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環保局首任局長:不消除環境污染會亡黨亡國

國家環保局首任局長:不消除環境污染會亡黨亡國

2013年06月07日 10:15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汪韜 朱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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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格平。 (CFP/圖)

原題:四十年環保路,「天道曲如弓」專訪國家環保局首任局長曲格平

四十之惑(上):1973年,中國召開了第一次全國環境保護會議,這一年被稱為中國環保元年。至今,年屆四十,中國的環保形勢可謂四十正惑,嚴峻依舊。南方周末約訪原國家環保局(即現在的環保部)和台灣環保署(將於2013年6月13日刊登)創始官員,追問今昔,細陳得失。

世界範圍內還沒有哪個國家面臨著這麼嚴重的環境污染。

依法治國要找到突破口,我認為可以先從環境保護開始。

不懲治腐敗要亡黨亡國,不消除環境污染,不保護好生態環境,也要亡黨亡國。

我們的指導方針是領先的,但發展還是在「先污染後治理」的路上走過來的。

人治不是說不能做事,可是成功幾率太低了,是不穩固的、危險的治國之策。

對NGO不應限制,應該鼓勵發展,特別鼓勵他們的批評和建議。

「人得要做點事,否則老了回顧會感到活得沒價值。我現在回顧,就感到很苦惱,因為中國的環境問題太多、太大。」

83歲的曲格平是中國環保事業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之一。卸任後,他將不能說、不便說、不該說的話,付諸鉛字,留待歷史。偶爾忍無可忍,才溢於言表,比如痛心於北京的灰霾,「不適合人類居住」,比如驚詫於摻水的統計數字,「要了環保工作的命」。

有人說他很悲觀,他辯駁:「我提意見、提批評是希望把那些不足之處,改過來。」

1970年代,身在國務院的曲格平被安排分管「公害」問題,「沒想到一項臨時性的分工,竟成為終身奮鬥的事業。」

那時候,動亂的中國認為環境污染是西方世界的不治之症,社會主義制度不可能產生環境污染。1972年,中國意外派團參加了在斯德哥爾摩舉行的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曲格平透過鏡子,猛然看到了中國環境污染的嚴重性。

此後數年,他先後擔任了中國常駐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首任代表、國家環保局首任局長和全國人大環資委主任委員。他任內參與制定了環境保護法(試行),並確定了環境影響評價等制度,推動了環境保護列為國家基本國策,確立了「誰污染誰治理」等八項環境制度。隨後,又親身建立起從國家到地方各級的環境保護管理機構。

年過八旬後,老人感嘆「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2013年春天,他赴香港參加「中國環境保護40年」學術論壇,痛陳「我們是否註定無法解決好發展和環境的矛盾」。

他生活上已不免吃力,忘了喝水,忘了吃藥,眼鏡摘下放在手邊,卻樓上樓下滿屋子尋找。但他又異常清醒,從二氧化硫到土壤污染普查,他密切關注政府公布的一切環境信息和數據,並「擔心這些數字的準確性」。

2013年5月,這位可能是全中國最有發言權的環保老人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專訪,細陳四十年的進退榮辱,他念叨著,「確實我們有話要說」。

「數字遊戲」,是個老大難問題

南方周末:現在的環境形勢,究竟該如何評價?

曲格平:似乎沒有人稱讚中國的環境狀況好,國家領導人也在講「環境形勢嚴峻」,其實說「非常嚴峻」、「十分嚴峻」都不過分,世界範圍內還沒有哪個國家面臨著這麼嚴重的環境污染。而且不是光一個大氣污染,還有水污染、土壤污染、有毒化學品污染等等,存在的問題很多、很大。在農村,當年搞鄉鎮企業,不顧一切地以原始粗放的方式發展。現在說環境形勢嚴峻,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農村環境的惡化。

南方周末:可是每年有關部門通報,都會說主要污染物排放大幅度下降,為什麼會有這種反差?

曲格平:我擔心這些信息的準確性。數字的準確性,關係到決策的依據和決心,也關係到規劃執行的結果。比如總量控制是很好的治理手段,但如果污染排放的數字很低,國家決策又是在錯誤的基礎上做出來,那總量控制就沒有意義了。

南方周末:數字上可能失准,原因是什麼?

曲格平:首先是,監測網路並不是很齊備,可能報不全。第二,企業和地方都不願意報實數,對他們不利。我當環保局長的時候就對地方報的環保數字皺眉頭。全國「數字遊戲」也不僅是環保一家,是一個老大難問題。

南方周末:最近的土壤普查的數據,就一直沒有公開。

曲格平:我也關心土壤問題。環保部和有關方面做了調查,下了很大的力氣,但我也看不到這個數據。環保部即使想公開,估計也很難,因為牽涉到太多部門和地方的利益了。

領先的方針,脫節的實踐

南方周末:說起來,環保列為基本國策都二十年了,歷屆政府都提出高度重視環境的指導方針,為什麼效果不彰呢?

曲格平:我國在1982年就制定出同步發展方針,就是:經濟建設、社會建設、環境建設同步規劃、同步實施、同步發展。後來按照科學發展觀又提出了建設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現在又提出來建設「美麗中國」。這些提法在全世界都沒有先例,我們的指導方針是領先的。

外國人問我,你們有這麼好的方針,為什麼不照著辦?是的,實踐和指導方針脫節了,我們的發展還是在「先污染後治理」這樣的一條錯誤路上走過來的。發展環境不是變好了,而是變差了。

南方周末:為什麼方向對了,但具體的路徑一而再,再而三地背離呢?

曲格平:這一切都歸結到一個中心點,還是體制問題。環境保護立了法,有標準,也有專門的機構,為什麼就不能夠照著法律去辦。有法不依、執法不嚴、違法不究三句話,從改革開放前到現在還在說。

南方周末:可是也有人,比如弗里德曼的書里,說中國特色的體制,其實效率非常高。

曲格平:我們的體制確實有好的一面。上世紀出現六七十座「環境模範城市」就是例子,我考察過其中的十幾個,總的狀況比其他城市還是好了許多。

問題是,為什麼其他六百個城市不這樣做呢,難道這些城市的領導者不聰明?不是的,政府沒有這種機制。中國的人治不是說不能做事,可是成功幾率太低了,因為沒有制度的保證,是不穩固的、非常危險的一種治國之策。

南方周末:我們的政績觀、考核觀,是不是跟環境問題還是有很大的關係?

曲格平:我們過去一直是強調GDP政績,現在語調開始轉變了,淡化了GDP,還特彆強調環境保護因素。但是,具體考核幹部的時候,恐怕經濟增長仍在起決定性作用。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政府職能不來一個根本性的改變,依法保護環境就難以開展。

過去提發展是硬道理。現在應該提可持續發展才是硬道理。經濟發展與保護環境應當同步,應當雙贏。

環保應成為依法治國的優先突破口

南方周末:1973年的第一次環保大會,正是「文革」期間,國家居然還能想到環保?

曲格平:那時候「四人幫」及一些極左理論家宣揚環境污染是資本主義產物,誰也不能講我們社會主義存在環境污染。那種情況下,召開會議並敢於揭露中國社會主義的污染黑暗面,這是周恩來總理的膽略。四人幫那時候正在密謀奪權,顧不上環境會議這件事,報送的簡報也不看。要是他們知道會議內容,那個會也就不能開下去了。

南方周末:那個時候,環境污染還沒有成為顯性問題,環保工作靠什麼推動?

曲格平:1970年代,一些城市、江河、海灣和自然生態方面已出現了比較重的污染,那時指定我兼管環保工作,但凡遇到比較大的問題,我可以直接去找副總理,甚至總理,他們沒有拒絕過。中國的現實往往是,找到一個德才兼備的好領導人,一個地方就能好起來,富起來。環保也是這樣。可是,如果碰上不熱心環保的領導怎麼辦?

南方周末:後來的全國環境保護會議,有四年開一次的,有七年開一次的,為什麼不固定下來?

曲格平:所以說「人治」是不可靠的,還是要靠法治,靠制度,但現在從報紙、電視台上看到的,還是喜歡說根據某某人的指示,比較少提法律和制度。

在環境問題上,政府部門不作為是造成現狀最大的根源。政府現在熱衷管經濟建設,如果不進行體制改革,政府職能沒有根本性的轉變,依法來保護環境就無從談起。依法治國要找到突破口,我認為可以先從環境保護開始。

南方周末:為什麼環境保護可以優先作為依法治國的突破口?

曲格平:依法治國,總得選個很重要、又有一定條件的方面開始。選環境保護,第一,中國的環境問題嚴重,人民群眾強烈呼籲,全世界也在看中國;第二,環境方面的法律比較齊全,雖然還有待完善,但是可以做到有法可依;第三,環境保護還有一支隊伍,全國各級有二十萬人;第四,國家有相當綜合實力了,完全有能力做好環境治理。

環保法,試行容易修訂難

南方周末:說到依法治理環境,1989年正式頒布環保法後,修訂卻一直舉步維艱,為什麼?

曲格平:確實很難。比如「環評法」,本來在人大審議時得到絕大多數委員的支持,但是也有人反對,這時部門利益要起作用了。一位委員說:「按照這部法律的規定,環保局的權力在所有部門之上了,成了第二國務院了!」他這個說法就把國家法律混作了個人權力。因為他原先是部長,他明白,如果建設項目通不過環評這一道關,部門就失去權力了。後來八九個部門向國務院提出反對「環評法」的制定,說這是超前的一部法律,從國外抄來的,阻礙中國經濟發展,阻礙改革開放。最後國務院向全國人大致函,說各個部門對制定環評法反應很大,認為太超前了,建議停止審議,等條件成熟後再說。

南方周末:環評法最終還是通過了。但現在環評制度是99%的項目都通過,通過太容易了。環保部門的腰桿可不可以更硬一些?

曲格平:應該更硬一點,依法行政就可以硬,可是我不斷聽到,許多省、市、縣的規劃很少經過環評。規劃環評比項目環評更重要,這個地區到底搞什麼,不應該搞什麼,這都是規劃定的。如果這個環節錯了,整體就錯了。

法律明確規定:「規劃」必須要先評價後實施。不是環境部不執行,有些部門比他權力大,就可以不執行。

南方周末:這兩年,環保法終於開始啟動修訂了,但是草案的爭議很大,你有什麼評價?

曲格平:曾經有人來問過我的意見,我說,在我擔任環資委主任時就想修改,因為「環境保護法」在環保法律中帶有母法的性質,一些重要原則需要加進去。比如可持續發展原則、預防性原則、責任和補償原則、環境與經濟綜合決策原則、公眾參與等。但這涉及部門利益,比較難。現在的人大委員,好多過去都是部長或副部長,應該考慮改進這種組織結構。

環保投入,要佔GDP的2%-3%

南方周末:發展的階段論,很多時候會不會成為主觀不作為的理由?

曲格平:一個國家的發展確實有階段的存在,超越階段,要求太高太急,實現不了。這也是發達國家走過的路線。發達國家一般人均GDP一萬美金時候開始出現環境拐點,我們現在才5000美金。但是以韓國為代表的新興工業化國家,人均5000美金時環境就開始好轉了。

我們前兩年公布的數字就是人均5400美元了,達到了我們的鄰居好轉的階段了。韓國等新興國家的做法不是值得我們好好想想嗎?

現在全國上下都認識到:不懲治腐敗要亡黨亡國。我認為不消除環境污染,不保護好生態環境,也要亡黨亡國。對環境治理要下決心,再不能只停留在口頭上和紙面上了。

南方周末:解決環境問題,中央要在哪些方面下定決心?

曲格平:除了依法治國,政府職能改革外,環保投入佔GDP總量的比例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決心標誌。三十多年來,我們最高一年用在環境保護上的投入佔GDP的1.66%。

專家算過賬,今後的十年二十年中,至少要把投入增至10萬億人民幣,佔GDP的比例達到2%-3%,並且從現在起一直堅持下去,才能實現並不算高的環保目標。

這不會影響經濟,北京、上海奧運世博會花的錢佔到了GDP的3%-5%,並沒有影響他們的發展速度。據專家們計算,對環保的投入即便佔到GDP的5%,對東部的許多地方來講,都不會產生什麼明顯的影響。

南方周末:環保事業中,公眾和NGO,是不是走得遠了一些?輿論監督起到了什麼作用?

曲格平:走得並不遠,中國的NGO比較循規蹈矩。記得我們1972年在斯德哥爾摩開會時,公園裡一個地方要通過地鐵,欲砍一棵樹,幾位老太太坐在那裡阻攔,最後國會還是決定取消了地鐵進園案。

從國際趨勢來講,NGO該是支持國家環保的一支很大的力量。我在出席聯合國的會議時,就聽到有人提出:應該形成新型的國家管理模式,NGO應成為新型模式不可缺少的角色。對NGO不應限制,應該鼓勵發展,特別鼓勵他們的批評和建議,這也是對政府的一種民主監督形式。至於輿論監督,企業現在怕政府嗎,不怕,因為很多時候地方政府跟他們站在一條線上。最怕的是新聞媒體,因為它批評、曝光,成為一種尖銳的監督方式。現在又出現了一個新成員,就是互聯網,有5億網民,浩浩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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