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志英：上海：孫張雖贏，「釣魚」謝幕仍草草(南方都市報 2009-12-30)
上海閔行「釣魚執法案」宣判，張暉（左一）勝訴振臂慶祝。
接受媒體採訪時，孫中界最醒目的，除了痛苦的表情，還有纏滿紗布的左手。當反抗只能自殘，除了悲哀，還有什麼？ IC供圖
釣魚執法最惡劣之處不是非法，而是處心積慮地利用私家車主的社會公德心進行欺詐、迫害，其危害已經超出野蠻執法和違規執法的範疇，可謂是道德滅絕。
———韓寒點評釣魚執法
發善心搭載「路人」，卻成為開黑車的罪證；為證清白，孫中界只能揮刀剁指；正與妻兒團聚，卻被破錯門的特警暴揍反拷……在這個國際聞名的文明城市「搶劫」正以別樣的面目出現著……
漫步上海，打手機時無需擔心被搶，背包挎包不必攬在身前，即使深夜也能坦然行進。但這個被全國人民認為安全係數極高的文明城市，「搶劫」正以別樣的面目出現著，不時顯露出社會轉型期的野蠻與混亂。
發善心搭載「路人」，卻成為開黑車的罪證，農民工孫中界和白領張暉像犯人一樣被拖下車，雙手被反扣，稍有反抗就被掐脖子、拳腳相向，備受屈辱後還得簽字認罰，並放棄申辯、陳述的權利。
懂得拿起法律武器洗刷不白之冤的張暉，維權路上屢感悲憤。儘管他很頑強，但如果不是孫中界揮刀剁掉左手小指，他拿回罰款、打贏官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生意人李本傳正和從老家趕來的妻兒團聚時，房門被全副武裝的特警一腳踢開，莫名其妙被一頓暴揍，還被銬起來。那晚，至少有十幾個良民像李一樣突遭橫禍，在上海市刑警總隊主演的一部「烏龍剿匪」劇中被當成盜竊團伙。
入籍紐西蘭的上海人潘蓉，站在自家小樓上朝拆遷隊伍扔下自製燃燒瓶，但沒能阻止鐵爪的撕咬。最後她不但失去了房子，還有丈夫8個月的自由———罪名是妨礙公務。
劫難過後，人們再也回不到從前，心中多了幾許滄桑。
被釣「魚兒」激烈反抗
孫中記沒想到，弟弟孫中界的故事會延續至今。
上海浦東新區區長姜樑公開道歉前一個多小時，即10月26日上午9點多，該區城市管理行政執法局(以下簡稱浦東城管執法局)領導親自向孫中界賠禮道歉，並表示願對孫的一切財產損失協商解決，或者提供國家賠償。
電話，面談，孫中記和浦東城管執法局商談多次未果。
他遂以書面形式向浦東城管執法局申請國家賠償，醫療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等總計7.5萬元。
浦東城管執法局更願意協商解決。該局工作人員對孫中記曉以利害：如果嚴格依法賠償，沒多少錢，但7.5萬元太多，一兩萬塊錢可否。
孫中記拒絕討價還價。沒有律師和記者在場，獨自面對浦東城管執法局，他謹小慎微，甚至不敢在一張無關緊要的送達通知書上簽字。
討回清白後，孫中界以為，自己的一根小手指可以幫到一大批像他一樣的上鉤者，被釣魚車主也這麼想。上海畢竟是國際化大都市，人們有理由對它心存希望。數千車主蜂擁前往信訪部門，在登記簿上寫下姓名和被罰金額等。
被釣魚車主越來越意識到當初是盲目樂觀。車主侯樹中說，12月22日，他和十幾名車主去了浦東新區政府，信訪辦的人告訴他們，事情已經過去，不要再指望退還罰款。他不禁感嘆，普通百姓維權，難道一定要付出「自斷手指」之類的代價才能成功。
更多的被釣魚車主，沒有從政府得到任何確切的說法，一再被告知「等一等，等一等」。
曾與城市交通執法部門上演過數年雙簧戲的一名鉤頭說，查清自稱被釣魚者是否真被釣魚並非難事。倒鉤時，「乘客」要做筆錄，並且簽名，一般都是真名。哪些「乘客」是鉤子，執法部門很清楚。只要拿出當時的相關單據，事情一目了然。
消息人士透露，從2006—2009年，僅閔行區至少抓了10154輛非法營運車輛。另有報道稱，今年前9個月，上海共查處非法營運車輛17000多輛，罰金從2000元到5萬元不等。
前述鉤頭說，放「倒鉤」是抓黑車的主要手段。而上海城管執法部門早先透露，由於大部分乘客不願配合，打黑九成要靠協查人員取證。所謂協查人員，即是社會俗稱的鉤子。
「罰錢容易退錢難，更何況是數以億計。」侯樹中估計，他們的事會不了了之。他只聽說，嘉定區有車主拿到了退款。
而浦東新區政府啟動的問責程序，以行政警告兩領導而草草收場。該區副區長陸月星和城市管理行政執法局局長吳福康受處分的理由是，「斷指事件」曝光之初，他們言之鑿鑿地告訴公眾：「孫中界涉嫌非法營運行為，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適用法律正確，取證手段並無不當」。而釣魚執法的責任，至今沒有著落。
釣魚執法的另一個重災區———閔行區，自該區交通執法大隊撤銷對張暉的行政處罰、退還1萬罰款後，再無下文，對釣魚執法同樣沒有問責。
沒有孫中界和張暉攪局的上海其他區縣，更是沉默不語。
黑白顛倒與強詞奪理
釣魚風波的草草收場並不突兀，被釣魚車主在申訴之路上，遭遇過太多的黑白顛倒與強詞奪理。
9月份落入圈套時，張暉被迫簽字認罰，並放棄陳述和申辯權利。之後，他打電話到閔行區城市交通行政執法大隊投訴。對方問：為什麼讓陌生人上車？張回答：那人自稱胃疼
得厲害。對方放出雷人之語：他胃疼關你什麼事。
張暉到閔行區建交委要車，問及乘客身份時，該委交通科萬科長稱，很可能是一部分有正義感的社會人士配合執法，否認僱人放「倒鉤」。
張暉被釣魚當天，閔行區如何部署整治黑車？上海新聞綜合台記者拋出此問題時，閔行區城市交通行政執法大隊長劉建強語出驚人，「這是工作秘密」。面對其他質疑，又以「不清楚」「不能透露」等作答。
面對央視記者的鏡頭，閔行區建交委工會主席李建江也斬釘截鐵，不承認用過倒鉤執法。
孫中界自斷手指後，浦東新區城市交通行政執法副大隊長嚴良民也一口咬死，沒用倒鉤。至於如何取證，嚴說：「絕大多數是有人來舉報，執法人員根據線索到現場偵查布控。發現有金錢交易後，我們才會上前抓人。」
姜樑公開道歉前6天，浦東城管執法局等舉行新聞發布會，堅稱沒有對孫中界放「倒鉤」。至於「乘客」是何許人，相關官員大打太極，在記者們的反覆追問下才做了簡單勾勒：外來人口，做生意的，有正義感。
萬科長、李建江、嚴良民等人在公眾面前謊話連篇的本領讓人憤怒。
輕視普通民眾的官僚作風不止發生在是非未明時。姜樑公開道歉當天下午，閔行區法院法官黃江一行親自前往張暉的公司，給張送達撤銷行政處罰的通知書。黃執意要求在公司會議室談一談，張則建議到室外去說。張轉身出門時，黃追上來，指著張的鼻子大聲呵斥，「你要聽話，給我回來」。
釣魚風波之前，不少被釣魚車主起訴抗爭，但公開報道中沒有一個贏了官司。如果沒有孫中界自斷手指，張暉的官司也必輸無疑。張暉的安徽老鄉陳瑞勤的經歷，是個有力的註腳。
5·12四川大地震那天，陳瑞勤上鉤，長安麵包車被扣。這個只上到小學五年級的倔強小伙不願忍氣吞聲，買來《常用交通行政執法依據》等書，邊學習邊申訴，行政複議、法院一審、二審，他都輸了。兩次審判，他均要求「乘客」出庭質證，法官說這是他們內部的事，未予允許。
原南匯區的一起「釣魚」案中，該區建交委交通科科長在法庭上承認，「乘客」是交通協管員，法院竟以「系傳來證據」為由，不予採信，判車主周洋敗訴。
值得玩味的是，被告閔行區城市交通行政執法大隊每次勝訴後，都願意和陳瑞勤坐下來談談，表示可以讓步。12月上旬的一天，他沒花一分錢拿回自己的車，並接受了媒體採訪。當晚有威脅電話進來說，車子已經給你，不要再搞事。
張暉打贏官司，這個勝利是空前的，很可能也是絕後的。
被指「用肢體動作與乘客談妥車費為10元」的江濤，一紙訴狀將寶山區城市交通執法大隊告上法庭。孫中界斷指第二天，官司開庭，法官說，一周內有結果。江等待判決的時間裡，在上海高層領導的關注、媒體的窮追猛打和輿論重壓之下，一直諱莫如深的釣魚執法原形畢露。一周後，法官改口稱，3個月內給結果，並說不要和孫中界比。對於結果，江絲毫不敢樂觀。
「搶劫」不斷地以合法形式上演
在上海，這個被全國人民認為安全係數極高的文明城市，搶劫不斷以合法的形式上演著，顯露出社會轉型期的野蠻、混亂與瘋狂。
今年7月份，上海最近10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抓捕行動中，全副武裝的警察接連破錯門入錯窗，一言不發掄拳就打，至少錯銬十幾個良民，還擅自打開冰箱拿別人的王老吉喝，上演了現實版「烏龍剿匪記」。
去年6月份，眼看著抓鬥機狠狠地拍打撞擊自家小樓，43歲的潘蓉喝下大半杯威士忌壯膽，和丈夫張龍其站到樓頂陽台上，朝拆遷隊伍扔下燃燒瓶。夫婦二人的暴力手段，未能擋住更暴力的消防水龍頭與大鐵爪。
眼巴巴看著妻子被扇耳光，連眼鏡都被打飛，光著腳被拆遷人員拖行，張龍其卻無力保護，只能憤怒地咆哮。
潘蓉夫婦至今無法理解，野蠻強拆怎麼會發生在國際化大都市上海。
而張暉和孫中界的遭遇，不能不讓人想起南京的彭宇。以至私家車間流行一個車帖：「本車拒絕一切搭載求助，臨盆產婦、車禍、中風、觸電、溺水、都不關我事，尤其是胃疼的。」
白岩松在央視節目中直言不諱：「胃疼關你什麼事」的思路會破壞社會的道德底線，人們因此不再敢做好事。
人民日報也猛烈炮轟：「黑車」的最大惡果是擾亂計程車市場秩序，但包括「釣魚式執法」在內的「非法執法」，不僅麻痹和摧毀著公眾對法律的信任，更可能摧毀人們向好行善的價值追求。如果善舉被斷為「別有企圖」或被「定罪」，即使「非法營運」現象不再，這樣的代價豈不更大？
韓寒的說法更為經典：釣魚執法最惡劣之處不是非法，而是處心積慮地利用私家車主的社會公德心進行欺詐、迫害，其危害已經超出野蠻執法和違規執法的範疇，可謂是道德滅絕。當今社會，如果你生病了或是家裡有急事需要搭車，願意讓你上車的人很罕見，是珍稀物種，單純的好人，閔行交管部門所做的事，就是將這些人從茫茫車海中分辨出來，拘押下車然後罰款1萬。
「釣魚執法」源於刑事偵查的「設套抓捕」。但「誘捕」是有條件的：誘捕對象是犯罪嫌疑人；已經掌握其部分證據；誘捕時的事實不作為犯罪證據。釣魚執法卻是引誘車主違法，並把所設之套作為定性的證據。本質上，釣魚執法是公權碰瓷，涉嫌誣陷罪、詐騙罪等。
上海律師楊衛華說，執法和施法本身是個普法過程，不當執法，不當施法，會破壞當下中國本已稀缺的道德資源。這個社會已經很浮躁，愛心少，執法部門不該在利益驅動下去壓縮這個空間。嚴格、公正的執法行為，樹立起來的不單是執法者的形象和權威，還有法律的形象和權威。而釣魚執法，不只損害部門形象，還會摧毀法律應有的尊嚴。
浦東城管執法局公布調查結果，否認對孫中界釣魚執法後，社會上下出離憤怒。九成多網民認為，老子查兒子，結論難以信服，上海市高層也非常不滿。10月20日，浦東新區政府成立聯合調查組，邀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律師、媒體人士等重新徹查。6天後，姜樑公開道歉，承認孫中界所搭「乘客」是鉤子，執法部門取證手段不當。
聯合調查組所用手段，全在普通人的想像範圍內，無非是翻看執法記錄、和當事人談話等。由此不能不懷疑，浦東城管執法局公布所謂調查結果前是否真的調查過。
「再有人胃疼，你會拉嗎？」
劫難過後，主人公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來自河南農村的孫中界不再迷戀上海灘，他在這裡遭遇人生第一次重創。那根永遠不再可能自由伸曲的左手小指，是他憤怒與委屈的化石。
孫中記對上海的感情變得複雜起來。看到即將開通的80多公里長的閔浦大橋，他很自豪，建橋所用塔吊是他的公司的，這座黃浦江上第八座大橋里有他的汗水。轉身面對城管人員時，他如臨戰場，不得不以最大的惡意猜測、提防對方，敏感得過分。
「再有人胃疼，你會拉嗎？」記者曾這樣問過張暉。他當時連說，「不會了，不會了。」後來又對別的媒體說，「還是希望以後能幫助別人，但會存在些許戒心。」
張暉說，自己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善待他人，尊重他人，為何好心卻遭到這樣的對待？
當初為早日撈出愛車，張暉曾打算在認罪時寫下：「我錯了，我不該有同情心，不該30多歲了還這麼天真，不小心就帶來不認識的人，我一介P民還想和雷鋒同志叫板。」
李本傳的妻子寧肯打地鋪，也不願再睡到靠門的床上。夫妻倆不忍粉碎孩子眼中的美麗世界，騙3歲的兒子說，警察叔叔來，是因為爸爸吃了口香糖沒給錢。
今年除夕前兩天，一臉憔悴的潘蓉從看守所把張龍其接回家。她不敢問丈夫那8個月是怎麼過的，丈夫也不敢向她提及階下囚的生活。
那段陰霾重重的日子裡，唯一讓潘蓉夫婦感到溫暖的是，強拆當天，兩人被抓走時，一些同樣飽受拆遷之苦的人們高喊：「張龍其無罪，釋放張龍其。」
每份苦難都能換來或多或少的光明。
姜樑就「孫中界事件」公開道歉之餘，轉達了上海市政府的態度：繼續嚴厲打擊黑車。幾天後，上海市交通港口局宣布，從11月起嚴打黑車3個月。坊間一度傳言，鉤子們已經再次出動。但多名黑車師傅說，最近兩個月沒碰到鉤子，也沒聽說有誰碰到鉤子。各種傳媒上，也未見有車主自述又被釣魚。
年底一次經濟工作會議上，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重提釣魚執法時說：我們應該少一點埋怨，多一點思考和創新，尋找在開放、透明和信息化的條件下，在全社會法治意識大大增強的情況下，更具可操作性並為群眾接受的執法方式。
采寫：本報記者 左志英
孫中界案
◆2009年10月14日
18歲的河南青年孫中界在上海上班第一天晚上返回時，一男子衝到路中間攔車，要孫載他一程……
孫中界隨即被浦東新區城管執法局認定為「非法運營」，車被扣，罰款1萬元。
◆10月14日晚
為自證清白，孫中界揮菜刀砍向左手小拇指。
◆10月16日
孫中界被「倒鉤」的遭遇，在國內引起軒然大波。
◆10月20日
浦東城管執法局舉行新聞發布會，堅稱沒有對孫中界放「倒鉤」，孫就是非法運營。
◆10月26日
浦東新區區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稱浦東新區城管執法局在14日對孫中界的執法取證中存在「非法取證」行為，區長向社會表示道歉。
◆12月7日
上海市浦東區副區長、城管局長被行政警告。
張暉案
◆2009年9月8日
上海白領張暉開車上班，等紅燈時遇一男子稱「胃疼」，要求幫忙帶他一段路。張暉讓其搭車並拒絕了其兩次主動提出的付費請求。結果，張暉被守候在馬路邊的閔行區執法人員認定「非法運營」，並罰款一萬元。
隨後，張暉起訴當地交通執法部門。
◆11月19日
上海閔行區法院開審張暉「釣魚執法」案，當庭宣判閔行區交通執法大隊行政處罰違法。50元的訴訟費由被告承擔。http://gcontent.nddaily.com/5/7c/57c0531e13f40b91/Blog/40a/1f6afe.htmlhttp://gcontent.nddaily.com/5/7c/57c0531e13f40b91/Blog/40a/1f6afe.html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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