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書才子

06-12

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

——《幽夢影》

諸位不要誤會，君之羊所說的才子，不僅僅是有才華的人，有才華去捧臭腳，也算不得才子。真正的才子是既要有情懷，還要有才華。「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魯迅先生也作詩云:無情未必真豪傑。

才子，一個聽來讓人覺得很美妙的詞。似乎成了才子，活得就很瀟洒，很快樂；似乎成為才子就「自有文章驚海內，偶存佳句在人間」；似乎作為才子就可以青史留名，芳心暗許，可事實果真如此嗎？盤點古今，似乎不是這樣。

屈原，是才子，他「博聞強識，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出則接賓客，應對諸侯」，然而僅僅因為靳尚的一句讒言，楚懷王就「怒而疏屈平」。頃襄王即位，子蘭與靳尚變本加厲的迫害屈原，最終將他放逐蠻荒之地。心地純正的才子，怎麼能斗過陰險的小人呢？面對日益黑暗、江河日下的楚國，屈原沒有放棄理想，「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然而，當才子為楚國的命運憂心忡忡時，頃襄王卻在他的寶殿里欣賞著楚國舞女的蠻腰香肩；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蒼天啊蒼天，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屈原？滿腔悲憤的才子一口氣問了172個問題，是為《天問》。當秦人的鐵蹄肆意踐踏楚國的土地時，屈原深知祖國滅亡的命運不可避免，於是舉身赴汨羅江，因為才子不忍，不忍看到祖國人民橫遭殺戮，不忍看到大好河山支離破碎。「灈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污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能對屈原做出這樣評價的人，也只有司馬遷。

司馬遷，是才子。這位才子少年之時博學廣覽，轉益多師，青年時期又曾遊歷大江南北，中原邊塞。正當這位年青的才子要繼承古代史學傳統，潤色大漢宏業，準備修史時，災禍從天而降。出於一個文人和才子的良知，司馬遷提出李陵是假降。不可一世的漢武大帝被觸怒了，一個舞文弄墨的刀筆小吏，竟敢不從朕的心意，去大牢嘗嘗滋味吧！因苦於無錢贖身，最後司馬遷被受以宮刑，對於堂堂五尺男兒來講，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才子抵不過強權，這卻是事實。身心飽受摧殘的才子沒有絕望，每以「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作為也」自勵，「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歷盡一十四載寒暑寫就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開中國紀傳體通史之先河的《史記》。然而，就是這位給我們留下了中華三千年歷史的才子，他死於何時，我們不知，他葬於何地，我們也不知，這就是一代才子的宿命。

杜甫，是才子。這位生於世宦之家的才子，命里註定了他忠君戀闋、仁民愛物。可是奸相李林甫的一場「野無遺賢」的考試，讓才子失望了。十年客居長安，他「賣葯都市，寄食友朋」、「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達官貴人積粟無數，而詩人的小兒子卻活活餓死在家中，身為人父的才子憤怒的寫下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震撼人心的詩句。一場突如其來的安史之亂，使大唐盛世一掃而空，深陷敵營的才子想到卻是哀王孫。千里赴君，輒被貶黜。儘管生活顛沛流離，但憂國憂民一刻也不曾忘卻，三吏、三別，詩史無人能及。可就是這樣一位憂國憂民的才子，這樣一位留給我們無數動人詩篇的才子，終生窮困潦倒，晚年更是疾病纏身，凄涼無比，最後病死在湘江的一葉小舟上，三年之後屍骨才得以遷回故土，這也是才子。

陸遊，陸放翁，是才子。這位才子因科舉考試名列秦檜的孫子之前，而被無情拿下，直到秦檜死後，陸遊才得以做官。又因兩度力主抗金而被罷職，但是他的愛國情懷終生不渝，一生中時刻盼望殺敵報國、收復中原，甚至當才子年過八旬時，還曾「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梁啟超曾說：「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亘古男兒一放翁。」這位一生致力於收復故土的才子，卻被迫在家鄉閑居數十年。才子最大的悲哀不是死亡，而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對於才子而言，苟活於世而無所作為無異於行屍走肉，這也是才子最大的痛苦。「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中原已定，但不是王師，而是元人的金戈鐵馬。我們該怎樣對你說呢？放翁，才子，這究竟是誰的悲哀？

關漢卿，是才子。關於他的生平，我們知之甚少。因為在那個「九儒十丐」的元代，才子更是一文不值。且看他的《西蜀夢》：為劉漢基業出生入死、功勛顯赫的關羽、張飛相繼被害，昔日雄赳赳的英豪，今天昏慘慘的冤魂。關張二人生時救助天下，危時卻無人救援。在這個亂世無常，人命如蟻，英雄豪傑如關羽張飛尚且「橫亡在三個賊臣手，無一個親人救」，更何況是手無寸鐵的文人才子。在英雄豪傑都輕易死於小人之手的時代，誰來拯救天下蒼生？只有才子，才敢發出這樣的吶喊！

曹雪芹，是才子。江南百年望族，因捲入皇族鬥爭，錯看皇儲，結果慘遭抄家。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原來還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才子，陡然之間「舉家食粥酒常賒」。這位「生於繁華，終於淪落」的才子看透了，看破了，你們這些達官貴人，富商大賈，你們很得意是嗎？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做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莽長，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滿腔悲憤的才子再也忍不住了，毅然拿起那枝不屈的筆，窮十年之功，寫下了《紅樓夢》，「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痛失愛子，疾病纏身，在風雪交加的除夕之夜，這位不到五十歲的才子，還沒有完成他的《紅樓夢》，就與世長辭了。今天靠《紅樓夢》吃的腦滿腸肥、名利雙收的紅學家們，你們是否想過祭奠一下這位曾經饑寒交迫的才子呢？

在這個高官富賈小鮮肉大行其道的時代，才子正日益貶值，被人所不齒；年輕才子如詩文換酒被逼進了大山裡，王二十寫文章換號比換衣服都勤快，老才子張鳴慨嘆出不了書，法學家賀先生連公開發言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在這個愛金錢、愛臉蛋勝過愛內心、愛才學的時代，在這個四月飛雪寒意濃的時代，才子的生存空間正被壓縮的越來越小。若干年後，還會有才子嗎？如果有，他們是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如果有，降臨到他們身上的還會是同樣是莫大的悲哀嗎？

狼毫為筆染墨池，仁義作心評世事。

小子無名舉如椽，千古憑弔人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