和我說,我再不告訴別人。你不說,我就去告訴你姊姊,仔細挨捶罷。」傻大姐呆了一呆,便說道:「剛才琥珀姊姊叫我到玉釧姊姊那裡要這髢發,玉釧姊姊又給我兩支花兒,我在太太院子里見林大娘手裡拿了寶二爺剪下的頭髮,還有穿的衣服進太太屋裡。人家說寶二爺去做和尚了,太太在那裡哭呢。後來我還站著,彩雲姊姊攆我出來,叫我不許多嘴。」

  寶釵不等傻大姐說完,頓時神魂飛亂,急火攻凡,噴出幾口血來,眼前一陣烏黑,昏暈倒地,嚇得傻大姐轉身便走。

  接著鶯兒同臻兒從鳳姐處出來看見,趕忙來把寶釵扶起。

  寶釵已漸漸蘇醒過來,搭在臻兒肩上,鶯兒見寶釵面色如灰,腮頰上尚有血跡,忙拿手帕子給寶釵揩抹凈了,扶著慢慢走回屋裡。鶯兒便問:「姑娘怎麼著?」寶釵道:「我一時心裡不好過起來,讓我躺躺去。」鶯兒便把枕子墊高,一面叫小丫頭倒了半盞溫茶來,送過寶釵唇邊嗽了口。小丫頭接去茶盞,鶯兒扶寶釵睡下。早有襲人、麝月等知道,急忙趕來,見寶釵臉上氣色改常,襲人明知寶釵為寶玉傷心,但不致忽然著起緊來。

  當著寶釵,又不便盤問鶯兒,鶯兒亦不敢告訴襲人,惟有四目互相覷視,默然無語。半晌,寶釵睜眼望屋子裡一瞧,問:「臻兒沒有回去嗎?」麝月便推臻兒過去,一面介面道:「臻兒在這裡,奶奶有什麼話吩咐他?」寶釵道:「這會子我也沒有什麼話說,叫他回去,太太跟前少說話。沒的他老人家知道了,又著急。」鶯兒在旁,便把寶釵的話又叮嚀了臻兒幾句,臻兒自走了。襲人走近炕前問寶釵道:「奶奶身上不爽快嗎?」寶釵閉著眼點點頭。

  襲人知道他嫌煩,便走出房來趕上臻兒,問道:「奶奶為什麼忽然這樣起來?」臻兒一路走著,答道:「我和鶯姑娘從平姑娘屋裡出來,走到穿堂里,見寶姑娘跌倒地上,傻大姐在面前飛跑的走了,也不曉得為的是什麼?姑娘你去瞧瞧。」說著,拉了襲人走到寶釵跌的所在,指與襲人一看,襲人吃驚道:「這還了得?」當下叫臻兒快些回去。「別忘了姑娘的話,我告訴璉二奶奶去,叫快請大夫呢」。臻兒走了,襲人獨自一個站在那裡,看了拭淚,心想大凡鬧出來的事,再離不了傻大姐。

  仔細想起來,比不得先前的事。況且,寶姑娘是個明白人,斷不至聽了傻大姐的話,就認真當一件事,怎麼樣起來。

  一路思想,往鳳姐處,見林之孝家的正在那裡回道:「門上這些人,在外頭打聽,都說沒有知道這個地名。又問程日興相公們,也不知道。且翻著什麼《廣輿記》,不知查得著沒有?還到工部里去吊齊了各省輿圖,細細再查,只怕也未必查得出來呢。」襲人聽說,估量著為尋寶玉的事,等林家的回畢了話,便把剛才看見寶釵的光景告訴了鳳姐,叫人快請醫生去。

  鳳姐便吩咐林之孝家的,「趕忙叫人去請王太醫,你回的話,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太太,等二爺回來再商量」。林之孝家的答應退出。

  鳳姐向襲人道:「這件事自然瞞不得寶二奶奶,也要說得委婉些才好,不知道又是那個快嘴,大驚小怪的去嚇了他,才這樣的。」襲人道:「剛才臻兒說起,他和鶯兒見傻大姐不知和寶二奶奶講了些什麼話呢。」鳳姐道:「這又奇了,傻大姐又怎樣知道?」小紅在旁邊道:「林大娘進來的時候,傻大姐也在院子里呢。」鳳姐聽了,著急道:「可不要在老太太跟前有的沒的傻出些話來,可了不得。」襲人聽了,一面還聽不出傻大姐說的是什麼事,正要細問鳳姐,只見平兒進來回道:「太太也在老太太屋裡,叫奶奶立刻過去呢。」鳳姐連忙站起身來,向襲人道:「你快回去,鶯兒到底年紀小,麝月、秋紋這班子人是靠不住的。停會兒大夫來,叫蘭哥兒陪了進去。」說著,自往賈母處去了。

  襲人便向平兒盤問,平兒把寶玉出家送回東西來的話和襲人說明。襲人一時痛苦不減於寶釵,因當平兒面前,勉強忍住,回到自己屋裡,抽抽噎噎的哭了一回。

  且說鳳姐來到賈母處,先把林之孝家的回的話告訴了賈母說:「等查出了這個地名,再來回明老祖宗。」賈母點點頭,又問:「璉兒回來沒有?」鳳姐道:「剛才回來,姨媽家裡叫去,不知商量什麼要緊話。老祖宗要叫他,就打發人去。」賈母道:「既然姨媽家裡有事,這會兒且別去叫他。我才和你太太說過,咱們上緊去查這個地常一則人家也不放在心上,二則就查著了,倘若今兒在那裡,過幾天又到了別處,白不中用。

  不如吩咐他們趕緊多寫幾百張招貼,上面寫明寶玉年貌、住址、姓名,有人找著送他回來,給他多少銀子;通風送信的人,減半給賞。人家看見,貪圖發財,自然分路各去找尋,比咱們打發出去的人更上緊呢。璉兒回來,你就告訴他。」鳳姐應了一聲「是」,王夫人在旁介面道:「老太太吩咐,自然叫他們照著辦。但我想頭裡失了玉,不是貼過賞單,真的沒有影響,倒叫他們弄了假的來胡鬧。」賈母道:「你別糊塗,玉可以弄得假的,難道人也可以弄出一個假的來嗎?果然有人找了寶玉回來,鳳丫頭你聽,這宗銀子,也別叫動官中的。你太太折變不出,我那裡還有幾件子東西呢。你們可記得上回賞單上寫的多少?」鳳姐道:「上回寫的送玉者,賞銀一萬;送信者,送銀五千。」賈母道:「論理起來,人自然比玉更矜貴些。如今說不得,只好照舊寫罷哩。」鳳姐聽了賈母吩咐,忙回來問平兒道:「二爺回來沒有?」平兒道:「二爺在廳上陪王太醫呢。」

  原來外邊請到王太醫,因賈璉如今未便陪進寶釵屋裡,早叫賈蘭候著。一面老婆子傳說大夫到了,鶯兒上前回明寶釵,寶釵不叫診治。襲人在旁再三勸說,寶釵勉強聽了他的話。王太醫與寶釵診了脈,足有半個時辰,然後退出,至廳上坐定開方,自與賈璉細談病症而去。賈璉走進裡邊,鳳姐忙問:「王太醫怎麼樣說?」賈璉搖頭道:「王太醫雖然沒有講到十分決絕的話,聽他口氣,說是竟像頭裡林姑娘的脈氣,很難治呢。」

  鳳姐道:「既然像林妹妹,就可保無事了。」賈璉道:「我何曾不是這樣問他。王太醫說,先前園子里住的這位小姐病重的時候,論脈氣已萬無生機,及至回了過來,復去診視,截然似換了一個人的脈。他也從來沒有經見過這種病症,說不得是醫藥調治之功。如今這位奶奶,除非也有意外之望,才能保得平安。」鳳姐道:「到底開了方子沒有?」賈璉道:「方子是勉強開了一個。他說不過盡人事罷哩,還不敢擔承,叫再請高明斟酌。」鳳姐道:「我不信,寶妹妹平日氣體壯健,比不得林妹妹生來單保才吐得幾口紅,便說得那麼樣兇險。就只要寶兄弟早一天回來,自然一角安四角安了。你到底知道那一處有個叫什麼大荒山青埂峰?」賈璉道:「你倒問的奇,無影無蹤的話,人家都不知道,我就知道嗎?」鳳姐道:「老太太叫你照著先前找玉的賞單,多寫幾百張,趕緊去貼呢。」賈璉道:「可是老太太的話哩。若講寶兄弟是榮府里出去的,又是新科舉子,人家看見了敢把他藏起來嗎?旁人去找得著,咱們打發出去的人也找著了,不比得那塊玉,偷偷摸摸拿去,賣給人家,或因愛這一件罕物想要瞞昧起來,必得多許他銀子才起眼,便肯拿來送還咱們。」鳳姐道:「這塊玉在咱們家算件寶貝,人家要藏起來做什麼?不過當一件玩意兒東西留著,估量值這一萬兩銀子嗎?也不過聽著老太太辦罷哩。」賈璉道:「那倒別講這話,像石獃子精窮一個人,他的湘妃棕竹扇子,還他一千兩銀子一把不肯賣呢。如今別說閑話,外頭的饑荒正打不了。

  比如寶兄弟,本來自己要回家,那些人見了賞單,便因風吹火兒,拉扯著混說是他們去找著送回來的,揭了賞單,立逼著要兌銀子,你那裡現成嗎?」鳳姐道:「啐!我有銀子你早變法兒來鼓搗了。那倒不要你著急,老太太有這句話,太太那裡折變不出,老太太預備著呢。」賈璉道:「既然有老太太不心疼的銀子,要寫十萬兩的賞單也不難。」賈璉立起身來就走。鳳姐又叫住道:「姨媽的病可好了些嗎?剛才叫你去說什麼,可提起寶姑娘的事沒有?」賈璉道:「姨媽的病已好了些,為的是薛老大的官司,也沒有什麼要緊話。今兒寶兄弟的事情,他老人家早已知道的了。寶妹妹身上不好過,我也回來碰見大夫才知道的。」賈璉話未完,鳳姐便催著他道:「快去干你的事去罷。我點給平兒送太舅爺家的生日禮,還要過去看寶妹妹呢。」

  不表鳳姐這裡的話,且說紫鵑在櫳翠庵聞知寶玉中舉後忽然失走,便到稻香村來看李紈為由,暗暗打聽這件事。李紈因寶玉不在家裡,諒無妨礙,可憐紫鵑一個人在櫳翠庵孤凄冷靜,便打發人去告訴了妙玉,留紫鵑住下。紫鵑鎮日牽腸掛肚思想回南,又因寶玉這一走,心裡想道:「或者他病好了,到底撩不下姑娘,所以瞞著眾人,私下找尋到姑娘家裡去了也論不定。但是,他從來沒有出門憤的,遠隔幾千里路,獨自一個人怎麼能夠找尋去呢?倘或路上有個閃失,如何是好?」紫鵑這幾天來又換了一副心境,半驚半喜,心上總不得安穩。今日見李紈過去了一天,到晚上還沒有回來,不知為寶玉沒有信息在那裡商量打發人去找尋呢,還是寶玉回來了,老太太、太太大家歡喜,留著講話?專等素雲回來探聽個信兒,一個人在燈下獃獃坐著。再講李紈在賈母處吃了夜飯,又到寶釵屋裡坐了一回,回至稻香村已交三鼓。賈蘭把陪王太醫,並王太醫講的寶釵病緣都告訴了李紈。素雲伺候李紈母子睡了,來見紫鵑,便笑問道:「你這幾天倒像越發有了心事了。這樣冷天氣,為什麼不到被窩裡暖和去,一個人坐著閑打牙兒。」紫鵑道:「夜很長呢,橫豎睡不著,你和奶奶也沒有回來。今兒那邊有什麼事?整整去了一天。」素雲道:「我告訴你一件事,寶二爺今兒有信回來,誰知他竟剃下頭髮去做和尚了。穿出門的衣服,連頭髮都寄了回來。寶二奶奶聽見了這句話,嚇得死去活來,現在請王太醫叫蘭哥兒陪著瞧呢。」紫鵑聽到寶玉去做和尚一語,吃了一驚,不覺情現乎色。素雲瞅著紫鵑道:「這又奇了,你又不是襲人,為什麼也這樣著急起來。」紫鵑沉下臉來道:「混咇些什麼,怎麼把我比起襲人來?」素雲笑道:「好姊姊別生氣,我有一肚子話在這裡,統告訴了你罷。你快把被窩攤好,剛才園子里的西北風颳得我臉都凍僵了,到炕上去暖和著講給你聽。」

  說著,二人上了炕。

  素雲便道:「看起來寶二爺今番去做和尚,總為的是林姑娘。你不知道,先前定寶姑娘的事大家瞞著他的。後來娶親時候怕他不依,哄他娶的是林姑娘。拜堂後揭去蓋頭巾,看見不是林姑娘,寶二爺正病著,一半明白,一半糊塗,還鬧個翻江呢。」紫鵑道:「後來他病好了,為什麼不聽見說要去找林姑娘呢?」素雲道:「怨不得你是蒙在鼓裡頭過日子的。寶二爺是只知道林姑娘已死過的了,就沒一個人告訴他林姑娘回家的話,所以如今鬧出這件事來呢。」紫鵑怔怔的聽他說完,竟如夢方醒,連聲嘆氣道:「他們乾的事也太狠了。聽你這麼說來,連那一件事我也明白了。」素雲道:「還有什麼事?」紫鵑道:「這會兒也不必說他,我要問你,既是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早不告訴我呢?」素雲道:「我頭裡也不過聽著些風言風語,不得很明白。況且,林姑娘回家瞞著寶二爺的話,上頭囑咐不叫你知道,如何敢提這話呢!如今和你說了,別再告訴人家。」

  紫鵑一面拭淚道:「你聽聽,這樣喪心昧良的事,叫我怎麼樣不替林姑娘傷心!敢仔你又要笑話我呢!」素雲道:「別再說了,我身上也暖和了,睡覺罷。」素雲先自睡了。

  紫鵑一個人仍和衣躺在炕上,前前後後的事,如轆轤一般在心頭轉動,想寶玉到底去做了和尚,他原不負林姑娘,也不枉姑娘素日這番用心。但只姑娘如今現在,可恨這班子狠心人,瞞得寶玉鼓樣似的緊,拿定沒有林姑娘這一個人,寶玉便一心一意守著寶姑娘,偏料不到有這樣事鬧出來。別人固然沒有什麼好處,姑娘的事情又怎麼呢?又想寶玉雖然願意出家,老太太、太太必不肯依,一定要變法兒弄他回來。知道他要出家的心事,自然有個調度,但不知姑娘打的什麼主意?紫鵑這夜的心事,真是千迴百轉,直到天明沒有睡著。

  講到寶釵這裡天天延醫看治,因王太醫已經回絕,另請鮑太醫,也是束手。那邊賈珍聞得張友士又進京來,素信他脈理精細,推薦過來看了兩回,說的也是王太醫、鮑太醫的話,不敢擔承。寶釵又不肯好好服藥,竟像林黛玉絕粒捐生的光景。

  王夫人與鳳姐等十分著急。一日,鴛鴦過來看了寶釵,襲人便招他到自己屋裡坐下,問道:「你瞧,我們奶奶的光景怎麼樣?」鴛鴦搖頭道:「不好呢!你瞧,天天幾個大夫進來看治,吃藥下去沒一點子鬆動,似乎精神越發痿頓了。」襲人嘆道:「你還不知道,他何曾肯好好的吃了幾劑葯。我們幾個人輪流煎好了去伺候,就把我們支使開了,把葯都潑在火盆里,不知他安的什麼心?」鴛鴦道:「果然是這樣,也沒法兒了。」襲人又湊近一步,悄悄的說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璉二奶奶倒一天幾趟的來看奶奶。我瞧奶奶近來,竟像有些厭惡他的光景。倒教我解不出來。」鴛鴦微笑道:「這個我也猜不透,只怕還是你奶奶懈怠說話,所以是這樣冷冷的,也不定有什麼別的意思。」襲人道:「那也是一句沒要緊的話。我聽見老太太叫璉二爺寫了許多單子,有人找著二爺回來,給他一萬兩銀子。那一個不上緊去找?阿彌陀佛,但願二爺早一天回來,我倒情願替二爺出了家。」鴛鴦笑道:「你既要出家,也不必盼你二爺回來,趁這會兒去做了姑子,好去伺候和尚呢。」襲人紅了臉道:「咱們從來沒有取笑過的,為什麼你也說起我來!」

  鴛鴦道:「你別著忙,寶二爺出了家倒有個著落,便容易找他回來,就耽遲三頭四個月也沒要緊,倒是勸你奶奶好好的服藥調理是正經。」襲人道:「好姊姊,你見了四姑娘,只說是老太太的話,叫他再去問問妙師父,二爺出家這個地方到底可找得著嗎?鴛鴦隨口應道:「我見四姑娘,叫他去問就是了。」

  一時鴛鴦起身走了。

  再講到寶釵的病日重一日,王夫人天天過來瞧他,不過講些寬慰的話,說:「老太太已叫你璉二哥哥寫了幾百張招單,許了重賞,附近各處已貼遍的了,這幾天裡頭總有些消息。我的兒,你安心保重,老太太很惦記你呢。」寶釵聽了,勉強笑道:「老太太和太太可是疼我的,我還沒有好好的孝順一天,不想……」寶釵說到這裡,就咽住了,禁不住落下幾點淚來。

  王夫人見了,頓時眼圈兒一紅,一面拭淚,又安慰了寶釵幾句,囑咐鶯兒、秋紋這一班人小心服事,自回房去了。停了一回,小丫頭來回:「姨太太來了。」寶釵聽說他母親到來,不覺一陣心酸,淚如雨下。不知薛姨媽到此母女相見如何光景,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毀金鎖遺言囑賢女 呼寶玉切齒類顰卿

  話說薛姨媽一進屋內,走近寶釵炕邊,見他形容瘦損,臉色改常,吃驚不校坐到炕沿,把兩手拉了寶釵的手,止不住流淚道:「我的兒,怎麼樣就病到這個地步!我也因為病了好多時起不來炕,沒有來瞧你,心上很熬煎。丫頭們傳來的話,都糊弄著我。今兒才掙扎著過來,瞧見了你,那知竟病的不像樣了。我的兒,你心上到底要放寬一點。」寶釵見他母親含悲扶病而來,倒要忍淚吞聲凝神攝氣,打點一番永訣的話出來從容勸慰,便道:「女兒的病沒什麼要緊,倘有不測,母親總要看開些。第一,哥哥的罪名已幹辦停當,不久可望出獄。嫂嫂雖然不大賢惠,還有香菱體心服侍,底下蝌兒娶了邢大妹妹過門,同自己媳婦沒有兩樣的。咱們家裡動用還輕,買賣行中張德仁這個夥計是靠得住的,蝌兒也是一個幫手,將來過日子不用媽媽操心,千萬保重自己身子要緊。」薛姨媽聽了寶釵的話,越發傷心起來,便含淚道:「是我害了你了,如今想起來……」說著,滿屋子裡瞧了一瞧,見襲人這一班子人都不在跟前,便道:「和尚、道士的話到底聽不得的,說什麼金玉姻緣,都因這句話耽誤了你,我真是後悔不及。」寶釵聽到這裡,不覺觸動心事,怔了一怔嘆口氣道:「女孩兒出了嫁就算完結了,這件事好歹憑各人自己的命去碰哩。媽媽也別後悔,我看***身子還不大硬朗,何苦來跑這一趟!」薛姨媽道:「我在炕上躺了這幾時,也覺得膩煩了,逼著掙扎得住出來鬆散鬆散,借了這裡老太太的竹椅子坐過來的。剛才到老太太那邊,你太太和鳳姐姐都在那裡,講了一回話,我也不到你太太屋裡去了。」

  一面又和鶯兒道:「你瞧姑娘病的那麼樣子,問你總沒一句真話。如今再別叫姑娘生氣,好好候候著。」說著,止不住滴下淚來,又怕寶釵見了傷心,暗暗拭了淚痕轉身出了裡間房門。

  早有鳳姐隨著王夫人迎面進來,鳳姐先陪笑道:「怎麼姨媽就要回呢?在這裡住幾天,幫著我們太太和寶妹妹解個悶,等寶妹妹身子健了回去也好。」薛姨媽一路拭淚說道:「我住在這裡也解不了他的悶,況且我自己的身子也還是風擺荷葉似的,家裡天天鬧藥罐子。明兒還要端整東西打發人送給蟠兒去呢。諸件事有他太太在這裡疼他,又有鳳姊姊留心,我也放心得下的。」又向王夫人道:「我也不過姊姊那邊去了,鳳哥兒也不用送。」說著出了院子,早有麝月、秋紋這一班隨著王夫人、鳳姐送了薛姨媽出去。

  這裡寶釵被他母親提破了「金玉姻緣」四個字,便想到寶玉和黛玉兩個人幾年來的心事,別人或者猜不透,我是已經看到十分的了。雖然婚姻大事全憑爹媽作主,但只母女之間有什麼話說不得,何不把媽媽想不到的所在提一提,再看***主見怎麼樣!及至林妹妹回生之後,事無不可商量,萬不該一錯再錯,聽了鳳丫頭的話,把活活一個人瞞住他幾個月。聽說顰兒走的時候竟是歡歡喜喜的,全不像先前的光景,也猜不透他什麼心思,倒叫那一個鬧出這件事來,這一口怨毒之氣,全呵在我身上了。要想我一個做女孩兒的,斷使不出什麼壞心,把你們的事情離間了,何苦來和我賭氣呢?自從嫁到他家,他病好後,也似乎有些情意,到後看來都是虛文。就是你要走這條路,且到三年五載生男育女後,我將來也有個靠傍,你再走也耽誤不了你的事。只要你把待林妹妹的情分移一分半分到我身上來,也就夠了。你們兄妹私情那麼樣淪肌浹髓,倒把夫婦正禮全當作水月鏡花!我原是刻刻提防著,不料他認真干出這樣忍心害理的事來。

  寶釵想一回,又氣又恨又怨又悔,滿腔說不出的話,無從發泄,竟移到一件無知之物上,暗合著黛玉焚巾的故事來了。

  一時把鶯兒支使開去,叫小丫頭把金項圈拿過來。原是寶釵病後,叫鶯兒褪下隨手撩在桌上,並未收拾,今叫小丫頭取過。

  那小丫頭因從沒經由過這東西,怕有閃失,便要去找鶯兒來拿。

  寶釵生氣,指著桌子上使勁說道:「那不是嗎?遞一遞就折了你的臂膊?」小丫頭答道:「我怕動壞了奶奶的東西。」寶釵嗔道:「我叫你拿的,動壞了要你賠不成?」那小丫頭就扒上杌子,雙手捧了金瓔珞下來,抖抖搜搜的遞給寶釵。寶釵接過,掙扎著欠起身子,把金鎖翻來覆去端詳了一回,線斷的淚珠滾將下來,使勁高聲連念兩遍「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便叫兩個小丫頭,「去瞧襲人姊姊,他在房裡幹什麼?」一時支使開了小丫頭,重又提起金鎖嘆道:「先前原聽信你是吉利話,沉甸甸的掛了你這幾年,如今可是你來棄我,並不是我要離你。我死之後,恐怕他們要把這件東西給我掛上,我死也不能瞑目。」

  想罷,要找一件東西來砸他,手頭無物可舉,便把金鎖連瓔珞望火盆里用力一撩,眼前金星直迸,連忙伏倒枕上,喘個不祝卻說那金鎖,恰好不遠不遠正撩在火盆裡面,鶯兒等回來都沒理會。到了次早,有老婆子端出那火盆傾灰,並不留心,連灰倒在地上也沒人瞧見,被屯裡擔灰的人拾去,不知是件貴重之物,賤價換脫,書且慢提。

  再講寶釵,撩棄了金鎖,痛恨交迫,又連吐了幾口血,臉色如灰,已支撐不祝鶯兒進房見小丫頭一個也不在,細瞧寶釵神色,嚇得魂不附體,趕忙走近炕前將寶釵扶好。一手按在他胸前,揉了幾下,連問:「姑娘怎麼著?」寶釵微微睜眼,見是鶯兒,復又閉上,半晌才把鶯兒推開,向桌上放的參罐指了一指。鶯兒會意,便把參湯在葯滬上溫好,端過湊在寶釵唇邊。寶釵喝了半盞,覺得精神略略清爽。鶯兒才說道:「姑娘天天不肯吃藥,你看這會兒才喝了幾口參湯,比剛才就精神好了些。張大夫的葯早就煎好了呢,拿來溫一溫姑娘吃了罷。」

  寶釵只是搖頭。

  鶯兒正說著,見兩個小丫頭進來。鶯兒生氣道:「你們瞧著奶奶屋子裡沒有一個人,倒脫滑兒都走了。要逛等我回來還不夠你們逛呢。」寶釵介面道:「是我叫他去瞧襲人的。」鶯兒道:「正是好半天沒見他,剛才聽見說,花自芳家的在他屋子裡坐了好一回工夫,不知咕唧些什麼話。」那小丫頭子道:「我們剛才進去,見襲人姊姊還在那裡哭呢。」

  話未完,只見襲人走進。寶釵留心一瞧,見襲人淚痕未乾,只道他不過為了寶玉傷心,便問:「你嫂子進來和你說些什麼話?」襲人支吾過去。寶釵叫他坐了,襲人走近炕沿坐下,細瞧寶釵神氣道:「奶奶這會兒覺著自在些嗎?」寶釵道:「這會兒倒覺有些精神,趁我這口氣在,有句話要告訴你。咱們脾氣彼此相得,原想廝混著過一輩子的。便是先前,也曾聽見他說過,有人死了要去做和尚的話。如今死的沒有真死,活的現在活著,做和尚的倒認真去做了。我想你終身不了,太太先前雖然有這條心,沒有明公正氣的收在屋裡,將來貞節牌坊也輪不到你,白耽誤了一輩子。我見了太太,要把這句話替你回明,好歹放你一條出路,別自己錯了主意。」

  襲人聽說,惟有低頭垂淚,坐了一會,自回屋裡去了。到了晚上睡下,想後思前,可怪寶釵的話,恰和他嫂子進來講的話再沒那麼湊巧相合。原來花自芳的女人今日進來,一徑去找襲人。襲人和他哥嫂本來不和睦,見他嫂子進來,雖然心煩,不得不勉強應酬。花家的道:「我輕易沒事也不敢進來走動,今兒你哥子叫我來瞧瞧姑娘,還有一個喜信報與姑娘得知。」

  襲人不等花家的說完,便著急問道:「嫂子可聽見外頭說寶二爺有人找著了嗎?」花家的道:「那有這件事,你哥子聽見人說裡頭刷了許多賞單,發出去各處張貼,單兒上寫著賞的銀子可不少。旁人都說,任憑賈府里把兩位公爺的蔭襲都讓給人家,我們也沒有這樣大福分承受。那位哥兒是已經跟著有德行的和尚隱在一個人跡不到的深山裡修行去了,一輩子也沒處找的。姑娘你想,倘有找得著的地方,整萬兩銀子擺著,憑誰也是眼紅的,怕不變法兒去找嗎?」襲人聽了這番話,不覺心懶意灰,便道:「既是這麼說,剛才嫂子講的是什麼喜信?真把人糊塗住了。」花家的陪笑道:「說的是姑娘的喜信呢。你哥子說有一頭好親事,人家來和姑娘說媒,叫我進來告訴一聲,要姑娘自己拿個主意。」襲人聽到這裡,便通紅了臉,使勁啐道:「我頭裡瞧你是個明白人,怎麼今兒白眉赤眼的說這些話來奚落人?怪道你急巴巴的進來,敢是要在我身上想法兒。你們兩口子別發昏了。」花家的道:「願意不願意在姑娘,也值得生那麼大氣?我勸姑娘凡事要三思,別太執意。我記起媽死那一年姑娘出來的勢派,誰瞧不出來姑娘得了好處,帶著你哥子也有臉,誰不願意爬高枝兒飛呢。如今寶二爺出了家,姑娘是沒有過明路的人,就在裡頭死守一輩子,也沒出頭。後來日子正長呢,難得有這門子對頭親,聽見那一人年紀又輕,人才又出眾,一般住的高房大廈,有的吃有的穿,家裡也是呼奴使婢,那一件不稱心!你哥子為的是兄妹情分,並沒使什麼壞心,難道還貪圖在裡頭掙一百八十兩財禮嗎?將來多一門子親戚來往,逢時遇節,端盤送盒,賠墊幾個錢是有的。姑娘你去想罷。」襲人聽的厭煩了,便道:「嫂子有話自回太太去,我也不犯著和你慪氣。」說著,便不理他。花家的見話不投機,只得走了。

  襲人越想越惱,正坐著垂淚,見寶釵屋裡兩個小丫頭來找他,慢慢的揩乾了眼淚來見寶釵。偏偏又聽了寶釵勸他這一番話。

  雖然還有盼望寶玉回家的痴心,已把惱他嫂子的氣減了幾分,未免有些活動。

  再說寶釵,到了次日叫鶯兒請邢大姑娘說話。鶯兒便使喚小丫頭到園子里去請邢大姑娘。那時岫煙未到,先是王熙鳳來看寶釵,寶釵只是閉著眼懶的開口。忽然睜眼向鳳姐瞧了一瞧,叫道:「鳳姊姊,你是為好反成歹了,何苦來呢?」只說這兩句,仍舊合上了眼,就沒言語了。

  鳳姐聽了想要勸慰幾句,明知無益,意欲分證一番,又見寶釵病到如此地步,恐怕反惹他的氣,左思右想,只得忍耐住了,搭訕問鶯兒:「你姑娘夜裡喝了些什麼?睡得自在些么?」

  正說著,聽得外間屋子裡小丫頭掀起帘子道:「邢大姑娘來了。」鳳姐先與岫煙問好,寶釵把身子略略欠起道:「又要勞動妹妹,我今兒請你過來見了一面,就算永訣??。心上有幾句話要和你講,怕再遲兩日趕不上了。」鳳姐聽著,知道寶釵要和邢岫煙講些什麼話,怕在這裡不便,因向岫煙道:「邢大妹妹,你在這裡多坐一會子,我屋裡還有人等著我說話,少陪你。」

  說著便起身走了。

  寶釵才接著說道:「想我那一年進京來到了這裡,老太太就疼了我這幾年,比自己的孫女兒一般。後來做了孫子媳婦,沒有孝順老祖宗一年半載,反叫他老人家眼裡見了這些意外的事,自然是我的罪過。老太太已是八十以外的人了,不過伺候他喜歡一天是一天,日子還淺。至於太太疼我,更不必說,也沒有盡我做媳婦的一點孝心。不到一年,出家的出家,死的死了,眼前的日子委實也難過。但只還有大嫂子在此,鳳姊姊比自己的媳婦更著意。環兄弟雖是姨娘養的,也算得太太的親兒子,還有孫子蘭哥兒,本來是好的,太太心上可以寬慰幾分。還有三妹妹這班子人在跟前熱鬧,我雖沒有承歡的福分,也可放心了。惟有我家媽媽……」寶釵說到這裡,淚珠直滾便咽住了,半晌不語,又說道:「我媽媽娶了這樣慪氣的媳婦,一個不懂事的兒子,如今還在監里,要媽媽時刻操心。便我哥哥有日回了家,也不能叫媽媽過舒暢日子。算香菱懂些人事,當不得幾分家,也是枉然。左右盤算起來,我的媽媽是要靠托在大妹妹一個人身上的了。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你的,我給大妹妹磕頭。」說著,便掙紮起來,似乎認真要向枕上磕頭的光景。

  鶯兒趕忙過去把寶釵扶住,因掙扎不起,仍舊躺了下去,撲簌簌的流下淚來。邢岫煙心地明白慈祥,素來又感念寶釵為人,今聽見寶釵這番囑託他的話,十分傷心。因自己尚未過門,當著丫頭們在眼前,靦腆的無言可答,惟有流淚而已。當下寶釵說完了話,便似睡非睡的朦朧合眼,神色大不如前。鶯兒又取參湯遞到寶釵口邊,寶釵只是搖頭不喝,也再沒和人講話。岫煙便起身回去。

  再講薛姨媽,因那一天過來看了寶釵,又著了些外感,兼之心頭鬱結不開,病勢翻覆起來,這幾天總沒過來。

  賈母放心不下,親自到寶釵屋裡走了幾次。王夫人以及李紈、鳳姐等等來看視,自不必說。

  怎奈寶釵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自王太醫回絕之後,各處名醫束手,王夫人真無可如何。到了寶釵絕命的時候,賈母、王夫人、李宮裁、王熙鳳、探春都在屋裡。眾人怕賈母見了傷心,先勸賈母回去了。不多時,寶釵兩眼往上一翻,鶯兒上前咽住哭聲,叫了幾聲姑娘不應。只聽寶釵忽然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就絕了氣了。

  李紈、探春聽寶釵叫出這六個字來,竟與黛玉從前如同響應,不禁面面相覷,毛髮直豎。王夫人聽見,明知寶釵心裡怨恨寶玉,因痛媳而思子,寸腸如割,越發大放悲聲,號啕不止。

  李紈等含淚把王夫人勸慰一番,王夫人嘆口氣道:「我懊悔把這孩子遭蹋了,真對不住姨媽。聽說這幾天他又病的炕都起不來,這會兒在跟前還不知苦到那麼個分兒呢。我也走了,瞧著委實的難過。有一句話對你們說,姨媽不在跟前,別再委曲了這孩子,凡有知道他平日愛的東西,都給他穿戴了去,留著也沒處用,徒然見了傷心。」李紈、鳳姐應道:「這也不用太太操心,我們在這裡留心照料就是了。」一時,王夫人走了。早有賴大、林之孝家的引領眾媳婦忙亂動手,給寶釵裝裹停床。

  惟有鶯兒只是哭個不了,鳳姐把他亂推道:「別哭罷,快去把你姑娘穿戴的東西都經由出來。那一盤子金鎖是要給你姑娘戴去的。」鶯兒含著一包眼淚道:「提起金鎖,是我和姑娘摘下來放在桌子上,這幾天像沒有瞧見,因心裡有事也就混忘了。」說著,便向櫥子上、抽屜各處找了個遍,問小丫頭子:「可瞧見姑娘的金鎖?」小丫頭子道:「那一天姊姊沒有在屋裡,奶奶叫我在桌子上遞給奶奶瞧呢。」鶯兒道:「你們聽,不問著他,還怕有人割了他舌頭,不哼一聲兒呢。奶奶瞧過了到底交給那一個,放在什麼地方了?」小丫頭道:「奶奶正瞧著,叫我們去看襲人姊姊,回來不知奶奶遞給那一個了。」鶯兒又向各人問過,都說沒見。鳳姐介面道:「既沒有見,你姑娘又沒起來丟的,不過在炕上,還怕飛到那裡去了?」便叫林之孝家的就在褥子、絨毯底下細細找尋,都沒有。鶯兒著了急,自己還去翻箱倒篋找了一回,總沒找著。鳳姐生氣道:「屋子裡再丟不了東西,一定又鬧出墜兒的故事。」便指著兩個小丫頭子道:「你們好喲!趁奶奶病著,偷偷摸摸的,把奶奶的東西藏在那裡了,快去拿了出來,給奶奶掛上的好。裝糊塗,再推不知道,仔細你們的皮。」兩個小丫頭嚇得不敢出氣,只是打戰。眾人要脫自己干係,你一言,我一語,立逼小丫頭著落這件東西。鳳姐又叫林之孝家的帶了幾個人,到小丫頭屋子裡細細查搜,也沒搜出。

  探春見這件事鬧得不能完結,細想小丫頭們未必有此大膽,便道:「鳳姊姊,別性急,枉累無辜,我看這件東西又像二哥哥失玉的故事了。寶姊姊這掛金鎖也有些來歷,原不比尋常佩戴之物。頭裡二哥哥因失了玉便瘋瘋傻傻起來,歸根兒鬧到去做了和尚。如今寶姊姊到了我家,遭此意外之事,一生祿命將絕,已近蓋棺,焉知不是鬼使神差,也先把這鎖攝去了?你們的意思謂這盤鎖是寶姊姊在生時心愛之物,定要把他來殉葬,據我想起來,寶姊姊死必嗔此,很可不必。他生前掛此不棄者,原因鎖上鐫有頌禱句語,今身已雲亡,何必又取此吉利話頭?既不取吉利,不過是一件金珠佩戴之物,沒有什麼希罕,只叫鶯兒把他姑娘所有的東西只揀好的收拾出來插戴罷咧,也不必去回太太,叫他老人家又多一件心事,將來姨媽跟前說不說都沒要緊。」李紈道:「三妹妹講的很是。這會兒別夾在忙裡鬧這件事。」探春又道:「我不過是這樣瞎猜,也保不定必不是人家偷了去。鳳姊姊只管吩咐管事媳婦們,大家慢慢的留心查察,叫鶯兒、襲人這班人底下去都留點心。奶奶不在了,屋裡沒有主兒,別因我這番話有個推卸,認真把屋裡的東西偷盜起來,倒是我來開門揖盜了。」鳳姐道:「既是三妹妹這樣說,咱們且把這件事擱起。」便問林之孝家的道:「那一件可端整了沒有,前兒大夫回絕了,聽見二爺說,早吩咐你男人的了。」

  林家的道:「正要回奶奶這句話,幾天前頭二爺吩咐出來,趕忙去看了幾處,都看不中,價錢又不對。我倒想起一件現成的東西,不是頭裡替林姑娘辦的沒用著,還寄放在饅頭庵里,也化了七八百銀子買的。大奶奶情願減價要棄脫,因沒飛翔主就擱起了,不如就用了他可使得嗎?」鳳姐道:「我也想起來了,要論價值,這件東西很可用得。這會兒外邊正打饑荒,沒的又去張羅,快叫人去抬了來瞧瞧。」林之孝家的一面出去傳話。探春聽說這副棺木本為林姑娘置備,竟留以待用,一大奇事,益信金鎖之失定非無因。

  不說李紈、鳳姐輪替往來照料,這裡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等和小丫頭、老婆子常川伴靈。到了送殮那一天,鶯兒哭著攔住不許蓋棺,要望他姑娘像林姑娘一般的還陽轉來。也有笑他痴的,也有看了傷心的,經鳳姐喝勸,沒奈何走開,大放悲聲悼痛靡已。一時把寶釵殮了,七日後開堂發靷,親族弔喪一切儀文概不瑣述。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太虛境遣邀薛蘅蕪 紫檀堡補敘烈晴雯

  話說寶釵臨終抱恨,直呼寶玉之名。霎時間,已魂離軀殼,似在夢裡一般,見有三個人笑臉迎上,寶釵向他們端詳一會,那一個便開口道:「嬸子是不認得我的,我便是東府里蓉兒媳婦。」又指著那兩個道:「這是我尤家二姨,就是璉二叔叔娶的二房嬸子。這是尤家三姨。」寶釵道:「怪道都有些面熟,輕易不進咱們園子里來逛逛,不在一堆兒廝混,所以生分了。」

  秦氏道:「今兒我和二姨、三姨來接嬸子,順便進園子里去走走。」寶釵道:「正是,我也多時沒到園子里,今兒打伙兒去散散心也好。」當下出了院門,寶釵隨了秦氏等徑往大觀園來,各處看了看,道:「今兒有客,怎麼園子里這班姊妹們倒躲的不見影兒了。」說著到了蘅蕪苑,寶釵便嗔上夜的老婆子不經心,又道:「屋子是要人住的,你看我離這裡不久就糟蹋的不像樣兒了。」

  一時轉了出來,迤邐走近瀟湘館,只見許多挑夫絡繹不絕,挑的都是銀鞘,前後左右亂堆在地。寶釵驚異道:「聽見璉二嫂子只嚷著饑荒打不開,現放著的這些東西做什麼呢?」秦氏笑道:「銀子可不少,這會兒不能叫璉二嬸子拿去打饑荒。」

  寶釵道:「銀子進來咱們園子里,便是咱們府里的東西了,現在太太這裡辦事有什麼使不得呢?」秦氏微笑不語。話未了,已到瀟湘館門前。寶釵似忘了黛玉已回家去,生前之事都已渺茫,拉了尤二姐道:「咱們進去鬧了林丫頭。」秦氏介面道:「林姑娘這會兒也不在家裡,咱們別耽誤了正經事,快走罷。」

  寶釵又問尤二姐道:「這幾時沒聽說鳳姊姊吵鬧,可和姊姊是好了呢。」尤二姐眼圈兒一紅道:「我們都是沒造化的,走得早了,要熬煎得一兩年,承望託了人家的福,也得過些好日子呢。」話未完,尤三姐把他釘了一眼道:「姊姊這會兒和寶妹妹講這些有要沒緊的話怎的?」秦氏一面笑著把話岔開,徑往前走。不覺已到園外,遠遠望見一所高大門第,門前車馬喧闐,甚是顯赫。寶釵指著問道:「這是那一家?勢派也不校「秦氏笑道:「這就是嬸子的家裡。」寶釵道:「你別胡說,正經我家裡在南京,那又摸到這個地方來了。」

  說話間,過了熱鬧地場,已行至鄉村,見一座小小結構的院宇,門戶煥然。秦氏向尤二姐指道:「這就是襲人的對頭家裡,如今可不是他歸結的所在了,還要來住幾天是免不了的。」

  尤三姐聽說,道:「你們真愛講個閑話,不怕寶妹妹聽了嫌煩?」說著轉過樹林,又見一院莊農人家,門前站立個人。寶釵定晴一看,認準是晴雯,便招手喚他過來。晴雯佯然不理,反轉身向屋門裡走了進去。寶釵生氣道:「難道他不是晴雯,怎麼叫他也不理?到底要喚他出來問個明白。」秦氏道:「他已不是咱們這一路的人,嬸子別去理他,走咱們的路罷。」

  寶釵往四野里一瞧,便著急道:「正是跟你們走了半天,怎麼走到這荒村野地來了?到底是要到那裡去呢?」秦氏道:「我們引嬸子到來的地方去。」寶釵道:「來的是這條路,我不去。」回身便走,秦氏忙上前扯住道:「嬸子愛去也要去,不愛去也要去,可由不得嬸子呢。」尤三姐笑道:「寶妹妹別理他,我告訴你聽,我們去得的地方,諒來你也去得的。」寶釵意欲回身轉去,又無同伴,只得隨著眾人,便道:「今兒偏不帶一個人出來,叫誰去套輛車來才好。」尤三姐介面道:「我知道寶妹妹走乏了。」便向腰間掣出鴛鴦劍一柄,向地上一指,霎時起青雲四朵,一同踩雲飛起,徑往太虛幻境,書不細表。

  且說寶釵所見的睛雯,畢竟是鬼是人,是真是假?如不急於表明,閱者頗費猜疑。原來晴雯被王夫人攆出,病在他姑舅表兄吳貴家裡,寶玉去看了他一會,悲痛五中,鳴咽至三更,昏沉暈去。一靈出殼,徑進大觀園怡紅院內,依依不捨。這裡吳貴的女人,因日間和寶玉調情未遂其願,一夜不能安睡,等至天色微明,往柴房走動,見晴雯僵卧席上,只余殘喘,便著緊叫他男人起來。那吳貴本是一個有名的醉泥鰍,糊塗到十分的,也認做他已死,趕緊的往裡頭領了賞項,買了一口單薄不堪的棺材,僱人往家裡一抬,多餘的銀兩留著自己吃喝花用,不管死活,把晴雯往棺里一撩,就是隨身這兩件衣服,也沒裝裹,所有衣飾被褥,並襲人打發人送出去的包袱銀錢等物,吳貴的女人盡凈收拾掇在自己箱里。

  因吳貴有一叔子,老兩口在離城十五里紫檀堡地方務農為生。吳貴知他叔子空地上可以停放棺柩,自己先到叔子家裡告訴了話,同著來到地頭,指點一塊空地停放。吳貴回到家裡,因裡頭吩咐出來,說是害女兒癆死的,把屍棺就燒化了。吳貴便僱人把棺柩抬往城外化人廠,相離吳貴叔子的地頭不遠,正抬著走時,聽見棺材裡面叫喚起來,嚇得眾人連忙放下,也不去通知吳貴,各自走散。及至吳貴夫婦同至化人廠一送,只見廠里正在焚化屍棺,吳貴不問皂白,兩口子看了一看,便自回家。又怕他叔子查問晴雯遺物,著落他做些功德道場,便絕腳不到他叔子家裡去走了。

  這裡,吳媽向來最疼愛他外甥女兒的。自從晴雯的老子把他女兒賣給賴家,賴大家裡把晴雯孝敬了賈母,後來又派去伺候了寶玉,多年沒有見面,吳媽時常記掛。今聽說他外甥女兒死了,把棺柩抬來停放地頭。吳媽叫他男人去買了些紙錢,做了一桌羹飯,裝在籃子里,提到路上見放著一口屍棺,也沒抬到地里好好停放,吳貴也不見,想來就是他甥女兒在裡頭,止不住傷心哭了幾聲「苦命的女兒」。只聽得棺內應聲道:「我還沒死呢」。那吳媽連忙住哭細瞧,棺材板片朽薄,裂的有二三分縫,便問:「你當真不死嗎?」裡頭應道:「正是。」

  吳媽趕忙回家告訴他男人,拿了斧子鐵鍬,趕到棺邊細聽了個真,便把棺蓋撬開,見晴雯臉上雖帶病容,氣色甚正。兩口子把晴雯扶起,坐在棺內。恰有吳家鄰居幾個人,剛才聽見吳媽的話,當作一件奇事一擁而來。吳媽叫一個人快去拿了一隻筐籃同扁擔繩索前來。吳媽抱起晴雯,裝在筐籃裡面,就央看的人抬回家裡,卧於炕上,給他飲些米湯,連忙延醫診治。

  過了幾日,晴雯見他舅母看待甚好,比在吳貴家裡大不相同,自知死而復生,恍同兩世,自己也平心和氣的調養身子,把種種氣苦凈盡丟開,飯食亦漸漸加增。不到一月,病已全愈。

  吳媽又替另收拾一間乾淨屋子出來,給他居祝晴雯因自己一無所有,衣食用度都是他舅舅家裡供給,心上不安,叫他舅舅去吳貴家裡討取銀錢衣物回來幫補。他舅舅倒是一個正經務農的人,平日瞧他侄子不上眼,後來娶了侄媳婦,又見是一個歪貨,總不許他們上門。聽見晴雯要去討他的東西,便道:「甥女兒,雖是你的東西,放在他家這一個來月,已不知鼓搗到那裡去了。你那一個嫂子最是眼小的,趁你病著,順風吹火兒,藏的藏,變的變,貓嘴裡挖鰍,不去討倒省些氣。

  瞧你舅母將近五十歲的人了,只有你四五歲一個小兄弟,粗布衣服是夠你們穿的,粗茶淡飯也餓不了你們。聽你舅母說起來,你也不想進裡頭去的了,安心住在這裡,底下我給你留心。知道你莊家粗活是做不上來的,也不要你動手,有的針線活計,幫著你舅母做做也隨你的便。」一番話,說的晴雯十分感激,住在吳家倒也算得個絕處逢生的地常他舅母又引著到前後各處瞧了瞧鄉村風景,道:「你舅舅真是全靠兩隻手做這分人家來,一天那有半刻閑的工夫。一清早就背了筐子出去拾糞,數九天凍的手上開了裂,暑伏天鎮日家毒日頭地里曬著,懷裡揣著兩個谷面饃饃,也當了一頓飯。空閑的時候,還趕著兩個毛驢子煤窯上去駝炭,掙他一百八十。我也幫著你舅舅熬個三更半夜,紡花織布,怕花錢買燈油,趁著月明地里做活。如今都熬出來了,靠著老天爺幾年好收成,打的糧食吃不了,地頭上瓜茄蔬菜都現成,那一樣要花錢買的!你看屋子也蓋好了,上好地置了八九十畝,家裡黃牛餵了兩三條,自耕自種,就添上一個甥女兒也吃不窮你家舅舅。我知道甥女兒是在裡頭吃慣好的,愛吃什麼儘管和我說,也別替你家舅舅省錢,太委曲了你。」晴雯聽了越發歡喜。

  有時到屋後園子里逛逛,見一帶疏籬,幾叢翠竹,屋旁又有十餘株梅李疏密相間,觸景縈懷,不禁神往大觀園內,想無端被太太盛怒攆逐,定有人在太太跟前進了讒言。雖然我在裡頭性子未免躁烈一點,結怨的不少,但沒有這個人在太太跟前敢說話,就是太太,也未必相信他十分。我猜起來,除了他,再沒第二個人。我到底害了他什麼路,不想我和你都是老太太派給寶玉的人,你是已經夠分兒的了,再巴結你的不好,何苦來暗箭傷人?我今番死不了,倒要睜開兩隻眼看他,別碰在我手裡,任憑你做了寶奶奶、寶太太,肉也要咬他一塊下來的。又瞧著貼身穿的襖子,感念寶玉多情。倘知道我還沒有死,寄住在這裡,定要變法兒叫我進去,太太如何肯依?萬一翻騰起來,有許多不便。園裡姑娘們這些坑兒卡兒已夠他照管了,擱得住再分一條心到我身上來,可還有吃飯念書的工夫嗎?橫豎人家都知道我已經死的了。前兒聽這裡舅舅說起來,他侄兒兩口子也不上門的,我再叮囑舅舅、舅母,竟把我住在這裡這一節事,別告訴人家,便好把寶玉瞞祝消停一年半載,再看機會是正經。晴雯打定主意,每日靜坐無事,做些活計,倒可添補自己零星動用。

  約過一年之後,忽一日有人來與晴雯說媒,他舅母便歡天喜地的來告訴晴雯。晴雯一聞此言,便嚇得目定口呆,心頭暗暗盤算,自己爹娘已經亡過,推不到爹媽身上去作主;要說裡頭許配的了,又不便憑空捏出一個人來;若說不願出嫁,又怕他們動疑,也不像一句話,總想不出回覆他們的話來。一時神思慌亂,惟有臉漲通紅,悄默聲兒跑到自己屋裡,躺倒炕上納悶。

  吳媽還解不開晴雯的意思,只道女孩兒家聽了提親的話臉上害臊,所以走了。便和男人商量作主,竟把親事允了。因先前問過晴雯的年庚,吳媽記得,告訴了他男人,一面去央一位村館先生寫了八字回來。停了兩天,媒人來袖了庚帖送去,講定天婚不用占卜,就擇吉行聘。那一天端送盤盒,所有金珠首飾、細緞綾紗,以及喜茶喜果、羊酒米面,極其豐盛,一面端整酒席款待媒人。吳媽將聘禮逐一檢點,都是耀眼增光,鮮明璀璨,料他甥女見了沒有不歡喜的。自己守著這些東西,便叫他五六歲這個孩子去給姊姊道喜,叫姊姊出來瞧瞧。

  晴雯出來一看,已明白八九。此時再不能隱忍,便道:「甥女兒蒙救命大恩,又養活了一年多,真是天高地厚,同親生爹媽一般。凡事原該聽舅舅、舅母作主,但女孩兒終身大事,也要出於自己情願,怎麼舅舅就幹得這樣冒失,不如趁早把這些東西退還了人家是正經。」吳媽聽了,摸不著晴雯的心事,便道:「這一門子親,數他人材是第一等,家裡也很勢派,來往的都是官宦。講到吃的、穿的,比你舅舅家裡強幾十倍呢。他家也就住在這堡子里,相離不過兩三里路,底里都知道的。如今央的媒人,就算咱們堡子里一家大富戶,捐的官職叫什麼掛線米桶,算起來沒有一件不稱姑娘的心。所以前兒我和姑娘說了,就叫你舅舅作主,許了他家,把姑娘的年庚開了去。人家也不合婚,看了今兒好日子送過聘禮來,姑娘你瞧。姑娘在榮府裡頭住的日子久,自然見識過這些好東西。若說莊農人家,一輩子沒有見過眼,我就看了件件有趣可愛,沒有一樣叫得出他名兒呢。」

  晴雯不等吳媽說完,臉已氣白,幾乎要把這些東西踩的踩、摔的摔,發出舊時在怡紅院的性子來。又想他舅舅、舅母一年以來豢養恩深,此事原是他們的好意,不過鄉里人辦事粗率,本來自己隱情從未吐露,他們如何得知?於是又縮住了手,回到房中自嘆薄命。心坎上雖丟不下寶玉,但現在內外隔絕,將來能否進府,尚在水中撈月,偏又碰出這樣意外之事,不如早早尋死,一了百了。一面鬆開外衣,把換穿寶玉的襖子翻覆細看,怔怔的發了一會呆,止不住淚點淋漓,襟子上早濕透了一塊。當下主意已決,掩了房門,找了一條繩子,踩上炕沿,一手把繩頭穿在樑上,縛做了個活套,把脖子套入裡面,兩腳一蹬離炕,兩手直垂下來,霎時咽喉氣閉,魂魄離身。見一白髮老者,將手中拐杖架格縊繩,倒身跪地,將手亂搖,晴雯不解其意。

  不多一會,早有他舅母推門進內,瞥見驚喊,叫了鄰居女人幫同解下,灌救蘇醒。這一嚷,連堂屋內坐的媒人也吃驚不小,細細問明緣由,怕打威逼人命官司,情願收回原聘禮物,送還原庚八字,一場掃興而散。

  再講晴雯,恍惚記起上吊時所見之人,明明像是土地,大有古怪。或者將來和寶玉還有相見之日,不該如此結果。於是轉悲為喜,反向他舅舅、舅母跟前去賠不是,說:「甥女兒年輕性執,一時短見,累你們老人家受驚。別怪甥女兒,將來總要報答舅舅、舅母的大恩呢。」隱約其詞,說了幾句話,吳家夫婦好言相慰。自此,再不提議親一事,晴雯相安度日。此是補敘前事,交代清楚不表。

  且說花自芳的女人,那一日見襲人話不投機,一場沒趣。

  回到家裡,把襲人的話都告訴了他男人。花自芳道:「我確確實實打聽的寶二爺是不回家定的了。他死守在裡頭算什麼呢?既是叫你去回太太,或因他自己開不出口來,你過幾天去找太太的陪房周奶奶,煩他在太太跟前方便一聲兒,候太太怎麼樣示下。」當下正接著寶釵的喪事,裡頭忙亂,把這件事擱起。

  那邊媒人連次到花自芳家方信,沒奈何催他女人去走一趟。

  花家的趕著吃了飯出門,徑往榮府后街門,一直進院來到周瑞家裡,告訴這話。周瑞家的滿口擔承,道:「嬸子你坐在我家裡老等,太太允不允我總出來回你個准信。」一時周瑞家的進去,回了花家的話。王夫人想起寶釵在病中也曾提過這件事,便道:「襲人這個人我早瞧起他的。如今寶玉這下流東西自己沒造化,顛顛倒倒干出這樣事來,已經坑死了一個寶丫頭,何苦再把人家女孩兒委屈他一輩子?既然他哥子有這句話很好,明兒就叫他家去。」當下吩咐玉釧:「去和璉二奶奶說,寶姑娘屋裡的東西,前兒二奶奶已經手封鎖了,鑰匙在他那裡,叫他自己過去,或是打發平兒去,把寶姑娘的衣服首飾多拿幾件賞給襲人。外頭的例賞也就給了他,替我另再給他幾兩銀子。」

  一面又叫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一聲。那周瑞家的自去和襲人說明了王夫人的話,就出來覆了花自芳的女人。

  且講玉釧聽了王夫人吩咐來和鳳姐說了,鳳姐嘆口氣道:「死的死,嫁的嫁,都是寶玉自己鬧出來的事。井坍連屋倒,怎麼這兩三個月里,咱們家裡的運氣就敗壞到這個地步?」又問玉釧道:「這件事,到底是襲人自己要出去呢,怎麼樣?」

  平兒在旁介面道:「奶奶倒說的發笑,怎麼他自己要出去呢?頭裡寶姑娘病的時候,就恍惚聽見花自芳的女人進來過一趟,在襲人屋裡咕唧了半天,碰了釘子出去的。如今不知太太怎麼又知道了。」一面笑問玉釧道:「太太這會兒怎麼忽然要打發他出去?」玉釧道:「剛才周大娘來回太太,說花自芳的女人央他來求太太的恩典,太太一口應許,道:『已經坑死了一個,再別委曲人家女孩兒。』就叫我來告訴奶奶呢。」鳳姐聽到「坑死一個」的話,一陣心酸,頓時兩眼發眩,便叫平兒:「你帶了鑰匙,和玉釧同去,依著太太的吩咐,把東西拾掇出來,拿去請太太過一過目,再給他。」說畢,就躺在炕上,叫一個小丫頭跪到炕沿邊和他揉胸口。平兒和玉釧自去拿了東西,送與王夫人看了。

  平兒和襲人素來本好,今日假公濟私,自然只揀好的拿出。

  王夫人還說:「這些東西留著看了酸,不如再多給幾件子,如今就是那麼著罷。」又叫玉釧兌了四十兩銀子,同衣包首飾叫一個老婆子拿了。

  平兒仍拉著玉釧廝跟到襲人屋裡,見他一個人獃獃的坐在炕沿上,眼圈兒已哭得通紅。襲人見他們進去,忙起身讓坐。

  三個人本是平日最投脾氣,無話不說的。及至此時,明知襲人勉強走了這條路,恭喜他又不是,勸慰他又不是,開口一著形跡,反像譏誚他似的。襲人一見他們,亦覺靦腆局促,彼此無話。平兒只得叫老婆子打開包袱匣子,逐一檢點交代清楚,各自推故走了。

  襲人想太太賞給這些東西,主子的恩典益重,未免悲苦益深。一件件知是寶釵遺物,觸目傷心。寶釵何在?寶玉何方?我這一個人從此出了榮府,也似有若無的了。襲人想到傷心之處,萬縷愁思,迴腸百折,連身子都晃晃蕩盪,如做夢一般。

  這一夜整整的哭到天明,沒奈何掙紮起來,鳳姐那邊正打發小紅過來。未知小紅何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花襲人出府喪節守 蔣玉函感舊退婚姻

  話說小紅來到襲人屋裡,拿了幾件首飾,又提著一包衣服遞給襲人道:「這裡頭一件天馬皮大毛褂子,奶奶說先前給過姊姊的,後來要去配豐毛,就擱著沒有拿來。今兒平姑娘疊衣服才記起,叫拿來給了姊姊。還有二十兩銀,也是奶奶給你的。

  外頭的例賞,你哥子領去的了。」襲人打開包袱,一看見是頭裡回家時候,二奶奶因天冷給他穿的這一件,物則猶是,而人已今昔不同,禁不住淚珠直滾,只得說道:「勞動妹妹,奶奶那裡我過去磕頭。」小紅略坐一坐,也就走了。停了一會,又見鳳姐處打發一個老婆子來道:「花自芳自己坐了車子來接,在大門外等著呢。」襲人這裡,早有秋紋、碧痕這一班人替他裝箱鎖籠,收拾停妥。

  襲人一面拭乾了眼淚,先到王夫人處。玉釧一見襲人,便迎出院來,悄悄的道:「太太心裡疼,還睡著呢,叫你不必去見老太太,怕老太太見了傷心。別的所在也不用去走,只去見了鴛鴦、琥珀等。」一面說明王夫人叫不見老太太的話,便回身出院,轉過穿堂徑至鳳姐屋裡。鳳姐見了襲人道:「這幾時鬧得我來支持不住,百樣事都懶怠開口。你這件事,我竟摸不著頭緒。昨兒聽見說起是太太作主,也怕你受委曲,疼顧你的意思。我想起來也沒有什麼使不得,才叫小紅送去的東西都收到了嗎?」

  襲人道謝。想到此刻自己身分非比從前,只得下了一個全禮。

  鳳姐連忙拉住,瞧他臉上脂粉不塗,淚痕滿眼,委實可憐,便道:「你將來不拘到那裡,依舊裡頭來走動。就是太太,也不肯把你當一個打發出去的人看待。停幾天我就叫人出去瞧你。」

  正說著,只見老婆子來回:「花姑娘的哥子又進來催過呢。」

  襲人噙著淚,還要進平兒屋裡。平兒便拉了他一同出來,早有鴛鴦、琥珀、玉釧、麝月等一班姊妹在過廳里等著送襲人,一齊來到二門口。平兒便問:「車了呢?」見有一個小子回道:「車子是花家雇來的,裡頭沒吩咐出來,沒有套車。」襲人只得同了一個老婆子走到大門外來上車。平兒等在二門口站了一回,看襲人走遠了,各自進去。

  且說襲人所有的箱籠等物,自有麝月、秋紋給他逐一撿齊,叫老婆子搬運出來。花自芳瞧著轎車裡面裝不下,又雇了一輛敞車。襲人同老婆子坐了轎車,花自芳在後面押了敞車,不多一會到了家裡。花自芳的女人早預備襲人住的屋子,燒暖了炕,把東西都收拾進去。這晚花自芳又把姻事稱心,並現在趕辦嫁妝的話告訴了襲人。

  不多幾日,吉期已到,一切禮儀倒也豐盛,親朋賀喜,鼓樂齊喧,甚是熱鬧。一面與襲人妝新,催妝上轎。襲人此刻想到寶玉相待情分,未免戀戀舊巢。然事已至此,亦無可奈何,只得隨波逐浪,另抱琵琶。

  不說襲人心頭思想,再進花轎過門,參天拜地已畢,甫入洞房,忽聽新郎匆促出門,不知因何緊要事務。花燭良辰,孤幃獨守一夜。待至天明起身梳洗,仍未見新郎回家。留心聽得房中伺候的老婆子說起,靜王府里有事傳去,一時未能脫身。

  接連三日,那一天襲人離了卧房,向前後內外細細瞧了一遍,見屋宇雖不軒昂,而結構新妍,陳設體面,似非莊農貿易人家。客屋東首有一套間,極其精雅,乃是新郎平日坐卧之所。

  壁上單條畫幅,雖不識是否名人筆墨,但覺裝潢華麗。擺的一色紅木桌椅,大紅哆羅呢椅墊,顏色鮮明。酒樽、茗碗,無不精潔。靠壁一架梨木書櫥,無多書籍,只有大紅書面貼黃簽的一套。槅子上也擺著溜金香爐、碧玉花瓶、嵌鑲如意等物,還有笙笛鼓板這些雜器。桌上多盛盤內羅列著幾件漢玉古玩,內有玉扇墜一個,倒像看見過的。炕上月藍洋縐炕幔上面,大紅顧綉走水,兩旁鍍金幔鉤,一疊五六床被子,配搭顏色相宜。

  炕邊紫檀衣架上搭著幾件隨常替換衣服,裡邊露出半條松花色湖縐汗巾。襲人順手抽出一看,怔怔的呆了半晌,又翻覆細認一遍,確就是那一日替寶玉系在褲上,換給戲班裡人的。那時還嗔他不該把我的東西給人,誰料數由前定,連身子都歸結在此。

  既然他家姓蔣,此人無疑是蔣琪官了。雖未免傷心往事,然已知數定勝人,萬難勉強,倒把鶻突的心腸安定了幾分。

  於是想起換來的那一條汗巾子,記得撩在箱里從沒系過,就帶了這條松花綠汗巾回至房內,打開箱子找出那條大紅的來一對,兩邊顏色一襯,分外鮮妍。襲人又獃獃的看了一會,把那松花綠的反收藏起來,留這條紅的在外,欲待本人回來瞧見了看怎麼樣。

  原來娶襲人的,果然就是蔣玉函。只因成親那一夜適值北靜王府里宴客唱戲,傳了蔣琪官去伺候。接連鬧了幾日,直到

第十五回 酆都府冤魂纏熙鳳 大觀園冷院感晴雯

  前回書中講到王夫人要喚襲人、晴雯兩個人進來,話且慢表。再說鳳姐自寶玉走失,寶釵病亡,操心過度,兼之聽了些閑話,胸懷鬱結,卧病不起。這一天鴛鴦來到平兒屋裡,問起鳳姐病緣,道:「我瞧他臉上很不好看,別由他的性兒,要上緊醫治才好。如今又近年下了,事情越發瑣碎。也怪可憐,他這病全是操勞受乏累出來的。」平兒眼圈兒一紅,道:「你不知,操勞受乏他是慣常的,都沒要緊。他近來有一種心病,真是說不出來的苦。」說著把身子湊一湊近,悄悄說道:「就為寶玉同寶姑娘兩個人,如今八下里都抱怨到他身上來。太太雖然當著面沒有說出什麼,背地裡的話,也有幾句傳到他耳朵里。姨太太也是有話說不出來。你沒聽見寶二奶奶病重時候的怨言怨語,當著他面竟明嚷出來。他懊悔的什麼樣似的,一個人在屋子裡哭了好幾回。你想走的走,死的死,有什麼法兒呢?」

  鴛鴦道:「豈全是太太抱怨他,我對你說了,再別叫他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悔的了不得,總說鳳丫頭誤了事。不是我說句公道話,這件事委實辦的不貼理。捏神弄鬼的,鬧些什麼?」

  話未完,只聽鳳姐在那屋裡亂嚷著討車,道:「有人告了他,要去聽審呢。」又一疊連聲的叫喚平兒。平兒趕忙過去,見鳳姐已跳下炕來,披頭散髮,兩眼直豎瞧著平兒,道:「你為什麼跑進我屋子裡來,有的是銀子,什麼天大的官司結不了。平兒這蹄子,為什麼躲開了?叫平兒快張羅我的銀子去。」平兒見了,又急又怕。鴛鴦嚇得跑了出來,忙叫年壯有力的女人多進去幾個,把鳳姐連推帶扶的睡到炕上。一面回去告訴了賈母,連王夫人也知道了,一同來到鳳姐處。見幾個家人媳婦和平兒等,都在炕前看守,鳳姐只是把兩手亂抓亂打,口中不住的嚷罵。

  賈母嘆口氣道:「我也不知作了些什麼罪孽,看他們一個個都這樣鬧起來,不如先叫我閉了兩隻眼倒安靜。」王夫人無奈,只得先把賈母勸慰,忙傳林之孝家的進來,立刻打發人去求醫問卜。賈母又問王夫人道:「我記得鳳丫頭先前也有那麼一回,像還鬧得厲害,後來怎樣好的呢?」王夫人答道:「那時同寶玉一時起的病,都搬到上房屋子裡,虧來了一個和尚給他們念了一會經咒才好起來的。」賈母想了一想道:「那麼著,我回去叫他們把人家替我念的金剛經,同沒有散完的佛豆兒盛一小布口袋來給他壓壓邪。叫屋子裡站幾個人,小心看守著。」

  說罷,賈母自回房去。王夫人又吩咐了平兒幾句話,也送賈母出去了。

  接著賈璉回來,陪大夫診脈,又叫人到玉真觀和張道士討硃砂鎮宅符,同賈母處送來的經卷、佛豆,各各布置起來。果然,鳳姐安靜了些。賈璉趁空兒拉了平兒來到那邊屋裡,涎著臉兒向平兒附耳說了兩句話,平兒帶笑輕輕的啐了一口,道:「你不見奶奶鬧的這個樣兒,我心裡還是晃晃的,你倒像個沒事人兒,趁著他這會兒查察不到,便來撮巧宗兒,我偏不呢。」

  說著摔脫賈璉的手,一扭頭跑出屋門??仍往鳳姐屋裡來了。

  這裡鳳姐外面雖似安靜,還是不省人事,昏昏沒沉的挨到三更時分,見本宅土地引他出了屋門,後面兩個猙獰鬼卒趕著行走。睜眼看時,見面前兩道旗子,一扇紅旗上寫的「百善孝為先」五個金字,一扇黑旗上寫的「萬惡淫為首」。紅旗下一道金光,黑旗下一股黑氣激射過來,鳳姐只向著那道金光行走。

  約有半個時辰,那股黑氣漸漸消滅,紅旗仍在眼前。

  不多時,見前面一座牌坊,鬼卒站住,鳳姐過了牌坊,有一個人笑臉迎上來,叫聲:「嬸子。」鳳姐認是蓉哥媳婦秦氏,喜出望外,一把將他拉住,也不及敘談,便道:「你這裡有什麼地方引我躲一躲才好。」秦氏道:「嬸子幸虧了一個人,這裡還不是嬸子來的時候,那一個地方也不能不去走一趟,咱們這裡自與你調排。嬸子此去,雖然要受些虛驚,可保無事。這會兒也不便相留,恐怕耽誤時刻。」說著,便摔脫衣袖,霎時不見秦氏。牌坊左邊現出金甲神,押送鳳姐過了牌坊,仍交與鬼卒。

  鳳姐只得隨著向前,有苦難叫。一路陰風凄慘,撲面黃沙,不辨走的什麼去處,只顧挨步前行,不敢抬頭。聽得有人叫道:「二嫂子,你來了嗎!」鳳姐一看,認得那人就是賈瑞。手裡拿著一面鏡子,正照反照了幾回,放聲大哭道:「算你是個正經人,也不該這樣擺布我,今兒可給你算帳的日子了。」說著,把鏡子劈面打來。鳳姐慌忙躲避,身後閃出鬼卒接住鏡子,向鳳姐一照,見鏡子裡面現出賈蓉、賈薔兩個人來。又見賈瑞蹲在台基上,賈蓉、賈薔在上面揭開溺桶蓋子沖了賈瑞滿頭的光景,羞得鳳姐滿面通紅,低著頭只顧走路。

  遠遠望著香花幡蓋擁著仙童仙女冉冉行來,一見鳳姐,仙童忽然變了一個披頭散髮鮮血淋漓的年輕男鬼,仙女變了女鬼,脖子里還系著繩子,舌頭伸出五六寸長,揪住一個老尼姑亂打。

  老尼姑口內嚷叫:「二奶奶,快替我分證分證。」鳳姐聽了,越發心驚膽裂,死命躲脫。行不到幾步,又有許多冤魂撲近身來,被鬼卒喝開,免遭荼毒。

  一時進了城關,約行里許,見一殿宇巍峨雄壯,門外無數披枷帶鎖的罪囚,往來不絕。鳳姐隨了鬼卒進入角門,來至號房銷稟挂號。見有頭戴軟翅紗帽,身穿藍袍,手裡拿著一本簿子,揭開數頁指著說道:「王熙鳳,你本來是太虛幻境,不應墮落酆都,緣在生起滅詞訟,張口舌,斂財苛刻種種罪孽過於男子,合該削除仙籍,故勾攝至此。明日倒到森羅殿上判決罪案。」說畢,仍令鬼卒押去。來到一所房間,將他推入裡面,黑魆魆並無燈火,冷風刺骨,陰氣侵肌,舉目不見一個親人,惟有悲號痛苦而已。

  正在傷心,見有一個人打進門來,覺眼前忽然明亮,看他頭戴武士巾,身穿箭桿衣,腰束絲鸞帶,手持令箭一枝,口稱:「璉二奶奶快走罷。」鳳姐認得他是焦大,便如遇見至親骨肉一般,問道:「你是焦大爺,怎麼也在這裡,又是這樣打扮?」

  那人答道:「奴才因為當年跟隨老主出征,也算得忠心報主,立些汗血功勞,雖然為人粗魯,倒還心直口快,到這裡賞了一名旗牌。」鳳姐聽說,便笑道:「今兒難得遇見你老人家,怎麼樣想個法兒搭救我才好呢。」焦大道:「二奶奶的罪名不小,明兒到堂免不得一件件要質審發落。如今恭喜了,因有什麼太虛幻境知照到來,說要歸結他們那裡的公案。二奶奶雖然劣跡多端,獨平日間侍奉太君尚能承歡盡職,一善可以蓋百愆,因此免了輪迴之劫,叫焦大來送二奶奶回府。」

  於是鳳姐如魚漏網,也無暇細問,便出了那間屋子,望路便走。那押解王熙鳳的鬼卒知是奉公而來,不敢攔阻,只得向焦大好言相告說:「我們辛辛苦苦跑了一趟,不敢爭多論少,求你老人家方便一聲兒。」焦大楞著眼喝道:「再沒有你們這種不開眼的東西,不知道這是榮國府來的人?金的、銀的早就扛了幾箱來了,剛就短少你們的嗎?停會兒都來找我焦大太爺。」

  當下焦大喝開鬼卒,鳳姐隨在後緩緩行走,一路月白風清,大不比來的時候一派陰霾愁慘氣象。心想此番幸虧了焦大,倒不記我的恨,很來巴結出力。一路把焦大獎勵了幾句,話且少表。

  再講平兒見鳳姐昏暈過去,便記起日里吩咐的話,叫多買金銀紙錁燒化。一面要去回王夫人,又叫去園子里通知李宮裁等,並過那邊去回賈赦夫婦。賈璉聽了聽自鳴鐘點數,道:「這會兒才交子正初刻,大驚小怪的叼噔人家算什麼?你別盡仔瞎鬧,我瞧著他還沒有斷氣呢,等到天明再看光景去通信不遲。」

  於是平兒也沒言語,又不敢高聲啼哭,便哄著巧姐兒去安歇,自己過來同老婆子們守著,只是嗚嗚咽咽傷悲而已。直至雞叫的時候,天還未明,忽聽鳳姐喊了一聲「噯喲」,平兒才住了哭,連忙叫小紅去取參湯。賈璉也放了心,等到天明,就請大夫到來診脈開方,服藥調治不提。

  且說王夫人,因上一天鳳姐狂症忽發,心裡牽掛,一早打發彩雲過去瞧他。彩雲回來撞著趙姨娘,四顧無人,一手拉著彩雲到自己屋裡坐下,把兩個指頭一伸說:「昨兒聽見那一個忽然又病的著起緊來嗎?」彩雲道:「同那一年一個樣兒,也是那麼胡說亂道,只沒有動刀子殺人。」趙姨娘聽了又是觸心,又是歡喜。想如今並沒人暗算他,可是祿命該絕,自己作死呢。

  又問彩雲道:「聽說襲人出去了,太太把寶二奶奶的東西給了他一半,現在又把箱柜上的鑰匙交給這一個了。他死了又叫誰收管呢?難道環兒就算不得太太的兒子?留一點子底下給環兒可使不得?」彩雲道:「前兒給襲人幾件衣服是有的,你別聽老婆子們傳來的瞎話。說起襲人,倒有一件稀奇事告訴你。」

  一語未了,見賈環進來道:「剛才我到太太那裡去請安,太太賞了我一個玉扳指,一個鼻煙壺兒,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你瞧好不好?」彩雲扭過頭去道:「不用瞧,那是前兒太太叫我收拾櫥子,屜里找出來的。太太叫把這兩件子留在外頭,如今你二哥哥去做了和尚,太太比先前自然要疼你些,諸凡留一點子心討他老人家個好,底下好……」彩雲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便縮住了口。賈環介面道:「我倒忘了,聽見太太叫小丫頭到鳳姊姊屋裡去找你呢。」彩雲抽身便走,到王夫人跟前,回明了璉二奶奶後半夜睡的安穩,早上大夫來診過脈,可以放心的話,書且少表。

  講到襲人自蔣家退回,又氣又恨,又羞又悔,種種惡劣塞臆填胸。想到蔣家既把我這樣,好馬不吃回頭草,斷無再去俯就之理。欲另尋門當戶對親事,諒我這樣苦命,也再找不出什麼好人家來。就在娘家過一輩子,更非了局。想寶姑娘勸我的話,原無歹意。如今看起來,璉二奶奶竭力弄成了寶姑娘的姻緣,到害了寶姑娘。寶姑娘苦口勸我走這條路,又害了我。真是寶姑娘抱怨璉二奶奶的話,可不是為好成歹,倒像寶姑娘受了璉二奶奶的胡弄沒處翻冤拿我來還報似的。倘然寶姑娘還活著,我也好到他跟前訴訴委曲,如今只好到鐵檻寺他停靈的所在痛哭一場罷了。襲人因此鬱結成玻那日王夫人命人去叫襲人、晴雯兩個進府,襲人自覺無臉,推病不肯進去。惟有晴雯高興,同著老婆子坐車進來。先見過王夫人,晴雯淡淡妝飾,仍不改舊日丰姿。因王夫人心中既不憎惡這個人,即不顯出他狐媚妖精模樣,一時舊怒全消。細問在外這幾時景況,晴雯便將染病出府,死而復甦,寄住母舅家緣由一一回明。王夫人聽到此處,不覺觸動黛玉光景,心有所感,又問了些鄉村風景閑話,命晴雯在此多住幾時。晴雯又去見了賈母,隨到舊日相好各姊妹屋裡一走。因鳳姐正在病中,只到平兒處說了幾句話。麝月、秋紋留他在屋裡住歇,晴雯說要往園子里逛逛,便一個人進了園。

  因時屆寒冬,木葉盡脫,景物蕭條,無心觀玩,惟不忘怡紅院舊地,想到那裡看看。因一個人覺得冷靜,剛才聽說紫鵑尚在園子里,且到稻香村,見過了大奶奶,拉了紫鵑一同逛逛,便徑往李紈處來。他們都已知道晴雯未死,王夫人叫他進來,見面時自有一番敘談。晴雯知道黛玉死後回生,與自己一樣,紫鵑不同回南,尚住園中。彼此見面,覺比從前分外親熱,一手拉住紫鵑要去逛園子。李紈笑道:「噯喲喲!這樣數九天刮的西北風,臉上還受得嗎?真像好幾時沒有進園子里來的人了。」

  晴雯道:「橫豎要到各處姑娘們屋裡走走呢。」李紈道:「二姑娘已經出了閣,只有三姑娘、四姑娘同邢大姑娘還在園子裡頭,等過了年再收拾屋子出來,咱們這幾個人都要往裡頭搬呢。」紫鵑道:「我這幾時也住得悶悶的,就同他逛逛去。」李紈道:「沒有像你們的兩個傻子,去去就回來。」又問晴雯:「你今兒晚上在那裡歇呢?」晴雯道:「我如今倒像做了遊方和尚,那裡肯留就在那裡掛單。」李紈笑道:「咱們家裡才出去了一個和尚還沒著落,你要做遊方僧,快鉸了頭髮游去,把那一個和尚引了回來可不好。」說的大家都笑起來。

  當下晴墳同紫鵑同出了稻香村,一路行走。紫鵑想起那一晚做的夢,再不料他還沒有死,既有這個人在,那個夢像有些兆頭,或者姑娘同寶玉還有完聚之日也未可定。一頭思想,不覺到瀟湘館門前。紫鵑便要進去,和晴雯同至裡邊,見滿院竹枝青蔥如舊,一陣風敲,敗葉淅淅瀝瀝連凍雪都飄下來,聲韻凄清,荒涼滿目。獨有紫鵑到了這裡,想起黛玉便無精打採的呆站了一會。晴雯猜著他的心事,便道:「我舅舅家後園子里也有幾叢竹子,我瞧著就想起這裡的光景來,再料不到林姑娘已經回南去了。有多大時候,園子裡頭就通變了樣兒。」紫鵑道:「你出去兩年,這裡的事情變遷不一,真像有幾十年似的。」

  晴雯道:「我住在外頭,路隔的不遠,裡頭的事全彀兒沒有得知,說是活著,比死過的陰陽隔絕一般,只算我是前兒見周大娘那一天才回生的。」紫鵑道:「你為什麼不打聽打聽裡頭的事?」晴雯道:「我舅舅是一個莊家老兒古板頭,自種自吃,輕易不和人家來往,連他侄兒、侄媳婦都不上門的,叫我那裡去打聽呢?」紫鵑道:「也怪不得你,城裡鄉間到底隔著好幾里路,我住在園子里,和那邊也像隔遠了幾千里路。襲人嫁了一家姓蔣的,說退了回去,我昨兒才知道。到底不知他家為什麼退了襲人回去?」晴雯道:「姓蔣的不要襲人自然有個緣故,你要查察他什麼?」二人說著,走進屋子裡,惟有空空一室,觸目傷心。紫鵑先退了出來,晴雯跟在後面。又到廂房裡,見炕火微紅,桌上擺著酒壺、茶盞,燭台上未盡半枝殘燭,像還有人在此上夜的光景。

  晴雯拉著紫鵑道:「走罷!咱們去瞧瞧我先前住的屋子,如今也不知糟蹋的什麼樣了!」紫鵑道:「你們那院子里還是寶主做親那一天去走了一趟,到如今再沒去過。」晴雯道:「寶玉在怡紅院做親的嗎?」紫鵑道:「你不知,寶玉做親時怪事多著呢。在裡頭多住幾天,自然一件件都明白了,那時候瞞的鼓也似的緊。因我要去瞧熱鬧,到怡紅院瞎跑了一趟,那知他們已挪了地場。」晴雯一面聽說,想到寶、黛二人心事,後來竟娶了寶姑娘,雖聞大略,究未深悉其故,意欲探問紫鵑,又恐他礙著黛玉不肯細說,便笑問紫鵑道:「妹妹,你可知道寶玉到底為什麼去做了和尚呢?」紫鵑沉下臉來道:「你問的奇,寶玉去做和尚怎麼問起我來?」晴雯道:「好妹妹,別生氣。因我出去了不知裡頭的事,白問問你。」紫鵑道:「襲人走了還有麝月、秋紋這一班人都沒死,為什麼不去問他們?」晴雯道:「他們就明白嗎?」紫鵑笑道:「你真發了昏了,他們不明白我倒明白這些事?

  據我猜起來,只怕為的是晴雯姑娘死了,寶玉才去做和尚呢。」

  晴雯紅了臉啐道:「我算什麼呢,只怕還為是……」晴雯講到這裡,又縮住了口。紫鵑介面道:「正經寶玉有一天回來,又添出你這一個死去活來的人,真也夢想不到的。你知道寶玉還回來不回來?」晴雯道:「好紫鵑姑娘,剛才我白問一句寶玉為什麼去做和尚,你就說我問得奇,你問我寶玉回來不回來,叫我怎麼樣對答你呢?或者丟不下紫鵑姑娘就回來也不定。」

  紫鵑聽說,要來撕晴雯的嘴。

  二人一路耍笑來到怡紅院。晴雯一看,恍如隔世重生。又到前後自己屋子裡細瞧一會,想起戲撕紈扇、病補雀裘,往事如在目前,止不住滴下淚來,比紫鵑進瀟湘館更添悲感。紫鵑道:「咱們別盡仔跑到這幾處空院子里來發獃,天也不早了,你今兒進來,各處姑娘們屋裡該順便去走走,我也廝趕著。」

  於是二人出了怡紅院,紫鵑道:「先前這幾年,到這院子里來回的跑足有上千趟,今兒同你來走了這一回,以後就沒有什麼事跑到這裡來了。」晴雯道:「我呢?」紫鵑道:「你丟不下這屋子,愛住由你一個住著,晚上有妖精出來要吃了你去,再別抱怨人家。」晴雯道:「我單不怕是妖精,他敢來試試么?」

  紫鵑道:「好冷天氣,快走罷。」二人抄近路往秋爽齋等處都遍了。

  回到稻香村,李紈也才從王夫人處回來。見林之孝家的急忙忙的趕來道:「有一件事,平姑娘叫我來回大奶奶。正是年近歲逼,照常的事還鬧不開,擱得住接二連三的有這些事出來?也真沒法兒了。瀟湘館上夜的老婆子來回,那個地方近來很不安靜,夜夜聽的屋前屋後有整百人不住的跑動。昨兒晚上他們睡到半夜裡,竟像有人進去把炕上睡的人都拖了下來,說瀟湘館出了妖精了。」李紈道:「林姑娘走後,裡頭東西都收拾出來的了,剛是幾間空屋,他們還在那裡上什麼夜?」林家的道:「因為這幾個人派的專管那裡花息,左近也沒住處,就一搭兩便歇著看看屋子的。」李紈便向紫鵑問道:「這屋子你是住慣的,頭裡見過什麼沒有?」紫鵑道:「那裡有這些事?就是姑娘病凶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的。」李紈道:「如今怎麼忽然鬧出這些話來?想他們賭的賭,喝的喝,自己攪昏挺到炕上,便是那麼亂夢顛倒起來。既然那裡有妖怪,叫他們另找睡的地場去,等二奶奶好了,你再回一聲,這會兒叫我有什麼法兒呢?」晴雯聽了便指著紫鵑道:「都是你剛才說起妖精,妖精來了。」紫鵑便指著晴雯道:「大奶奶,道他是不怕妖精的,今夜推他到那裡歇去。」未知李紈可叫晴雯到瀟湘館去睡歇,晴雯去也不去,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夜守空房老嫗疑怪 心無宿憤方物將情

  話說林之孝家的來回瀟湘館出了妖怪,紫鵑戲說推晴雯去睡歇,李紈尚未開口。那晴雯一聽紫鵑的話,一則因上夜老婆子搗鬼,未必實有其事;二則他為人膽壯心直,被紫鵑一激,竟勇往直前;三則因投繯時見土地情形,自知定有個好結局,命不該絕,何懼這些!便向紫鵑道:「那倒不用來拗逼我,今夜就去,看當真有什麼精怪出來拖了我去不成?」便要打發人到紫檀堡去取他鋪蓋。林之孝家的笑道:「晴雯姑娘還是那麼性急,你看天也黑了,二三十里路來回還趕得進城嗎?」李紈道:「聽他的話,就要取東西,也不便打發一個小子去。聽見太太說起要留他在裡頭多住幾天,少不得打發個老婆子出去走一趟,連要用的東西叫他拾掇了進來。這裡還少了他鋪蓋的不成了?」紫鵑道:「我就有現乾淨被褥,姑娘走的時候給了我五六床都沒用過呢。」李紈又向晴雯道:「罷喲,你才進裡頭來,他們既是見神見鬼說那裡不幹凈,何必定要去充好漢呢?我勸你不如安安靜靜在這裡歇罷。」林家的笑道:「那是晴雯姑娘說的玩話,大奶奶又當真勸他起來。如今且討奶奶的示下,只好先叫他們挪個地方,底下再瞧罷。」晴雯聽了這話,越發執意要去,道:「林嬸子,你倒別說我的是玩話,叫他們給我把炕燒得熱熱的,我吃了飯就過去。」林家的笑著走了。

  不多時,果見瀟湘館上夜的老婆子提了燈籠來接晴雯,道:「剛才林大娘來說,姑娘有膽氣肯到那裡去住,這是極好的了。我們兩個萎蕤不堪的老婆子,仗著姑娘的威風,膽子也大起來了。」一面晴雯便催紫鵑拿出被窩褥枕等物,交付來的老婆子。

  晴雯又要了幾枝安息香,同了兩個老婆子出了屋門。紫鵑趕上來叫道:「晴雯姊姊,你到那裡害怕就叫他們送了你回來,別臉上下不來,小性命要緊。」晴雯回頭笑道:「你明兒早些起來聽信罷。」說著,出了稻香村,來到瀟湘館。

  老婆子引著晴雯,徑到自己睡的屋裡道:「把我們的被窩挪出去,讓姑娘在裡間屋子裡歇。」晴雯道:「我今兒倒先來逛過一趟呢,怪道沒見你們一個,白日里就遠遠的躲開了。我受不得你們這屋子裡一股腌臢味兒,倒讓我在外間屋子裡歇罷。把火盆給我生得旺旺的,儘管睡你們的覺,有妖精來讓他先吃我。」那老婆子道:「姑娘又來講笑話了。」一面就在外間炕上把被褥攤好,添上火盆內的炭,炷上安息香,關了屋門,一切收拾停當。一個老婆子又灌了一小壺白酒,一手拿了一包花生,一包鹽炒杏仁兒送到晴雯面前,道:「姑娘喝一杯趕趕寒氣。」晴雯搖頭道:「我不喝,你們也少喝些,別灌得大醉了,停會妖精來把你們連骨頭都吃了去還不醒呢。」那老婆子道:「姑娘別再講這些話來嚇我們了。」當下老婆子們自去喝酒,晴雯因不帶針線過來,無可消遣,獨自一個人坐在炕上,因地思人,未免想起林姑娘來,發了一會心事。

  寒天夜漏正長,屋內並無鐘錶,遠遠聽得譙樓正交二鼓,窗外忽起一陣風來,吹得竹枝簌簌有聲。裡間屋裡兩個老婆子早已睡熟,打的鼾聲不絕。晴雯此時也覺有些膽怯,站起身來把蠟花剪了剪,靜聽院子里毫無響動。且去就枕,直挨到三更,有些倦意,朦朧合眼,一覺睡至天明。醒來見兩個老婆子都已起身,說:「夜兒真睡的安靜,托姑娘的福,把那邪祟都壓住了。如今可天天要求姑娘在這裡住著呢。」一個老婆子早舀了臉水進來,晴雯便起身穿好衣服,道:「我不在這裡洗面。」

  當下出了院門,望稻香村來,徑到紫鵑屋裡。紫鵑道:「我正要來瞧你,夜裡可見些什麼?」晴雯道:「來的一群妖精,都是青面獠牙,要來找紫鵑姑娘的。說他先前住在這裡,為什麼躲開了,我和他們說:『如今在稻香村住著』,仔細今夜來找你呢。」紫鵑笑道:「你本是狐狸精,如今可和外四路的妖精認了朋友來欺侮人家,我也不怕。」一面取出梳具借給晴雯。

  晴雯趕忙梳洗了來見李紈,回明夜間無事的話。李紈道:「我早知是他們造的謠言。」便叫林之孝家的來說明。林家的將信將疑,嗔怪上夜的婆子胡說。

  晴雯一連三夜在瀟湘館住歇,照常安靜。到了第四日,因在那邊諸色不便,便不肯過去。老婆子們料不能相強,只得把晴雯的被褥送了稻香村來。

  晴雯自與紫鵑同炕睡歇。夜長話多,晴雯自然要將自己出去後園內的情節細細盤問。前日周瑞家的所講不到的情事,紫鵑與他痛快直談,聽得晴雯忽而眉豎,忽而淚垂,忽而罵那個,忽而怨這個,竟似聽了一本有悲無歡,有離無合,沒團圓的新戲。紫鵑亦如琴遇知音,流水高山彈的不厭不倦,直至五鼓始睡。

  過了兩日,晴雯不在,瀟湘館便又作怪起來,鬧的兩個老婆子一夜沒敢睡覺,等到天明才打了個盹。沒法兒,又來找晴雯。晴雯生氣嚷道:「我是太太的恩典叫進來在裡頭玩幾天,不是替你們上夜的。真是活見鬼,我在裡頭住了幾夜,何嘗聽見娘的什麼響動?偏偏我走了,又鬧起什麼妖怪來了!我又不在龍虎山學過法的,妖怪就怕我了!誰耐煩憋在你們這屋子裡住呢?任憑妖怪出來把瀟湘館的屋子都踩平了,也不關我事。」

  晴雯正在這裡吵嚷,那邊惜春偶然來到李宮裁處坐坐。李紈說起寶玉至今尚無下落,惜春道:「算起來不久該有消息了。」

  正說著,聽得晴雯的聲音在那裡喧嚷。李紈便叫素雲過去查問,素雲轉得身,王夫人處打發小丫頭來請李紈。李紈就把此事撩開,一徑走了。惜春素來不管閑事,隨後也起身要走。素雲回來,因此事奇怪,便將晴雯吵嚷緣由告訴了惜春。惜春叫素雲去叫那兩個老婆子來,那老婆子素知惜春在園不理家務,今聽他叫喚,只得過來,要把前後情節回明。惜春道:「不用你們講,我都明白。咱們園子里正要興旺的時候,那裡有什麼妖孽!你們既然害怕,我給你們鎮治鎮治就好了。」便叫老婆子跟到自己屋裡,命彩屏取了筆硯,裁了半張紅紙,提起筆來寫了幾個字,當時封好,又在封面頂頭畫了一圈,遞給老婆子道:「你記清楚了,有圈兒的為上,別顛倒過來。拿去高高的粘在屋門上邊,包管你不聽見什麼響動就是了。可不許拆開封來,倘給人家瞧了一瞧就不靈了。」老婆子雖然不信,只得謝了惜春,先將紙封兒拿去粘貼。不道果然靈驗,書且少表。

  再講李紈來到王夫人處,見從前送黛玉到南邊的人回來了,炕上堆著許多東西都是黛玉給他帶來送人的。自賈母起以及邢、王二夫人,東府珍大奶奶婆媳,薛姨媽,凡素日相好各姊妹,連趙、周二姨娘都每件上粘簽記認。另開總單一紙,無非江南土物、綢綾、香粉、巾帕、筆墨、箋紙,配搭得宜,輕重不等。

  外送妙玉伽南鑲嵌珊瑚佛頭念珠一串,海南香四束,龍井茶二瓶,尖筍尖兩簍。又敬獻佛前鵝黃哆羅呢顧綉龕門一掛,絹地錦裱白描「達摩渡江」一幅,系名人手筆。王夫人因見內有送寶玉、寶釵二人的物件,不覺觸目傷心,垂淚不已。

  講到黛玉,焚巾時已將自己所送寶玉之物,一一索回毀棄,以示決絕,因何又送寶玉的東西?不知黛玉近來心地將皈於一塵不染境界,胸中何有寶玉?既無寶玉,而眾姊妹皆有投贈,獨寶玉無之,則未免尚有芥蒂,即非菩提無樹明鏡無台之本意矣。今不知寶玉已經出家,只作泛常應酬,聊盡多年兄妹一處相聚舊情。親之正以疏之,從前臨行時必欲與寶玉晤面辭別,即此意也。

  此時,王夫人因鳳姐正在病中,叫李紈來先把送賈母的東西理出,自己引著送黛玉的老婆子並家人媳婦,同到賈母屋裡,預備老太太要問林姑娘家裡的事。留下一個老婆子,叫李紈照單打發,逐一分送各處。除開了寶玉、寶釵這兩分,李紈恐王夫人見了又要傷心,便叫麝月、鶯兒兩個來吩咐道:「這是林姑娘叫送他去的人從南邊帶來的東西送你姑娘的,你拿去收著罷。送二爺這一分,麝月拿去擱著,等二爺回來再給他。」麝月等各自拿回東西,獨有鶯兒氣苦交加,把東西瞧也不瞧,隨後一摔。麝月自與秋紋議論一番,將物件好好收藏起來。

  這裡李紈料理停當,王夫人才從賈母處回來,見賈璉手中拿了一封信來回王夫人,道:「老爺任上打發人回來,另有與老太太請安稟帖,這是給侄兒的書子。隨念道:兩月以來不接家書,殊深繫念。前閱北闈鄉試《題名錄》,知寶玉已徼幸一第,欣甚慰甚。但須囑其用心攻書,努力春闈,勿稍自滿為要。昨接雨村來書,為甄寶玉與林家甥女求庚,此子曾經面見,比我家寶玉學問大有進益。稟過老太太如肯許親,我當覆允。

  再我抵任後,因地方偏災礙難奏辦,已挪庫貯兵餉銀二萬兩發賑濟民。現屆散餉日期不遠,別無設法,可速措辦銀兩,趕緊送到,萬勿遲誤!余言囑家人面陳不贅。璉侄寓目。

  存周手書

  賈璉念畢,說道:「侄兒問過來的人,說老爺到任後,清廉聲名頌揚載道,果然是好。但如今家裡正要打過年的饑荒,又添出一宗銀子來,說不得儘力去張羅。至於林妹妹回了家,這裡沒有稟過老爺。甄家央雨村作媒,也沒提及此話,這是極容易稟覆的。講到寶妹妹,死生有命,也可不必隱瞞。獨有寶兄弟這件事,便怎麼樣呢?前兒工部里查出江西南昌郡屬有一座大荒山,同雙角山、博白山相連,已經打發人尋去,叫不必到老爺衙門裡頭,恐怕擔柴老頭兒說的是一句沒影響的話,寶兄弟未必在這個地方。如今回覆老爺信里要提不提,還得請太太的示下。」王夫人沉吟半晌,道:「據我看起來,竟不必藏頭露尾,叫老爺知道了,那裡也好留心察訪。橫豎這會兒銀子也沒現成,臨時再商量罷。」

  賈璉答應出去,回到自己屋裡,跌足連聲嘆道:「這個日子怎麼過!人瞧著人家放了外任,整幾萬銀子拿回家來,那裡有家裡倒搬銀子出去的?果然金庫、銀庫堆著也罷了,難道不知一個空架子還支不起來,怎麼樣容易打發人來立逼著就有兩萬銀子了?況且,江西一省的官多著哩,單要老爺去管這些閑事,放起什麼不準支銷的賑來!我也沒處打算,喝醉了睡我的覺罷。」說著叫平兒去燙了酒來,垂著頭一聲兒沒言語,只顧喝完了酒,跛離著腳步到西屋裡炕上躺下。

  鳳姐那邊不聽見賈璉聲響,便問平兒道:「二爺呢?你請他過來,我有話問他呢。」平兒掀簾進來,走近炕沿回說:「二爺已喝的爛醉,到那屋裡睡著呢。」鳳姐微笑道:「剛才聽見他嚷的,像是說老爺任上打發人回來要銀子,果然是饑荒,但就是這樣瞎生氣,灌一泡子黃湯就灌出銀子來了?他既然醉了,明兒再和他說話罷。」

  到了次日,賈璉一早出門,各處去張羅了半天回來,只聽門房裡幾個人都是愁窮嘆苦,道:「這樣日子怎麼熬得下去!要帳的才走了一班,又來了一班,咱們二爺近來倒像去賴債祖宗那裡學了口訣來似的,也不肯約人家一個準日子,總是停停歇歇打瓜皮醬的話,賠茶賠酒是咱們的名分,如今沒法兒可帶挈兄弟到老爺任上沾個光兒嗎。」那一個人答道:「老爺是要做清官,將來升調起來,想地方上豎滿德政牌的,各州縣的饋送,連本衙門的陋規一概革除。你們想,官兒不要錢,咱們弟兄還有什麼法兒去弄嗎?現在跟老爺的人都站不住,告假的告假,求薦書的求薦書,十停倒走了五六停。咱衙門裡薦出去的人,漕務里是有拿手的就想沾光,他們一千八百也不為稀罕,那裡知道老爺又不肯掐住人家脖子,干寫的書子,是王胖子的褲帶,–稀鬆。一個個都送了幾十兩銀子,碰了轉來。如今漕糧都收足快了,弟兄們再跑到那裡去,保不定老爺一定肯薦。單靠著弟兄們拉攏,自然不肯叫出去跑海丟臉,也未必一丟一中,站個拿事的門印,好不過派上一分乾股子,人家吃了肉去,我們去喝湯,還不夠添補衣服靴帽。講到本衙門裡的出息,只瞧著老爺到任以來這幾個月,正正好時候還打發人家裡來拿銀子,就是做兄弟的,明知各位在這裡苦苦的不能盡一點敬意,真抱愧的了不得。」

  賈璉心裡正在發煩,聽見這番話越發垂頭喪氣,悶悶的走了進來。才到屋裡,平兒便道:「二爺今兒起的好早,奶奶請爺說話,早跑的沒影響了。」一面小紅在旁打起帘子,賈璉走進鳳姐屋裡,便問:「今兒吃了葯沒有?」鳳姐道:「這兩天我的身子硬朗了好些,今兒叫他們不用煎藥。大後兒已是三十了,沒的薰得滿屋子裡都是葯氣,趕這年裡頭還要掙起來給老太太、太太辭歲拜年呢。我瞧你這兩天忙得什麼似的,老爺的銀子可張羅出來沒有?」賈璉道:「我明知指著我的臉白去給人家開口,估量著老爺現任的缺,人家都知道是好的,就借上他銀三四萬並不是還不出來,問了好幾處,那知銀局子里這些老西兒,耳朵更長,都說老爺是不要錢的,缺雖好,有名無實,還起銀子來保不定。許他們九扣二分錢都不肯借,這有什麼法兒?因此我想起先前鴛鴦經手借老太太的當頭,已經贖還的了,如今還得和他商量。不是老太太叫我寫的賞單,找著寶玉送回來賞銀一萬兩,老太太自然有現成銀子擱著。老太太既然疼愛孫子,難道不疼愛兒子?老爺現虧空著兵餉銀兩,雖然以公濟公,免不了丟官問罪。如今寶玉還沒有找著,何不就把這宗銀子先應了老爺的急?有了一半,好再去打算。」鳳姐「撲嗤」一笑道:「倒虧你實在想的到,老太太為著寶玉使碎了心,所以不惜重賞,叫你們去貼招子。如今寶玉還沒影兒,倒看相老太太這宗銀子起來,就不疑心你們安心不去找寶玉,也叫他老人家聽了傷心,這是何苦來呢?罷喲,我積攢的幾兩銀子,再拿東西去質當,只怕湊得上這個數兒來。」賈璉道:「那麼很好,只算替我轉一個肩,將來仍算還你三分利錢何如?」鳳姐欠起身來,輕輕啐了一口,道:「我要盤剝利錢盤剝到自己家裡來,還成了一個人嗎?到底來的人幾時動身?」賈璉道:「過了新年,到燈節前打發他走,也趕上了。還有一句話和你商量,這兩天有幾注要緊帳必得開發,這裡頭我先挪三千兩去打個饑荒,可使得嗎?」鳳姐道:「我說你就見不得銀子,我的東西橫豎交給你的了,過了年填不上這個窩兒,我可再沒有了。」

  賈璉道:「誰再來打算你的,過了年,底下就好移挪,你儘管放心,總誤不了老爺的事。」鳳姐就叫平兒道:「前兒恆舒當這張三千兩的銀票,你拿出來先給二爺。」賈璉便歡天喜地的出來,等平兒取出銀票,接過看有字型大小銀數,忙插在靴掖子裡頭,自往外邊清理帳項。一路暗想:鳳姐的銀錢總是有進無出,莫非因這場病都看破了?可是從來沒有的事。

  不說賈璉心中思想,再講送黛玉回來的人在賈母處問了好半天的話才退出來。一個老婆子又提了一個包袱進園來找紫鵑,紫鵑正同晴雯聽素雲講起林姑娘南邊送了許多東西來,開著單子一分一分送人的話。老婆子進去見了晴雯,已忘了他從前的事,照常一個個問好,一面打開包袱道:「這些東西林姑娘替另給我,裡頭也有一張單兒開明,因我認不得字,叫紫鵑姑娘瞧著撿出,那幾件子是送姨太太和香菱姑娘的,交給我送去,餘外都是給姑娘的了。」

  紫鵑也顧不得看東西,便問:「姑娘身子近來是大好的了,路上平安,到家怎麼樣光景?」老婆子笑道:「林姑娘身子也很好,一到家就有人家來提親,要恭喜呢。」紫鵑聽到提親便呆了一呆,問:「是那一家呢?」老婆子答道:「聽說是什麼甄家寶玉。」紫鵑一聽「寶玉」二字,越發神思瞀亂,便道:「怎麼說是寶玉去求親?如今寶玉在那裡呢?」老婆子道:「寶玉自然在家裡。」紫鵑急的變了臉道:「你怎麼這樣糊塗?」

  素雲在旁笑道:「他倒不糊塗,是你糊塗呢。他明明講的是甄家寶玉,不知你聽到那裡去了?」紫鵑被素雲一證,倒覺不好意思,便又問道:「甄家寶玉說親,你可知道放定了沒有呢?」老婆子道:「多分放定了罷。」素雲道:「那是沒有的事,今兒老爺任上有書子來,還提起林姑娘的親事,說是雨村本家替甄家作媒,老爺不肯做主,請老太太的示下呢。」紫鵑道:「原來還有這一節事,怪道你肚子里明白。」一面又問老婆子道:「寶二爺出去做了和尚,林姑娘家裡可知道沒有?」老婆子道:「我才回家來,他們和我說的。隔了兩三千里的路,怎麼就知道呢?」晴雯道:「你也問的太嘮叨了,把送人家的東西理出來給了他,叫他快去送罷。」

  於是紫鵑就把送薛妻太太同香菱這兩分,交付老婆子道:「今兒天也不早了,你拿去擱著,明兒再送也不遲。」老婆子答應著,轉身出了屋門,又回來道:「林姑娘還吩咐我的話,才記起來,說裡頭還有一幅畫,是林姑娘寄來給姑娘瞧的,別落在旁人手裡,看過了交給大奶奶收好,底下有人到南邊去,包好了寄還林姑娘呢!」紫鵑心想,不知一幅什麼畫兒,說的這樣鄭重。便一件件打開紙包,不過是些新樣花朵,精製宮粉,杭州的絨線,常州的篦箕之類,紫鵑都無心觀玩,連晴雯、素雲二人都爭先要看那幅畫兒。當下紫鵑找出了這幅畫,展開觀看。不知畫的什麼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寶玉還家混淆真假 惜春題畫點破機關

  話說紫鵑把黛玉寄來的畫幅展開,與晴雯、素雲一同觀看,見上面畫的一尊觀音大士,底下擺著蒲團,一旁畫的架上鸚哥,又有一個身穿素澹衣裳的女子,手內捧著凈瓶,瓶中插的柳枝,那女子面寵竟似黛玉小像一般。晴雯看了又看,笑道:「活脫是林姑娘,就比先前胖了好些。」素雲道:「你不見林姑娘回去的時候,就是那麼個樣兒。」說著,看了一會先走開了。紫鵑和晴雯兩個還瞧著不放,晴雯道:「那明明是你姑娘的一幅小照,到底南邊人巧,畫來再沒那麼像呢。可知道你姑娘寄來給你瞧的意思嗎?你剛才白問甄家去說親允不允,如今瞧這幅小像,可猜透你姑娘的心事了?」紫鵑道:「我也是那麼想,怪道姑娘臨走的時候和妙師父很親熱,原來他拿定主意竟走到妙師父那條路上去了。任憑你寶珠寶金,真的假的,總沒相干。」

  睛雯道:「只要咱們家寶玉回來,老太太作主,太太央人到林姑娘家去求親,別管林姑娘允不允,就當真上了南海修到五十三參的地步,也要拉他回來呢。」紫鵑笑道:「再沒有你這張貧嘴,誰聽你話呢!」於是將黛玉給的東西送了些與晴雯,又留幾件送給素雲、碧月。一面留心訪問甄家說親一事,老太太如何作主。

  當下已屆歲除,只因榮府連遭逆境,園中姊妹也如晨星疏落。第一個賈母心中懷悶,毫無意興,鳳姐還在病中,未免諸事闌珊,雖免不了開祠堂掛影像,以及親族往來宴會,不過循照刻板舊例,有減無增。就是東府過年,因賈母這裡沒有興緻,也熱鬧不起來。所以寧榮兩府過年,再沒冷淡如這年了。既無可記事故,一概無庸細述。

  且講寶玉留住甄府,專候好音。一日,見甄寶玉來笑道:「打發到令表妹府上去的女人已經回來了,他們傳述的話也不得十分明白,大概這裡人去,因有前番兄弟這一節事,未免動疑。尊府去求親,何必從舍下這一轉?又以二哥已與薛府姨表聯姻,早完花燭,禮無兩大並尊之伉儷,林氏千金豈肯讓居人下?還有一說,那去的人私下打聽得令表妹已安置佛堂一所,晨夕焚香供奉,杜蘭香不肯輕下閬風之苑,與二哥避世逃禪,頗有異地同心的光景。據兄弟看起這件事來,未必不可挽回。

  但須尊府另懇蹇修,先議明名分上可以酌經行權,兩無屈抑,再將二哥一片苦衷細細訴明,令表妹憑是鐵鍊鋼腸,亦化為繞指柔矣。」寶玉道:「我此時不願先回家裡,不如就近自己去走一趟,看怎麼樣?」甄寶玉笑道:「論至親,本非不應上門,但既欲到他們下乘龍,豈有坦腹東床者,自任冰上人的理?況二哥未換緇衣,亦覺外觀不雅。請勿焦急,兄弟本擬新正北上,如今為二哥的事,當即稟明家祖母,趕緊束裝進京,到府上告知此事。想太君自然著急,一定設法料理此事。二哥且屈在舍下耽擱幾時何如?」寶玉聽了十分感激。

  當下時交臘月初旬,甄寶玉定了長行吉日,來辭寶玉。寶玉自有一番叮囑,便將通靈寶玉解下遞與甄寶玉道:「此物前因無端失去,便鬧出許多不遂心的事來。今物還故我,想得失皆關定數,帶去交與家母,稟明家祖慈,見這玉如見寶玉,不孝遠違膝下,死有餘辜,惟望將此通靈作溫家玉鏡台,這玉一日不使南來,即寶玉一日不能北往。」言訖淚如泉湧,甄寶玉滿口允許道:「此事可無他慮。」又勸慰了寶玉幾句,一揖而別。

  慢表寶玉在甄府之事,且講甄寶玉帶了童僕數名,水陸行程,在路無話。到京中正過新年,自然先至自己宅內見了父母,稟過祖母康健,又說了幾句家務話,便提起寶玉事情。甄老爺早知賈母著急,世交關切,也暗暗著人各處尋訪,那知留在自己家中,反抱怨甄寶玉為什麼不同他進京?甄寶玉又說明寶玉不肯回家緣故。甄老爺立刻命兒子到榮府告訴明白。

  甄寶玉便帶了兩個家人,跨上馬徑望榮府而來。將至榮府大門前,因跟來的家人遇見了一個朋友拉住說話,這條街上那些遊手好閒的人一見甄寶玉,都是交頭接耳不知講了些什麼話,十幾個人一窩蜂擁上前來,將甄寶玉瞧個仔細,便拉馬的拉馬,在後面趂的趂,不由馬夫作主,把甄寶玉騎的一匹馬竟似騰雲駕霧的擁進榮國府來。那兩個家人有一瞬眼不見了哥兒,隨後趕來,已趕不上,只聽眾人高聲嚷叫:「找著寶二爺回來了。」

  門房裡跑出幾個人來,迎面一看,飛風的嚷了進去。早有二門上小廝應聲接嚷傳到裡頭。

  賈母、王夫人聽見,好似雲空里掉了一個活寶下來。賈母一手搭上鴛鴦,一手搭上琥珀,顫巍巍的往外直走。旁邊鴛鴦忍不住笑道:「老祖宗這樣走的快,不是我們來扶老祖宗,倒是老祖宗在這裡拉了我們走呢。」王夫人也在後面隨著,又有快嘴的六百里加緊的趕進園裡報知李紈。

  這日史湘雲來拜賈母的年,見賈母處冷冷淡淡的,不似往年熱鬧,便到園裡來找著邢岫煙和探春姊妹,都在李紈處閑談。

  湘雲道:「咱們多少尋些年興出來應了景才好。林姊姊帶了些南邊東西來給我,還有一副象牙圍籌,虎、豹、獐、鹿刻的很精細,那是我上年叫他買的。我帶在這裡,咱們來打圍罷。」

  探春道:「他還記得你喜歡鬧幺愛三呢。」大家都笑起來。岫煙道:「林妹妹真是個信人,他和我們餞行詩內說著『南枝傳信早,好寄隴頭春』,果然點景兒寄了許多土儀來。想來上年給他餞行這幾個人都有的。」湘雲道:「正經我要叫回來的老婆子,問問他林姑娘的光景。」李紈道:「不必問老婆子,他有一件東西在這裡,你瞧著就明白了。」湘雲問:「是什麼?」

  李紈便命素雲把紫鵑前兒送過來這幅畫取出來,當下攤開與眾人一看,各各領會黛玉苦心,未免黯然,湘雲又贊道:「好手筆,真是神添頰上。此時恍與瀟湘妃子覿面,一慰闊衷。大嫂子何不早打發人送來給我瞧瞧。」李紈道:「紫鵑說他姑娘囑咐來人,別給外人瞧,將來有便要寄還他呢。」湘雲道:「既要還他,咱們給他一題何如?」探春道:「枕霞舊友技癢,你瞧著大嫂子屋裡拱的『天竺臘梅歲朝圖』,很對時景,隨意謅兩句解饞也好,再別題這幅畫。」湘雲道:「這又是蕉下客什麼講究呢?」探春道:「凡寫小照布景,或吟風,或弄月,或揪枰敲子,或綺閣揮弦,皆取平日所愛的景物點綴怡情。今林顰卿迫於氣苦,不得意的構思,關係終身結局。你們題跋起來,若僅順題敷衍,未免有乖情理;一經翻駁,則又忤其意旨,不如善刀而藏為妙。」湘雲點頭道:「蕉下客所見極是。」惜春道:「三姊姊自發他的議論,我本來不會做詩,如今見了這幅照,倒要謅兩句在上面,叫你們瞧著。」岫煙道:「四妹妹既肯揮毫、自有妙論,咱們也好領教。」惜春便命彩屏展開畫幅,提筆寫道:

  慈雲海上忽飛來,露滴楊枝著意栽。  尚隔紅塵遲永久,此身終許近蓮台。  湘雲等看了正要議論,只見一個小丫頭飛跑進來嚷道:「寶二爺回來了。」

  李紈聞言,抽身便走,湘雲、岫煙、探春亦喜出望外,嘻嘻哈哈的跟著出來。獨有惜春,早料寶玉交春後必有音耗,不為奇喜,便自回蓼風軒去了。紫鵑和晴雯兩個人正在屋裡做明兒人日的彩勝銀幡玩意兒,聽見嚷著寶玉回來,各人心內一動,大家怔怔的把活計丟下。紫鵑此時也忘了李紈囑咐他不要出去走動的話,便道:「咱們也去瞧瞧。」睛雯搖頭道:「我是懶怠走動,你要瞧只管瞧去。」紫鵑會過晴雯不肯出去的意思,便道:「你不去也罷,我瞧寶二爺還是和尚不是和尚,進來告訴你。」紫鵑趕出園來,只見老婆子、丫頭們跑的跑、嚷的嚷,絡繹不絕,都要出去瞧寶二爺的。府中大小男女、上下人等,已到齊十分之七八,書且少表。

  再講眾人把甄寶玉擁到垂花門外,被榮府眾家人趕上來喝住,便都退到門屋前齊齊站著,七張八嘴道:「府上的賞單可揭在此,如今有了寶二爺,快把銀子照數兌給咱們。」那門上的人也不敢吆喝他們,只說:「銀子上了萬,那有這樣現成的?該是你們發財也少不了。這會兒且到照牆邊去站一站,等正經主兒回來,再給你們兌銀子。」當下內中有兩個人說道:「大太爺吩咐的是,但是咱們這幾個人太爺未必都認清楚,停會兒越鬧越多,兌起銀子來給誰的是?不如先把咱們各人的姓名開了一張單紙,留在大太爺這裡,別叫沒相干的人鬼混了去。咱們就多等一會兒也沒什麼要緊。」那門上的人道:「這話倒說的中聽。」於是查照現在人數,記了姓名,一面去請賈璉。

  這裡甄寶玉明知他們錯認了,暗暗好笑,心想且等見了賈府主人再講明真假。那知才到廳上,賈母、王夫人不等他開口,便一把拉住叫的心肝寶貝,號啕痛哭,一時也不想到和尚為什麼還是這樣裝束。甄寶玉急欲訴明情由,怎奈哭聲鼎沸,話不入耳,把自己也怔住了,一旁閃出麝月、秋紋,因他們兩個人素常伺候寶玉慣的,所以不避嫌疑,也是匆匆忙忙地走近身來,瞧著襟子上露出一段金線絡子,麝月忙和他解開扣子一看,二人喜極,便情不自禁道:「如今可連那玉也回來了,才脫了我們的干係呢。」和秋紋爭著褪下這塊通靈寶玉,遞與王夫人瞧了瞧,又送在賈母手中,說:「正是先前失去的東西,如今連人帶玉都有了。」賈母、王夫人才止了哭,只見鳳姐亦帶病扶著豐兒出來,走近跟前,兩手拉著甄寶玉的手數說道:「噯喲喲,寶兄弟,你怎麼就傻到這步地位,也不想老太太、太太那麼樣疼你,就是寶姊姊也和你好,你看如今連寶姊姊也慪死了。」

  賈母道:「鳳丫頭,你寶兄弟才回來,再別給他多說話,叫他傷心。」鳳姐道:「老祖宗怕寶兄弟傷心,我瞧老祖宗和太太哭得淚人似的,寶兄弟還只是在那裡笑呢。」賈母道:「要那麼好,他到了家,自然該歡喜。」

  甄寶玉見賈母、王夫人都止了哭,才得進言,一面打千請安道:「我不是賈寶玉,是甄寶玉呢。」鳳姐道:「寶兄弟,你又講糊塗話了,誰說你是假的呢?」甄寶玉道:「我不是你家的寶玉,是江南甄家的寶玉。」鳳姐聽說,也不問青紅皂白,便著急道:「寶兄弟,你還鬧的我們不夠,這會兒才回來了,何苦又變出法兒來混我們呢?」那時麝月、秋紋貼近身旁一聽甄寶玉聲音,再細認面龐,未免略有些不同之處,又想起寶玉已絞下頭髮寄回,怎樣好戴束髮金冠?才信果非自家寶玉,羞的滿臉漲紅,連忙退開,向王夫人回明。王夫人曾見過甄家寶玉,今被麝月、秋紋道破,便道:「你既是甄家哥兒,那塊玉從何處得來?還是真是假?」甄寶玉道:「老伯母且請寬心,府上寶玉現在舍下,其中情節待小侄細細稟聞。」王夫人才叫甄寶玉坐了,聽他講寶玉怎樣走入深山,回到江南留住他家,現在尚未改換衲衣,今寄回通靈之寶,必得聘定林府千金始肯回來,及自己進京到此送信,被人誤認,擁進府來,不由分辨緣由,逐一敘明。此時賈母等雖未見寶玉,而寶玉已有下落,自可略慰懸心,又與甄寶玉敘話家常。鳳姐亦深悔鹵莽,與麝月等各自含羞躲避。

  那跟甄寶玉的人趕到榮府門上問明,始知眾人妄想發財,混甄為賈。那時賈璉亦得信回家,見照牆邊站著許多人,門上回明此事,賈璉命叫進眾人一泡子嚷罵道:「不要臉的東西,大新年混要想發財,也瞧瞧臉兒著!我就不信,你們這麼變法兒總想混咱們府里的銀子,那怎樣容易?先前拿了假玉來混也罷,如今連人都弄出假的來了。幸虧還有真憑確據,甄老爺宅上的人在這裡,你們自去問罷,剛才承你們費心送來,到底是榮府里的寶二爺不是?混拉扯著的,甄老爺知道了,你們可吃不了。」又叫一聲:「來,拿我的片子把這班人都送到馬司衙門裡去,問他個圖財拐騙,一個個都發他們出去。」眾人一聽,才知道錯認,不但銀子指望著空,還防??官司吃虧,便一鬨而散,互相抱怨。這一個說那一個認得不真,那一個道這一個沒有問明。大家心還不死,都遠遠站著。這裡賈璉進內,自去應酬甄寶玉一會話。甄寶玉告辭,送至二門外上馬。

  不說甄寶玉出了榮國府眾人遠遠跟著看他回到自己宅里才死了心,各自走開。再講賈璉送了甄寶玉回進,忙到王夫人屋裡,知道王夫人在賈母處,便來與賈母、王夫人道喜,一面提及要接寶玉回來的話。賈母道:「年底下老爺寫書回來,提起雨村本家給你林妹妹說媒,你太太來問過我,我因是林丫頭已經回他家裡,好不好憑他嬸娘去作主,我也再不管這些事,省的落抱怨。現在寶玉雖有著落,還不肯回來,我懊悔先前錯了點主意,如今寶丫頭又死了,叫我怎麼樣呢?璉兒且別性急,等咱們商量停當,再叫你寫老爺的回書。」王夫人介面道:「問老爺那裡來的人幾時走呢?」賈璉答道:「怕老爺懸望,這幾天就要打發他起身。」

  說著,見王夫人手中拿著這塊玉,賈璉驚問道:「這不是寶兄弟先前失掉的那塊通靈寶玉嗎?怎樣又打著了?」王夫人告以寶玉寄回緣故,賈璉接過手來端詳了一會,笑道:「我到底認不明白,瞧著倒像頭裡人家送來這塊假的一模一樣。既是寶兄弟寄回來的,多分是真的了。難道他自己還哄騙自己不成?我記得找玉的時候也寫了一萬銀的賞單,總沒人找著,如今還是寶兄弟自己去找了回來,可省了老祖宗一萬銀子。」王夫人道:「正是,如今寶玉既在甄老爺家裡,可把貼的賞單都揭了進來,別叫人知道了寶玉的下落,瞧著賞單又變出法兒來哄銀子呢。」賈璉道:「可不是,剛才就有許多人擁進甄寶玉來,說是咱家的寶玉,揭了單的來領賞。我要把他們送到兵馬司里去,都跑散了。太太吩咐的是,侄兒就趕緊叫人去把賞單都揭了回來,免得再有人混鬧。」賈母道:「剛才甄寶玉來,連咱們自己的人都認不清,別怪旁人。他們原貪圖銀子,留心咱們的寶玉,也並沒安設著壞心,故意來鬼混,多少該賞他們幾兩銀子。」賈璉隨口答應了一聲「是」,一面交還了通靈玉,便回身出去。

  王夫人接過玉來,又看了看。因聽賈璉說起假玉的話,轉疑惑起來。雖然甄寶玉不致捏造虛言,而寶玉自己不肯回來,或者變法兒照樣造出通靈寄回,安慰家中盼望,並哄他林妹妹作為聘物也未可定。當時與賈母說完了話,回到自己屋裡,便命小丫頭去叫了麝月、秋紋來細認此玉真假。麝月等因人且錯認,玉更難辨真假,一時想起金錢絡子是鶯兒結的,便回明王夫人去叫。鶯兒聽說寶玉回來,並未隨了眾人出去一瞧,惟在自己屋裡垂淚。此時王夫人喚他,只得勉強過來。麝月將通靈遞與鶯兒道:「你可記得這絡子,還是寶二爺挨了老爺的打,養棒瘡的時候叫你來給他打的,既是你經手的東西,自然認得准,可是那塊玉嗎?」鶯兒正苦的寶釵已死不得復生,如今便有一千塊通靈寶玉也不放在他心上。欲待不理麝月將玉摔棄,因當著王夫人面前不敢使性,便哭喪著臉答道:「絡子是我打的,那塊玉真不真,人家常見的還認不清,我就認準了嗎?」

  王夫人反陪笑道:「這孩子倒說的好笑,我叫你來,原只要認這絡子是不是原物,既是絡子還在,這玉自然也就是胎里銜出來這一塊了。玉可以做得假的,這絡子倒假不來呢。」於是將玉珍藏起來。

  不錶王夫人這裡的事,且講鳳姐回到房中,先罵門上「這一班混帳瞎眼的,怎麼一個個都睡昏了,糊裡糊塗送了一個人進來,就算了咱們家的寶玉。問問他們,外頭去撞見了像他老子的人,也去混叫人家老子不成?虧的甄寶玉與咱們都有世誼瓜葛,太太們都見過他,歲數也同寶玉差不多,算我的小兄弟、小叔子,沒有什麼使不得。」

  話未完,見小丫頭打起帘子說:「太太來了。」鳳姐站起身來讓王夫人坐在炕上。王夫人道:「我來和你商量寶玉的事,這會兒怎麼樣辦法?剛才聽老太太的口氣,是要依著甄寶玉傳來的話去定林姑娘,這件事也很辦得。就是林姑娘近來大變了脾氣,聽回來的老婆子講起,只像要做超脫紅塵的人了。他性子又本來執拗,倘一時勸不轉來,我們這一個淘氣的,依舊不知要鬧出什麼故事。這會兒先沒有一個內外能說話靠得住的媒人,我想起老爺信來是雨村本家來托咱們,如今轉去托他,叫璉兒結結實實寫一封書去,諒他也不好意思推辭。」鳳姐躊躇了半晌道:「太太想的也是,雨村和咱家拉攏的事情不少,先前在那邊又教過林妹妹學的,男、女家拿得幾分主,原可借重他。但這頭親事很要磨牙呢。太太說的非內外可以說話的人斷下不去。林妹妹雖從過雨村念書,到底是個女學生,如今年紀大了,就見面也在客氣一邊。況且,還有這些鉤兒麻藤的事,雨村如何得知?就便叫他知道,也講不出口來。說起寶兄弟和林妹妹他們心裡的事,我不能推乾淨說全彀兒不知道,也難說我能鑽到他們肚子里去做蛔蟲,林妹妹忽而病,忽而好,老太太也有些明白。因是老太太說的『林丫頭虛弱,不是有壽的,又是什麼性子乖僻,只有寶丫頭最妥』,太太也聽見過的,所以我們不過順著老太太的意辦了寶妹妹的事。那知寶妹妹不是姻緣,這憑誰也料不到的。提起這件事……」鳳姐說到這裡,眼圈兒一紅,道:「第一個,林妹妹心裡不知怨毒我到怎麼樣似的。」王夫人道:「你病的才好,自己調養要緊,過去的事別放在心上。今如商量現在的話,據你便怎麼樣好呢?」未知鳳姐計將安出,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下廣陵鳳姐願為媒 過棲霞焙茗欣遇主

  話說王夫人和鳳姐商量要聘黛玉的事,鳳姐先訴了一番委曲,然後道:「要替太太想出一條萬穩萬妥的路,把寶兄弟同林妹妹兩個弄他們攏來,請老太太、太太看他們完了花燭才算數呢。」原來鳳姐意中,並無別人可以為媒,惟有從前想出接木移花瞞天過海妙計,足智多謀伶牙俐齒的王熙鳳可以去得,便道:「此事任憑叫誰去,只算得隔靴搔癢,都沒相干。先前干錯的事只可全彀兒兜攬到我身上來,仗著臉皮子厚,沒死賴活地纏住了林妹妹,我估量起來倒還有幾分拿手。太太只要回明老太太,願意叫我去走一趟,我也萬分不敢推辭。」王夫人道:「你去果然妥當,老太太有什麼不願?我瞧你的病才好,還沒十分硬朗,為了寶玉的事,要你大遠的去跑這一趟,我心裡也不安。」鳳姐道:「太太不用管這些,先前寶兄弟走失了,大海茫茫不知在那塊所在,委實沒法兒,如今別說在咱們老家地方,就在西洋外國也要去哄他回來。倒還得指名要一個人同去做幫手才好呢。」王夫人問是誰,鳳姐道:「就是紫鵑。」

  王夫人點頭。鳳姐道:「就怕紫鵑推託,必得太太獎勸他幾句。」  一面就命小紅去叫紫鵑。

  且說紫鵑正與晴雯在房內講起鳳姐這些人都錯認甄寶玉的笑話,晴雯便罵:「麝月、秋紋這兩個蹄子,怎麼當著眾人走到跟前去親熱,還動手給他解東西呢?可問他臊不臊?不是襲人嫁了漢子,今兒定要把別人家的寶玉拉到屋裡去,不知怎麼樣才好呢。」

  話未完,只見小紅進來說:「奶奶叫紫鵑姊姊去說話。」

  紫鵑道:「奇喲,這幾時你們奶奶從沒來叫我,先前寶二爺做親,要我去扶寶姑娘,可離不了我,如今你奶奶又是什麼地方要使喚我?」晴雯笑道:「先前叫你伺候假林姑娘,如今想是叫你去伺候假寶玉呢。」紫鵑啐道:「那是要叫你們向來伺候寶玉這班人去的。」小紅向紫鵑笑道:「我見平姑娘抹的雀舌粉,說是林姑娘寄來給他的,不知姊姊這裡還有沒有,也給我兩匣子。」紫鵑道:「我也不愛這些,都分給人家了,記得還剩四匣子在這裡,你要都拿了去。」

  說著,便去拿了粉匣兒遞給小紅,小紅一面道謝,催著紫鵑同出稻香村,來到鳳姐處。王夫人尚未回去,鳳姐便將剛才的話與紫鵑說明。紫鵑聽了甚慰私願,惟口中卻不肯允許,故意推辭道:「我雖是老太太屋裡人,自從老太太派我服事林姑娘這幾年,倒像是跟林姑娘的人了。如今二奶奶要到南邊去,算把我帶去送還林姑娘使得,若叫我幫著二奶奶說什麼話,斷乎沒有這個理。況且,林姑娘的心事我也猜不透,奴才主子怎麼好輕嘴薄舌,不守一點子規矩。」王夫人道:「誰叫你在林姑娘跟前說什麼話,不過看我分上陪二奶奶去走一趟。因為寶玉鬧的不像樣兒,寶姑娘又死了,先前的事再別提他。如今一邊疊牆,兩邊要好。我知道林姑娘和你對脾氣,保不定林姑娘心裡沒有點芥蒂,倘然執意起來,也好勸勸你姑娘。」王夫人又叫了幾聲「好孩子」,把紫鵑灌了一泡米湯,然後紫鵑才允。

  王夫人便到賈母處,將鳳姐帶了紫鵑親到黛玉家裡去求親的話回明。賈母十分歡喜,又道:「鳳哥兒也是咱家媳婦,那有自己妯娌作媒的?」王夫人道:「等璉兒媳婦先去求允了,自然還得再請冰媒。」賈母又問:「鳳丫頭的病怎麼樣呢?」

  王夫人道:「他說不相干,因為寶玉的事很著急呢。」賈母點頭道:「這也難為他。」當下便摧王夫人選定長行吉日。

  一面賈璉端整家信,通知寶釵病故,現奉賈母之命,欲為寶玉續聘黛玉,可回覆雨村。並與王夫人商明瞞住寶玉出家一事,以免賈政生氣,隨往甄老爺處囑勿泄漏。一面趕緊備齊銀兩,打發家人起身。

  邢夫人、尤氏知道寶玉有了下落,過來與賈母、王夫人道喜談心。王夫人因寶玉留住南京甄府,甄太太現在京中,又親往道謝。

  此時,鳳姐欲下江南為寶玉求親一事,闔府皆知。眾人自有一番議論。紫鵑知道行期不遠,便收拾行李及隨身應帶物件,記起黛玉小像一幅尚在李紈處,便取來自己帶去送還。湘雲見眾人忙亂,園中亦無興趣,先回家去了。

  講到鳳姐,病已大愈,回明王夫人,與寶玉檢點行篋帶去。  王夫人將通靈寶玉取出,見絡子已舊,要重打新絡以為聘物。

  那時探春亦在王夫人處,便道:「據我意思竟不用換,那舊的倒是林妹妹向來見慣,離而複合,睹物思人,可以感動。」王夫人點頭,當下將通靈玉遞給玉釧,叫他去送交鳳姐。

  鳳姐這裡正在點派跟去的人,因周瑞上京來算繳租籽,順便帶著回南,並帶周瑞家的,又派了旺兒、包勇,還有兩房家人。鳳姐隨身服事的丫環是豐兒、小紅,又命送黛玉回去的一個老婆子路上伺候紫鵑。平兒道:「我也跟去服事奶奶。」鳳姐道:「都走了,這屋子裡的事情交給誰呢?」平兒道:「奶奶出了門,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像什麼呢?」鳳姐聽出平兒話中有話,鼻孔里出了一口氣道:「你這句話,我倒正經囑咐你,二爺是個饞嘴貓兒,里里外外你要留一點子神,我回來知道了,只是問你。」平兒道:「奶奶在家還管不了,叫我把二爺怎麼樣呢?我說不如跟了奶奶走的好。」話未完,見玉釧送了玉來,大家把話掩祝鳳姐接了自去收拾,晚上鳳姐又安頓平兒一番話。

  到了次日,轎馬車輛俱已停當,隨行僕婦各自忙亂照應鳳姐行裝。鳳姐先到賈母處告辭,自有一番囑咐。然後到王夫人屋裡,先有李紈、探春、邢岫煙並尤氏帶了蓉哥媳婦都在王夫人處與鳳姐送行。尤氏笑道:「我們不知道你今兒就走,趕不上給大媒餞行。你們瞧,鳳丫頭真是太太麾下一員勇將,為了寶兄弟的親事,不辭勞苦,獨馬單槍的直下江南,連他腳跟上的泥,我們還趕不上呢。」話未完,見鴛鴦進來說:「老太太叫二奶奶到了南邊,得了林姑娘那裡的准信,二奶奶先打發一個人回來,老太太在這裡盼望呢。」鳳姐道:「有我這張涎臉纏住林姑娘,總要叫老太太做了外孫女兒的婆婆才歇手呢。求允了林姑娘,自然到甄家去拉了寶玉,先同他回來。請老太太儘管放心。」說著,辭了王夫人並眾人。尤氏、李紈等都送至二門口才回。鳳姐與紫鵑、豐兒、小紅四個人坐了兩乘二馬車,家人媳婦們坐車,家人騎馬,離了榮國府。

  出城走了兩程,到第三日,正走之時,只見一個人走上來,拉住鳳姐坐的二馬車杆子要求看顧,前面家人見了,趕忙跳下馬來,拿著馬鞭子亂抽,那人只是不理。這裡家人楞著眼罵道:「那裡來這個野東西?這是榮府里來的,你沒有問問明白。」

  瞧那一個人道:「我就知道是榮府里來的。」那家人又道:「這裡頭坐的是榮府璉二爺的二奶奶呢,還不遠遠的滾開。」那人道:「正為是的璉二奶奶,所以敢來找他。大太爺,你問問裡頭坐的奶奶,我先前和他到底有些瓜葛沒有?這會兒公然裝奶奶樣兒,眼珠子就瞧不見人了。」那家人聽他說的混帳,越發生氣,就把這個人打了七八個耳刮子。那人一手按著臉,一手仍拉住杆子賴著不走。旺兒在前面聽見嚷鬧,勒住了馬,回頭一瞧,見那個人有些面熟,忙跳下牲口將他細認,便知來因,勸住了這一個家人道:「別動手。」又向那一個人道:「這位璉二奶奶是做過九邊總制王子騰王夫人的親侄女,我知道你是錯認了人,得放手時且放手,別再沒眼色,馬上叫了地保村頭,送到衙門裡可是有便宜到你沒有?」那個人把旺兒釘了一眼,連忙跪倒在地上,碰了十幾個頭跑開了。兩個家人都上了牲口,一路談論那人胡鬧的緣由。

  不多時,進店打尖,鳳姐便叫旺兒上來問道:「剛才放肆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頭?」旺頭問道:「此人就叫張華,本來不習上,想是把這宗銀子花完了,回到京里,沒有打聽尤家二姨已死,聽說二爺的奶奶回南,一定錯認了人,做夢的跟了兩天,想訛詐幾兩銀子。奴才告訴他明白,就不敢撒謊了。」鳳姐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你們回過,說這個人已經被截路打的死的了,怎麼又跑出他來呢?」旺兒猛一下子被鳳姐詰住,記起先前扯謊,一時圓不過來,忙扒倒地上碰頭道:「先前錯聽了人家的瞎話,沒有打聽確實,是奴才該死。」鳳姐喝道:「去罷,我如今也不追究這些事了。」旺兒又碰了兩個頭,起身退出。不多時連忙上車,傍晚住店,連日夜宿曉行,到了清江浦換船水路行程。

  閑話少敘,且講寶玉在甄府度年,桃符換歲,柏酒迎新,江南風景一般熱鬧,而現在客居,又因黛玉親事尚未定準,回憶大觀園中與諸姊妹猜謎行令,玩燈剪綵,何等興趣,今隻身落寞,虛度良辰,真自出母胎從未經過此凄涼歲月。又轉念道:「我離卻繁華不享,非由旁人逼迫,乃是自己尋出來的凄涼,總為林妹妹分上,大荒山尚且願去,何論於……」他想到此處,又將眼前寂寞境界安之如故。一過新年,便稟知甄老太太欲往揚州遊玩。甄母叫多派童僕幾人伺候寶玉前去。恐去船走水路耽險,命備鞍馬至鎮江岸口,對渡瓜州行走。

  原來南京到鎮江只有兩站路程,一條平坦大道。寶玉騎的一匹小青馬,手挽絲韁正走時,見一衣衫襤褸的小和尚,肩掛飯桶向馬前沖面迎來,四目互睜。小和尚忙上前抱住了寶玉的腿,叫道:「可是二爺在這裡了。」甄家跟來的人見小和尚無禮,忙勒馬近前,用馬鞭子向他身上亂抽。那小和尚拖住寶玉死命不放,口裡亂叫「二爺」,道:「我是焙茗呢。」寶玉聽出聲音,果然焙茗,驚喜非常,喝開甄家家人,說:「這是跟我的小子,我出門後,不知他為什麼也出了家?」當下勒住了馬,向焙茗細問緣由。焙茗道:「說起奴才的苦處,半天也講不完,怕耽誤了程途,等晚上住了店再細細講罷。這件東西可要告別他了。」說著,把飯桶撇在地上。甄家的人忙讓焙茗騎上坐馬,自己命馬夫把引馬帶過騎了,一同行走。

  不多時,住了宿,連甄府家人都要聽焙茗講他出家的情節。

  焙茗便從頭至尾說起,道:「就是那一天,輪著奴才同鋤葯該班,大家正喝二爺的喜酒高興,裡頭又沒吩咐伺候二爺出門,二爺趁熱鬧跑出了府,連大門上都沒瞧見,奴才們那裡知道呢?不知誰在裡頭使了促狹,只說奴才是該班頭兒,不分皂白把奴才一個人發到外邊,鞭責一百不算,後來知道二爺做和尚去了,還著奴才身上找回二爺,將功折罪。奴才沒法兒,帶了盤纏銀兩,一個人跑出府來,打聽南邊有大叢林,料定二爺必到南邊。奴才沿路尋來,那知路上遇著了拐子,向奴才告訴說:『這裡棲霞嶺有一個才落髮的小和尚』,聽他講的小和尚相貌,竟是二爺。這一個人就住在南京,叫奴才廝趕著,他還肯引奴才到棲霞嶺去找尋二爺。誰料到了半路,把奴才的行李拿的精光逃跑了。奴才只得剝下身上穿的衣服,當的幾兩銀子做了盤纏,心還沒肯死。沿途短雇腳驢,跑到棲霞嶺來找個遍,見的老和尚、小和尚可不少,那裡有二爺個影兒!比那一天二爺聽了劉姥姥的混話沒頭沒腦叫奴才跑到鄉村裡去瞎找還難受呢。

  身邊盤費沒有半文,進退無路,只得就在棲霞嶺出了家。他們寺里的規矩,新收徒弟落了發,先要擔三年水,不就是背了飯桶出去化三年齋飯。奴才當了化齋的差使。爺想想,奴才是伺候爺慣的,那裡吃過這些苦?如今天天背了飯桶,來回要走幾十里路。今兒碰見二爺,奴才可也不想活了。」寶玉瞧了瞧焙茗,倒好笑起來,道:「再不料你也出了家。」焙茗道:「咱們爺兒兩個,和尚伺候和尚,可不親熱些嗎?」焙茗一夕話,說的甄府家人聽了也道:「他訪主出力,頗有忠心。」大家讚歎,便取出衣服鋪蓋,送給焙茗。焙茗說:「二爺還是和尚打扮,要還俗等著二爺一齊還俗。」止留了一副鋪蓋。甄家的人又向焙茗說明寶玉來蹤去跡,當晚話至三更安睡。

  次日渡江,寶玉坐在舟中觀玩。吳頭楚尾,煙景滄茫。焙茗手指金山寺道:「這山上一座大寺院內,也去找過的。」寶玉縱目遠觀,知是名山勝地。霎時揚帆飛渡,已收了瓜州口。

  住宿一宵,往揚州城內。寶玉叫甄家的人問明林府住址,要去探望。那甄家的人都知求親不允一事,婉言勸阻。寶玉心想,咱們本是老親,只不提別的話,難道姑母家裡不該去走勸?我先去看看林妹妹在他家裡怎麼樣?見了我,他自然要生氣,我也甘心順受,由他痛痛快快罵我一場,消消他一年來的積憤,我心裡也過得去。一時執定主意,那裡肯聽人勸說!甄家的人怕跟著榮府哥兒出來失了體統,回去難免老太太責罰,又因客邊不便重言得罪寶玉,便拉了焙茗,背地裡叫他勸阻,說:「你爺這會兒要到林府,論舊親有什麼使不得,但現在要結新親,況這樣一身衣服,豈不惹人笑話,說招上一個和尚姑爺來了。你爺兒們到底向來在一處,知道脾氣的,勸勸這位小爺,別再淘氣才好。」焙茗聽了甄家家人的話,便到寶玉跟前依般直說勸了一會。寶玉想道:他們那裡知道我的心事。若論林妹妹,不但不怕他笑話,就正要他見我穿的一領袈裟,比腰金衣紫還能歆動他呢。但只他家裡還有當家的人,照焙茗說的話,果然當一個瘋和尚瞧我,因我這一走,等到家裡有人去提親,他們不給林妹妹知道,倒先回絕了,便怎麼樣呢!於是,又把要見林黛玉之念中止。不得已想到紫鵑身上,自己盤算道:「林妹妹既不便相見,紫鵑這丫頭也還實心,但得一見紫鵑,告訴我的苦衷,叫他轉達林妹妹,猶如見林妹妹一般。想起先前對我說他姑娘將來要回南邊,原是哄的我話,如今弄假成真,不知紫鵑心裡又怎麼樣?」獃獃的想了一會,便叫焙茗道:「我聽了你的話,不到林老爺家裡也罷。咱們同到門首,只要你進去叫紫鵑出來說幾句話就是了。」焙茗笑道:「爺出了幾個月門,怎麼園子里的人都記不清了?奴才聽說紫鵑姑娘還在咱們園子里住著,沒有同林姑娘回南呢。」寶玉生氣罵道:「放屁,我病好後從沒見他一面,怎麼說還在園子里呢?」焙茗道:「爺別生氣,原是奴才打聽的不明白。就算紫鵑同林姑娘回來了,爺想,奴才在自己府裡頭可曾走進二門叫那一位姑娘說過話沒有?如今林府里就許奴才進去叫,紫鵑姑娘他就肯同著奴才走到大門外來和二爺說話嗎?爺講的話可都是有理的,勸爺不用盡著這樣發獃了,明兒去逛平山堂是正經。」寶玉聽了也沒言語。

  當晚無話。連日同了甄家的人,焙茗跟了各處去游賞勝跡。

  時交春初,雖草才萌綠,柳乍舒青,而江南早暖,已是日麗風暄,遊人不絕。眾人都瞧著寶玉納罕,背地裡紛紛談論,有話傳入寶玉耳中,亦恬不為怪,只顧遊玩。

  一日,聞得旁人傳說林府新造墳墓壯觀,離平山堂不遠。

  寶玉觸動心事,命甄家人置備祭禮,親詣弔奠。一因姑爹、姑媽逝世後遠隔程途未曾顧問,今既如此,本應稍盡晚親絮酒瓣香之敬。二則,求婚心愿須默通於二大人之靈,使冥冥中護佑主持。三則,欲供墓前盈尺之地,一瀉滂沱,宣舒積鬱。不多時,祭品辦齊,雇夫挑在林老爺墳上,眾家人隨了寶玉策騎行來。

  是日,正值僱人添種墳上樹株,工人出進絡繹。寶玉約離墳墓百餘步便跳下馬來,走近墓前,無心觀看墳塋儀制,只見石碑上鐫著「敕授資政大夫原任兩淮鹽政探花林諱如海公之墓「,坐西南兩穴。寶玉知是林公夫婦合葬在內,便命焙茗令挑夫擔上祭品,先自動手擺列。焙茗忙去馬上揭了一條馬褥鋪在地上,寶玉焚香叩首,默默禱告已畢,又想到姑爹、姑母只生林妹妹一人,天既畀以超凡靈慧,絕世姿容,不幸怙恃無依,髫年寄往舅家;雖遇了我這一個知己,奈事遭磨折,棒打分飛,致使我大荒山一行,正為不肯負林妹妹,幾乎又誤了他。此時胸中愁緒萬千,連一句話也無處告訴。想到傷心,止不住大放悲聲,淚如瀑布泉涌,哭的幾乎暈了去,連那種樹的人都看的呆了。寶玉從前在家,為了黛玉雖也傷心痛哭過幾次,有襲人輩百般勸慰。焙茗自跟寶玉以來,未經見過,嚇的滿頭是汗,便叫:「我的爺,別再這樣鬧了。好容易碰著二爺,同回家裡還算奴才的運氣,可以贖罪了。照這樣鬧起來,奴才的膽子小,驚嚇不起,情願去做化齋飯和尚,受些磨難也說不得了。」甄家人也都來勸說,寶玉才住了哭,焚帛撤奠,將祭物賞了看墳的人。焙茗忙催寶玉上馬,離了林塋。未知寶玉在此祭奠一事,有無傳聞到黛玉處,寶玉究竟能否得見黛玉,書且慢表。

  所有寶、黛二人未了情緣,警幻仙子既欲破格玉成其事,早已移花接木,斡旋金玉姻緣,翻出一段新奇故事。下回書中,再為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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